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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
作為“王言”,詔書是古代重要的文章之體,相對其他身份的個人創(chuàng)作文體而言,其內(nèi)容具有最高的權(quán)威性,將會“垂于后世,列于典經(jīng)”,傳達出上位者之言的莊重與尊嚴,因此對語言修辭要求極高。詔書的擬寫,除“言必弘雅,辭必溫麗”外,核心要求即是傳達出帝王的旨意,正如宋趙汝滕《庸齋集》中所言“人主心術(shù)系焉”,詔書的體制要求及政治功用使其具備“微言大義”的特質(zhì),即以典雅而規(guī)范的言辭,含蓄而精確地傳達出文字之下的帝王之深層旨意。
在作于嘉佑三年的《論編學士院制詔札子》中,歐陽修曾明確地表達過他對于詔令文的態(tài)度。他認為,詔令文書皆關(guān)乎朝廷大事,不僅將會作為帝王的訓教謀畫之詞示于后世之人,且具有極高的史料價値,故應當妥善保存。由此可知,歐陽修對于詔令文的寫作必然是極用心的。同時,嘉佑八年歐陽修所撰《請皇太后權(quán)同聽政詔》所代言的對象宋英宗亦對王言文字十分重視,《職官分紀》載,英宗“于制誥多親閱,有不中理,必使改。常謂執(zhí)政:‘如此人君謨訓,豈可褒貶失處?’”《宋史·英宗本紀》中亦有關(guān)于英宗因?qū)W士草詔未盡己意而改詔的記載。
再看《請皇太后權(quán)同聽政詔》擬寫的背景:嘉佑八年,仁宗暴崩,英宗在曹太后及韓琦等重臣的扶持下登基,于先帝謚號未定之時便染疾恙,無法上朝處理政務。曹太后作為輔佐過仁宗的賢后,被推到垂簾聽政、暫理朝政的位置。正値政權(quán)交替之際,朝綱未穩(wěn),人心浮動,下達于此時的詔書,不僅要清楚地表情達意,更要起到“收拾人心”的作用,此外,還要為將來曹太后的還政及英宗的重新主政做好充分鋪墊。
更深一層的背景是:因仁宗皇嗣無著,英宗自幼便被接入宮中?!八臍q,仁宗養(yǎng)于內(nèi)。寶元二年,豫王生,乃歸濮邸。”(《宋史·英宗本紀》)而等到皇子豫王出生時,英宗又被送回家中。而其父濮王趙允讓亦有同樣的作為皇儲入宮后又被遣還的經(jīng)歷。這些變故無疑給英宗的內(nèi)心留下了陰影,嘉佑中,仁宗在韓琦等重臣數(shù)次請立儲君后詔英宗任職,英宗數(shù)度堅辭,更在被立為皇子時“益堅辭”,直到數(shù)位重臣奉詔“即臥內(nèi)起帝以入”。
且英宗“天性篤孝”,對其父濮王更是盡孝到固執(zhí)的地步。嘉佑四年(1059年),濮王去世,英宗悲痛不已,《宋史紀事本末》載,治平二年(1065年),英宗謀追隆其已故生父,遂令群臣議定濮王允讓應奉典禮,在朝中掀起“濮議”之爭。而此詔所在的嘉佑八年,距濮王去世不過四載,英宗當未從父喪的陰影中走出,而英宗本就因舊事精神脆弱,據(jù)《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的記載,英宗此時之“疾恙”全然為瘋癥之狀。
此外,據(jù)史料如《韓魏公家傳》等記,英宗與曹太后關(guān)系并不和睦,英宗因精神失常,數(shù)次對曹太后無禮,曹太后對此極為不滿,韓琦等重臣多次居中調(diào)停,方維系相安無事的狀況。
如上所述,詔書的核心功用、《請皇太后權(quán)同聽政詔》的擬寫者與被代言者對王言文字共同的重視、本封詔書下達的背景——在這幾個因素的綜合作用下,《請皇太后權(quán)同聽政詔》的寫作必當斟詞酌句,將此詔的數(shù)層深意自然而完整地納入典雅的文辭中,力求用語穩(wěn)當、表達精確,做到無可挑剔?,F(xiàn)試將此詔拆解分析如下:
“朕承大行之遺命,嗣列圣之丕基。”首句簡潔明了地交代詔書下達的總背景:英宗剛剛即位,仁宗謚號未定。而“大行之遺命”、“列圣之丕基”的表達,使詔書開篇即彰顯出英宗作為唯一正統(tǒng)繼承人與掌權(quán)者的至高地位。
“踐祚之初,銜哀罔極,遂罹疾恙,未獲痊和,而機政之繁,裁決或壅。”繼續(xù)交代背景。英宗之疾,事實上更多地出于對生父濮王去世的哀痛以及自身精神的不穩(wěn)定,而歐陽修以因先帝逝去而哀思難抑作為此次英宗“罹疾恙”的理由,是十分合宜的公文表達。先帝之尊與英宗之孝的雙重加持,使這個理由顯得萬分正當合理,甚至于將英宗的患病上升到某種精神高度,令人無可尋隙指摘。而在接下來的敘述中,可以看出歐陽修公文寫作之敘事功力:由直接原因“罹疾恙”敘至間接后果“裁決或壅”——政務堆積,然國不可一日無君,簡要有力地道出“聽政”的必要性。
“皇太后母儀天下,子育朕躬,輔佐先朝,練達庶務,因請同于聽覽?!北M管實際上英宗與曹太后關(guān)系不睦,但歐陽修在詔書中的表達仍無比得體。此時,詔文推出聽政的人選曹太后,并列舉由其聽政的理由:于天下,曹太后行止合宜,享有民望;于英宗,曹太后有撫育之恩;于朝政,曹太后有輔佐先帝的前例,熟悉政務。三者結(jié)合,確保曹太后之聽政可以服眾。
値得注意的是第二條與第三條理由:通過敘述曹太后與英宗的關(guān)系來證明曹太后聽政的正當合理性,詔書再次確認了英宗“唯一正統(tǒng)”的地位;又強調(diào)先帝時曹太后是行“輔佐”,而非主政——這兩條理由,為將來曹太后之還政埋下了第一處伏筆。
此處需作簡單說明的是宋代的后妃政治。后妃涉政導致外戚亂政的現(xiàn)象在許多朝代都是一個敏感的問題,然有宋一代參政后妃為數(shù)不少,卻因宋朝對外戚勢力的限制而幷未造成外戚橫行的局面。且宋代后妃之參政皆是在皇帝無法正常履職的情況下發(fā)生,為維系皇權(quán)而存在,正常時期后妃不予干政。
且此時曹太后的聽政正是由朝臣促成,英宗先令大臣攝政,被拒后方“詔請皇太后聽政”,宋邵伯溫《邵氏聞見錄》記:“英宗即位數(shù)日,有疾,執(zhí)政大臣請光獻后垂簾,權(quán)同聽政。后辭退久之,乃從?!薄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中亦有關(guān)于此事經(jīng)過的詳細記載。曹太后之聽
政與皇權(quán)的維系緊密地捆綁在一起,是得到朝臣認可及支持的。也因此,本篇詔書對曹太后聽政一事的敘述十分自然,幷無牽強刻意之感。
“蒙曲賜于矜從,俾緩憂勤,冀速康復,候?qū)砺犝??!庇⒆谧鳛槌跫次坏男碌郏畚晃捶€(wěn),又曾受曹太后的扶助,且與其有母子名分。詔文對英宗詔請曹太后聽政所持的姿態(tài)、分寸拿捏十分得體,既以“曲賜”、“矜從”等詞表現(xiàn)出英宗身為人子的極盡恭敬的態(tài)度,恪守禮節(jié),同時又不失帝王尊嚴與威儀,含蓄而明確地指出太后聽政的目的是為帝王分勞、使帝王得以早日康復主政。此處又一次為曹太后之還政埋下伏筆。
“皇太后權(quán)同處分,文武百官并放朝參,候朕平愈日如故。”最后,詔書交代了曹太后聽政的具體落實情況。通過對兩方的安排,詔書明確了此次聽政的性質(zhì),即非常態(tài)的權(quán)宜之計,最終目的乃是“候朕平愈”,等待英宗回朝主事。詔文此時與開頭呼應,再次直接昭示英宗的“唯一正統(tǒng)”地位,待英宗痊愈后“如故”更是第三次指向曹太后的還政。加上前面兩次的鋪墊,可謂布置縝密,用心良苦。
同在此處與詔書標題中出現(xiàn)的“權(quán)同”一詞用得尤為老辣?!皺?quán)”在《春秋公羊傳》中與“經(jīng)”相對,指非常情況下的變通,又有“暫且”等引申義。詔書用此,可以說是十分精準地切合情況而又留有詮釋余地的了。據(jù)《韓魏公家傳》記載:“太后聽政,止在內(nèi)東門小殿中,后屢語輔臣而怒曰:‘此中是何處坐?’”面對太后的不滿,韓琦正是用當初詔書中所用的“權(quán)同”來應答的:“今皇帝已是長君,止因服藥,暫煩太后聽政事。當日詔書明言‘權(quán)同處分’。既言權(quán),則安樂便當如故也?!辈芴箅m聞之不悅,卻也無可奈何。這一事件正能說明詔書之“微言大義”的效力。
通過對《請皇太后權(quán)同聽政詔》的初步考察,可以一窺歐陽修于詔令文書寫作一道的深厚功底??v觀整篇詔書,風格典雅莊重,敘事緊湊又不失雍容,條理分明中暗藏深意。就其終極價値而言,以“微言大義”理清局勢、安定人心幷為將來的政權(quán)平穩(wěn)交接做好鋪墊,此詔堪稱文以致用的典范。此篇詔書的后續(xù),歐陽修于治平元年為曹太后還政事宜而擬寫的《皇太后還政議合行典禮詔》亦展現(xiàn)出了同樣的“王言”文書寫作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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