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杰
(山西大學 教育科學學院,山西 太原 030006)
正如康永久在《教育學原理五講》中所言:“如果讀下范梅南的《教學機智——教育智慧的意蘊》,就會感覺到他在不斷地給我們講述這種高度個人化的理念:如果用一種更好的態(tài)度來對待學生,如果和學生結成一種類似于父母與子女的關系,對他們的整個生活給予高度關注,使我們的心向著孩子,我們就能開展一種更具有教育學意義的活動”。[1](P465)這其中所包含的教育信息有三:一是教師與學生之間結成一種類似于父母與子女的關系,二是教師對學生整個生活給予高度關注,三是心向著孩子就能開展一種更具有教育學意義的活動。這些教育信息中所蘊含的教育智慧,可以概括為:師生關系(父母與子女關系)——更具有教育學意義的活動(孩子的整個生活)。中國古代以“明人倫”為目的的教育活動中,就體現(xiàn)著對以“父子有親”為中心的人倫關系(師生關系)及家國同構的學生整個生活的整全理解,這就是中國古代學者對于古代教育智慧的中國式表達。
孟子在《滕文公上》中第一次將中國古代教育目的概括為——“明人倫”,“設為庠序學校以教之。庠者,養(yǎng)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人倫明于上,小民親于下。有王者起,必來取法,是為王者師也”(《孟子·滕文公上》)。這一方面表明了古代教育是通過實現(xiàn)“明人倫”(上明與下親)來為政治服務,“是故先王之教民也,始于孝弟”(《郭店楚簡·六德》);另一方面則體現(xiàn)了古代社會以血緣宗法關系為基礎,來實現(xiàn)國和家之間的一種同構關系,古代教育就依存于這種親密關系共同體中,而在這其中孝(孝道)是聯(lián)結血緣宗法關系的紐帶。
至于把“孝”解釋為“善事父母者”,則是從個體家庭層面(家庭倫理)來理解孝的對象和主體?!案改笧椤H’,所以善父母的孝,包含著事親(《荀子·王制》‘能以事親謂之孝’)和愛親(《逸周書·謚法》‘慈惠愛親曰孝’)。但事實上,在西周時,孝的表現(xiàn)和實踐不限于親子之間,孝的范圍在縱向上可以上溯至祖先,在橫向也可推至父系宗親”。[4](P350)孝包括孝行和孝德,西周之前(包括西周)大都是行為層面的孝,“在西周文獻中,‘孝’并不是作為‘德’,孝可能更多的是作為‘行’”,[4](P356)但需要說明的是,“‘孝’這一德目應是由周人首先提出的。在西周時期,‘孝’又擴張為一倫理政治范疇,從而影響了幾千年的中國封建社會,這是不言而喻的”。[5](P41)與此相關聯(lián),先秦以來孝的對象與主體方面都發(fā)生了系列嬗變,一是從孝的對象層面來看,經歷了祖考鬼神(西周)—君父(春秋)—父母(孔子);二是從孝的主體層面來看,經歷了君宗(西周)—嗣嫡(春秋)—子女(孔子),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實現(xiàn)了孝由宗教、政治倫理向家庭倫理的轉變。之后,全祖望在詮釋《孟子·離婁上》之“仁實章”時,就對以孔子為創(chuàng)始人的先秦儒家孝思想的主旨進行了概括性闡述,“古來圣人,言語中極言孝弟之量者,始于孔子。其論大舜,推原其大德受命之由,本于大孝。其論武、周,推極于郊社諦嘗之禮樂,以為達孝。曾子申之以上老老民興孝,上長長民興弟,為天下太平之道。有子申之以孝弟,則犯亂不作,為仁之本。其言之廣狹,各有所當,而義則一。而最發(fā)明之者為孟子,曰‘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曰‘達之天下’,曰‘堯舜之道,孝弟而已’,而尤暢其說于是章,綜羅五德,至于制禮作樂之實,不外乎此。河間獻王采《樂記》,亦引孔子之言,以為‘宗祀明堂,所以教孝;享三老五更于太學,冕而總干,執(zhí)醬執(zhí)爵,所以教弟’,皆是章之疏證也”。[6](P440~441)首先,舜之大孝與武、周之達孝,正是孔子心目當中理想型孝(子)的代表,尤其是舜經過孔子、孟子等儒家代表人物的文本建構及形象塑造,逐漸演變成為二十四孝之首孝(孝感天地)。其次,曾子申孝弟為天下太平之道、有子申孝弟為仁之本,正是對孔子在《論語》中將孝作為仁之根本并以孝統(tǒng)攝諸行思想的繼承和闡發(fā)。最后,孟子倡導仁義并舉的同時將仁義與孝悌結合起來,“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孟子·離婁上》),事親即是孝,從兄即是悌,孝悌即仁義,這樣就使得作為“仁之本”的孝獲得了存在的哲學依據(jù),進而使基于父子血緣關系、自然親情的孝獲得了形而上的道德來源和價值基礎。并且從性與教范疇實現(xiàn)了形上之仁義(孝悌)與形下之教學之間的銜接和轉化,孝由此嵌入性與教范疇體系之中,從而使孝的實現(xiàn)獲得了形而下的學校教育制度建構和實踐依據(jù)。
對于孝與庠之間的關系,“若庠之言養(yǎng),義取養(yǎng)老,則以古代明堂兼為養(yǎng)老敎民之地”,“養(yǎng)老即以尊師,而尊師即以重學。故養(yǎng)老亦為天下之大敎”。[8](P678)首先,明堂作為國家公共機構,集祭禮、軍禮、學禮以及望氣、治歷、養(yǎng)老、習射、尊賢之典為一體,養(yǎng)老為其兼有之功能之一。其次,子女在父母生前對父母的供養(yǎng),是其孝順父母的重要內容和表現(xiàn),“孝者,畜也。順于道,不逆于倫,是之謂畜”(《禮記·祭統(tǒng)》)?!睹献印るx婁上》記載曾子養(yǎng)曾晳、曾元養(yǎng)曾子的善舉,無論是養(yǎng)口體還是養(yǎng)志,都體現(xiàn)了養(yǎng)之于孝的重要性。最后,有豐富生活經驗的老者承擔著教育年輕一代的任務,養(yǎng)老的場所由此兼成為教育的場所,或者可以說,庠可被視作為古代學校教育的萌芽。庠是兼具養(yǎng)老與教育的場所,養(yǎng)老即孝,孝就可成為人們仿效的對象,仿效就包含教與學。由此可見,養(yǎng)老與教育已成為古代社會公共事務的重要組成部分,“這樣的教育之所以能推行,那是因為我們世世代代都這么做,基于傳統(tǒng),傳承的也是傳統(tǒng)”。[1](P149)這就是從庠與養(yǎng)、養(yǎng)與孝到庠與孝之間存在的邏輯關系,學校教育就形成于養(yǎng)老的場所——庠之中,就發(fā)生和存在于父慈子孝的親子活動中,并以此為依托形成以明人倫為教育目的的古代教育。
子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孝經·開宗明義章第一》),開宗明義即闡述《孝經》的宗旨,說明孝道的義理。德,則至德;孝為德的根本,人之形莫大于孝,故為德之本也。古有“五教”之說,即:教父以義,教母以慈,教兄以友,教弟以恭,教子以孝。舉此則其余順人之教皆可知也,故孝是一切教育的出發(fā)點。孝與教相輔而相成,從教的源起來看是由孝而教,從教的內容來看則是德以孝為本。
教由孝而生的事理依據(jù),可追溯到《尚書》中所記載的“敬敷五教”,“帝曰:‘契:百姓不親,五品不遜,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在寬’”(《尚書·堯典》)。依據(jù)鄭玄注解,五品即一家之內父、母、兄、弟、子的尊卑之差,五品之教即義、慈、友、恭、孝,此事可常行,乃為五常耳,這是以五倫之家庭倫理為原點的五教。在此之后,延伸出以君臣、父子、夫婦、長幼、朋友五種倫理關系的五教,“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于禽獸。圣人有憂之,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孟子·滕文公上》),鄭玄注曰:“司徒主人,教以人事: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夫夫婦婦,兄兄弟弟,朋友貴信,是為契之所教也。”[6](P318)故此,無論是以父、母、兄、弟、子還是以父子、君臣、夫婦、長幼、朋友為教育對象的五教,都是以父子親情為始點來展開的,“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論語·學而》),對此,邢昺疏曰“此章明人以德為本,學為末”“言為人弟與子者,入事父兄則當孝與弟也,出事公卿則當忠與順也”,[12](P8)這就是教育經典文本中所記載的古代教育生活,這就是中國古代教育的事實源起。
教由孝而生的學理依據(jù),則是蘊含在孟子所倡導的良知良能學說中?!懊献拥佬陨啤笔枪糯鷮W者“第一次從理論高度對人自身本質加以認識和闡述,并形成論證政治必先論證教育、論證教育必先論證人性的思維習慣”,[7](P67)良知良能的性善論由此成為古代教育的理論基礎。孟子認為,仁義禮智的良知良能是人所固有的,是人區(qū)別于動物的本質屬性,“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孟子·告子上》)。由此而來,教育過程就是“順性”(2)此“順性”,既可以理解為“順”人天生之本來之善性,也可以解讀為“順”人倫關系中所蘊含的父慈子孝之天性。而擴充“善端”的過程,“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燃,泉之始達。茍能充之,足以保四海;不能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孟子·公孫丑上》),人固有的良知良能之“四端”(仁之端、義之端、禮之端、智之端),就成為論述全部教育問題的出發(fā)點。其中:仁義是仁義禮智樂的核心,事親(孝)與從兄(悌)是仁義的核心,“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智之實,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禮之實,節(jié)文斯二者是也;樂之實,樂斯二者,樂者生矣”(《孟子·離婁上》),孝悌實質上就是良知良能的核心,這就是孝為“教之所由生的”學理依據(jù)。
孝悌首先是實現(xiàn)明人倫教育目的的根本,“學校之設,所以明倫。人倫非止于親長也,而圣賢之論立教者,莫不以孝弟為先焉”,[13](P677)并且“自孟軻提出‘明人倫’的教育目的后,就明確了此后兩千年中國古代教育的性質,即宗法的社會——倫理的教育”。[7](P69)“明人倫”中的“人倫”就是“人道”,具體表現(xiàn)為“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孟子·滕文公上》)五對關系,并以“父子有親”之孝與“長幼有序”之悌這兩種關系為中心(又尤重孝),故“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孟子·梁惠王上》)。同樣,“孔門傳授,以孝弟為仁義之實,而施于政治者,必本仁義,而仁義之推行必始于孝弟”,[13](P677)從《論語》中的“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學而》),到《孟子》中的“親親,仁也。敬長,義也”(《離婁上》),再到《孝經》中的“夫孝,德之本也”(《開宗明義章第一》),就是對以孝悌為本的人倫關系的詮釋和明證。所以,在以明人倫為教育目的的古代教育中,孝悌不僅是君子修身之本,“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論語·學而》);而且是社會教化之本,“先王教化必始于孝悌,這是一切文化的原初之‘身’和‘體’,是一切人間價值和道德的最深承載者”。[14](P204-205)
孝悌同樣是“至德要道”教育內容的根本,《孝經》開篇孔子所言“先王有至德要道”,依據(jù)《孝經鄭注疏》“至德”為孝悌、“要道”為禮樂,“《周禮·鄉(xiāng)大夫》‘考其德行、道藝’,疏云:德行,謂六德六行;道藝,謂六藝。是德與行為一類,道與藝為一類。六行以孝友為首,六藝以禮樂為首,故鄭君分別‘至德’為孝悌,‘要道’為禮樂,據(jù)《周禮》為說也”,[15](P10)德行與道藝并重的先秦教育內容,正是以孝悌為中心的“明人倫”教育目的在古代教育生活中的落實和體現(xiàn)。作為中國古代最早的一篇專門論述教育、教學問題的論著——《學記》,同樣也是從德行與道藝并重的層面,對先秦以來的古代教育內容及其考校方式進行的系統(tǒng)總結。無論是“一年視離經辨志,三年視敬業(yè)樂群,五年視博習親師,七年視論學取友”之小成,還是“九年知類通達,強立而不反”之大成,無不都是對德行與道藝并重的古代教育內容的生動再現(xiàn)。正如朱熹所言:“這幾句都是上兩字說學,下兩字說所得處。如離經便是學,辨志是所得處”,“考校之法,先觀其學業(yè)之深淺,徐察其德行之虛實”,[16](P178)這是七年小成之學;至于九年大成之學,則更是大學所謂明明德而止于至善之道也。在此之后,漢代以來的古代學校教育一方面沿襲了先秦重德的教育傳統(tǒng),并且《五經》《四書》儒家經典文本內容本身就是對儒家倫理道德的彰顯和弘揚;另一方面《孝經》成為古代學子發(fā)蒙識字的必備用書,西漢文帝開始置《孝經》博士,隋唐皆以《孝經》頒行天下,至明清時《孝經》仍是必讀必尊的經典,正所謂“千文無足取,若有資于教化,莫《孝經》若也”(《宋史·李至傳》)。
雖然中國和西方的古代教育都是在教育共同體中進行的,但是“古希臘的共同體形式與古代中國的共同體形式并不一樣。我們的共同體主要是以家族為單位的親密關系共同體,而他們依托的則主要是城邦”。[1](P395)以城邦共同體形式存在的古希臘學校教育機構,“主要也不是古代中國那樣家族式學?;蜃鳛榧易逡徊糠值膶W校,而是一種公共學?!?。[1](P395)與此同時,古希臘學校中是能者為師,不同于中國古代學校中是長者為師。能者為師的古希臘學校教育,教師與學生之間因知識而發(fā)生關系,正所謂“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長者為師的中國古代學校教育,教師與學生之間因親情而發(fā)生關系,正所謂“安其學而親其師,樂其友而信其道”。同樣,對以儒家經典為主要教育內容的中國古代教育來說,“儒家經典如果離開了親子之親親關系,則失其根源而枯槁,成為學問研究的對象、獵取名聲的資本。世界所有經典中,只有儒家經典與親子如此親親不舍”。[14](P256)故此,以親密關系共同體為依托,依靠長者為師的師生關系,借助儒家教育經典來實現(xiàn)明人倫教育目的,這就是中國古代教育的本真所在。
中國古代教育之親密關系共同體,形成和存在于家國同構的社會格局中。中國古代社會的家國同構,實現(xiàn)了從國之家國同構到教之家國同構的內在一體化?!胺蛐?,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孝經·開宗明義章第一》),事親即對父母行孝,事君即為仕、做官,立身即對父母之孝與對國家之忠的忠孝皆備而揚名榮親,這就是理想的以孝為本源之家國同構的經典論述。中國古代教育領域之家國同構,體現(xiàn)為社會教化與個體修身之間的一體同構。從社會教化層面來看,“念終始典于學”正是要實現(xiàn)國之家國同構?!抖Y記》之《文王世子》與《學記》中各有一段引用《兌命》“念始終典于學”,來從社會教化層面闡述教育領域之家國同構的經典語段。
是故,圣人之記事也,慮之以大,愛之以敬,行之以禮,修之以孝養(yǎng),紀之以義,終之以仁。是故古之人一舉事,而眾皆知其德之備也。古之君子舉大事必慎其終始,而眾安得不喻焉?《兌命》曰:“念終始典于學?!?《文王世子》)
是故,古之王者,建國君民,教學為先。《兌命》曰:“念終始典于學”,其此之謂乎!(《學記》)
兩個經典語段中的“是故”,都在表達承前之論述而進行歸納概括之意。其中:《文王世子》中“是故”所承前的內容是:(周天子)視學—祭先師先圣—親行養(yǎng)老之禮;《學記》中“是故”所承前的內容是:化民成俗,其必由學—學而知道。周天子視學行養(yǎng)老之禮的本意,一是從國家上位做出養(yǎng)老孝行的楷模榜樣,并以此行孝風尚來實現(xiàn)教化天下之人的目的,“萬乘之尊且如此,吾儕小人,所以興起感發(fā)也”;[13](P678)二是對于學者來說,王者養(yǎng)老教天下人之孝,就是為了通過孝行風化自然而成明人倫之教育目的,“王者之養(yǎng)老,所以教天下之孝也。必于學者,學所以明人倫也”。[13](P678)正是因為王者有如此用意,才有學者“建國君民,教學為先”的教育、教學經驗總結,這就是學(教育或教化)之所以伴隨政治始終,換句話說,這也正是王者始終重視學(教育或教化)之重要作用的根本所在。至此,孝與學(教育或教化)、政權與教權之間就實現(xiàn)了同構,行政即所以施教,施教亦即行政。
從個體修身層面來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宗旨就在于達成教之家國同構。正如《孟子·離婁上》所云“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國家。’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這就表明只有通過學習六藝來修身才能獲得家的最真實的含義。而修身之身并不是個體之身,而是嵌入孝道倫理中的家庭聯(lián)體之身,“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孝經·開宗明義章第一》),這就是孝的最基本(敬身為大)與最高(立身行道)的要求。至于修身,一方面是要闡明修身之于人之為人的根本地位,“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大學》);另一方面則在于強調修身是實現(xiàn)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根本。朱熹在《大學章句》中“釋修身齊家”章時,指出:“身修,則家可教矣;孝、弟、慈,所以修身而教于家者也;然而國之所以事君事長使眾之道不外乎此。此所以家齊于上,而教成于下也?!盵17](P9)通過修身所形成孝、弟(悌)、慈之家庭倫理,一方面對于個體家庭來說是實現(xiàn)家齊的根本,另一方面對于國家來說是事君(孝)、事長(弟)、使眾(慈)的根本。至于平天下在治其國者,實質上就是家庭倫理之孝、悌、慈品德的擴大和深化,“其基本精神一以貫之,即為政以德,以孝悌、仁恤、忠恕之道治國”。[7](P94)這就是個體修身層面之家國同構。
正是因為中國古代教育是在以家族為單位的親密共同體中進行的,所以教育中最核心的東西“是我們的身份、我們的地位、我們的權威、我們所教知識的權威,以及社會的文化傳統(tǒng)賦予我們的那一套力量。就是這一套力量,把我們和我們的弟子們緊密地結合起來”,[1](P389)由此而形成了教師和弟子之間特殊形態(tài)的師生關系。這種特殊形態(tài)的師生關系,是經由家國同構的方式來形成和維護的,換句話來說,這是得到國家層面的高度認同和積極推行的,因而就成為古代社會所效仿和踐行的模范和榜樣。正如《學記》所言:“君子所以不臣于其臣者二:當其為尸,則弗臣也;當其為師,則弗臣也。大學之禮,雖召于天子無北面,所以尊師也?!币脏嵭?、孔穎達為代表的古代學者,通過引用《大戴禮記·武王踐祚篇》中武王踐祚向師尚父詢問“黃帝、顓頊之道”的圣王遺跡,來詮釋君子作為天子之師可以“不臣于其臣”的尊師重道之禮。作為師者理想典型的師尚父,是“可師、可尚、可父”三義合一之人,或者說是官、師、父三者合一之人?!秾W記》通過記載師與王之間的教育活動,隱藏在《禮記》《大戴禮記》等經典文本背后的儒家學者群體,既塑造了古代圣王尊師重道的圣王形象,又表達了儒家學者在圣王面前以道自居的師者訴求。[18](P105)這就是中國古代社會最為理想的師者形象,最為典型師生關系——包含父子之情的師生關系。
以長者為師可以被看作是“父慈而教、子孝而箴”的父子關系,在教育生活領域中的再現(xiàn)和延伸,“當時的學校教育,哪怕是孔門的學校,也都強調‘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老師都是一個很高的地位,是一個制度化的權威”。[1](P151)首先,教育生活領域之所以會產生父子之情的師生關系,主要原因在于古代教育以“明人倫”為教育目的,又因為孝悌是人倫之中心,所以古代教育生活中就會形成父子之情的師生關系。其次,父與子之間的關系是一種縱向關系,這種關系更加強調的是長輩與晚輩之間的倫理及天命關系,“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師,是禮之三本也”(《荀子·禮論》)。再次,從認識論的關系來看,父與子之間是一種教育與被教育之間的關系。這種教育與被教育之間的關系,呈現(xiàn)出三個方面的主要特征:(1)依據(jù)倫理解釋原則的弱勢原則,父與子之間先有父對子的教,然后才有子對父的效(孝)。父教的前提為慈,就是父母對子女的仁愛之情;子箴的前提為孝,就是子女對父母的愛敬之義,所以,有仁愛且有愛敬,才有教與箴的發(fā)生。(2)從孝本身的行為來看,更加強調的是子女對父母行為的順從;從子對父效的行為來看,教本身就是上所施下所效,被教育者對教育者行為的順從,是施—效活動得以順利展開的關鍵;從順從本身所蘊含的教育意蘊來看,子對父的孝體現(xiàn)著晚輩對長輩志向的繼承和弘揚,“夫孝者,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中庸》),善于繼承父輩志向(特別是遺志),繼志述事才是孝的最高境界?!吧平陶?,使人繼其志”(《學記》),學者能否繼承師者志業(yè),是衡量和判斷師者是否善教的標準,由此可見,子對父的順從蘊含著善教繼志的教育價值。不可否認的是,如果這僅只是一種單向性的父與子、施與效之間的順從關系,就容易導致教育者對自己絕對權威地位的強調,再加上國家從教化層面對于君臣、父子單向性關系的固化,從而可能造成教育過程中師生關系的緊張和僵化,進而不利于師生之間圍繞共同志向來展開教育、教學活動。(3)從以義事親的道義原則來看,子對父的順從是以義為準則,“故當不義,則子不可以不爭于父,臣不可以不爭于君。故當不義則爭之。從父之令,又焉得為孝乎?”(《孝經·諫諍章第十五》)父有爭子(就如同士有爭友、天子有爭臣),則父就不會陷入不義之境。按照荀子在《荀子·子道》中的闡述,子諫諍父的不義之境有三:親危(陷于危險的不義)、親辱(陷于侮辱的不義)、禽獸(陷于非人之行為的不義)。必須注意的是,子對父的諫諍是以子不失對父的愛戴和順從為前提條件,“子之事親也,三諫而不聽,則號泣而隨之”(《禮記·曲禮下》),否則子就會陷入對父的不孝。由此而來,子對父的諫諍就是一種有限度的諫諍,但正是因為有這種以義為標準的諫諍行為的存在,孝就不再是子對父的無原則的服從,就有可能成為子對自己內心最高價值準則的服從,從而使得源于情感的孝道始終貫穿著道德理性精神,進而使得父與子之間的縱向關系中蘊含著民主和平等的可能。這就是充滿中國古代教育智慧的師生關系,保持著一種有限度諫諍的父慈子孝,并在師對生(父對子)的全人生指導中達成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教育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