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文清
原 文 閱 讀
我與地壇(節(jié)選)
史鐵生
二
現(xiàn)在我才想到,當年我總是獨自跑到地壇去,曾經(jīng)給母親出了一個怎樣的難題。
她不是那種光會疼愛兒子而不懂得理解兒子的母親。她知道我心里的苦悶,知道不該阻止我出去走走,知道我要是老待在家里結果會更糟,但她又擔心我一個人在那荒僻的園子里整天都想些什么。我那時脾氣壞到極點,經(jīng)常是發(fā)了瘋一樣地離開家,從那園子里回來又中了魔似的什么話都不說。母親知道有些事不宜問,便猶猶豫豫地想問而終于不敢問,因為她自己心里也沒有答案。她料想我不會愿意她跟我一同去,所以她從未這樣要求過,她知道得給我一點獨處的時間,得有這樣一段過程。她只是不知道這過程得要多久,和這過程的盡頭究竟是什么。每次我要動身時,她便無言地幫我準備,幫助我上了輪椅車,看著我搖車拐出小院;這以后她會怎樣,當年我不曾想過。
有一回我搖車出了小院,想起一件什么事又返身回來,看見母親仍站在原地,還是送我走時的姿勢,望著我拐出小院去的那處墻角,對我的回來竟一時沒有反應。待她再次送我出門的時候,她說:“出去活動活動,去地壇看看書,我說這挺好?!痹S多年以后我才漸漸聽出,母親這話實際上是自我安慰,是暗自的禱告,是給我的提示,是懇求與囑咐。只是在她猝然去世之后,我才有余暇設想。當我不在家里的那些漫長的時間,她是怎樣心神不定坐臥難寧,兼著痛苦、驚恐與一個母親最低限度的祈求。現(xiàn)在我可以斷定,以她的聰慧和堅忍,在那些空落的白天后的黑夜,在那不眠的黑夜后的白天,她思來想去最后準是對自己說:“反正我不能不讓他出去,未來的日子是他自己的,如果他真的要在那園子里出了什么事,這苦難也只好我來承擔?!痹谀嵌稳兆永铩鞘呛脦啄觊L的一段日子,我想我一定使母親做過最壞的準備了,但她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你為我想想”。事實上我也真的沒為她想過。那時她的兒子還太年輕,還來不及為母親想,他被命運擊昏了頭,一心以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個,不知道兒子的不幸在母親那兒總是要加倍的。她有一個長到二十歲上忽然截癱了的兒子,這是她唯一的兒子;她情愿截癱的是自己而不是兒子,可這事無法代替;她想,只要兒子能活下去,哪怕自己去死呢也行,可她又確信一個人不能僅僅是活著,兒子得有一條路走向自己的幸福;而這條路呢,沒有誰能保證她的兒子最終能找到?!@樣一個母親,注定是活得最苦的母親。
(選自人民教育出版社普通高中教科書《語文》必修上冊,圖片源自百度百科)
史鐵生的散文有著對生命的內省和拷問的氣質,也有著飽含智慧的人生感悟?!段遗c地壇》參悟的是生死問題,也是生命的價值問題,作者將理性的智慧和特殊的生命熱情融合起來抒寫,使內省和頓悟的過程顯得特別真切、具體而又動人心魄。
一、在地壇獨語,獲得生命的啟示
散文中有一類獨語體,它不是寫給讀者看的,而是寫給作者自己看的。作者不注重與讀者的交流,不需要迎合讀者的意志或者閱讀趣味,而是逼視自己靈魂的最深處,捕捉自我難以言傳的感覺、情緒、心理意識,從而進行更高、更深層次的哲理思考。讀者被隔絕在這份心語之外,“旁觀”著一個靈魂在自己的世界里掙扎、痛苦,從而在理解之后引發(fā)共鳴。如《野草》(魯迅)、《畫夢錄》(何其芳)等都可稱為“獨語體”散文?!段遗c地壇》是在絮絮自語中追問生命的意義和價值,里面多的是旁若無人式的心靈獨白。
其具體表現(xiàn)之一是將所有的物象都隔離在一個較遠的距離,哪怕身在其中,作者也只是遠遠審視,端坐著敘說心思。在這古園里,“我”看到“祭壇石門中的落日”“那些蒼黑的古柏”“暴雨驟臨園中”,感受“滿園中播散著熨帖而微苦的味道”……這些景象啟迪“我”思考。作者保持著即使心有所悟也身影孤寂的樣子,仿佛他只是在心靈房間開了一扇窗,而沒有把大門敞開,屋內仍是自己的世界,與風景交心而又有距離。
在這里,“我”和地壇的關系并不是游客和景點的關系。地壇對“我”來說是一個避難所,是可以讓“我”逃避現(xiàn)實世界的另一個世界;更是一個讓“我”窺視自己的心魂,思考生與死以及怎樣活下去的救贖之地、再生之地??梢哉f,地壇是“一個啟示者,而不是一個伙伴”,它讓“我”有了心靈的棲息地。
“我”與地壇能夠建立這樣的聯(lián)系,得益于地壇的特殊性,更是源于“人與自然”的融合、對話以及“人與自我”的思考和重塑。地壇,曾經(jīng)是煊赫一時的皇家祭壇,但在歷史的滄桑巨變中褪去了昔日的輝煌,成了一處廢棄的荒園。歷經(jīng)變故的地壇,為人們理解命運的無常提供了條件?!拔摇睕]有駐足于造型奇特的古柏旁,而是細致觀察小昆蟲之類弱小的生命體,感受著大自然頑強的生命力,轉而和自我進行對話,最終重建自己的內心世界。
對于摯愛的母親,作者也是這樣遠遠審視著。“我”始終躲在一旁,看著,領悟著,思考著,也感動著,但卻不愿走出那個“矮樹叢”,其實是不愿走出一種“心境”。它像一個隱秘的空間,保護著脆弱、膽怯、無助、痛苦和掙扎的“我”。這個空間只有窗戶,可以接收那些影響過心靈的刻骨銘心的信息,但“我”不能把它打開,因為內心這種孤苦并不是每個人都愿意理解的,除了母親。但母親除了擔心也并不能真正地理解這段心路歷程,所以,寫作成為一種獨語與自我救贖的方式。
讀者探究這些心語的過程其實就是在接近這獨語背后留白的靈魂。史鐵生營造的這種獨語氛圍,令讀者的探究過程更加曲折緩慢。但在艱難的探索領悟之后,我們不僅會贊賞這言語的魅力,更會深深地被這靈魂所吸引,從而聯(lián)想到世間其他痛苦的靈魂。由此,文本的內涵得以豐富和拓展,讀者也不禁沉吟其中、感懷嘆息。
二、在地壇追憶,審視母親的陪伴
散文中還有一種文體叫“閑語體”,它自由、散淡,大凡花鳥蟲魚、飲食風俗、家庭瑣事、生活趣聞等內容都可以行諸此類文中。史鐵生的散文兼有獨語體和閑語體的特征,相較于前人,他散文中的閑語少了散淡從容,卻多了份嚴肅的思考。特別是他寫自己與母親的瑣事的時候,文章會體現(xiàn)出這種特征,如《秋天的懷念》《合歡樹》等?!段遗c地壇》也是如此。
因為深情,也因為懺悔,作者在獨語的心靈世界中翻撿著記憶的碎屑,一點一點地拼湊成過往的生活場景,并重新審視它的意義。那些曾被愚莽遮蔽的東西開始剝落塵垢,露出真容。
比如,文章中有母親送“我”出門時的特寫;有對重復多年的日常事件的回憶,母親幾次來找“我”;有“我”看不見的情景,在“我”的想象中母親的“思來想去”……現(xiàn)在回頭看,這些情景突然綻放出一種日常生活本應有的金光,映照出“我”脾氣壞到極端時的無知、自私與顢頇。如今,“我”認識到母親的偉大,理解她一切語言與行動背后的艱難、忍耐與痛苦。這些事愈瑣屑,愈平凡,則愈能表現(xiàn)“我”的痛悔。
比如,節(jié)選篇章的述說中有幾處人稱的變換。前面有“現(xiàn)在我才想到,當年我總是獨自跑到地壇去”,后面出現(xiàn)“他被命運擊昏了頭”,這里“我”“他”都是史鐵生的代稱?!八笔侨舾赡昵俺两跉埣驳耐纯嘀卸涡宰蚤]讓母親傷心的史鐵生?!拔摇笔乾F(xiàn)在正在寫作的史鐵生。敘述人稱的轉換讓過去的“我”和現(xiàn)在的“我”拉開距離,以此展現(xiàn)反思的真誠,沒有任何矯情掩飾?;膱@并不衰敗,往事并不如煙,地壇見證了“我”和母親共同的生命印記。母親的愛深沉且包含著尊重與慈悲,兒子的愛因反省而澄澈坦蕩。
“我”帶著在地壇中獲得的精神成長,追悔當年的少不更事,體悟深沉的母愛。自然給他啟示,母親給他陪伴。從宇宙到人間,文章揭示了這段復雜的心路歷程,又因為母親的過世、命運的無常,所以讀者讀之更是唏噓不已。
1.“我”與地壇建立了什么樣的聯(lián)系,為什么能夠建立這樣的聯(lián)系?
2.文章第二部分作者在追憶“我”與母親的往事中,敘述人稱從“我”變成“他”又變成“我”,這種人稱變化有什么作用?
3.閱讀下面兩段話,聯(lián)系《我與地壇》思考,你從史鐵生的地壇中得到了什么啟示和感悟。
①有人說,“如果覺得人生太難,那就讀一讀史鐵生”。史鐵生20歲出頭就坐在了輪椅上,那可是一個人風華正茂、無數(shù)美好和無限可能剛剛開始的時候,而他卻只能用輪椅的軌跡來丈量這個世界。他的苦難何止如此,被壓縮了的余生又罹患腎病甚至尿毒癥,靠著每周3次透析維持生命,最終在59歲時因突發(fā)腦溢血結束了這多災多難的一生。這種事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相信能樂觀面對的沒幾個。然而,史鐵生讓深深扎根到泥土里的苦難開出了花兒!
②史鐵生,是當代中國最令人敬佩的作家之一。他的寫作與他的生命完全同構在了一起,在自己的“寫作之夜”,史鐵生用殘缺的身體,說出了最為健全而豐滿的思想。他體驗到的是生命的苦難,表達出的卻是存在的明朗和歡樂,他睿智的言辭,照亮的反而是我們日益幽暗的內心……(首屆華語傳媒文學獎授獎詞)
想念地壇,主要是想念它的安靜。
坐在那園子里,坐在不管它的哪一個角落,任何地方,喧囂都在遠處。近旁只有荒藤老樹,只有棲居了鳥兒的廢殿頹檐,長滿了野草的殘墻斷壁,暮鴉吵鬧著歸來,雨燕盤桓吟唱,風過檐鈴,雨落空林,蜂飛蝶舞,草動蟲鳴……四季的歌詠此起彼伏從不間斷。地壇的安靜并非無聲。
一進園門,心便安穩(wěn)。有一條界線似的,邁過它,只要一邁過它便有清純之氣撲來,悠遠、渾厚。于是時間也似放慢了速度,就好比電影中的慢鏡,人便不那么慌張了,可以放下心來把你的每一個動作都看看清楚,每一縷憤懣和妄想,盼念與惶茫,總之把你所有的心緒都看看明白。因而地壇的安靜,也不是與世隔離。
記得我在那園中成年累月地走,在那兒呆坐,張望,暗自地祈求或怨嘆,在那兒睡了又醒,醒了看幾頁書……然后在那兒想:“好吧好吧,我看你還能怎樣!”這念頭不覺出聲,如空谷回音。
誰?誰還能怎樣?我,我自己……
我記得于是我鋪開一張紙,覺得確乎有些什么東西最好是寫下來。不考慮詞句,也不過問技巧,也不以為能拿它去派什么用場,只是寫,只是看有些路單靠腿(輪椅)去走明顯是不夠的。寫,真是個辦法,是條條絕路之后的一條路。
只是多年以后我才在書上讀到了一種說法:寫作的零度。我想,寫作的零度即對生命意義的叩問,寫作由之出發(fā)的地方即生命之固有的疑難,寫作之終于的尋求,即靈魂最初的眺望……
有人跟我說,曾去地壇找我,或看了那一篇《我與地壇》去那兒尋找安靜??梢粊砟?,我搬家搬得離地壇遠了,不常去了。二來我偶爾請朋友開車送我去看它,發(fā)現(xiàn)它早已面目全非。我想,那就不必再去地壇尋找安靜,莫如在安靜中尋找地壇。恰如莊生夢蝶,當年我在地壇里揮霍光陰,曾屢屢地有過懷疑:我在地壇嗎?還是地壇在我?現(xiàn)在我看虛空中也有一條界線,靠想念去邁過它,只要一邁過它便有清純之氣撲面而來。我已不在地壇,地壇在我。
(摘自南海出版公司《想念地壇》一書)
“思考探究”參考答案
1.見“涵泳品賞”部分第四自然段、第五自然段。
2.見“涵泳品賞”部分第十一自然段。
3.可自主組織文字回答,表達自己的觀點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