溫慶新
學界探討明代小說觀念及小說批評時,往往借鑒西方小說批評理論,分析明代小說序跋中明人有關小說的認識意見,關注小說序跋的教化功能與審美功能,強調蘊含其間的小說批評理論,乃至關注“心學”、實學等各類社會思潮對明人展開小說批評的影響。這種“以西律中”與“以今律古”的研究范式,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明代小說序跋的深度研究,也有助于比對中西小說觀念的異同,自有可取之一面。①然而,明代小說序跋的批評方式及其蘊含的批評理論,勢必深受傳統(tǒng)知識體系的制約。尤其是,目錄學作為歷代知識群體進行知識創(chuàng)新活動的總原則及文化傳統(tǒng),它對明代小說序跋的話語表達及知識意義設定,均產生了根本性的影響。明代通俗小說序跋所涉獵的知識信息與明代書目的小說著錄,具有互補與相證的特點。明代通俗小說序跋所涉及的目錄知識傳統(tǒng),能夠為明代書目何以如此著錄的根本緣由提供分析的切入口。因此,分析明代小說序跋的批評觀念及其知識意義時,就不能不涉及目錄學知識傳統(tǒng)的影響討論。有鑒于此,本文以明代通俗小說序跋頻繁使用的“稗官小說”等關鍵詞為中心,細究目錄學知識對明代通俗小說序跋的內容言說、表達方式及知識意義的規(guī)定范圍。此舉有助于還原明代特殊的社會背景與知識結構對明人進行小說批評的本質影響;深入探討明人的小說觀念及其有關小說知識創(chuàng)新的推進方式,借此挖掘中國古代小說批評的方法范式,可為當下建構中國特色文藝理論批評體系提供有益參考。
在明代通俗小說序跋中,序跋者對通俗小說的作者、內容、藝術、本事、思想及流傳價值等方面,進行了諸多頗有創(chuàng)見的評判,展現(xiàn)了明代知識群體對通俗小說的又一認識視角。在此類評判意見中,仍然可見目錄知識傳統(tǒng)的影響,或者說是一種根深蒂固的話語習慣與知識源頭。這種情況在《三國志通俗演義》《水滸傳》等小說的序跋中表現(xiàn)得較為明顯。
在《三國志通俗演義》《水滸傳》的明人序跋中,既有針對這兩部小說藝術特征的分析,如寫作筆法、情節(jié)設置、人物性格等,亦存在針對這兩部小說的史實批評,尤其是集中探討這兩部小說所寫與各類史書所載史實的關系。同時,其明人序跋亦涉及這兩部小說的寫作者、小說存在價值等方面的分析,以及這兩部小說所寫與其他文學樣式(如戲曲、“說唱”文學等)同一題材的異同分析,關注這兩部小說的流傳與版刻信息、藝術特征與消遣娛樂的審美功用。研究視角、研究結論及價值均相對多樣化。[1]
由于《三國志通俗演義》《水滸傳》所寫與明代史書相關記載多有關聯(lián),如《水滸傳》所寫與王偁《東都事略》、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脫脫等《宋史》等史書所載史實存在關聯(lián);《三國志通俗演義》則是對陳壽《三國志》等史書的演繹,因此,明代序跋者多認為,這兩部小說實屬“稗官小說”,并從稗官的角度加以演繹并推崇。比如,明人序跋多認為《三國志通俗演義》屬“稗說”中的上乘之流。庸愚子《〈三國志通俗演義〉序》認為,此書“考諸國史”,而“文不甚深,言不甚俗,事紀其實,亦庶幾乎史,蓋欲讀誦者,人人得而知之,若《詩》所謂里巷歌謠之義也”,而此前的同類作品雖然“嘗以野史作為評話,令瞽者演說,其間言辭鄙謬,又失之于野”,故不足以令“觀者有所進益”。[2]修髯子在《〈三國志通俗演義〉引》中亦認為,此書所寫“檃栝成編,欲天下之人,入耳而通其事,因事而悟其義,因義而興乎感,不待研精覃思,知正統(tǒng)必當扶,竊位必當誅,忠孝節(jié)義必當師,奸貪諛佞必當去,是是非非,了然于心目之下,裨益風教廣且大焉”,故得出“稗官小說不足為世道重輕”的結論。[3]
明人序跋亦認為,《水滸傳》屬于“稗官小說”,可媲美于史書。所謂“天都外臣”《〈水滸傳〉敘》(載萬歷間刊本)言:“小說之興,始于宋仁宗。于時天下小康,邊釁未動,人主垂衣之暇,命教坊樂部,纂取野記,按以歌詞,與秘戲優(yōu)工,相雜而奏。是后盛行,遍于朝野。蓋雖不經,亦太平樂事,含哺擊壤之遺也。其書無慮數(shù)百十家,而《水滸》稱為行中第一?!睂ⅰ端疂G傳》當作“含哺擊壤之遺”的“稗官小說”,并認為此書“發(fā)凡起例,不染易于。如良史善繪,濃淡遠近,點染盡工;又如百尺之錦,玄黃經緯,一絲不紕。此可與雅士道,不可與俗士談也。視之《三國演義》,雅俗相牽,有妨正史,固大不侔。而俗士偏賞之,坐暗無識耳。雅士之賞此書者,甚以為太史公演義?!盵4]張鳳翼《〈水滸傳〉序》則認為,“禮失而求諸野”,又說“論宋道,至徽宗,無足觀矣”,故當“求諸野”;而《水滸傳》所傳能反映歷史,能“稱雄稗家”,故“宜矣”。[5]又,大滌馀人《刻〈忠義水滸傳〉緣起》認為:“正史不能攝下流,而稗說可以醒通國?!薄端疂G傳》所寫符合“忠義”思想,亦能正矜“人情”,故能為“稗說”之佳作[6]??梢姡魅诵≌f序跋多數(shù)帶有將《三國志通俗演義》《水滸傳》當作“稗官小說”的傾向。此類認可傾向首先認為,這兩部小說承繼了先秦“瞽者演說”“含哺擊壤”的傳統(tǒng),具備了像《詩經》一樣知曉“里巷歌謠之義”的功用與特征。
當然,明人所言“稗官小說”的范圍,不單單包括著錄于“小說家類”的文言體小說,亦包括章回體式通俗小說。前者如湯顯祖(1550-1616)《點校虞初志序》所言:
然則稗官小說,奚害于經傳子史?游戲墨花,又奚害于涵養(yǎng)性情耶?……《虞初》一書,羅唐人傳記百十家,中略引梁沈約十數(shù)則,以奇僻荒誕,若滅若沒,可喜可愕之事,讀之使人心開神釋,骨飛眉舞。雖雄高不如《史》《漢》,簡澹不如《世說》,而婉縟流麗,洵小說家之珍珠船也。其述飛仙盜賊,則曼倩之滑稽;志佳冶窈窕,則季長之絳紗;一切花妖木魅,牛鬼蛇神,則曼卿之野飲。意有所蕩激,語有所托歸,律之風流之罪人,彼固歉然不辭矣。[7]
此處提及的“稗官小說”,顯然包括《虞初志》在內的文言體小說,并將其與“小說家之珍珠船”的知識特征相聯(lián)系,嘗試將所有“稗官小說”歸入“經傳子史”的知識體系中予以定性。后者除上引典例之外,羅懋登《敘西洋記通俗演義》亦言:“稗官野史謂何?此《西洋記》所由作。布帛菽粟謂何?此《西洋記》所由通俗演義?!盵8]甄偉《西漢通俗演義序》也稱《西漢通俗演義》一書:“資讀適意,較之稗官小說,此書未必無小補也?!盵9]此類將“通俗演義”與“稗官小說”并舉的現(xiàn)象,反映出明人對通俗小說的流傳意義達成了共識。也就是說,明代小說序跋者以為“通俗演義”作品是史官意志與史書撰寫在民間層面的生動演繹——所謂“稗編小說,蓋欲演正史之文,而家喻戶曉之”[10]是也。其所強調亦以政教意圖、征信價值為主導,代表了明代民間希冀通過歷史演義小說的方式對歷史“史實”進行解構并重新建構的評判意見。
由此認識而延續(xù)的是對通俗小說“補史”價值的肯定,如袁于令在《隋史遺文序》中曾自言:
史以遺名者何?所以輔正史也?!驗椤端迨愤z文》,蓋以著秦國于微,更旁及其一時恩怨共事之人,為出其俠烈之腸,骯臟之骨,坎壈之遇;感恩知己之報,料敵致勝之奇,摧堅陷陣之壯。凜凜生氣,溢于毫楮,什之七皆史所未備者,已足紙貴一時。顧個中有慷慨足驚里耳,而不必諧于情;奇幻足快俗人,而不必根于理。襲傳聞之陋,過于誣人;創(chuàng)妖艷之說,過于憑己;悉為更易??扇詣t仍,可削則削,宜增者大為增之。蓋本意原以補史之遺,原不必與史背馳也。竊以潤色附史之文,刪削同史之缺,亦存其作者之初念也?!蛴谡分獠粺o補云。[11]
所言“襲傳聞之陋,過于誣人”云云,顯然是對“道聽途說”之類世俗認知的批評,意圖通過構建“存其作者之初念”的傳信之舉而實現(xiàn)稗補“正史之意”。又如,笑花主人《今古奇觀序》亦言:“小說者,正史之馀也?!肚f》《列》所載化人、傴僂丈人等(原作昔,誤)事,不列于史。《穆天子》《四公傳》《吳越春秋》,皆小說之類也?!堕_元遺事》《紅線》《無雙》《香丸》《隱娘》諸傳,《睽車》《夷堅》各志,名為小說,而其文雅馴,閭閻罕能道之?!盵12]其明確指出,“小說”作為“正史之馀”,卻不離“閭閻道之”的知識體系。由此看來,序跋者強調通俗小說“補史”的行為背后,仍舊是在目錄知識傳統(tǒng)的評價體系下,嘗試進行一種文獻價值或意義體系的文教重構。這種文教重構的最主要的目的,是從通俗小說可能存在的世俗化接受情形來反向構思相關小說的知識意義。于是,在通俗小說的序跋中,針對“愚夫愚婦”的訓誡價值屢被高頻度提及。熊大木《序武穆王演義》曾說:“近因眷連楊子素號涌泉者,挾是書謁于愚曰:‘敢勞代吾演出辭話,庶使愚夫愚婦亦識其意思之一二?!嘧砸圆挪患鞍唷ⅠR之萬一,顧奚能用廣發(fā)揮哉!既而懇致再三,義弗獲辭,于是不吝臆見,以王本傳行狀之實跡,按《通鑒綱目》而取義?!盵13]其所言“按《通鑒綱目》而取義”,是歷史演義類通俗小說的典型成書方式,目的是進行通俗化的“演出辭話”,實現(xiàn)對“愚夫愚婦”的文治教化。而“以王本傳行狀之實跡”,顯然是在強調一種有所本的創(chuàng)作方式,而非無憑無依的“道聽途說”。又,明人周之標在《殘?zhí)莆宕穫鲾ⅰ分兄赋觯骸胺蛭宕杂形宕?,附于殘?zhí)坪笳撸笆贩钦芬?。正史略,略則論之似難;野史詳,詳則論之反易。何也?略者猶存闕文之遺,而詳者特小說而已?!盵14]此處強調“小說”所寫是史書“闕文之遺”,就是從“四部”的知識體系來看待“小說”的書寫內容及其知識特征。
總之,在明代通俗小說序跋中,有很大的篇幅提及“稗官小說”,且提及“稗官小說”時,往往與目錄學傳統(tǒng)中的“小說家類”知識設定或“四部”中的“野史”“正史”等其他部類相勾連。“稗官小說”等詞匯的使用,恰巧成為明代通俗小說序跋者進行小說批評的核心組織術語,是序跋者使用該類核心術語時對其所熟稔的知識分類體系的外化表達。此舉促使明代通俗小說序跋有關表達帶有很深的目錄知識傳統(tǒng),最終影響時人對通俗小說知識特征的概括或社會角色的評判。
以“稗官小說”來定位通俗小說的認知態(tài)勢,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序跋者對通俗小說進行知識譜系歸類的觀念先導。這種認識其實是對古代“稗官”職責的承繼。換句話講,明代通俗小說序跋的評判角度與意見,依舊基于彼時特有的知識體系與特定的知識結構而展開。
班固《漢書·藝文志》言:“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涂說者之所造也。” 這一論斷確定了傳統(tǒng)目錄學體系下“小說家類”的來源依據(jù)與內涵規(guī)范,即“小說家”與古之“稗官”緊密相關。唐顏師古注《漢書》時曾說:“如淳曰:稗音鍛家排。《九章》‘細米為稗’。街談巷說,其細碎之言也。王者欲知閭巷風俗,故立稗官,使稱說之。今世亦謂偶語為稗。師古曰:稗音稊稗之稗,不與鍛排同也。稗官,小官。《漢名臣奏》唐林請省置吏,公卿大夫至都官稗官各減什三,是也?!盵15]可見,“稗官”與當時“王者欲知閭巷風俗”的政教傳統(tǒng)有很大關聯(lián)。近人余嘉錫《小說家出于稗官說》指出,“(顏)師古以稗官為小官,深合訓詁”,并認為“稗官者天子之士也”。[16]王齊洲、伍光輝《“稗官”新詮》一文,通過對“稗官”的釋音、釋義、釋詁三方面的研究認為:“如淳釋‘稗’音‘排’,是漢魏讀音,實兼釋義?!蕖础颊Z’,亦即‘排語’‘俳語’‘誹語’。‘稗官’可釋為‘小官’,但并非指某一實際官職,而是指卿士之屬官,或指縣鄉(xiāng)一級官員之屬官。先秦兩漢‘以偶語為稗’,提供‘偶語’服務的小官自可稱為‘排官’,亦即‘稗官’。這樣,小說與歌謠、賦誦、笑話、寓言等既有文體上的淵源,小說家與瞽、矇、百工、俳優(yōu)及誦訓、職方氏等也有身份上的關聯(lián)”。[17]王齊洲另于《小說家出于稗官新說》一文進一步闡述道:“《漢志》所謂‘小說家出于稗官’說,其實是具有深刻歷史依據(jù)和文化內涵的學術性判斷,它不僅揭橥了西周傳留的‘官師相規(guī),工執(zhí)藝事以諫’的言諫制度和‘士傳言,庶人謗’的社會言論管理制度的歷史脈絡,而且指示了師、瞍、矇、百工等稗官言論多為‘排語’或‘偶俗語’,從而厘清了稗官小說與歌謠、賦誦、笑話、寓言(稗官諫語常用寓言)等文體上的關聯(lián)。同時,由于俳優(yōu)為稗官之一,因此,俳優(yōu)與小說家就不僅有了社會身份上的聯(lián)系,而且有了管理和使用‘排語’‘偶語’的聯(lián)系?!盵18]在這種思想認知下,后世徑直將“稗官”與“小說”連用成“稗官小說”,用于指代“小說家類”作品,漸成一種常見的話語詞匯。宋人馬涓(元祐六年進士)《二江先生文集序》所言“至于燕笑之間,稗官小說,旁搜俯拾,附益談叢,此又文之余事也”[19]即證。又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夷堅志”條解題言:“稗官小說,昔人固有為之者矣。游戲筆端,資助談柄,猶賢乎已可也,未有卷帙如此其多者,不亦謬用其心也哉!”[20]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卷十三“二百家事類”條解題亦言:“右分門編古今稗官小說成一書,雖曰該博,但失于太略耳?!盵21]進一步強化“稗官小說”與“小說家類”混用之后語意本質的一致性。元人則將“稗官小說”的目錄分類知識擴充到指代通俗類文藝,如楊維楨(1296-1370)《送朱女士桂英演史序》言:“至正丙午春二月,予蕩舟娭春,過濯渡,一姝淡狀素服,貌嫻雅,呼長年艤棹,斂袵而前,稱朱氏,名桂英,家在錢塘,世為衣冠舊族,善記稗官小說,演史于三國五季?!盵22]楊氏將“三國五季”的“演史”類作品與“稗官小說”合用,即見“稗官小說”的指稱范圍在元季已擴大至通俗類文藝作品。
據(jù)此而言,明代序跋者所謂“瞽者演說”“含哺擊壤”的認識,就是對古之“稗官”職責與歷史身份的承繼。這使得明代序跋者對“稗官小說”的認識與傳統(tǒng)目錄學中“小說家類”的類目內涵保持本質一致,促使明代序跋者形成“稗官小說”的首要存在緣由與最終意圖都是為政教服務的認識。在這種認識的作用下,時人對“稗官小說”的功用表達,就緊緊圍繞著裨益政教、風俗人心、便于考證等內容加以展開。這種評價方式及思維邏輯,也是明代小說序跋所擅長與慣用的。同時,“稗官小說”的切入視角促使明代小說序跋者既肯定了通俗小說應該遵守“稗官小說”的形制要求,又從歷史衍變的實際出發(fā)來限定通俗小說的存在價值。
而“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本是傳統(tǒng)目錄學體系所確定的“小說家類”內涵,亦即是強調“小說家類”所錄作品的政教功用。如明錢溥《秘閣書目序》所言:“具載天地人物之常、古今治忽之異,莫備于‘六經’而輿衛(wèi)乎?‘六經’則莫詳于諸儒傳注,夫諸史百家、稗官小說之類,莫不有理寓焉?!盵23]即將“稗官小說”合用,強調蘊于其間的“寓理”價值。又清代《四庫全書總目》所載焦竑《熙朝名臣實錄》提要,指出此書“各傳中多引《寓圃雜記》及《瑣綴錄》諸書,皆稗官小說,未可征信”。[24]知“稗官小說”的連用,亦是傳統(tǒng)書目的固有表達體式,其涵義指向正是征信思想。據(jù)此,明代通俗小說序跋對《三國志通俗演義》《水滸傳》等小說的認識與明代書目的著錄行為,具有共同的本質與相似的評價傾向??梢哉f,有明一代各類知識群體對《三國志通俗演義》《水滸傳》等小說的認識具有一致性。而以“稗官小說”定位通俗小說,不僅使明代書目的小說著錄行為有一定的社會基礎與輿論基礎,亦使之具有延續(xù)目錄知識傳統(tǒng)的涵義。進一步而言,將《三國志通俗演義》《水滸傳》等小說當作“稗官小說”之舉的歷史意義,并非如前人所言是明人有意拔高通俗小說的地位,也不能簡單認為明人有關通俗小說的認識已突破了此前乃至彼時的知識分類體系與知識結構。[25]需要指出的是,此處所言“稗官小說”之于讀者閱讀具體小說作品的指向性,是凸顯此類小說對讀者精神方面的啟示價值,強調小說文本對歷史事實與現(xiàn)實教化的敘述性描摹或價值構造,意即“稗官野史實記正史之未備,若使的以事跡顯然不泯者得錄”(《大宋中興通俗演義序》)[26]之類的表述。故而,序跋者在強調小說具有審美及娛樂性的同時,往往強化此類小說在建構知識體系時的現(xiàn)實意義。這是以目錄學知識體系為指導所進行的小說批評行為,是從文化史的角度來尋求小說尤其是通俗小說的經典特質,最終導致序跋的內容與思想帶有一定程式化傾向的表達思路,且形成了“寓教于樂”式的言語特征,或“補察時政”式的社會角色。此舉試圖鼓勵讀者認可隱含于小說文本之中的教化思想,并希冀讀者加以仿效,將小說序跋作為一種明代政教話語體系構建的憑借。
在明人所寫的通俗小說序跋中,依然可見目錄知識傳統(tǒng)的影響痕跡。如織里畸人《南宋志傳序》曾說:“傳言亦不誣也,史固非信哉。史載有天下之事,傳志之所言,布衣之所行也。淑詭譎誑,稗野體哉。然鑿撰探奇,奇聞乃隱;憑臆創(chuàng)異,異政未傳。此亦葉公之好,非真龍也者?!盵27]所言“傳志之所言,布衣之所行”,已注意區(qū)分創(chuàng)作來源的層級性。而將“淑詭譎誑”當作“稗野體”的主要特征,并比較“傳言”與“史載”的史料價值及其文體差異,則可以看作是對“小說”與史書做出類別區(qū)分的體現(xiàn)。玉茗主人《北宋志傳序》(1618)亦有類似的表達:
北宋太祖既沒,神武遂微,志傳所言,則盡楊氏之事,史鑒俱不載。豈其無關政紀,近于稗官曲說乎?雖然樵叟,然博雅君子每藉以稽考,而王元美先生近考小史、外傳,往往出于伶官,楊氏尤悉,蓋亦為此書一證。元美該博玄覽,寧盡臆說?彼豈以其稗野之言遺之耶?然《宋史》顯著楊業(yè)偉績,至標以“無敵”之名,當時亦豈曲說,獨是其一家兄弟妻妹之事,存而弗論,作傳者特于此暢言之,則知書有言也,言有志也,志有所寄,言有所托。故天柱地維,托寄君臣,斷鰲煉石,托寄四五,不端其本而僇謫其實。我以為妙道之言,而夫子以為孟浪之語,志斯晦耳。彼呼孟之賊也,五郎之髡也,余蕭之婦也,宗保之兒也。彼直以為丈夫者詬詈也。丈夫不賊不髡,冠履曰夫而二三其德,則賊也、髡也、幾女也,又不若焉,故以是為詈。此書之志也。[28]
《北宋志傳》主要搬演宋初及宋真宗、宋仁宗兩朝事,以楊業(yè)家為主第,全名《新鐫玉茗堂批點按鑒參補北宋志傳》,凡十卷五十回。該序言所論有兩大特點:一是指出楊家將的史跡雖然“史鑒俱不載”卻非“近于稗官曲說”,而當時“伶官”扮演眾多(《(新)五代史》有《伶官傳》,主要記載唐莊宗時的幸臣伶人敬新磨、景進、史彥瓊、郭從謙等四人事跡,認為“逸豫可以亡身”及“伶人困之而身死國滅”),故在“考小史、外傳”的情況下為“楊氏”立傳,是十分必要的;此即看到了“稗官”與“曲說”在傳播楊家將史跡時的相似作用。二是《北宋志傳》的編寫并非如“稗野之言”,而是“言有志也,志有所寄,言有所托”的“妙道之言”(此處借用《莊子·齊物論》之語)。所謂“稗野之言”的興寄之意,與明代李贄提出《水滸傳》“發(fā)憤著書”之說相類,皆試圖從流傳時積極的政教意義來強調相關小說創(chuàng)作與流布的重要性。相關言論隱含著對“史鑒”“稗官曲說”“小史”“外傳”進行區(qū)別對待之意。其所提出的“稗野之言”,顯然亦類似于“街談巷語”的性質判斷。據(jù)此看來,明代通俗小說序跋者在對具體小說作品的政教價值、知識特征及流傳意義等評判時,仍在潛意識中進行著部類劃定之后的定性評判。這種評判之舉正是目錄知識傳統(tǒng)隱含影響的體現(xiàn)。
如果說明代小說序跋使用“稗官小說”時涉及的目錄學知識是一種隱性影響的話,那么,經過明末清初的長時間積淀與知識的持續(xù)傳承,清人提及“稗官小說”時,就呈現(xiàn)出更為顯著的目錄知識視野。如王士禎(1634-1711)《香祖筆記》(卷七)稱:“佛經幻妄,有最不可究詰者。如善慧菩薩自兜率天宮下作佛,在摩耶夫人母胎中,晨朝為色界諸天說種種法,日中時為欲界諸天亦說諸法,晡時又為諸鬼神說法,于夜三時,亦復如是。雖稗官小說如《西游記》者,亦不至誕妄如是?!盵29]此處明確將“稗官小說”與“誕妄”聯(lián)系起來。又愛新覺羅·昭梿(1776-1833)《嘯亭雜錄》(卷十)“稗史”條言:“稗史小說雖皆委巷妄談,然時亦有所據(jù)者。如《水滸》之王倫,《平妖傳》之多目神,已見諸歐陽公奏疏及唐介記,王漁洋皆詳載《居易錄》矣?!盵30]進一步強調“稗官小說”與“委巷妄談”的關系,顯然是對“街談巷語”與“道聽途說”之目錄學限定的轉換表達。
要之,由于傳統(tǒng)目錄學對“小說家類”的知識特征概括與知識價值定性是一種宏觀的確定性表述[31],不同接受者可以在此類確定性表述之上進行各自的取舍。這種取舍選擇不僅體現(xiàn)在藏書家與目錄學家之中,亦影響到包括明代小說序跋者在內的各類接受群體或知識者。因而,明代知識群體對“小說家類”的認知,在相關視角與知識定性的總體限定下,逐漸嘗試進行知識特征與知識價值的另類表達。明人小說序跋使用“稗官”“稗官野史”“稗乘”“野史小說”“稗官小說”“小說傳奇”“小說演義”“野記”等稱謂,皆可以看作是目錄學知識體系作用下“百花齊放”的探尋結果。從這個角度看,雖然明人使用不同稱謂來指代通俗章回體小說,此舉隱含著知識形式的多元建構,卻也存在著一以貫之的主導性思想。在目錄學知識的作用下,“稗官小說”之類的表達,往往折射出當時知識群體對“小說家類”及具體小說作品的類別獨特性、價值重要性的深度困惑,并由此導致了對“小說”與“雜史”“傳記”“野史”“逸史”“外史”等部類認識的爭論。這些爭論說明了當時知識群體對“小說家類”知識擴容的自信探索,有利于“小說家類”的世俗化接受。明人“西湖野臣”樂舜日在《皇明中興圣烈傳序》中論及該書創(chuàng)作時言:“從邸報中與一二舊聞,演成小傳,以通世俗。使庸夫凡人亦能批閱而識其事,共暢快奸逆之殛,歌舞堯舜之天矣?!盵32]此即可佐證。
明代通俗小說序跋的內容書寫,在某種程度上講是序跋者閱讀之后的意見表達。序跋者有關通俗小說的理解及其批判,需要采用相當且固定、確切的言語形式加以表述。此類表述的話語形式及其表達習慣,往往會受到特殊文化的制約,形成某種具有廣泛性、群體性的固定思路。在這些固定性思路的推動下,序跋者有關通俗小說的認識將一步步消除其間的不確定性,進而廣泛使用某些典型的批評術語,以便將通俗小說納入某種可被理解與感知化的知識體系中加以本質、形式及形態(tài)的把握。“稗官小說”就是序跋者對明代通俗小說進行整體性把握的重要切入點,序跋者嘗試藉此歸納通俗小說與目錄知識傳統(tǒng)一脈相承的某種本質性,挖掘通俗小說介入社會文化的生成結構。
從閱讀史視域看,之所以會形成一種全社會基于“稗官小說”來認識通俗小說的群體性傾向,是因為明代早期的小說閱讀者大多是當時的士人階層或具有一定知識的下層文人、市民階層,其知識結構與認識通俗小說的閱讀方式,往往帶有明代文教與傳統(tǒng)文化的因素,這決定了其對通俗小說的流傳意義進行娛樂化描述的同時,亦會進行相應的教化推進。當然,歷代書目“小說家類”不僅著錄軍國大事、帝王逸事、前朝故事、典章制度、民俗風情、伎藝淫巧、酒譜茶藝等數(shù)量眾多、名目龐雜的作品,而且越到近世越發(fā)強調其知識特征的擴容與消遣[33]。這就使得對“小說家類”的認知在政教限定下,不時進行著有限生活化或私人情感化的生產驅動。將“稗官小說”與源于說唱文學且具有典型消遣娛樂意味的通俗小說進行勾連,是明代知識群體對文學貼近日常生活的進一步肯定。通俗小說創(chuàng)作者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好言史筆、詩才、議論的傾向及當時人樂此不疲的欣賞態(tài)度,有助于推進時人對通俗小說各類知識特征的挖掘,并且得以進行“寓教于樂”式的文化消費。據(jù)馮夢龍《古今小說序》所言:“大抵唐人選言,入于文心;宋人通俗,諧于里耳。天下之文心少而里耳多,則小說之資于選言者少,而資于通俗者多?!盵34]相較于“入于文心”的文言小說,“諧于里耳”的說唱小說乃至通俗小說顯然更能獲得普通民眾的喜愛進而達到良好的教化效果,以至于深受明代知識群體的關注。而“稗官小說”的廣泛使用及其背后蘊含的價值導向,就是肯定通俗小說的“寓教于樂”式教化行為。此舉與傳統(tǒng)書目“小說家類”的知識價值評判,保持著本質的一致與目標的同一。明人喜以“稗官小說”指稱章回小說之類的“通俗演義”類作品,實系傳統(tǒng)書目知識體系對明代知識群體接受新興書籍施加隱性影響的體現(xiàn)。
作為一種隱含明代政教意圖與體現(xiàn)目錄學知識體系的關鍵詞,“稗官小說”的流行及其背后的價值導向,強調的是目錄學知識在話語表述、知識規(guī)范上之于明人日常閱讀批評的實踐情況。明代通俗小說序跋熱衷以“稗官小說”作為一種評價參照,體現(xiàn)的是對目錄學知識話語與認知編碼的熟練解構。通過目錄學有關小說知識特征的強調,通俗小說序跋者清晰地展現(xiàn)出目錄學如何構成時人有關小說認知的特定視野,促使明人有關通俗小說的特征與意義規(guī)定一直受制于目錄學知識體系的隱性作用。這表明,明代書目所言《三國志通俗演義》“據(jù)正史,采小說,證文辭,通好尚。非俗非虛,易觀易入,非史氏蒼古之文,去瞽傳詼諧之氣”[35]等意見,在相當程度上已被明代知識群體所遵從。尤其是將通俗小說與“正史”等其他部類進行比較的視野,更說明明代通俗小說序跋采用“稗官小說”的切入視角不僅具有特定的文教立場,而且?guī)в袧夂竦奈幕P懷意味。這使得序跋者在展現(xiàn)通俗小說的核心資訊時,能夠迅速凝聚、體現(xiàn)通俗小說的目錄學知識之于小說批評的范疇規(guī)范導向,最終制約序跋者之于通俗小說的價值評判,乃至影響序跋者從中獲得的審美體驗及對相關通俗小說藝術價值的認可程度。
需要說明的是,明清時期的知識群體對“小說”與其他部類的探討,大多時候是一種邏輯形式的類比推理或分析,同時,探索者往往會根據(jù)不同時期相關作品的流通情況進行適當?shù)恼{整。這種調整行為的背后,是知識群體對“小說家類”通過知識作用而承擔的社會角色,以及不同時期的社會需求希冀借助“小說家類”形成思想效應等方面提出新的要求或期待的實踐結果。[36]從明代通俗小說序跋者使用“稗官小說”之類詞匯時的嫻熟程度可以發(fā)現(xiàn),此類詞匯往往是序跋者從日常生活中歸納總結出來的常見詞匯,代表居于序跋者認知中心的一種典型思索結果的外化。“稗官小說”與“四部”其他部類的糾合現(xiàn)象,成為明代序跋者探討通俗小說知識屬性與主體價值的重要基礎,是明代知識群體消除通俗小說社會意義不確定性的突破口之一。通過“稗官小說”乃至其他常見詞匯的慣性表達,序跋者將相關詞匯所蘊含的內在知識體系,轉化成一種意義的探索與構建,從而提出一套認識具體小說作品的評價策略,即基于“稗官小說”來回應目錄知識傳統(tǒng)影響的同時,嘗試提出通俗小說其他方面的知識特征及其接受價值,以便說明各類通俗小說合理存在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這就強調了讀者基于小說文本內容與意義而展開閱讀闡釋的開放性過程,最終表現(xiàn)為“稗官小說”等關鍵詞的意義指涉在明代序跋者日常品評生活中的多樣指向與認知差異。凡此種種,均促使目錄學知識的隱性傳統(tǒng)以一種可隨時被加以敘述的話語形式或表達習慣不斷被反復書寫,以至于相關序跋循環(huán)傳播著目錄學知識傳統(tǒng)作為理解小說與進行小說批評的典型意義。
“稗官小說”之類術語的廣泛使用,是通俗小說介入社會又出乎其外的結果,可借此分析“小說家類”形成社會影響的知識基礎,及其展現(xiàn)自身社會角色的發(fā)生機制。將明人通俗小說序跋與明代書目著錄通俗小說對舉而論,明人的小說觀念在一定程度上延續(xù)著傳統(tǒng)目錄學的知識結構,并試圖以一定的標準,將彼時新興的各種文類納入當時現(xiàn)有的知識體系中考察(如目錄分類體系與知識評價體系等)。因而,我們可以挖掘彼時新興的各種文體與西方同類文體及近今有關認識之間的異同,分析古今文學觀念的差異[37]。但我們應首先注意到各種新興文體在彼時的存在狀態(tài)及其歷史意義,以便從傳統(tǒng)“小說”中挖掘出“小說”的本質與傳統(tǒng)。在“稗官小說”等關鍵詞式的核心話語中,我們可以深度透視明代文教背景與明人固有的知識結構對把握明人的小說批評理念、概括明人的小說觀念及細化明人日常知識活動的權威作用,而不能簡單地采用“以今度古”或“以西律中”的方式。
注釋:
① 學界有關明代小說觀念、小說批評的探討成果頗多,代表作有:王齊洲.中國社會結構的變遷與傳統(tǒng)小說觀念的演進[J].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2021(2):116-136;王煒.明清時期小說觀念的轉型[J].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5(6):83-93;王冉冉.明代小說著錄與古代“小說”觀念[J].南陽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5):48-52;潘建國.中國古代小說書目研究[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65-233;劉勇強.明清私家書目著錄的通俗小說戲曲[J].中國典籍與文化,1995(1):59-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