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葆倩
仔細想來,我大抵是很有口福的,歸功于媽媽從婆婆那里繼承來的手藝,從小家里的飯桌上便不缺換著花樣的美食,青紅相間,油光點綴,香氣四溢。我那時以為能吃到這些美食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并不感到驚奇。直到離家久了,我才發(fā)覺,家里的飯菜是那么美味,而這些食物的背后亦有著我此前并未想過的深意。
小的時候,我很喜歡在外面吃飯。每個周末,只要出門,一般都會在外面吃了再回家。那時候還沒有外賣,也沒有網(wǎng)紅店,我們一家三口兒便會到“面點王”吃一餐。那時的“面點王”做得很好,是真正的連鎖店,幾乎哪哪兒都有。照例是一碗南瓜粥,一碟醬骨架,再加一碟雪里蕻或者一碗豬紅。再后來的時候,雪里蕻便換成了龍須菜,再加一碟紫甘藍。只有我和媽媽兩個人的時候便不要醬骨架,換成羊肉串。那時的“面點王”總是人滿為患,大家擠擠攘攘地踮著腳在柜臺前等菜。將紙片遞給廚師,蓋上一個藍藍的章,便來一碟菜?,嵥榈?,喧鬧的,伴隨著騰騰熱氣,卻有著擁擠所帶來的獨特?zé)狒[,不令人反感,倒覺得喜歡。
現(xiàn)在大抵是很少這種連鎖店了,即使有,餐廳里大家都客客氣氣,陌生又疏離。像是現(xiàn)代城市應(yīng)有的樣子,卻只讓人覺得冷冷清清。長大后我也不那么愛在外面吃了,黏黏糯糯的黑米糕依然是我的最愛,清甜軟滑的椰汁糕也總讓我心心念念??涩F(xiàn)在這兩種糕點也很難找到了,外賣更是沒有,只能在難得的閑暇時跨越城市找尋,可能有點兒折騰,但滿足了口舌之欲,倒也開心。
今年的除夕是在婆婆家吃的,先上大蝦再上魚,魷魚和乳鴿又接連而上,十道菜滿滿當(dāng)當(dāng)擺了一桌,寓意“十全十美”。但其實哪怕不是除夕,每次到婆婆家吃,餐桌也總是滿當(dāng)當(dāng)?shù)摹_@次是婆婆親手包的包子、餃子,還有一碟撒了香蔥的炒粉,下次就是有烤紫菜、蘿卜絲、黃瓜絲、蚵仔煎當(dāng)配料的卷餅大餐,每次都有新花樣??粗且蛔雷硬耍铱偰芟肫鸢⒐推牌诺睦戏孔?,因為那張木桌子上也總是滿當(dāng)當(dāng)?shù)摹?/p>
阿公和婆婆的老房子在羅湖,不高,六層樓。阿公和婆婆住四樓。進門右拐就是廚房,門口擺著個大水缸。嚴格來說,那也不是個水缸,只是個鐵皮大水桶,有時會有大魚在里頭活蹦亂跳。我想逗它玩兒,可又不太敢,只是笑著看大魚跳來跳去的樣子;看了一會兒就倦了,然后跑到客廳玩兒。
那時每次我到婆婆家,他們總會買來我最愛吃的菜包。店不遠,就在家樓下;出小區(qū)左拐,很快就到。實話實說,我沒去過店里,但我猜想這家的店面大概很小。那菜包的外形并不精致,看著平平常常,咬開來也沒什么皮薄餡多的感覺,只有切得細細的青菜餡夾著香菇碎,間或還能看到幾粒白芝麻,怪不得每次吃都覺得那么香。阿公和婆婆搬家后,我再沒嘗過那個味道。不過我已經(jīng)很久沒去羅湖了,那家店想必也早已關(guān)門了吧。
如此說來,我打小時候便吃了不少好東西,身在廣東自然是不缺美食,媽媽老家在福建,親戚也總會寄些特色食材來,蒸紫菜、雞蛋面線,樣樣都是媽媽的拿手好菜;姨丈家在西北,有一年運了只羊過來,幾家分了,那滋味真是這輩子都忘不掉??上?,好景不長,我的皮膚易過敏,上初中不久,在吃食上便禁忌多多了。
食堂向來是不能指望有多么好的吃食,在一般般的基礎(chǔ)上一減再減。記憶中,我最凄慘的一次是只能吃白飯拌黃瓜。媽媽也頭疼,雞、鴨、魚一律禁掉,南瓜、茄子、豆類也少碰為妙,所以她只能費盡心思在我能吃的范圍內(nèi)想出新花樣。想吃宮保雞丁,就得把雞肉換成豬肉;想吃豆角炒茄子,那就沒轍了,只能忍一忍。
這樣的日子一天天過著,我倒不覺得怎樣,忍就忍,總有一天還能吃的,等那天來了,我一下吃個夠本。可是媽媽好像總是過意不去,先后折騰了各種炒飯、拌面,雞扒改豬扒,黑椒粉、胡椒粉、新奧爾良粉全備上。我后來也感覺過意不去,不就是頓飯嘛,這么些年,早就習(xí)慣了,隨便做、隨便做,有的吃就成。不過媽媽向來不聽我的,我也總是沒心沒肺的,前腳剛勸媽媽不用做得那么麻煩,后腳吃得最香的肯定是我。
后來離開了家,在學(xué)校,只能吃食堂。我不愛點外賣,嫌吃的送過來味道都變了。一來二去食堂也吃膩了,沒辦法,我硬著頭皮繼續(xù)吃,這種時候就會很想家。我想我以后要是有了自己的房子,別的不說,先得有個大廚房,有空了就在里面搗鼓一下,再也不要連著幾天吃一樣的飯菜,一個星期也吃不上一次粥。
學(xué)校里的苦難不止食堂,尚未適應(yīng)的環(huán)境、或多或少的學(xué)業(yè)壓力,以及各種瑣碎事也頗令人煩悶。有一次,碰上作業(yè)截止日期擠在同一周,心情糟糕得很,簡直想“破罐子破摔”,什么也不做。我就這樣在桌子前呆坐了一個下午,快到晚餐的時間,也不想下樓吃飯??帐幨幍乃奚崂镏挥形乙粋€人,外面天色已然暗淡下來,我突然覺得有點兒冷。不知怎的,我想起之前媽媽硬塞給我的薏米、百合、玉竹,還有一小瓶黃糖。我抽抽鼻子,拿出養(yǎng)生壺和碗,準備開始給自己做吃的。
我不記得食譜的具體內(nèi)容了,只知道玉竹不能和薏米一起下。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匕寻俸细裁讈G到碗里,接了點兒水就開始淘洗。薏米在飄,壞的丟掉,好的留下。再一股腦兒地將其倒進養(yǎng)生壺里,接了水,開始煲。做了點兒事,心情似乎也好了點兒。我打開電腦,繼續(xù)之前擱置的任務(wù)。做著做著我又煩了,索性看著養(yǎng)生壺發(fā)呆。水早已燒開,薏米和百合在里頭舞蹈。薏米飄啊飄的,不停地打轉(zhuǎn),有的又卡在縫里,掙扎著出不來。淡淡的薏米味跟著蒸汽飄了出來,香極了。我看著那還在掙扎的薏米,任腦子漫無邊際地亂想。
“滴滴滴—”養(yǎng)生壺響了,我拿出黃糖往里丟了幾顆,等了五分鐘再關(guān)掉。打開蓋時,我被涌出來的水蒸氣燙了一下;拿一點點水把碗涮了,又全都倒出來。好燙!我吐了下舌頭,但它真的好香!我拿著從家里帶來的勺子,小口小口喝著吃著。糖下少了,不夠甜,下次得多放一點兒。我心想著,喝著水,突然覺得一切也沒那么糟。就像薏米和百合,原本是硬的,但在水里煮著煮著,跳著舞著,就軟了,軟軟糯糯,那么香。我不知道這有什么邏輯,跟自己又有什么關(guān)系,只是放縱了大腦任其胡思亂想,覺得一切都沒那么糟糕。這是在“異國他鄉(xiāng)”的我自己煮的第一碗百合薏米水,我將一碗吃干喝凈,覺得會做飯真好。食物是會給人力量的。不是“人是鐵,飯是鋼”的力量,是另一種力量?;蛟S來源于熟悉的食物中潛含的重重疊疊的回憶,又或許只是那種踏實而實在的存在感,使飄浮的我落了下來。
有一次我看到一篇文章,說現(xiàn)在的人大多不好好吃飯,邊吃邊看手機,或過度節(jié)食,或暴飲暴食,對腸胃不好。我仔細想想,驚覺確實如文章所言?,F(xiàn)在吃喝不愁了,買到各種各樣食物的途徑也多了,大家反而對吃不在意起來。明明已經(jīng)不用“有上頓沒下頓”了,卻時常把自己搞得“有上頓沒下頓”。我慶幸自己飲食尚算規(guī)律—這大抵要歸功于我腸胃不好,只要沒什么意外,一般都會好好吃三餐。但我也反思自己是否不如從前那么愛惜食物了。小的時候,我總是細細地吃雞中翅,把骨頭咬開,每絲肉都咬掉,細細吃,慢慢嚼;有時候吃完東西還會咂咂嘴,仔細回味一下菜品的口感和味道。那時候阿公還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跟我說,要不以后當(dāng)個美食家,免費吃,還有錢拿??墒乾F(xiàn)在的我似乎沒那么好的耐心認真吃飯了,忙起來再好的菜肴也只是果腹的食物。當(dāng)然大部分時間我還是有認真對待“吃”這件事的,絕對對得起百分之九十以上被我吃下肚的各類菜肴;但是有時又的確是在如嚼蠟般吃著各式菜肴,像完成任務(wù)般,機械麻木。
我一直覺得食物是很寶貴的東西,哪怕在不愁吃喝的年代也是?;蛟S有“粒粒皆辛苦”的原因在里頭,但還有些別的我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食物是關(guān)系著幸福的,不只是吃飽喝足的幸福,還有關(guān)乎情感的幸福。往大了說,每道菜肴、每種蔬菜都有其背后的地理和文化;往小了說,每份食物內(nèi)都飽含了濃濃的親人或愛人的情意?;蛟S只是咬下第一口泡芙后,奶油在嘴里融化;又或是喝上秋天的第一杯熱可可;甚至只是和朋友分食一包干脆面……是味蕾跳動的時候,伴隨口齒相碰的無法取代的記憶,和由食物引發(fā)的原始的飽腹感和安全感混雜在一起,使得食物那么珍貴。我曾經(jīng)看過一段跟食物相關(guān)的描述,是一本兒童文學(xué)書里的,模模糊糊記著,卻也記了好久。“冬天里喝下的第一碗湯是因為肚子餓,接下來的幾碗則是為了滿足口舌之欲,一直到額頭上滲出小小的汗珠—那才是暖到心里的快樂?!?/p>
或許食物的本質(zhì)就是幸福吧。在咀嚼間,喚起曾經(jīng)的記憶,又或是創(chuàng)造新的記憶,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重復(fù)這樣幸福的循環(huán)。所以,我們要好好吃飯,這大抵是對大自然的饋贈,以及對深愛著我們的人們最好的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