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惠敏
《從前慢》是大眾認識木心的一把鑰匙,很多人從“鄉(xiāng)愁”“愛情”“懷舊”這幾個方向來理解這首詩的內(nèi)涵,但筆者認為這種理解遠遠不夠。本文以現(xiàn)代流行的“極簡主義”美學重新品讀這首詩,結(jié)合木心的精神特質(zhì),得出他在詩中所召喚的,是一種貴族精神。
我們常說:“文學就是人學。”好的文學作品,不應該是曲高和寡的,而要滿足一種普世的生命價值追求,木心的《從前慢》就是如此。這是一個眾聲喧嘩的時代,科技的高速發(fā)展帶來的是人類肉體的疲倦和精神的迷惘,于是,返璞歸真成了人們當下的共同理想。這就不難理解,為何荒野露營蔚然成風。而木心的《從前慢》恰又給現(xiàn)代人對單純過去的思慕情緒做了最佳的注解。
《從前慢》到底召喚的是什么?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教授李平說:“木心先生的作品不是對現(xiàn)實的反抗,而是一種精神的升華。正是這種精神升華的文字,讓我們記住了木心,也給社會也帶來了巨大影響。”(《從邊緣到中心(續(xù))—關(guān)于木心的文化討論》)所謂精神的升華,當然不只是安慰人心那么簡單。筆者以當下流行的“極簡主義”審美重新品讀這首詩,是基于該詩的鋪陳和內(nèi)涵都契合“極簡”美學的理念。木心不僅是文學家,也是藝術(shù)家,他的一生是一場“美學流亡”。《從前慢》要召喚的不僅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還有如今稀缺的,那種高貴、沉靜而肅穆的貴族精神。
一、“極簡”美學在《從前慢》的體現(xiàn)
“極簡主義”是當下較為推崇、流行的審美思想之一,它不僅貫穿到藝術(shù)、建筑、工作、生活方式等層面,還是一種心性修養(yǎng)的代名詞?!皹O簡”,從字面意思上理解是極其簡單,但它不是絕對的空無一物,“極簡”的內(nèi)核是刪繁就簡,即物質(zhì)上選取自己最需要、最耐用和有質(zhì)感的部分,在藝術(shù)上是一種含蓄、有質(zhì)感又不失精致的美。
整體來看,木心的《從前慢》,也只短短四個小節(jié)十二行,加上標點符號不足九十字,已經(jīng)做到了刪繁就簡。再看內(nèi)容,第一節(jié)用“記得早先少年時”開頭,奠定了全詩訴說式的基調(diào),平淡自然。尤其是第二節(jié),“清早上火車站/長街黑暗無行人/賣豆?jié){的小店冒著熱氣”,截取一段空寂卻富有生活質(zhì)感的場景,空中有物,靜中有動。日本禪僧枡野俊明在他的《禪與極簡生活藝術(shù)》中說:“為了創(chuàng)造出一處空無一物的空間,我們必須放上一些物品。如果是真正意義上的空無一物,我們看到的就只是一片廣闊的土地。只有放上一些物品,我們才能感覺到‘這是一處空無一物的空間。這體現(xiàn)的是‘有=無、無=有。”所以,“極簡”的美學,需要達到一種“有”與“無”之間的平衡,清晨的火車站,長街黑暗,空無一人,這是“無”,而“賣豆?jié){的小店冒著熱氣”是“無”中的“有”。茫茫寂寥的人世,唯有一碗冒著熱氣的豆?jié){讓人久久忘懷,有無之間的對比,更凸顯出世界的空寂,卻又不乏溫暖的底色,貼合“極簡”思想中摒棄物欲、回歸樸實的內(nèi)涵。隨之下一節(jié)的“從前的日色變得慢”,是視覺感受;“車,馬,郵件都慢”,到生活感受;“一生只夠愛一個人”,又從具體的物轉(zhuǎn)化到內(nèi)心層次的感受。短短三句卻包含無窮,把從前的“慢”寫到了極致,不需要華麗的詞語大肆鼓吹,已然讓人心馳神往。最后一節(jié)的“鎖”和“鑰匙”也用得非常精妙,“你鎖了,人家就懂了”,大有一種“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哲性,極簡的語言足以傳遞深沉的意蘊。
很多學者說《從前慢》遵循了“五四”以來現(xiàn)代詩的傳統(tǒng)。的確,木心并沒有在《從前慢》中追求古典意象的使用,也不苛求語句的規(guī)整和小節(jié)與小節(jié)之間的邏輯關(guān)系。其中“冷抒情”的現(xiàn)代詩特質(zhì),也正好契合“極簡”的思想,即不采用泛濫的情感表達,給詩歌的情緒做減法。薩特曾說:“散文作者在闡述感情的同時照亮了他的感情;詩人則相反,一旦他把自己的激情澆鑄在詩篇里,他就再也不認識它們了;詞語攫住感情,浸透了感情,并使感情變形?!保ā端_特文集·文論》)木心在詩中既沒有批判現(xiàn)實,也沒有大發(fā)感慨,他于“冷抒情”中暗含深情,最大限度抽離其主觀意識,讓讀者自己去感受,無疑更能讓人產(chǎn)生共鳴。
其實,“極簡”的審美取向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也能找到對照,它和禪意是相通的,和清淡之美類似。宗白華先生在《美學散步》中認為,在中國美學中存在著“芙蓉出水”和“錯彩鏤金”兩種不同的美,而他更推崇“芙蓉出水”的美:“一切藝術(shù)的美,以至于人格的美,都趨向于玉的美:內(nèi)部有光澤,但是含蓄的光彩,但是這種光彩是極絢爛又極平淡?!庇米诎兹A先生的這段話來評價木心先生和《從前慢》都不為過??梢哉f,《從前慢》在某種意義上也體現(xiàn)了木心先生的精神審美。
二、對貴族精神的召喚:高貴的單純
和靜穆的偉大
如果用一件藝術(shù)品來形容木心,那古希臘的雕像再適合不過。溫克爾曼有一名句:“希臘杰作一般主要特征是一種高貴的單純和一種靜穆的偉大,既在姿態(tài)上,也在表情里。就像海的深處永遠停留在靜寂里,不管它的表面多么狂濤洶涌,在希臘人的造像里那表情展示一個偉大的沉靜的靈魂,盡管是處在一切激情里面。”(《關(guān)于在繪畫和雕刻藝術(shù)里模仿希臘作品的一些意見》)譬如斷臂的維納斯眼神平靜而悲憫,被巨蟒纏住的拉奧孔雖處于極致的痛苦中,那微張的嘴和緊繃的肌肉卻顯示出其強大的精神力。木心先生歷經(jīng)坎坷,曾終日被囚禁在狹窄的防空洞,不斷遭遇人格的侮辱,甚至還被折斷兩根手指??煽催^木心先生的照片后,一派西裝革履,風度翩翩的樣子,你根本不會聯(lián)想到這些。那段黑暗的時光,如他所說:“白天我是奴隸,晚上我是王子?!边@樣的強大、純粹、高貴,就是木心所擁有的貴族精神力量,而它是貫穿在木心先生的作品中的,在《從前慢》中就可窺見一斑。
從前慢,慢的不僅僅是時光,還是人的耐心,慢的是鄭重莊嚴的生活儀式,慢的是對感情的真摯守護?!坝浀迷缦壬倌陼r/大家誠誠懇懇/說一句/是一句”,還沒有被人情世故沾染的少年,與人交往都以誠待人,不虛偽,不做作,也許一個小小的承諾,都當成重大的事情去對待?!耙簧粣垡粋€人”是愛情的神圣,這無關(guān)物質(zhì),無關(guān)距離,無關(guān)生死?!赌档ねぁ氛f:“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這種莊重的承諾和堅貞的愛情正是這個世界最難能可貴的,能同時擁有它們的人,怎能不稱為精神上的貴族?“清早上火車站/長街黑暗無行人/賣豆?jié){的小店冒著熱氣”,再讀這一小節(jié),讀出了一種靜謐之中的高貴?;疖囌臼菍儆诼萌说?,木心的一輩子,除了牢獄之災,就總是一個人孤獨地行走在異鄉(xiāng)。清早的火車站,那黑暗寂靜的長街也許就是他對人世冷清的具象感受,而那句“賣豆?jié){的小店冒著熱氣”,似乎讓我們看到一雙慈悲的眼眸,他與人群疏離,卻對人類保持深切的關(guān)懷。
貴族精神也是一種超越了功利的精神,如果我們用友情來比喻,可以想到“君子之交淡如水”。這種情感是清澈的,不會因為時間、金錢、利益而改變,它具備永恒性,“鎖”上了,就是一生?!斑^去的鎖也好看,鑰匙精美有樣子”,出身于江南世家的木心,一定見過家中許多或是造型古樸,或是樣式精美的鎖和鑰匙。舊時的鎖是手工打造的,有金、銀、銅的,也有木質(zhì)的,鎖被鍛造成各種形狀,用花、鳥、蟲、魚或文字的圖案進行裝飾。古典詩詞中的“鎖”,“鎖”的是“東風”“寂寥”“翠微”“蓮塘”,這是一種高雅的意趣。這絕不同于工業(yè)化時代流水線上生產(chǎn)的“鎖”。“你鎖了,人家就懂了”,落了鎖,就留下了一個記號。舊時訪友,若遇主人家鎖門了,可以如古人一般“乘興而來,興盡而歸”,此時見不見面已不再重要;也可以留一封手書,或是一件禮品,掛在門上,等待主人家回來拿取。不需要糾結(jié),也不需要刨根問底,那一方門鎖,不僅不會隔絕人與人之間的感情,還承載著濃濃的思念與人情。這種澄凈美好的境界,只屬于高雅的貴族情懷,無人不心向往之。
三、“少即是多”,“極簡”即是高貴
“極簡主義”理念里的“少即是多”,雖然大多用于建筑,但同樣可以形容這首詩。如果說徐志摩的《再別康橋》有一種西方巴洛特式建筑神圣規(guī)整的美,那么木心的《從前慢》則有如東方的禪院,簡單清淡到極致,卻富含無盡的玄理。
過去真的如木心先生所說的那么美好嗎?其實也不見得。但是正是因為過去被加上了時光的濾鏡,才更顯得朦朧和珍貴。張愛玲說:“回憶這東西若是有氣味的話,那就是樟腦的香,甜而穩(wěn)妥,像記得分明的快樂,甜而悵惘,像忘卻了的憂愁?!保ā陡掠洝罚垚哿峁P下的過去是撩人心弦的,但也是一股清淡自然的“樟腦的香”。木心的過去,也許就是他那段不被復雜人事沾染的青春,他在《素履之往》中無比激情地贊美青春:“幾乎可說少年青年個個是藝術(shù)家的坯、詩人的料、英雄豪杰的種?!倍啻菏嵌檀俚?,“唯少數(shù)中之尤少者,將坯煉成器,料提為品,種開花結(jié)果”,以至“清明,練達”,從“更高的層面上占有青春的優(yōu)越性”。木心說“青春是一種信仰”,在《從前慢》中可以引申為“過去是一種信仰”。過去包含青春的純真和美,過去也是一種失落了的,極其簡單卻又安穩(wěn)的幸福。正是因為堅守赤子之心的人是如此稀少,這“過去的信仰”才近乎一種英雄主義般令人神往。
在數(shù)字化和媒體越來越發(fā)達的年代,我們雖然可以將“過去”的風景一比一復刻,或者像電影《楚門的世界》一樣,打造一個在玻璃罩中和美的“家園”,但如若失去了精神的支撐,這一切最終都會浮現(xiàn)出虛偽的影子,所謂的“美好”就只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所以,木心的召喚,是我們這個時代共同的召喚,他召喚的是純良和赤誠,是素心相對,是一諾千金的傳統(tǒng),是一生一世的愛情,是精神的純粹和高貴。
人類之所以是不同于其他生命的高級動物,除了因為人類懂得利用工具、發(fā)展科技,還因為人具備人性。人類基于內(nèi)心原本的良善和同理心,創(chuàng)造了美和道德。萬物之始,本該是極其簡單的,所謂大道至簡,“極簡”即高貴,便是這個道理。在物質(zhì)過剩,人人陷入精神內(nèi)耗的當下,我們也許可以嘗試“極簡”人生,嘗試給生活和精神做減法,聽從內(nèi)心的聲音,回歸我們自己本源的,澄明高貴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