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傳瑕
1989 年,譚恩美發(fā)表了自己的處女作《喜福會》(The Joy Luck Club)。這本書一經(jīng)問世便轟動一時,在《紐約時報》暢銷榜上一連名列40 個星期,售出了五百萬本,還贏得了包括“全美圖書獎”在內(nèi)的多項文學獎項,甚至還被好萊塢搬上了大銀幕,票房大賣。[1]
這部小說由十六個故事組成,每個故事都由一位母親或女兒講述,形式獨立,但內(nèi)容相互關聯(lián)。這四對母女在極為不同的成長環(huán)境、文化背景下,共同面對著華裔母族文化與異質(zhì)文化相遇所帶來的種種沖突和矛盾。母女間的代溝、隔閡、沖突,以及母親對女兒的期望和女兒對母親的無奈,都在文中被細細描畫。作者通過四組母女之間的故事,呈現(xiàn)出華裔母系文化在面對其他文化的過程中所產(chǎn)生的沖突與融合,以及由此引發(fā)的個人對文化認同的迷惘與探尋。
《喜福會》受到了廣大讀者的歡迎,先后被翻譯成多種語言在全球出版?zhèn)鞑?。中文譯本多達近十本,其中程乃珊的譯本(2006)不僅最受讀者喜愛,還是學者研究的焦點。而在眾多對《喜福會》譯本的研究中,鮮少有人從生態(tài)翻譯學“三維”角度進行深入探討,因此從“三維”角度研究該譯本是十分必要且具有價值的。本文擬從生態(tài)翻譯學中的 “三維”轉換理論角度對程乃珊譯本進行分析。援引譯例,探討譯者如何在語言維、文化維和交際維三個維度進行翻譯轉換,以及翻譯策略和翻譯技巧的選擇與應用。
1988 年,彼得·紐馬克提出“生態(tài)學”,并將其應用于翻譯領域,隨后經(jīng)過羅森納·沃倫、安德烈·勒菲費爾、蘇珊·巴斯內(nèi)特、沃爾夫拉姆·威爾斯等人的長期研究,提出了“翻譯生態(tài)化”這一概念。[2]之后,我國的胡庚申教授把中國傳統(tǒng)的生態(tài)思想和西方的自然選擇學說有機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新的“生態(tài)翻譯”觀,并將其背景、起源、發(fā)展、核心理念等編冊成書。胡庚申教授于2013 年著成《生態(tài)翻譯學:建構與詮釋》一書,書中對如何構建生態(tài)翻譯學的理論體系做了全面的闡釋。跟隨胡庚申教授的腳步,學者們相繼發(fā)表了關于生態(tài)翻譯學的文章,這些文章的發(fā)表是生態(tài)翻譯學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動力之源,生態(tài)翻譯學也迎來了新的發(fā)展階段。
一個理論體系創(chuàng)建后的價值主要體現(xiàn)在實際應用中,一個翻譯理論的價值則體現(xiàn)為對翻譯實踐研究的實際指導作用。目前,生態(tài)翻譯學在指導翻譯實踐研究方面,最常見的是從“三維”視角對文本進行分析。生態(tài)學的基礎理論把翻譯方法精簡為“三維”轉換,也就是在多維度適應和選擇的原則下,側重于語言維度、文化維度和交際維度進行轉換遷移。[3]語言維、文化維和交際維的側重點各有不同,但在文學翻譯中往往相互關聯(lián)、互聯(lián)互動、密不可分。
《喜福會》中不僅含有大量的文化負載詞,例如中國特色的詞匯和中美雜糅詞匯等,語句還具有雙語混雜的特色,具有獨特的韻律和美感,因此譯者在文中多采用直譯和編譯的形式。而生態(tài)翻譯學中的“三維”轉換理論涉及翻譯方法的探討,十分適用于《喜福會》的譯文賞析。因此,本文擬以程乃珊《喜福會》譯本為例,從語言維、文化維和交際維三個層面對其進行解讀與評析。
語言維的轉換指的是譯者在翻譯過程中,根據(jù)目的語的特點以及讀者的接受情況等有針對性地進行變換。[4]其轉換內(nèi)容包括詞匯、語篇、句子結構等諸多方面。語言維度的適應性選擇轉換主要集中在文字表達上,文字表達又可劃分為詞法層次和句法層次。在程乃珊的譯本中,有很多在這兩方面轉換得較為成功的例子。
1.詞法
例1:And she waited, year after year, for the day she could tell her daughter this in perfect American English.
譯文:就這樣,冬去春來,年復一年,她一直期待著有一天,能以流暢的美式英語將這個故事講給那不懂中文的女兒們聽!
原文中的“year after year”意為“一年又一年過去了”。英語一般是靜態(tài)的、少動詞的,漢語大多情況下則是動態(tài)的。因此,在翻譯過程中,常常需要將英語中的靜態(tài)詞語與漢語的動態(tài)詞語聯(lián)系起來,并根據(jù)上下文的情況對句式進行適當?shù)恼{(diào)整。[5]原文中的“year after year”強調(diào)了時間上的推移,譯者基于原文進行了語言維度上的適應性選擇轉換——將“year after year”增譯為“冬去春來,年復一年”。將名詞“year after year”意譯為動詞“冬去春來,年復一年”,不僅符合漢語動態(tài)的表達習慣,還反映了吳夙愿苦苦等待的心境。
例2:Still his hands swam frantically between the slippery silks, looking for his cotton shirts and wool pants.
譯文:盡管如此,父親還是徒勞地在那一大堆涼絲絲光溜溜的綾羅綢緞間茫然地掀動著,希望找到他的棉布襯衫和羊毛褲。
在這組例子中,“slippery”意為“光滑的”,而譯者將其譯為“涼絲絲光溜溜”,使用了兩個“ABB”式的詞語,不僅生動地傳達出了原文中絲綢的觸感和質(zhì)感,還照顧到中文的表達習慣。成語是漢語特有的一種語言形式,指的是用簡短的、具有概括意義的詞語組成的固定結構。往往具有言簡意賅、生動形象的特點,是漢語生態(tài)系統(tǒng)中的典型特征。[6]譯者并沒有將“silks”直譯為“絲綢”,而是將其改譯為一個四字詞“綾羅綢緞”,與前文的兩個“ABB”式詞語結合在一起,讀起來朗朗上口,既有音韻美,又有和諧之美,在語言維度的詞法層次上實現(xiàn)了適應性的選擇性轉化。此外,如果這一短語直譯為“光滑的絲綢”,則大大缺失了美感。
2.句法
例3:It was one of those Chinese expressions that means the better half of mixed intentions.
譯文:這是中國式的文字游戲,一種措辭技巧的賣弄?!@其實是在混淆兩種根本相反的概念。
該例子可以很好地體現(xiàn)出英語是形合語言,注重句子結構的完整性。而中文是意合語言,注重語義,句子短小精悍。若不考慮漢語語言的生態(tài)特征,會將其譯為“這是其中一種中文表達方式,意味著混淆兩種概念”??梢园l(fā)現(xiàn),這樣的譯文前后邏輯不通順,不僅會引起讀者的困惑,還會使讀者閱讀體驗感降低。而譯者在斷句處理之外還進行了增譯,把長句譯為小短句,符合漢語的語言特征。此外,譯者還將作者對這種“賣弄”的貶義情緒給還原了出來,符合原文語言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更好地適應了語言環(huán)境的變化。
例4:My mother started the San Francisco version of the Joy Luck Club in 1949, two years before I was born.
譯文:早在1949 年我出世的前兩年,母親就開始有這個辦舊金山喜福會的念頭。
在漢語的敘事過程中,有六個關鍵要素必不可少,按其重要性從大到小依次是:時間、地點、人物、原因、經(jīng)過和結果。因此,不管是中文的書寫還是日常的溝通,都需要先指明事情發(fā)生的時間。如本例中英文原句中句尾的“in 1949”“two years before”都是與時間相關的詞匯,而在翻譯時,譯者則將“在1949 年”“前兩年”分別置于句首,這符合中文敘事生態(tài),因為中文不是線性敘事,而是一種具有“話題性”的非線性敘事。這樣的處理方式更契合中文的敘事生態(tài),也更容易為讀者所接受。
文化維度的適應性選擇轉移,重點在于源語文化與譯語文化在本質(zhì)、內(nèi)容等方面的不同,而不是站在譯語文化角度對源語進行誤譯。[7]因此,譯者在進行轉換處理時要考慮目的語受眾所處的文化環(huán)境,這樣才能有效地防止由于文化差異而引起的理解上的隔閡,從而避免兩種相異的文化給讀者造成理解上的障礙。
例5:Wise guy, he not go against wind. In Chinese we say, Come from South, blow with wind—poom!—North will follow. Strongest wind cannot be seen.
譯文:閉嘴。聰明人,就會察言觀色,不會頂著風硬干。你至少得學會見風使舵。風,最厲害了,它無影無蹤,卻最有力度。
譯者選用了三個具有特殊文化含義的四字成語:見風使舵、察言觀色和無影無蹤。成語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大特色,是中國漢字語言詞匯中一部分定型的詞組或短句,有固定的結構形式和固定的說法,表示一定的意義。而中文寫作中多短句、慣用成語,具有言簡意賅、短小精練的特點,因此譯者選用的這三個成語不僅符合原文表達的含義和中文的生態(tài)環(huán)境,還符合中文寫作的習慣,能夠大大縮小中國讀者對異國文化的距離感。本例中,譯文最大的語言特點就是采用了具有深刻文化內(nèi)涵的四字詞語,使得譯文更加生動形象,在傳達了源語內(nèi)涵的同時還適應了漢語語言文化生態(tài)環(huán)境。
例6:I came to think of Tyan-yu as a god, someone whose opinions were worth much more than my own life.
譯文:我開始將天余看成我的太上皇,對他唯命是從。
中西方之間的宗教文化差異懸殊,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中,并未普遍存在“上帝”這一說法。在中國文化中,“太上皇”指的是比皇帝的身份更高或者輩分更高的皇,與“上帝”指代的都是身份地位極為高的人。因此譯者在翻譯句中的“god”時,摒棄了“上帝”這一稱呼,將其處理為“太上皇”。譯者的這一轉換不僅達到了語義對等,而且適應了中國的環(huán)境,避免了兩種相異的文化給讀者造成理解上的障礙,成功地實現(xiàn)了文化維度的轉換。
所謂交際維度,就是譯者在翻譯時要注意其交際目的,不僅要考慮文化的轉化與傳達,還要考慮交際的層次,要注意源語的交際意圖在譯文中是否有所反映。[8]以下例子可以很好地體現(xiàn)出譯者在交際維度的適應與轉換。
例7:“Do not look at that woman,”warned my aunt.“She has thrown her face into the eastward-flowing stream.Her ancestral spirit is lost forever. The person you see is just decayed flesh, evil, rotted to the bone.”
譯文:當時我舅媽就警告著我:“你根本睬都別睬那個女人,她把自己那張臉皮都扔入大海去了,她哪還有一點心肝?只有一副臭皮囊! ”
例7 這句話出現(xiàn)在《喜福會》的“姨太太的悲劇”這一章節(jié)中,是舅媽對許安梅母親的評價。程乃珊意在通過舅媽與許安梅的對話,來間接地襯托出許安梅的母親這一角色。這一對話發(fā)生的背景是:許安梅的母親在慘遭吳老爺?shù)尿_奸后懷了他的孩子,不僅婆家人將她掃地出門,娘家人也認為她傷風敗俗,不肯接納她,萬般無奈下她只能去吳家當四姨太。許安梅9 歲那年,外婆病重,母親才有理由趕回娘家,這一對話就發(fā)生在許安梅母親回娘家探望她母親時。由此可見,娘家人對她的怨恨和偏見是極深的,因此本例中譯文惡毒的話語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了娘家人對她的怨恨,側面描述出了許安梅母親的又一悲劇,呼應了該章的主旨。若將原文譯作“她的臉都丟進了向東流的小溪中,她并沒有繼承先輩的精神,你看到的只是她腐爛的肉體和邪惡的骨頭”,不僅讓讀者一頭霧水,側面烘托許安梅母親“悲劇”的作用也將大打折扣。這一譯法使“娘家人”與許安梅母親的形象生動起來,既能更好地達成交流的目標,又能使讀者對許安梅母親的遭遇有更直接的體會。
例8:My mother said the gray-haired man put too many bags in the garbage cans:“Cost me extra.”
譯文:“那個男人,每倒一次垃圾,要用那么多的垃圾口袋,這不是存心要我破費嗎?”
此處主要描述的是“媽”對房客的抱怨,若是不考慮上下文,把原句直譯為 “我媽說那個男人在垃圾桶里放了太多袋子:‘花我太多錢’”,與原句內(nèi)涵相差甚遠,極易引起讀者誤解。此外,還會顯得語句累贅煩瑣,令人讀而生厭。因此,譯者在翻譯時考慮到了兩個不同的文化背景,靈活地實現(xiàn)了不同的交際尺度的選擇性轉換。原文中媽媽只說了“Cost me extra”,而譯者則根據(jù)上下文將“Cost me extra”的原因補充進譯文,清除了讀者的理解障礙。此外,譯者還使用了 “這不是存心要我破費嗎”這一反問語氣,增強了媽媽的抱怨語氣,符合媽媽刻薄、吝嗇的人物特點。在本例中,譯者將媽媽抱怨的原因和語氣全都譯出來了,不僅讓讀者一目了然,而且符合中英兩種不同語言的交際生態(tài)。
對經(jīng)典譯著的賞析,一直是翻譯界研究的焦點和熱點。而生態(tài)翻譯學理論指導下的譯著賞析近年來也受到了眾多學者的青睞。本文對《喜福會》的譯本賞析有利于讀者更好地領略中西文化之間的差異、兩種文化相遇而生的碰撞與兼容以及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魅力。而生態(tài)翻譯學理論為我們解讀文學翻譯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視角,在一定程度上給文學翻譯帶來了“新意”。通過實例分析,我們可以看到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從語言、文化和交際等多個層面進行了有針對性的選擇轉換,從而達到了源語與目的語之間的均衡。這些“轉換”不僅提升了譯文的質(zhì)量,給讀者提供了更好的閱讀體驗,還為當代翻譯學的發(fā)展提供了可供借鑒的方法和路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