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鑫萌
元和五年(810 年)二月,元稹因彈劾河南尹房式不法事,被召令還京。歸京途中經華州時,宦官仇士良等人在敷水驛館上與元稹爭上廳,劉士元用鞭子擊傷元稹面部。但因唐憲宗包庇宦官,加上元稹之前的行為也觸動了官僚集團的利益,最終元稹被貶為江陵曹參軍。李絳、崔群、白居易上疏言元稹無罪,為其據理力爭,皆無果。由此開啟了元稹在元和五年(810 年)到十年(815年)之間的江陵貶謫生涯。
江陵之貶使元稹受到了巨大的打擊,加上病痛的折磨和元和四年(809 年)的喪妻之痛,使他更真切地感受到了人生的艱難與社會的黑暗。同時,他對政治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很大改變,從而影響了文學創(chuàng)作。本文主要圍繞元稹的江陵之貶,探究其政治態(tài)度的變化及其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
元稹有著積極入世的思想和激昂的政治情懷,即使是被貶謫也難以改變他堅定而執(zhí)著的政治理想。他的作品中雖有被貶的不平之情,但往往也蘊含其政治理念,并以此來表明自己的政治理想,抒發(fā)政治情懷。同時,也正是這種積極入世的精神使得元稹的作品具有斗爭精神與政治激情。
元稹正道直行,卻因得罪權貴而被貶,所以離京前往江陵途中,元稹心中充滿了憤懣與冤屈。這些激憤在元稹的心中難以排遣,所以他途中所見之物皆有政敵的影子,將內心的一腔激憤與政治熱情灌注于詩中,詩中的江陵之景都帶有其主觀色彩,成為他情緒的載體。如在赴江陵貶所途中所作《思歸樂》云:
我雖失鄉(xiāng)去,我無失鄉(xiāng)情。慘舒在方寸,寵辱將何驚。浮生居大塊,尋丈可寄形……歸朝新天子,濟濟為上卿。肌膚無瘴色,飲食康且寧……況我三十二,百年未半程。江陵道涂近,楚俗云水清。遐想玉泉寺,久聞峴山亭。此去盡綿歷,豈無心賞并……身外皆委順,眼前隨所營。此意久已定,誰能求茍榮。所以官甚小,不畏權勢傾……我可俘為囚,我可刃為兵。我心終不死,金石貫以誠。此誠患不至,誠至道亦亨。
思歸樂是杜鵑別名。這首詩便是元稹離鄉(xiāng)前往江陵貶所途中,聽到思歸鳴叫后有感而作。由于元稹是負氣而行的,所以他的心中充滿了對權貴的厭惡,同時他也需要進行自我開解,平衡內心的失落情緒。卞孝萱在《元稹年譜》中曾言:“元稹雖再遭貶謫,仍不太悲嘆。他知道裴垍對他將更加信任,期待著裴垍對他更大提拔”,又說“裴垍是當時的宰相,亦是元稹的知己,李絳、崔群是裴垍的親信,在本文前面所說他們挺身而出救元稹,實際上是裴垍對元稹的信任?!彪m然此時的元稹被貶,但他相信宰相裴垍會提拔他,所以他對未來充滿了信心,作品中亦有達觀之意。元稹這首《思歸樂》其實也是對自己仕宦生涯的態(tài)度,即使遭受不公待遇而遭貶,也信心依舊,并希望能夠依舊保持初心,不畏權貴,為民造福,詩中充滿了政治激情與斗爭精神。
元稹在被貶江陵時期,創(chuàng)作了大量以此期間所見之物為題的詩歌,借事物將其政治態(tài)度寄寓于詩中。在《松樹》一詩中,作者在對華山松的描寫中寄寓對現實的哀怨與不平,并將松樹的“貞直干、搖清風”與槐樹的“罥掛蟲”作比較,高下自見。同時作者以松樹的不肯與槐樹同伍來表達自己高自標持之意,進而表現自己為人做官如華山孤松的作風。在《桐花》中,作者由桐花而及于琴,由琴而及于政,寫紫桐“可憐暗淡瑟,無人知此心”“自開還自落,暗芳終暗沈”。元稹以桐樹自擬,表現自己的“安置君王側,調和元首音”的政治意愿,愿置君王側,直言進諫,大展政治理想與抱負?!都棥分校髡咭约椬杂?,表達其無所畏懼的懲惡決心,甚至將批評的矛頭指向了當時的皇帝,詩中的政治斗爭精神更為激烈?!讹裘健贰洞笞鞛酢穬墒自⒀栽姷膭?chuàng)作都與“牛李黨爭”有關,用雉媒、大嘴烏這些鳥中敗類影射朝中卑劣小人,將蔑視之情寓于詩中,同時訴說自己得罪執(zhí)政者而遭貶的憤慨之情?!斗炙畮X》以分流水比喻朝中勢力,一旦風起,即改方向,并以井水自喻,表示自己有定力,能夠堅守志向。
元稹在貶謫江陵期間,亦作有對宦官譏諷和批判的詩歌。如元和五年(810 年),元稹在江陵所作的一組新題樂府《有鳥二十章》,用二十種鳥代指二十種人來揭示現實生活中不同生存狀態(tài)和品性的人,用以諷刺示警。其中第九首用蝙蝠來諷刺伺機而動、怕見光的陰暗小人,并指出這種人會導致“暗嚙棟梁”般的巨大危害;第十五首,用百舌比喻讒言惑主、巧舌如簧之徒。這兩種人都暗指宦官與奸臣。元稹的諸如此類的樂府詩,多是對自身仕宦體驗的緣事有感而作。他通過這類詩歌表現自己的政治責任感以及對當權者的勸誡。
元稹在江陵時期創(chuàng)作了一些借描寫當地風俗民情來表現其政治態(tài)度的詩歌。由于元稹有著在荊楚之地的親身感受,并且也被荊楚的景物風俗所感染,因此元稹作品中有描寫當地風俗民情之作。楚地向來信奉巫術鬼神,如《賽神》中,以平易淺近的白描化語言寫民間楚俗巫風活動的盛行,同時也表達了對這種愚昧行為的擔憂與批判。詩中的“賽神”是舊時民間設祭酬神的活動,作者就淫祀著筆,既影射朝廷姑息養(yǎng)奸,助長了狐鼠氣焰,又指出要喚醒人自強的覺悟?!陡傊邸芬辉娝故镜氖菫榧o念屈原而舉行的劃龍舟比賽,作者認為競舟這樣的“楚俗”耽誤農耕,影響了民眾生活,因而主張改革舊習俗,造福民眾,本詩體現了元稹對國計民生的關切?!豆派纭分袛懥水數厝思漓肷缟瘢ㄍ恋厣瘢┑膱鏊?,表現了元稹被貶謫的憂憤之情,其中又帶有些剛硬之氣。詩中的狐妖像是代表了當時的貪官污吏,元稹借消滅狐妖、重啟古社活動之事,表達了剿滅朝堂上狐媚惑主之人,朝廷復歸清明的愿望。元稹作為一位異鄉(xiāng)人,將楚地特有的景物、民俗活動和其對江陵風俗民情的親身體驗訴諸詩歌創(chuàng)作,包含了濃郁而鮮明的地域特色,并借此表達其政治情感與態(tài)度。
元和時期是唐宋思想轉型的重要時期,田恩銘在《元稹和中唐士人心態(tài)》提到此時期的史官:“以史才、詩筆、議論統(tǒng)攝于追求直道的目標中,紀事以弘道為準則,以儒士之思想反思歷史,以文士之筆墨撰著成史,以思想之光輝引領政事,德行與文學輔之以力量,史德之基本內涵盡在其中?!边@正是史官一致的政治態(tài)度與責任,也是元和士人一致的價值取向。
元稹作為元和士人的代表,其詩作更是體現著元和士人精神。元稹在前往江陵貶所途中,經過陽城驛時,寫下了《陽城驛》一詩。陽城驛是一個地方,陽城是貞元時期的人,原本二者本無關系,但此時的元稹是一個經歷了貶謫的失意人,陽城事跡與他的遭遇相似,也只有元稹這種失意人才能將二者聯系起來,由陽城驛想到陽城,將自己的情感寄托到陽城身上,寫下了《陽城驛》一詩。本詩在敘述陽城的事跡時,將關注點放在陽城和元稹經歷的相似之處。首先,陽城與元稹的成長經歷相似;其次,二人皆因直言進諫而獲罪;第三,元稹被貶江陵,陽城被貶道州,皆是小人當道而造成的結果。所以元稹經過此地時能夠想到自己的貶謫,通過以詩寫史的方式將一己之悲憤傾瀉于詩中,抒發(fā)自己的貶謫之苦。這首詠史詩表現出元稹追求氣節(jié)與高潔品行,居其位謀其政、能直言策第一的士人心?!蛾柍求A》一詩體現了元和時期的士人以詩寫史,以營造風清氣正的時代風氣,彰顯守氣節(jié)的精神。
白居易在《贈樊著作》中將元稹與陽城作對比,希望樊宗師能夠秉筆直書以修史,并表達了自己對于著史的看法:“何不自著書,實錄彼善人。編為一家言,以備史闕文。”此時的元稹已抵達江陵,作《和樂天贈樊著作》。作為一個御史官,他秉持直正的心態(tài),在詩中表述了自己對于著史的看法,著史應當追溯史家的淵源,秉筆直書以著史,若是史官“由心書曲直”,則有失褒貶,同時,元稹的用意還有批評社會風氣。至此,二人的唱和從白居易贊揚陽城、元稹的正直,到元稹和答時強調史官著史的時代責任感,反映了元和士人以建立道統(tǒng)為目標,以弘揚道統(tǒng)為己任的士風。元和五年(810 年)的元白唱和,是元稹在貶途中與白居易的詩意對話,這些對話集中在以元稹為中心的貶謫宦情上,兩人探討的話題就是他們應對堅守正直之道卻遭貶所采取的態(tài)度,這也與當時弘揚直道的元和士風息息相關。
元和六年(811 年),好友呂溫離世,元稹作有《哭呂衡州六首》。詩中元稹以諸葛亮代呂溫,胸懷壯志卻出師未捷身先死。元稹以詩為傳,將呂溫的人物傳記以組詩的形式呈現,其中,壯志難酬是這組詩的主題。被貶至江陵的元稹正沉浸在喪妻之痛和仕途被阻的郁悶之中,因此基于自己內心的感悟,這組悼念呂溫的詩歌注重對呂溫壯志難酬的書寫。即便如此,元稹等元和士人們歷經磨難,依舊在宦海沉浮中不改其進取之志,時刻踐行著入世精神。
元稹在酬和白居易的《酬翰林白學士代書一百韻》中對自己前面的行為與結果加以概述,在詩的最后寫道:“溷鼠虛求潔,籠禽方訝饑。猶勝憶黃犬,幸得早圖之?!奔仁欠此甲约?,也是勸誡友人白居易,要早圖之,勿要與秦丞相李斯般蒙冤遭戮,若是再堅持與權貴作斗爭,后果會不堪設想。這正是元稹心態(tài)發(fā)生變化的開端。
初到江陵之時,元稹認為自己定會重返朝廷,但是轉折發(fā)生在元和六年(811 年)七月,裴垍去世。此次轉變使得元稹被世人認為是依附宦官而中途變節(jié)的人。卞孝萱也認同這種說法,他在《元稹年譜》中以元和十二年(817 年)元稹創(chuàng)作的《感夢》(十月十二日)中“前時予掾荊,公在期復起。自從裴公無,吾道甘已矣”為佐證,認為這四句“是元稹在政治上變節(jié)的自供狀。元稹本以敢于‘內外權寵臣’之不法行為進行斗爭而受知于裴垍,裴垍卒后,他感到朝中無知己,遂依附嚴綬、崖潭峻,以求進取”。卞孝萱認為裴垍之死,使元稹感到在政治上失去了依靠,深覺自己東山再起無望,遂依附嚴綬、崔潭峻,以謀求仕途。嚴綬是聽從宦官的方鎮(zhèn),卞孝萱以元稹所作《故金紫光祿大夫檢校司徒兼太子保鄭公食邑三千戶嚴公行狀》為證,認為“狀中且以‘太保公諸子以稹門吏之中恩顧偏厚’為榮”,從中可看出元稹對于嚴綬的歌頌以及依附。但這也只是一家之言,元稹選擇轉變政治態(tài)度,也許另有深意。
與元稹為摯友的白居易,在悼念元稹的《唐故武昌軍節(jié)度處置等使、正議大夫、檢校戶部尚書、鄂州刺史兼御史大夫、賜紫金魚袋、贈尚書右仆射、河南元公墓志銘》中寫到元稹“始以直躬律人,勤而行之,則坎壈而不偶。謫瘴鄉(xiāng)凡十年,發(fā)斑白而歸來。次以權道濟世,變而通之,則齟齬而不安,居相位僅三月,席不暖而罷去。通介進退,卒不獲心”。在白居易看來,元稹選擇變而通之是為了權道濟世。我們現在無法得知元稹與宦官交好的原因,因為在當時的政治背景下,如裴度這種有為的官員也與宦官交好。況且,就元稹一生的政治作為來看,他有忠君愛民之心,又有清高傲骨,并敢于直言進諫,就算一段時期行為有失,也不能給元稹下“變節(jié)”的結論。
白居易《感鶴》一詩中表述了鶴原先“饑不啄腐鼠,渴不飲盜泉”“貞姿自耿介”,后一朝生欲念,則愈加墮落。白居易詩中表現了為人處世應寧折勿彎,須始終秉持貞姿耿介,堅持操守。而元稹在《和樂天感鶴》中表達了與白居易原唱詩不同的看法。元稹吟完《感鶴》后,內心深感“吟君感鶴操,不覺心惕然”,但與此同時,他認為始終直質也是行不通的,應當“既可習為鮑,亦可熏為荃。期君常善救,勿令終棄捐”??梢酝咨铺幚砼c他人的關系,化害為利,可以常糾正自己,不必強硬地拋棄。在《酬別致用》中,元稹反思自己的現狀,認為自己因一時的意氣用事,而使得自己被貶,無法施展自己的抱負。這時的他由最初的憤懣、哀怨轉為反思自己,想要做出一些改變,既能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又能改變現狀。所以,與宦官交好,或許這也是元稹希望自己能夠重返朝廷、實現政治情懷的一種手段。
江陵貶謫的經歷一直影響著元稹的創(chuàng)作,他的政治態(tài)度發(fā)生了轉變。元稹是經世致用、積極進取、敢于與現實做斗爭的元和士人的代表,有著元和士人的直正心態(tài)、入世情懷和史家精神,他將自己的政治情懷寫進作品,他的作品中雖也有被貶的不平之情,但其中往往也蘊含了政治內涵,并以此來表明自己的政治理想,抒發(fā)政治情懷??偟膩碚f,隨著元稹在江陵時間日久,他對政治的態(tài)度從壯志未酬的激憤、憂憤難平、守正不阿轉為變而通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