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勛
李白的《將進酒》是大家很喜歡讀的一首詩,這個名字本身就非常浪漫,意思是,把酒喝干了吧。其實它有點兒像西方的《飲酒歌》。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天上來”是講黃河的上游,“到海不復(fù)回”是講黃河的下游,這幅巨大的畫面象征著空間的遼闊和無限性。
接下來他說:“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崩夏甑哪赣H在鏡子里看到自己頭上的白發(fā),就感嘆頭發(fā)早上還是黑色的,怎么黃昏時就變成白色的了,這里他在講時間的飛逝。
李白通過這兩個句子告訴我們,你以這么短暫的生命,怎么去追求無限的空間?用有限去追求無限就會是永遠的感傷和無奈。于是,他說:“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p>
李白的詩里最美的字是“我”。儒家學(xué)說往往教人謙虛、謙卑,盡量不要談“我”,可李白總是在講“我”。他覺得生命里很重要的一點是找到“我”的自信,找到對自己生命的肯定。
“天生我材必有用”,是說我既然在天地之間生長出來,一定有我存在的意義和價值,我覺得這是很自信的一種口氣。年輕人一定會喜歡李白,因為他是年輕的,是青春的。
我們小時候,父母總是讓我們節(jié)儉,要我們樸素??墒抢畎字v“千金散盡還復(fù)來”。他說,不要那么計較,不要那么在意千金,你一下子把錢花掉,它還會再回來的。這絕對不是儒家會鼓勵的事情。
這樣的揮霍其實有一種過癮,有一種草原民族的豪邁。
《將進酒》透露出李白非常鮮明的個性,也讓我們百讀不厭,其中有一種豁達和豪邁。每次在生命受壓抑時,讀讀李白的詩,你就會忽然覺得可以讓自己放開。
“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比寮艺J為人要活得有分寸,活得規(guī)規(guī)矩矩,最后成圣成賢,也就是今天我們所說的那些德高望重的人。
李白覺得,生命這么短暫,我們應(yīng)該去追求自己愛做的事。我常常會想,為什么在我們的正統(tǒng)教育里,有時候不那么敢介紹李白?
如果李白是我們的小學(xué)老師或中學(xué)老師,我相信他會問所有的學(xué)生:“你們最想做什么事?如果生命只有一次,你們想用來做什么?”
李白的叛逆其實非常有趣,他有一點兒顛覆正統(tǒng)教育。在正統(tǒng)教育中,我們要遵循同一種模式,去考試,去拿學(xué)位,而這些可能并不是我們心里真正想要的東西。
我們總是在為很多人活著,為父母活著,為老師活著……可是李白會問你自己最想活出的樣子,可能是玩滑板,可能是飆車,也可能是其他。李白最大的愿望并不是去考試、做官,而是活出他自己。
但我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常常是做不到的。很多人之所以喜歡李白,也許是因為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受到太多的壓抑和委屈,他們想借著李白的詩去紓解沒有活出來的自己。
但李白怎么可能這么豪邁,這么不受局限呢?他的“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中,“五花馬”是他騎的那匹駿馬,“千金裘”是非常昂貴的貂皮大衣。
他因為喝酒喝得沒錢了,可還要很江湖義氣地請朋友喝酒。于是,他就說:“我今天就把我的馬和貂皮大衣當(dāng)了換美酒,跟你好好喝一次,把所有的煩惱都忘掉。”
假如李白是我的朋友,我會很喜歡他。我們不要把他誤認為酒肉朋友,他的酒肉中有一種對人的深情,他身上有很多江湖游俠的個性,有那種我們已經(jīng)不太容易看到的豪邁義氣,也就是所謂的俠客精神。
我不喜歡拘泥于文字的詩人,我相信詩人并不只是寫詩的人,而是通過詩將生命活出來的人。他們留下的詩句,總能幫助人把生命從拘謹和壓抑中完全打開。
有人認為《蜀道難》是寫唐玄宗逃難到四川的故事,“問君西游何時還”,就好像問唐玄宗:“你到西邊來,什么時候回去???”
我不喜歡這種解讀。一首詩有不同的層次,雖然這種解讀是最通行的,但我覺得李白不是在關(guān)心現(xiàn)實,而是在描述生命的流浪與自我放逐。
在他的詩中,生命從人的世界出走到自然的世界,有一種孤獨感。我更愿意相信李白是在問自己,這樣的流浪、這樣的彷徨什么時候會結(jié)束,什么時候才能找回自己。這是一種對內(nèi)心世界的叩問。
我不希望在解讀這首詩時,離開李白對自然的描述。李白不應(yīng)該是那種糾纏于瑣碎事情的人。當(dāng)然,歷史上,他曾被小人陷害,可我總覺得他那么瀟灑,也許在爬山時就會忘掉這些。
在旅途當(dāng)中讀李白的詩會獲得極大的愉悅,在自我流浪的過程中,會體驗到“但見悲鳥號古木,雄飛雌從繞林間”所描寫的自然世界中蒼老的古木和鳥凄厲的叫聲。我一直覺得教會我讀李白的不是學(xué)校,而是山水。
李白的貴游文學(xué)不俗氣,因為他有一種“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的荒涼感,會在擁有人世間最大的繁華時選擇出走。李白會令我們想到悉達多太子,他即使擁有最華麗的宮殿與最美麗的妃子,也還是會出走。
“欲渡黃河冰塞川”,講的是生命的茫然。拔劍四顧,要到哪里去呢?往北走吧,想渡過黃河,可是黃河已經(jīng)結(jié)冰。那么往西走吧,“將登太行雪滿山”,想爬過太行山,可是滿山都是大雪,似乎生命當(dāng)中都是阻礙,都是困頓。
李白會怎么面對呢?他用調(diào)侃的方式給了自己一個解放——“閑來垂釣碧溪上”,不要這么悲壯,把生命看得悠閑一點兒,就拿著釣魚鉤,在小溪邊釣魚吧。
“忽復(fù)乘舟夢日邊”,釣著釣著累了,睡著了,夢到自己坐著船到了太陽的旁邊。這是李白的浪漫。在無法解決現(xiàn)實中的阻礙與困頓時,他會做夢,用夢把自己帶到另一個美麗的世界。
人活著,現(xiàn)實的人生如此艱難,每一步走下去都可能是歧路,每一步走下去都可能是困頓,每一步走下去都可能是挫折。
李白覺得他僅有的快樂是在酒中與夢中,一回到現(xiàn)實人生,他就覺得到處都是陷阱。即使身處繁華,他心里也是荒涼的。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钡苌俦У降祝麜o生命一個巨大的希望,這是李白內(nèi)在世界的向往。
“會有時”是說要有一個機遇。李白的詩里有一種豪邁之氣,因為他一直沒有放棄對大空間的向往。對海洋的向往,對破浪的向往,對太陽的向往,是他生命的主調(diào)。
但在現(xiàn)實中,他時常陷入困頓,想出走又無處可去,似乎走到哪里人生都是這樣困頓,只好回來尋找心靈的悠閑。
(琛 麗摘自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蔣勛說唐詩》一書,本刊節(jié)選,王進城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