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 晴
把三個或三個以上結構相同或相似、意思密切關聯(lián)的句子成分或句子排列起來,抒發(fā)強烈的感情,這種修辭方式叫排比。散曲是配樂而歌的歌詞,無論是小令還是套數(shù),韻文常用的排比辭格運用的情況非常多。曲的句子字數(shù)沒有限制,作家在協(xié)律的基礎上可增減字數(shù),歌唱者即興發(fā)揮也會適當加字,因此,元曲中的排比項甚至長達八項及以上。
(1)鳳凰臺,金龍玉虎帝王宅,猿鶴只欠山人債,千古興懷。梧桐枯鳳不來,風雷死龍何在?林泉老猿休怪。鎖魂楚甸,洗恨秦淮。(喬吉《雙調(diào)·殿前歡》登鳳凰臺)
作者運用排比句式,描繪了鳳凰臺蕭索凋敝的現(xiàn)狀:梧桐枯死,風雷止息,龍鳳俱不再現(xiàn),山林凋敗,山泉干涸,如今連猿猴都會驚訝,把王朝更迭的興亡之感寓于其中。
(2)忘憂草,含笑花,勸君聞早冠宜掛。那里也能言陸賈,那里也良謀子牙,那里也豪氣張華?千古是非心,一夕漁樵話。(白樸《雙調(diào)·慶東原》嘆世)
作者用排比問句,列舉能言的陸賈、善謀的姜子牙和豪氣的張華三個賢臣,如今也不知在何處了,感慨即使功業(yè)再盛,是是非非都會淪為漁人樵夫的談資。
(3)伴的是銀箏女銀臺前理銀箏笑倚銀屏,伴的是玉天仙攜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樓,伴的是金釵客歌金縷捧金樽滿泛金甌。(關漢卿《南呂·一枝花》不伏老)
排比辭格與鑲嵌辭格的綜合運用,每個排比項各鑲嵌四個“銀”字、四個“玉”字、四個“金”字,渲染了關漢卿的紙醉金迷、一擲千金的生活,抒發(fā)了強烈的離經(jīng)叛道的情緒。
(4)姜太公賤賣了磻溪岸,韓元帥命博得拜將壇。羨傅說守定巖前版,嘆靈輒吃了桑間飯,勸豫讓吐出喉中炭。如今凌煙閣一層一個鬼門關,長安道一步一個連云棧。(查德卿《仙呂·寄生草》感嘆)
作者以傅說版筑、靈輒報一飯之恩、豫讓漆身吞炭三個典故排比,用“羨”“嘆”“勸”表明了對功名富貴的態(tài)度,感慨仕途險惡。排比句式讓憤懣的情感得到宣泄,有一唱三嘆之效果。
(5)叮叮當當鐵馬兒乞留玎瑯鬧,啾啾唧唧促織兒依柔依然叫。滴滴點點細雨兒淅零淅留哨,瀟瀟灑灑梧葉兒失流疏剌落。睡不著也末哥,睡不著也末哥,孤孤零零單枕上迷颩模登靠。 (周文質(zhì)《正宮·叨叨令》悲秋)
“叮叮當當”“乞留玎瑯”是風鈴的響聲,“啾啾唧唧”“依柔依然”是促織的叫聲,“淅零淅留”是雨聲,“失流疏刺”是葉落的聲音,都是四字象聲詞,“滴滴點點”“瀟瀟灑灑”都是疊字,音節(jié)長度相同,在小句中的句法功能也相同。排比項之間不僅有相同的音節(jié)長度、句法結構,還屬于相同的語義范疇。語義范疇的相同,一是指所指對象是同一事物,在同一范疇內(nèi),一是指所指對象的范疇類型相同?!拌F馬兒”“促織兒”“細雨兒”和“梧葉兒”的范疇類型相同,在秋風秋雨的情境下,四個意象都是典型的秋聲,共同指向了悲秋的主題。
(6)自別后遙山隱隱,更那堪遠水粼粼。見楊柳飛綿滾滾,對桃花醉臉醺醺。透內(nèi)閣香風陣陣,掩重門暮雨紛紛。怕黃昏忽地又黃昏,不銷魂怎地不銷魂。新啼痕壓舊啼痕,斷腸人憶斷腸人。今春,香肌瘦幾分,摟帶寬三寸。(王實甫《中呂·十二月帶堯民歌》別情)
這四句是鋪陳排比,也是兩組對偶,“楊柳”“桃花”是寓意離別、愛情的意象,呼應別后懷念的主題,“內(nèi)閣”“重門”則是寓意女子的居所,與閨怨相合。
(7)長江萬里白如練,淮山數(shù)點青如淀。江帆幾片疾如箭,山泉千尺飛如電。晚云都變露,新月初學扇。塞鴻一字來如線。 (周德清《正宮·塞鴻秋》潯陽即景)
作者將排比與比喻套用,描繪了秋江、秋山、江帆與山泉,勾勒了潯陽江邊的秋圖。
(8)愛我時長生殿對月說山盟,愛我時華萼樓停驂緩轡行,愛我時沉香亭比并著名花詠。愛我時進荔枝漿解宿酲,愛我時浴溫泉走翠飛觥。愛我時賞秋夜華清宴,愛我時擊梧桐腔調(diào)成。愛我時為顏色傾城。(無名氏《雙調(diào)·水仙子》)
作者連用八個“愛我時……”的排比項,寫后妃因容色傾城受到君王的極盡寵愛。
(9)下一局不死棋,論一著長生計。服一丸延壽丹,養(yǎng)一口元陽氣??匆黄瑤X云飛,聽一會野猿啼?;焕徢Ъ绎?,穿一領百衲衣。枕一塊頑石,落一覺安然睡。對一派清溪,悟一生玄妙理。(劉庭信《雙調(diào)·雁兒落過得勝令》)
排比項都是動賓短語,每兩句的上下句均是對偶,賓語中,除了嶺云飛的“飛”和野猿啼的“啼”是動詞活用,其余都是由數(shù)詞、量詞和名詞組合而成。種種意象的范疇類型相同,是歸隱生活衣食起居、日常休閑娛樂等場景中出現(xiàn)的典型意象,描述了隱士求仙問道、簡樸平淡的生活。
排比項在結構上相同或相似,在意義上密切關聯(lián),同時,排比項按照前后相連的方式組合起來,實現(xiàn)了篇章的銜接與連貫。元曲的排比既有音節(jié)上的跌宕起伏,又有內(nèi)容上的鋪陳連貫?!靶问降耐暾侨绱说乇痪牡夭邉澮灾劣谑鼙姴坏貌唤邮苄问剿磉_的意義?!保?]排比項組合的完整性可以幫助受眾快速接受整個語篇所包含的意義。
認知語言學認為,象似性是指語言的外在形式反映了人對外部世界的認知方式。人類語言的表達取決于人類是如何認識世界的。人類認為外部世界的事物有象似性,在表述時會把類似的事物組合在一起,這種內(nèi)容與形式上的統(tǒng)一的表述出現(xiàn)的越多,越容易形成排比的辭格。排比是在臨時語言過程中遵循語法規(guī)則下產(chǎn)生的修辭創(chuàng)新,具有很強的能產(chǎn)性。從排比的生成上看,排比利用了事物的數(shù)量象似性、重復象似性的特點。排比項的數(shù)量越多,更容易引起更多的注意,人們加工信息的難度加大,加工信息的時間被延長,傳遞的信息就越多,人們更可能發(fā)現(xiàn)語言形式隱含的語義聯(lián)系。另一方面,排比項之間相同的成分重復的次數(shù)越多,也會多次刺激人們的大腦,吸引注意、加強記憶,起到強調(diào)的作用。王季思指出:“詞曲分別處在一少說,一多說;一只說到七八分,一則說到十分,曲要說就說到十二分,更不留絲毫余地。”[2]王先生把詞與曲作比較,認為詞曲的不同在于詞的含蓄和曲的繁復,他指出曲的語言表達是多說且不留余地。元曲的排比往往不只三個排比項,有四個、六個、八個甚至更多,還有的套曲的若干曲牌構成排比。無論是寫景、敘事還是抒情,都追求表達得飽滿而強烈。排比使話語表達的內(nèi)容和力度都在增強,情感上更強烈,氣勢上更恢宏。
(10)往常時為功名惹是非,如今對山水忘名利。往常時趁雞聲赴早朝,如今近晌午猶然睡。往常時秉笏立丹墀,如今把菊向東籬。往常時俯仰承權貴,如今逍遙謁故知。往常時狂癡,險犯著笞杖徙流罪,如今便宜,課會風花雪月題。(張養(yǎng)浩《雙調(diào)·雁兒落兼得勝令》)
作者用四個對比式的排比項鋪陳開來,把為官時的卑躬屈膝與歸隱后的自在灑脫敘述得詳盡又直白,多個角度對廟堂生活、隱居生活的描述是利用了數(shù)量象似性,“往?!薄叭缃瘛钡闹貜?,利用了重復象似性,字里行間流露出對淡泊名利、寄情山水的生活的推崇。
排比各項之間有語音聯(lián)系、句法聯(lián)系,還有邏輯聯(lián)系,排比項之間關聯(lián)度越高,排比表達的修辭效果越好,而創(chuàng)作者、受眾所處的背景、情感和語境是影響關聯(lián)度的主要因素,也就是受眾能否在語境中快速解碼創(chuàng)作者的意圖。神經(jīng)科學家利用腦成像技術得出的結論可以幫助我們理解排比這一語言現(xiàn)象與大腦工作的關系。大腦的不同區(qū)域同時對句法、語義和韻律曲線進行加工。右腦對韻律的音長、音高和響度等方面的識解起作用。聽者在解碼的過程中,大腦加工了排比表達的結構,識解了語音和句法結構的象似性,又因為連續(xù)出現(xiàn),重復性得到了更有效的加工。由于主要是以現(xiàn)場演唱的方式呈現(xiàn)作品,聽者對于曲子的評價是實時表現(xiàn)的,創(chuàng)造者會預先考慮到聽者的接受和認可。聽者在聽到與前兩項語音、詞匯、句法、語義相近的第三項時,能夠識別出排比的形式與結構,如果此后還有更多排比項,大腦會繼續(xù)識解、加工。
排比項之間是語言層級上的平行關系和聚合關系,也是語法結構上的同構關系。從排比的語音形式上看,排比項的音節(jié)數(shù)具有象似性,例(9)中“不死棋”“長生計”“延壽丹”等都是三個音節(jié),排比項的音步具有象似性,例(9)的排比項都是1/2/3 的節(jié)拍;音節(jié)搭配上也具有象似性,例(9)排比項中的“一”是同音復現(xiàn),“棋”“計”“氣”等是韻腳復現(xiàn),例(5)“滴滴點點”“瀟瀟灑灑”是疊音復現(xiàn)。排比項在修辭格上具有象似性,例(2)是用典復現(xiàn),例(7)是比喻復現(xiàn)。排比項在句式上具有象似性,例(2)是疑問句復現(xiàn)。從排比的語義上看,排比項所指對象在范疇上具有象似性,例(5)和例(9)中的排比項都是典型的意象,屬于相同類型的范疇。認知語言學上所指的范疇是人綜合了心理、文化等因素通過身體和心智對客觀世界進行的分類。古詩詞和曲中的意象是負載了創(chuàng)作者情感的事物,是作家們對他們體驗的外物的分類。在作品的語境中,作者在排比項中選擇的意象屬于同一個范疇。比如例(8)“長生殿”“華萼樓”“沉香亭”等是宮廷建筑的范疇, “荔枝”“溫泉”是宮廷生活享樂的范疇,指向帝王對后妃的寵愛。排比項的范疇是并列的關系,是具有列舉性質(zhì)的范疇聚合,因此,排比項的順序不是隨意的,是連續(xù)、一致和相關的。同類范疇的聚合具有話題標記功能,不僅使前后話語連貫,還能起到對話語主題的提示、補充的作用,達到讓受眾理解的效果。排比項之間的關聯(lián)度與語境效應、認知努力關系密切。排比項之間的關聯(lián)度與語境效應成正比,排比項之間的關聯(lián)度與認知努力成反比。創(chuàng)作者和受眾的共同語境產(chǎn)生的效應越大,排比項之間的關聯(lián)度就越大,受眾要付出的認知努力就小。就元曲而言,在同一種中華文化的大背景下,創(chuàng)作者和受眾的語境是相同的,語境效應相同,創(chuàng)作者設置排比項的關聯(lián)度大,受眾解碼所付出的認知努力隨之變小。元曲是合樂而歌的,市民文化的語言通俗易懂,受眾很容易解碼散曲,也是曲作流傳較廣、傳唱度較高的重要原因。從語用上看,出于某種表達目的,排比是故意把多個排比項列舉出來,把用一句話就可以傳遞的信息擴展成多個相關的信息,變簡練為繁復,這違背了語言的簡練原則,因此需要聽者去推斷其中蘊含的特殊意義,排比所傳達的言外之意得到了解碼。因“顏色傾城”受到君王各個方面的特殊待遇,結合曲子中宮廷的語境和封建王朝的時代背景,人們會聯(lián)想隨著容顏老去將會如何,歷史告訴了我們答案。從修辭上看,排比這種形式上超常的表達可以起到增文勢、廣文義的修辭效果。
“修辭以適應題旨和情境為第一義”[3],適應題旨和情境需要運用適切的辭格,辭格也是篇章組織的手段,可以把篇章組織得更為嚴密,達到適應題旨情境的目的。曲這種語篇為了達到向讀者和聽者傳情達意的效果與目標,往往采用文學性較強的銜接方式來達到相應的修辭效果。排比辭格作為銜接方式,既能以簡馭繁、連貫語篇,又能使語言生動形象,易于理解。排比辭格能夠起到銜接連貫語篇的作用在于話題的同一性和明確性,在語義上建立了邏輯關系。無論是寫景狀物還是議論抒情,元曲中的排比都是指向同一話題,在語義上形成并列的關系。元曲是一種高度凝練的語篇,辭格往往結合語音、詞匯、語法等銜接手段來連貫語篇,達到“形合”和“意合”的統(tǒng)一。排比項的語音方面,雙聲、疊韻、疊音形式以及押韻、平仄的運用,不僅能呈現(xiàn)韻律和諧悅耳的音響效果,還能使曲作的前后句之間的關系得到強化和突出。排比項的詞匯方面,曲作利用詞語在語義場中形成的各種關系組詞成句、組句成篇,可以避免曲作語言上的板滯,還達到語義上緊密連貫的目的。排比項的語法方面,曲作通過省略、倒裝等手段,能夠獲得靈活多樣的表達效果,還可以使曲作的語句間實現(xiàn)邏輯意義上的關聯(lián)。曲作創(chuàng)作者選用最典型、最具代表性和最有關聯(lián)性的意象,通過使用名詞與動詞來形成靜態(tài)意象與動態(tài)意象,生成動靜結合的意境,構建讓讀者能夠最大限度地接受和理解的語篇。讀者和聽者主要依靠意象之間的聯(lián)系去激活理解機制,在理解語篇時,讀者會基于不同的文化背景和百科知識對語篇進行不同的解讀,會努力通過建立語篇的連貫從細節(jié)和整體上理解曲作的主旨和曲作創(chuàng)作者的情感。分析元曲的排比的認知機制,既要聯(lián)系與辭格相關的語音、詞匯、語法等因素,又要結合曲作的主旨、情境。
排比手法適用于寫景狀物,抒情寫意,與元曲的“浩蕩”不謀而合?!霸娭v究承轉(zhuǎn)得法,詞貴在鋪敘,作曲中要浩蕩,三者大旨相同,大抵是為了在作品關鍵處拓開振起,使寫的有起伏,有波瀾?!保?]在曲作的關鍵出振義闡幽,排比可以呈現(xiàn)跌宕起伏的修辭效果。對元曲中排比的生成機制、理解機制的分析還有待結合元曲的篇章特點深入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