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紀純
一
姨奶家的閣樓四層四面,都住滿了人。
但余佑不喜歡這里,只覺得擁擠噪雜。樓上電線和晾衣線來回交叉,床單和花花綠綠的衣服遮天蔽日,加之天井又十分昏暗,整座閣樓弄得像一個小碉堡似的。混亂潮濕,狹小逼仄。還有閣樓外,對面露天公廁的糞水都流到路中央了。
姨夫帶著余佑進門,初見姨奶時,她正在打牌。眾人起身寒暄,姨夫的弟弟隔著凳子跳過來摟住哥哥,招呼他們坐下。只有姨奶不為所動。她盯著麻將牌,右手麻利地揭起,只捻一下,就用力摔了出去。隨后又抬起左手,把煙遞進嘴巴,輕輕地吸幾口,讓煙從鼻子里流了出來。那煙很濃,嗆得余佑直咳嗽,也把姨奶左臉的一大塊老年斑給遮住了。
等牌局終了,姨奶才說一句,你來了。
這是余佑第一次跟隨姨夫去巖州見姨奶。姨夫告訴余佑,姨奶還沒有原諒他,自打他和大姨為愛情遠走之后,就像斬斷了血緣關系一樣,對他不冷不熱,形同陌路。但姨夫說,他不后悔,如果自己不能左右自己的愛情,他才會后悔,而且會后悔一生。
余佑記得,那是一九九八年的秋天,當時他十二歲。他還記得,到巖州的那天,和離開的那天一模一樣:路邊的梧桐樹金黃閃耀,熠熠生光,樹上的天空遼闊高遠,湛藍無比。有幾朵白云漂浮,像飛到天邊的幾只白雁。
二
姨夫家挨著濱河,濱河徐緩清淺,沒有急流,就是冰涼沁骨。濱河兩側樹木繁密,每到夏天就會引來四面八方納涼的、捕魚的和摸金蟬的人匯集。一入夜,就會有無數支手電筒發(fā)出一道道光線,自下而上,自左而右,從樹根部打到樹葉上,從這棵樹打到另一棵樹上。把漆黑的地面和夜空劃開一道熱鬧而明亮的“白洞”,奇幻得就像外星人在未知的星球找到了新世界的入口一樣。
姨夫家就是余佑的新世界。
每到盛夏,余佑愛躺在姨夫家的大院子里,高挑椿樹下的竹椅上乘涼。到了晚飯的時候,鹽鹵金蟬、秘制小魚就會被端上餐桌。這點小菜對于姨夫來說,完全是信手拈來。因為他信奉一句話“抓住愛人的心就要抓住愛人的胃”,所以他為了大姨,專門去學過廚師。
余佑覺得,姨夫和大姨非常般配,一個是多功能的廚子,一個是鄉(xiāng)醫(yī)。
大姨在西屋給人看病。姨夫做短工回來,不用多說,在堂屋就把飯做好了。
大姨忙完就能吃上熱乎的飯菜。
大姨也常自嘲道,都六十多歲了,竟然還沒有學會做飯。
姨夫說,大姨永遠都不用做飯。只管看病就行。他會全力做好大姨的后勤保障工作,為大姨偉大的救死扶傷事業(yè)服務。
姨夫有一張長臉,皮膚像圓黃梨一樣粗糙,上面組合了獨具個性的外貌特征:密密渣渣的胡子,耷拉的雙眼皮,渾濁的大眼,溝壑縱橫的額頭,還有黑白交雜的蜷曲短發(fā)。余佑心想,如果能夠打扮一下,姨夫肯定會像影視劇里的意大利男子一樣,高挑英俊。他個子可是有一米七八呢。但姨夫就是不修邊幅,夏天只穿幾套皺巴巴的灰色衣服。冬天總是裹著一件軍大衣,還愛抄著手。煙也不離嘴,一天能抽掉兩包。
姨夫說話的口吻從來都是溫和的,不急不慌,從未見他發(fā)過脾氣。他的兒子嘉盈,也就是余佑的表哥,和他的脾氣幾乎是一模一樣,溫和得像個女孩。他對待嘉盈也極為寬容,從買小霸王游戲機就能看出來。但有時候又太過縱容,后來連嘉盈突然從高中退學,都沒有多加過問。嘉盈常常可是名列前茅啊。
后來,余佑到了安魚市去上大學,去往姨夫家的次數也越來越少。因為中間也隔著一百多里地。他只在過年走親戚時,能夠見到姨夫。姨夫的頭發(fā)白的更多了,但余佑覺得姨夫沒怎么變,之前就是這個老樣子。
姨夫喝酒上臉,一喝多,眼眶周圍和顴骨處就會發(fā)紅,他說,年齡大了,很多地方都不要了,只能打零工,短工都不行,收收蒜,摘摘棉花,運氣好了能當個保安,看看工地。他羨慕那些在工地上一天賺好幾百的人,房價高,工人的工資也高啊,那真是直線躥升。以前八十找個小工,現在門也沒有。
三
盛夏仍在,但金蟬幾乎沒有了。麻雀和烏鴉倒是不少。
自打巖州給余佑留下極深的“臟亂差”的印象后,他十年都沒有來過。
但巖州好歹是省會城市,畢業(yè)后他還是來了。他的單位在巖州郊區(qū)的郊區(qū),空間寬廣,不會有他恐懼的閣樓那樣的逼仄出現。何況,單位辦公樓后面,還有一個大院子。里面栽滿了石榴樹、桃樹、杏樹和梨樹。最里面還養(yǎng)了幾只鵝。
閑余時間,余佑常站在果樹間看果子長大沒有。
遺憾的是果子健康成長的幾率有點低。麻雀和烏鴉把絕大部分的果子都給啄爛了。它們專挑紅的地方啄。再加上單位奉行無公害種植,不除草,不打殺蟲劑,那果子能長成幾顆,就算是果中龍鳳了。領導說,有幾顆嘗嘗鮮就行了。這果樹就是為了到春天的時候看它們開花。
余佑常站在果樹間,看晚霞遠去。每每如此,就感覺是在提前養(yǎng)老。余佑不喜歡房地產這個行業(yè),但耐不住還是在房地產公司做事,只有這個行業(yè)能付得起高工資??纯粗車至⒌乃酰湍芸闯鲞@個行業(yè)的紅火。
巖州的城中村早都拆了。
房子都蓋到了郊區(qū)的郊區(qū)了。
余佑想,姨奶家的閣樓肯定能賠償不少錢。那可是市中心的位置,寸土寸金啊。四層啊,要是她們再加蓋十幾層呢?姨夫家應該能分到一大筆錢。他六十多歲了。能安安心心地養(yǎng)老了。
但姨夫沒有等到養(yǎng)老的那天。
姨夫死在了工地上狹小的保安室里。
人們早上發(fā)現的時候,他的身體已經冷了。醫(yī)生說是半夜死的。
這是嘉盈打電話告訴他的,在一個大霧籠罩的早晨。余佑莽莽撞撞地在大霧里狂奔,霧粒打在臉上,像刀子割在心上一樣,痛如切膚。他急于尋找一個出口,找一個人來澆醒他,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這是在做夢。
四
姨夫死的工地是一個醫(yī)院的擴建項目,在市中心。
余佑到工地的時候,大姨和嘉盈正穿著孝衣坐在大門口的地上。冰棺橫在他們面前,一塊毯子蓋在上面,兩個花圈靠墻斜倚著。余佑喊了大姨和嘉盈的名字后,再也沒說什么,穿上孝衣,和他們坐在一起。
此時天已經黑了。馬路上燈火閃耀,川流不息。
余佑瞪著眼睛癡癡地看著前方,未曾注意過的細節(jié)朦朦朧朧卻又清晰無比。路燈是淡黃色的。地上的梧桐葉是暗黃色的。它們隨風滾起,停下又滾起,翻來覆去。飯店的霓虹招牌是五顏六色的,閃閃爍爍,雜亂無章。堵成排的汽車發(fā)出來的燈光是蒼白色的,明亮而又刺眼。趴在車玻璃上看著他們的人的眼睛是深黑色的,透澈而又深不見底。
余佑也看過別人維權,穿著孝衣,守著棺材,打著白底黑字的條幅。
現在他是被看的對象。
他心里黑漆漆的,能聽到無數回響。余佑想起和姨夫最后一次在姥姥的葬禮上見面。他們圍在火爐前。他仍是裹著一件軍大衣,豎起的毛領子把他的脖子捂得嚴嚴實實的,頭發(fā)雜亂。他把手放在火焰上。火焰透過指縫,把他的臉照得通紅。
姨夫當時說,嘉盈都多大了,啥時候能領個女朋友回家。沒學歷,不早點談戀愛,年齡大了,打老光棍嗎?還有你,你也不領個。你們也別太挑,下雨知道回家就行了,人就這么回事。不過,說來我這輩人酸甜苦辣都嘗過??嗍钱斎豢啵贿^人要求不高啊,還能追求點真實感情,我和你大姨不就是嗎?現在的生活好得不是一點半點。就拿出趟遠門來說,擱原來,大冷天騎個自行車要走上兩三天哪,腳不聽使喚,手都給凍爛了。現在啊,幾十分鐘就到了。但是,物質豐富了,你們的精神也豐富了,豐富得不知道哪一件是珍貴的,脾氣都那么大,誰讓著誰哪?我們當初捧在手上,當個寶。你們哪,是說散就散,說扔就扔,純?yōu)閮簯颉>瓦@還沒說房子,車子,票子什么的……
余佑覺得姨夫說得對,但人不都是親自撞了南墻后才肯回頭嗎?有的還不回頭。就像讓他戒煙,明知吸煙有害,不仍是戒不掉嗎?
余佑當時就當常規(guī)的訓斥聽了,左耳聽,右耳出。他對“老人言”已經具備了相當的免疫力。聽了開頭,就知道后面說什么。
那天姨夫又抽了半盒煙。
嘉盈一晚上都在不停地抽煙,腳旁邊落滿了煙灰和煙屁股。
你啥時候學會抽煙的,我咋沒印象?余佑問。
兩年前吧,做銷售時候,得會抽啊,給別人遞個煙接個煙什么的。
他現在吸煙厲害,跟他爸一樣。好的沒學,壞的一樣沒落下。大姨說。
嘉盈深深地抽一口,又朝地上深深地吐一口。煙哪,能緩解焦慮。當你抓耳撓腮,覺得腦子里有蟲爬的時候,煙會把他們驅趕走。
啥謬論,你們去吃點東西,去吧,我在這守著。大姨跟嘉盈說。
吃不下,余佑,你和我媽去吧。
他們脫去了孝衣,余佑攙著大姨去對面的飯店喝粥。余佑站在前面付款,大姨把幾十的零錢放到收銀員面前,一張二十的,一張十塊的,還有三張皺巴巴的一塊的。小佑啊,你來給我們母子倆鼓勁,怎么能讓你付錢?
大姨臉上的皮膚極為松弛,又有些浮腫,眼睛里布滿血絲,空洞無神,但仍想擠出一點微笑給余佑。
余佑有點愣住了,大姨為什么這么說啊,這么說就是拿自己當外人了。我怎么會是我大姨的外人,又怎么是姨夫的外人呢?
你不是外人。但是不能讓你付。什么近人外人的?你姨夫的親弟弟,你說近不近?但他連陌生人都不如。
親弟弟?他人呢?他能幫上忙嗎?
他幫忙?他就出現過一次,是以他們公司項目副經理的名義出現的,他要我們不要鬧,公司會拿出兩萬八的喪葬費作為人道主義賠償。大姨說話有點哽咽,長噓著一口氣,左手捂著左眼,不斷揉著。那是他親哥啊。他自家的事,他怎么能這樣說?
他們都只喝了半碗粥。臨走時,圓乎乎的老板在柜臺上包了一盒鹵肉要送給大姨。大姨推開。老板說,這不要錢,送您的,您啥也別說,我都知道,我都看著呢。老弟我看著心里都難受,這是一點心意,您得挺住,您得寬心,以后的日子還長,這些狗日的東西,您倒下就是便宜他們了。
深夜,余佑和嘉盈把冰棺推到門里面。他們就躺在會議室的長桌上睡下了。到第二天早上,再推出來。
余佑到姨夫死掉的保安室去看了,房子是由紅磚壘成的,直接在走廊下壘的,陽光照不到。屋里面只有兩米多寬,兩米多深,放著一米多寬的小床外,勉強能下腳。墻上有一扇跟胳膊一樣長的方形窗戶。窗戶就是一整塊玻璃,玻璃四周釘了幾個釘子,用以固定。玻璃上面布滿臟土,屋里面極為昏暗,就是白天也要開著燈。余佑走進去,關上門,拉下燈繩,低瓦數的白熾燈泡發(fā)出暗紅色的光,屋子里仍然晦暗,像沖洗照片的暗室。余佑看看地上,想起嘉盈對自己說的話,姨夫被發(fā)現時,就是躺在窗邊的地上,一手捂著心口,一手捂著脖子。
余佑呼吸局促,從屋子里逃出來了。
余佑想,那些在家里床上去世的老人,好像也是幸福的。因為能夠落葉歸根。這世界上還有很多人不能歸根,就像姨夫一樣,如飄零的落葉隨風而起,飛到哪里停到哪里都由不得自己。
大舅的兒子龍哥暫時把自己的店關了,找關系,找律師,各種咨詢,各種跑動。走工傷保險能賠付多少?上法院能判多少?多久可以宣判?能不能向建筑單位施壓?早點解決。
龍哥統(tǒng)共上了九年學,最后硬是找到了一個在市政府任職的同學。同學告訴他,以個人情感來說,咱絕對氣憤。不把他們公司那些管事的判個刑,絕不能罷休。但是,咱們又只是勢單力薄的個人。咱們可以去告他們,擺事實,講證據,他們能夠一直給你拖著,耗著,拖個三年,耗個五年。咱們是絕對等不起的。說些難聽的,他們一年因為意外事故死傷好多人的,他們有足夠多的技巧足夠多的預算去請法務來應對。他們呀,就像野狗一樣,會死咬著這個閘口不放。如果放開了這個閘口,那賠付就是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還是私了吧,在賠償金方面,往高了去談。他也不便通過市里的關系去干預。
余佑的父母、大舅、二舅和三舅都來過。大姨不讓他們常待,說各家都有一大攤子事情,這些事就讓他們去爭就好了。
他們就輪流待上幾天。
大姨的眼睛一直都浮腫著,布滿了血絲,臉也浮腫著。
五
冰棺擺了兩周,姨夫的弟弟告訴大姨,賠償金能給到三萬五了。是他從中斡旋,好不容易爭取來的。求她把姨夫拉回家,早點讓哥哥入土為安,不要再鬧了。不然賠償金拿不到,他的工作也會丟的。
片區(qū)的民警來過幾次,給大姨提了一些水果,喊衛(wèi)生站的護士給大姨檢查了一下身體。民警說,老姐,有些事情我?guī)筒簧厦Γ撬麄冞@邊的人要是敢動手,您就打我的電話,但是您千萬也別動手,這樣會被倒打一耙,有理變成沒理的。
駐足的路人越來越多。
一位騎電動車的大姐說,我看你們在這都好久了,蠻可憐的。但是光這樣不行啊,人家該施工施工,你們擋著門又能怎么樣???他們的臉皮厚,比這墻還厚。你找電視臺,找小強幫忙,讓他們來采訪。有電視臺采訪就行了。
嘉盈說,我們打過電話,他們問是怎么回事,問過了就不來了。
看人下菜的!公關懂嗎?被公關了!這樣的公司就是給媒體花個幾百萬的公關費,也不會多賠給咱們這些人的。穿著紅短袖的大哥抱著雙臂站在旁邊,唾沫星子都噴出來了。要我說,你們就跟著項目經理,別打他,也別罵他,就跟著他,辦公室跟著,家里也跟著。把他給跟煩了,事情就好辦了。
項目經理是個半禿的又肥胖的中年男人,特征明顯,特別好認。余佑和嘉盈按紅衣大哥說的,跟在他的胖屁股后面,連續(xù)跟了五個小時。項目經理不耐煩地報警了。警察問,打你了沒有?沒有。限制你人身自由了沒有?答,那個,沒有。那要我們管什么呢?把人抓起來嗎?我們又不是你們的保安。項目經理又喊來瘦條條的項目副經理,讓他把人轟走。
姨夫的弟弟來了。朝余佑和嘉盈看了一眼,沒有說話,徑直走到經理桌前。
你,把他們倆給轟走,不看你面子,早讓下面的人打他們一頓了。倆毛孩在這攪禍啥玩意兒,你倆能翻起多大的浪來,我給你們臉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賠錢看得起你們。你那情況怨誰呢?時運不濟懂嗎?
嘉盈順手抄起旁邊的臉盆,潑了他一身水。你吃屎長大的吧,你媽教你做人沒有!狗日的東西,小心我捅了你。嘉盈眼睛通紅,看看左右,把沙發(fā)上的東西掀來掀去,又跑到桌子上掀來掀去,仿佛在找一把刀子。
項目經理從椅子上跳起來,站到了椅子后。他半禿的頭上的一捋頭發(fā)也跟著跳了起來,左右擺動。他伸出一只胖爪子,朝副項目經理喊,你愣著干什么?去啊!工資不想要了?獎金不想要了?你老婆的工作機會不想要了?你孩子不想上好學校了?
副經理轉過身,面向嘉盈,剛要開口,被嘉盈罵了回去。
他杵著個高個子,瘦瘦條條地,像一根搟面杖一樣,呆立不動。
閣樓拆遷款你都拿了,說奶奶的遺書上寫著全部留給你了。我們都不爭了。你發(fā)達了吧,百萬富翁,千萬富翁了吧?就這還為一點工資把自己給賣了,連你親哥都不顧。你還是人嗎?我罵你就是罵我,但我還是要罵你。你真像一條賤狗。給你個骨頭,你都能叼出花兒來。你聽那只禿狗威脅你了沒有,這樣你還幫他?我喊你狗都是對狗的侮辱,狗還記得感恩呢,你有一點恩情,一點愧疚嗎?
秋風習習,葉枯即落。
冰棺又停了三天。
搟面杖告訴大姨,公司能出到四萬二了。這是他挨了一頓罵,挨出來的。
緊跟的方法不能長期奏效,因為半禿的項目經理再也沒有來過。
大姨仍然坐在大門口的地上守著。不時有同齡的人過來看她。
環(huán)衛(wèi)大娘提著撮斗和掃帚蹲下來,剝了個雞蛋給大姨,讓大姨吃。她說,妹子啊,我天天看著你啊,也怪可憐的。我和你一樣,我老伴也沒了。以前是我倆掃大街,現在就我自己。一開始,我也接受不了,我不敢回家,回到家里就空落落的,你喊他名字吧,喊不應,沒有人出來跟我說話。那時就跟做夢一樣,睡不著,就是醒著做夢。但是你不能不睡啊,第二天還要起大早掃地不是?我就吃安眠藥,那一段時間就迷迷糊糊的,睡覺,掃地,掃地,睡覺,后來,我就適應了。
你也要看開,生活還得繼續(xù)下去不是?我看你的孩子年齡也不算大。
老姐啊,你說得我……大姨的眼淚掉了下來。
余佑第一次看見大姨流淚。
但是他知道大姨在無盡的夜晚,已經偷偷地流了很多淚了。那是她的丈夫,私奔的愛情啊。她的愛情在狹小的屋子里倒在地上,整個夜晚都無人察覺。
老姐,我痛苦啊,你說他晚上倒在地上,那么小的屋子,他喊人沒有人應,他多痛苦啊,要是有人能聽見,說不定就能救起來了。我是醫(yī)生,我也沒能救他。老姐,你說他在閉上眼睛前都在想什么呢?他怎么舍得下我,舍得下這兒子呢?他兒子還沒結婚呢,他怎么就舍得閉眼呢?
環(huán)衛(wèi)大娘蹲在地上,抱著坐在地上的大姨,她把大姨的頭摟進懷里。
大娘說,他肯定什么也沒想,哼著小曲兒,沒有痛苦,就那么一下子,去往極樂世界了。沒有痛苦地走,是八輩子修來的福分。
大姨哭得像個孩子一樣。余佑的淚水也直流。嘉盈背轉過身,吐著長長的煙氣,看煙氣飄揚,飄揚。
龍哥讓余佑寫了一封控訴信,印了幾百張單頁,白紙黑字,控訴建筑公司的罪行。大清早余佑把它們貼在燈桿上,公交車站牌上,也發(fā)給路過的人們。但情況不太理想,很多人只看了一眼都扔了,上面還踩了很多腳印。余佑抹抹上面的土,把它們收進懷中。
環(huán)衛(wèi)大娘告訴他們,他們貼的單頁,她盡量晚點撕,她也不想撕,但是不撕,她的工資是要被罰完的。其實,單頁的用處也不大的,你們看垃圾箱里都塞了多少,很少有人關心的。
余佑想,何嘗不是?之前他見過多少別人控訴的單子,不也是置若罔聞嗎?
自覺無能為力,只能熟視無睹。
再說,這東西與自己沒有關系,看多了又心生厭煩。
六
冰棺停放了二十多天,出租冰棺的人來了一趟。一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人。他沒有見大姨,直接跟嘉盈說,小兄弟,我特別理解你們,我做這行的我知道。我那至親也是橫死的,當初我租別人的冰棺,看著高額的費用,也是承受不起。后來,我才干了這營生。我給你們每天的價格并不高,也不為多掙你們多少錢,就是想讓這些可憐人有個臨時的窩。
但是,對比其他人來說,你們租用的時間也不短了。勸勸你母親吧,保重身體。以前的那些人最后也都是妥協了的,生活還要繼續(xù)呢,你別聽網上那什么,一出事就叫囂一命抵一命的,那能成嗎,那現實嗎?那都是些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我們的痛苦他們不知道,他們這邊給你出主意,說什么耗也耗死他們,和他們玉石俱焚。轉眼間,他們一扭頭就忘了。再發(fā)生別的事,他們也這樣說。小兄弟啊,你哥我做這行,看的太多了。我是不忍心看著冰棺這價格,噌噌往上漲啊。給你們算吧,我于心不忍。不給你們算吧……
嘉盈謝過出租冰棺的人,沒有答話,一根一根地抽著煙。
嘉盈跟余佑合計,把事件在網上也發(fā)一發(fā),曝光曝光。說不定會有效果。
嘉盈的大伯,二伯,也就是姨夫的兩個親哥過來了。還有村里平時要好的長輩。他們擠在會議室里,大伯,二伯坐在第一排中間。跟來的人坐在第二排。娘家人坐在他們對面。
屋里抽煙的人很多,桌上的兩條煙都拆開了。煙霧彌漫。
大姨又給他們說了一遍情況。
大伯掰著手指,往上捯飭,翻著幾輩找關系,看哪個大人物能施下壓,讓建筑公司妥協一下。但是最后一個也沒找出來。二伯提議說,不然,讓小弟再去跟公司說說,再少加點錢,也讓姨夫少受點罪,拉回家里安葬吧。
第二排的人小聲嘀咕,對,拉回家安葬吧。多待一天,多花一天的錢,吃飯,住宿,那要多少?再一個,家里還等著收秋呢,還要接小孩上下學呢,來這撐下場面,壯壯膽,示示威就行了。別人沒聽見他們交頭接耳,余佑坐得近,他聽見了。他朝他們白了幾眼,心里說,也是幾個慫包,你們來干嗎呢?
三舅說,這情況就是要鬧,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就欺負老實人,我們這些人能輪流在這值守,四萬多塊錢,那是啥,說句不好聽的,那是打發(fā)要飯的,四萬多買一條人命嗎?你們自家人在這里,我覺得你們應該去找找你們的小弟弟。跟他掰飭掰飭,問他在中間是不是當了個掮客,凈作妖了!
龍哥說,如果走法律途徑,我這邊來準備。但是呢,有一說一。咱們不要抱太大的希望,拖來拖去,精力和財力,都會拖進去,得不償失。堅持是肯定要堅持的,也要想辦法盡快施壓,盡快私了。
眾人商議完,大姨給二伯塞了幾百塊錢,讓他帶著從家來的弟兄們去飯店吃飯。二伯推辭了一下,還是拿住了。有人小聲說,嫂子,你們這么多人晚上住哪兒呢?我們跟你們待一起吧。
大姨伸手指著身邊的桌子說。我們就躺在桌子上。要么是兩個椅子對著,頭枕著一個椅子,腳搭在另一個椅子上?,F在天熱也不用蓋被子。湊合一下就行。
老嫂子啊,這,你們多苦啊。
你們哪,別跟我們待一起。嘉盈,你跟大伯、二伯一塊兒出去,找個旅店,把錢付了,跟本家們說一聲,都委屈一下,住幾晚。
余佑忿忿不平。大姨已經極度憔悴了,身上的衣服都沒有換過,頭也沒有洗過,每天醒來也只是到工地的水龍頭上,捧一把水,抹一把臉。上年紀的舅舅也都睡在會議室陪了幾個晚上。他們憑什么來了就要住旅店!
老妹子、嘉盈,死人不能復生,活人要盡量寬心。死的是我親弟弟,我不也心疼嗎?但是我們的重點要放在活人的身上。你們也要保重啊。二伯說。
一隊人出發(fā),跟著嘉盈去找旅店了。
安排好后,嘉盈就自己回來了。
嘉盈躺椅子上,雙腿翹在桌子上,一言不發(fā)。他點上一支煙,也給大舅點上一支。屋里就他兩個人抽煙。
大舅全白的頭發(fā)靠在椅背上,看著天花板說,我妹子和妹夫啊就是人太善良,人善被人欺啊。原來那拆遷款為什么不爭,就是要爭,打官司。說什么怕兄弟反目,那兄弟都獨吞了,還是兄弟嗎?什么東西!唉,你看來的這一批親兄弟、本家兄弟,哪個不是慫蛋!我們一堆娘家人守在這,倒成了名義上的外人。嘉盈,你別嫌我說話難聽,你都記著那些個人的所作所為。什么他媽的時候了,有心情住旅店,要不要給他找個五星級酒店。我實在看不下去了。二十多天了,二十多天了啊。你聽聽,這些人,一來說什么,要我們投降嗎?
你說這些干什么?二舅眼睛瞪得溜圓,駁斥大舅。咱做好咱自己的。他人做什么咱管不著。說完又面向嘉盈說,孩子,人善沒錯,咱家的人都是這樣,不作惡,遇事不爭。但是遇到惡人,咱不能不爭。我們這些人,聽你和你母親的。你的那些大伯、二伯、本家,也就是你爸的親弟兄、自家兄弟,是!名義上來說是比我們近!他們說話比我們有分量。但這件事,還是要看你們倆的決定。你就當我們是你們的后盾,你們指哪兒,我們就奔哪兒。你們說堅持,我們就堅持。你們說好了,夠了,或者是累了,想歇一歇,咱們就撤退。
嗐,啥也甭說,咱就一個詞,堅持。三舅說。
他們正說著話,會議室的門突然開了。
一個衣著皺巴巴的老保安走進來,提了個保溫壺。
他把壺放在桌子上,又排出幾個碟子。對大家說,這是我從家?guī)У娘溩?,家里包的,這是醋,你們吃點。
您這是?大姨問。
老哥生前對我好,他有煙有茶就給我分一份兒。這人要感恩不是,我得來看看他呀。還有,我呀給你們出個主意。你們光守著大門也不行,你們那也不叫守,誰進誰出,我看你們也不攔,有什么用啊。你得讓他們停工??!去斷他的電,他們工程進度有要求的,斷他們的電,他們就比你還著急!
斷電能行嗎?那不會影響醫(yī)院看病嗎?大姨說。
不影響,是兩路電。他那電箱在大樓后面,您從大路過去,繞到后面,給他電閘拉下來。機器沒電,他水泥上不去,瓷磚上不去,就沒法干活了。但是要切記,旁邊是高壓電,千萬要小心。
眾人覺得這個方法可行,他們決定試試。
早上,他們繞到大樓后面,引起了幾個戴安全帽的注意,也跟了過來。
余佑找到電箱,用鐵棍撬開,看到總閘,直接掰了下來。
轟鳴的攪拌機和吊機戛然而止。
戴安全帽的朝身后大喊,快來人啊,有人搞破壞。
不到五分鐘,黑壓壓的工人擠了過來。有的手里拿著鋼管,有的拿著半截鋼筋,有的舉著手機錄像。
你們干啥,黑社會啊,鋼管,鋼筋的。你們他媽的上一個試試。嘉盈,打電話報警。三舅朝人群喊去。
領頭的是個光頭,他穿著黑色背心,肩膀上的一條蛇和一把劍露在外面。他胸口的金鏈子也晃來晃去。
大姨站在高壓電箱旁邊,聲嘶力竭地喊著,你們這么多人欺負我們孤兒寡母,我丈夫死了!我丈夫死了!他是跟你們一樣的工人!你們干工地的,不知道嗎!你們這樣逼我!你們這是為虎作倀啊。你們也都有父母,如果是你們的親人,你們會拿著棍棒這樣面對他們嗎?大姨身體往下墜,失聲痛哭,癱坐在腳下的建筑垃圾上。嘴里還不斷喊著,你們過來吧打死我吧!打死我吧!省得受罪!
余佑聽著心里直流血,眼睛直流淚。怎么能讓六十多歲的大姨這樣去做啊,大姨人好了一輩子,做鄉(xiāng)醫(yī)這么多年,怎么得到這樣的回報呢?
光頭往后退了一步,朝人群喊。誰讓你們拿棍子的,都扔了。噼里啪啦,工人手里的棍棒都掉在了地上。光頭繼續(xù)說,老哥老姐,那是高壓電,您別離那么近,小老弟,你把老姐往邊上扶扶。您也誤會了,我們不是惹您的建筑公司啊。我們是分包方。
您斷電是斷我們的電,礙不著他們的事兒。您斷電一天,我就要損失十幾萬,這工人也要損失很多工錢。如果不能按時交工,我還要賠他們錢啊。老哥,您跟老姐說說。這不,合同呢?合同拿過來,我們簽的有合同。建筑公司是總包,我就是小包工頭,咱都是一樣的,您不要為難我啊。
光頭拿出合同,走到三舅身旁給三舅看。
這樣,老哥,您來。光頭踮著腳,貼近,要趴在三舅耳朵上說。
干什么?
我?guī)湍幻ΑD@邊就放過我吧?給我們電閘合上。
光頭趴在三舅耳朵邊說,他們總部在清江路,什么董事長,總經理,都在那里,去那里吧。我去那兒要過賬。到那兒鬧比守在這強得多。
什么叫鬧啊?三舅說。
得,我口誤,我錯了。是維權,您去看看,您千萬別說是我說的。光頭說。
七
余佑和嘉盈站在大街上,翻了翻他們在網上發(fā)的消息。結果大失所望。
沒有人轉發(fā),只有幾個節(jié)哀順變的評論。
嘉盈,給我一根煙吧。
余佑點燃,吸了一小口,然后咳嗽了一大口,嗆出幾滴眼淚來。
嘉盈,你心里有啥打算呢?
我不知道,我現在都感覺在夢里一樣,還有一層網裹著我。我前進、后退、向左、向右,都很艱難。為了我爸,我肯定要往前沖,但是我沒法看我媽每天這樣受罪。我想大聲喊出來,就跟有一張油紙糊著我的嘴一樣。我張大嘴,用盡力氣,也喊不出聲來。
路邊理發(fā)店傳來葉倩文的《珍重》,嘉盈對著電線桿蹲下來。他把臉埋進胸口,吭哧吭哧地抽泣著,身體顫抖著,最后大嚎起來。余佑也跟著流眼淚。
深秋的風從他們身邊繞過去,落葉和歌聲在他們四周飄揚。
突然地沉默了空氣
停在途上令人又再回望你
沾濕雙眼漸紅
難藏依戀及痛悲
多年情不知怎說起
在何地仍然是關心你
無盡長夜為陪伴我懷念你
他方天氣漸涼
前途或有白雪飛
假如能不想別離你
不肯不可不忍不舍失去你
盼望世事總可有轉機
牽手握手分手揮手講再見
縱在兩地一生也等你
哭了好一大會兒。余佑和嘉盈才緩過神來。
他們攔了輛出租車去往建筑公司總部。
走到樓下,余佑和嘉盈都驚呆了。
他們看見有人穿著孝衣睡在大門邊的走道里。還鋪著褥子,蓋著被子。
這家公司竟然不止一起事故。這樣的事情對于他們來說成了家常便飯。
余佑他們來到行政部,開門見山地和接待人員說明來意。
柳眉杏眼的小姑娘接待了他們,直言自己沒有權限處理這類事情。讓他們坐會兒,等領導過來詳談。
那領導在哪兒呢?
領導在開會呢。
幾樓?
九樓。小姑娘順口答音兒。
余佑拉著嘉盈轉身就離開了,快步走向樓梯。
小姑娘慌了,捂著嘴,我錯了。哎呀,你們別啊,千萬別去啊,我求求你們了。她喊著同事來阻擋。但余佑和嘉盈早跑上去了。
余佑和嘉盈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左看又看,把之前印的單頁拿在手中,就像拿一沓資料。他們看見正前方有人進出,徑直走過去,發(fā)現是一個坐滿人的會場,里面好像正在進行一場比賽。
余佑和嘉盈淡定地走進去,從后排開始,快速地把單頁一張張地排給他們,然后又走到第一排,發(fā)給那些評委領導們,又走到臺上,給坐在主持臺上的兩位,一人一張。
“建筑公司草菅人命”幾個大字配著冰棺的圖片布滿了整個會場。
他們發(fā)完了,戴金邊眼鏡的主持人才明白過來,慌忙喊來兩個人,把他們架了出去。
他們被帶到了會場旁邊的小屋里。
你們把我的主持全毀了!主持人雙手不停地撓著頭發(fā)。
你的主持算什么?人都死了快一個月了在冰棺里躺了一個月了!你們有人管嗎?余佑冷冷地說。
那是我造成的嗎?你把我的職業(yè)前途給毀了你知道嗎?我現在都能打你一頓,然后把你丟出去,你報警都沒人知道,你懂嗎?
你打吧,我不還手。嘉盈站到金邊眼鏡面前。
呵呵,我不會打你的,因為我不會像你那樣幼稚。金邊眼鏡坐在桌子上,松了松領帶,長長地喘了幾口氣。
幼稚?換你是不是早就跪地求饒了?余佑說。
你光嘴上犟沒用,我跟你說。我要追究責任的話,你們絕對跑不了,就拿治安管理條例都能拘你。進了所里,登記在冊,留下案底,你以后生活都難辦。我看你倆也讀過書,你應該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吧?好,就算你不怕!咱們另外再說會場的損失,你怎么賠?如果這邊索賠,再和你們的賠償金相抵,最后你什么也帶不走。動動腦子行嗎?是,死者為大,你有理,你勇敢,我服你。但你能不能考慮下后果?能不能?能不能動下腦筋考慮一下后果!金邊眼鏡直視著他,拿手指著自己的腦袋,厲聲說道。
余佑和嘉盈無言以對,沉默了下去。
金邊眼鏡嘆了一口氣,摘下眼鏡說。嗐,算了。作為男人我贊賞你。你們走吧!但是你不能再進會場。也沒必要再進會場了。走吧。你們的目的也達到了。
余佑和嘉盈出了大樓,在門口停了一會兒。他們去超市買了些水和食物,然后蹲到廊道里的老人面前,拍了拍被子。
老人抬起頭,警惕地看著他們,握緊了拳頭放在胸前,用沙啞的嗓子說,又來找事?說破天我也不走,不還我兒子,誰他娘的攆我我也不走!嘉盈看他滿頭白發(fā),一臉的油和著一臉的灰像剛從煤堆里鉆出來一樣。他的眉毛和眼睛也都耷拉著,疲憊至極。
爺爺,沒人攆你走,這水給你喝。這食物給你吃。
老人半信半疑地把東西揣進被子里,看了他們幾分鐘,又躺下了。
公司總部車馬盈門,人流不斷。夾著公文包身板挺直的男子目不斜視。踩著高跟鞋的女子,戳著手機,聚精會神。他們幾乎沒有人往地上掃一眼,仿佛地上的被子、褥子和人都不存在,也跟他們無關。
余佑想,確實,地上的人確實跟他們無關。
八
余佑和嘉盈回去的時候,會議室里坐滿了人。
氣氛有點凝重。
余佑和嘉盈找了位置坐下。余佑雙腳特別難受,他至今還沒有脫掉過鞋子,腳底又黏又膩,能感覺到起了不少水泡,有的水泡可能已經踩爛了。他身上也奇癢難忍。余佑鉆到角落里,一邊撓癢,一邊聽他們商談的內容。
大伯說,剛才小弟說,公司愿意出五萬了,這是他跟公司軟磨硬泡來的。
二伯說,你們覺得行嗎?
椅子摩擦地面,發(fā)出刺耳的響聲,龍哥急躁躁地站起來,剛說出一個“不”字,看到大舅看著他,又坐了下去。
龍哥轉過頭來問嘉盈,嘉盈,你說行嗎?
嘉盈看看大姨,大姨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低著頭看著桌子,眼睛空洞無光。
不行,絕對不行!嘉盈說。他要臉不要臉啊。他軟磨硬泡來的?他不從中間掙他哥的死亡費就是好的。這是我和余佑大鬧會場拼來的。你們是來給我們娘倆打氣的,還是給他們勸降來了。一口一個小弟小弟的,你們是有多親啊。
你這……大伯面露尷尬,伸出食指,指著嘉盈。
行了,你別說了!自家人能是勸降來了嗎?就是不想讓你爸在外面風吹雨淋。說實話,錢多錢少算什么,咱是要爭一口氣,好讓人覺得咱們不是好欺負的,不讓人戳著腦門子說,男人都沒了,這家人連屁也不敢放一個。
還有,你也別對長輩們出言不遜,外面有輛準備拉冰棺的車,都是他們好說歹說從家里喊來的。誰愿意拉死人呢?是你大伯二伯出面,請客吃飯,才過來的。他們……你們先聊著,我出去一下……
大姨說了半截停下來了。站起身,一手捂著心口,一手捂著額頭,跌跌撞撞地向門外走。
眾人忙起身扶著。
大姨平靜又堅定地說,沒事,不用擔心我,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你們談吧。
眾人站在門口,看大姨走遠。
余佑發(fā)現大姨兩鬢的黑發(fā)也變白了。本是自來卷的頭發(fā),現在像干枯的草地上落滿了極碎的白色紙屑。大姨近一米七的個子,也像個矮矮的孩子一樣。她歪歪斜斜地,慢慢地往樓后面走。眾人跟著前進幾步,大姨扭過頭,抬抬手,招呼他們回去。大姨拐進了姨夫倒下的小屋里。
在自家人和娘家人的商議下,最終決定再撐一撐。
但自家人要退場了。地里的花生不收就爛在里面了。孩子上下學不接送,怕被人販子拐跑,也怕被車給撞了,還有各種活計要做。再說我們都待在這里,對大姨來說也是一筆不小的挑費。
早上商議好沒有等到吃中午飯,他們就決定返程。
大姨出來送的時候,不少人都坐上了車。他們搖下窗戶和大姨告別。
大姨站在車旁跟他們說,你們走吧,不用擔心這里,用不了那么多人,你們身體也都不好,不用陪著硬熬。走吧。
車門關上,兩輛面包車和一輛小轎車緩緩遠去了。
余佑脫去孝衣,到旁邊賓館開了一間房,喊大姨、舅舅還有嘉盈都去洗澡,也換換鞋襪。讓大姨也好好睡一覺。大姨硬從沾滿土的口袋里拿出卷了幾卷的零錢塞給余佑。
余佑看大姨只剩一張一百的和一張五十的了,皺巴巴地卷在一起,心里更加難受。大姨您這是干什么,我收了就是天地不容。您就好好睡一覺。剩下的就讓我和嘉盈來做吧。
冰棺擺了三十天了。天空下起了雨。路上泥濘無比。
他們把冰棺推到門里面,蓋上兩層塑料布,又在邊角上壓了幾塊磚頭。
余佑和嘉盈站在屋檐下,看雨嘩啦啦地流。
嘉盈,談女朋友了嗎?
沒有。你還抽煙不,再給你一根?
來吧,給我一根。煙是個好東西。
你信命嗎?余佑。嘉盈問。
信吧,又不太信。余佑吸一口煙,思考著說。
以前我租有一間房子,在城中村,房東說可以賣給我,那時候,房子還沒大漲呢,我爸說,那房子那么破,要那玩意干啥,村里的大院兒多好。嘉盈彈彈煙灰,瞇縫著眼說。然后就沒買,過了幾個月就開始漲了,根本就買不起了。如果當時決定買,就不會有這樣的情況發(fā)生了。你說,這是命嗎?
沒等余佑回答,嘉盈繼續(xù)說。如果買了,也不會讓老爸出來掙這錢了。哪怕轉手一賣,就能賺幾十萬呢。他兩千五的工資,要掙多久才能補得上這幾十萬。
我不知道。我不喜歡房子,不想買房,不喜歡一睜眼,就被無形的框框給釘死了。哪怕未來我會屈服,但我也想拼一下力氣反抗一下,直到筋疲力盡,直到沒有任何辦法。余佑說。但可能我選擇的道路是錯的,是非?;闹嚭酮M隘的。
余佑用腳趟了趟水,猛吸了一口煙。他覺得煙讓他的腦子都酥了。
嘉盈眨巴眨巴眼問余佑。你說,做個好人,好不好呢?你在大學里待過幾年,你不知道。我進入社會早,沒有學歷,沒有文化,吃盡了苦。我只能賣游戲軟件,炒股軟件之類,反正就是銷售,他們看不起我,臟話一連串一連串的,我謙讓,他們得寸進尺,我禮貌,他們說我懦弱、娘氣,我感覺我的世界觀就要崩塌了。我從來都覺得當一個這樣的人就是正道,父母的教育就是這樣,為什么……
嘉盈,我們再拼一拼,不論怎么樣,也要忠于我們的內心。余佑說。
秋雨下了一整夜,早上起來,樹葉都濕嗒嗒地趴在地上。
轄區(qū)民警送過來一個紙箱,要送給大姨。里面裝著社區(qū)群眾的捐款。
大姨不愿意接。民警硬是給了嘉盈。
舅舅們也都因為身體不適,回家里輸液了。每個人也都長了腳瘡。龍哥仍然是跑前跑后想各種方法。
目前,只有余佑形影不離地陪著嘉盈和大姨。
余佑突發(fā)奇想,咱們去找醫(yī)院啊,醫(yī)院是甲方,對乙方肯定會有限制的啊。說起這個途徑,他們的眼睛亮了起來,咬文嚼字地寫了一封陳情信,四處打聽,摸到院長辦公室,不分晝夜地找機會去攔他。
終于攔到了,余佑的眼淚禁不住流出來,激動得說話都不利索了。
噢,你們是死者家屬,我知道這個事,我問過他們,他們說你們是“職業(yè)工鬧”,就是跟職業(yè)醫(yī)鬧差不多的那種。他說他們會妥善解決的。怎么,還沒解決好嗎?院長穿著一身白大褂,接過信,戴著厚厚的近視眼鏡,一邊盯著信,一邊抬頭看他們,不慌不忙地說。
不是,我們不是職業(yè)工鬧,我爸死在工地上,他們一開始就只賠兩萬多,后來漲到五萬,說是什么人道主義援助,這怎么是人道主義援助呢?這是工傷啊,他們的責任呢?再者說,這么點錢不是侮辱我們嗎,光冰棺一項……
孩子,你不要激動,我明白你們的意思,我這邊能以甲方的名義去施施壓,但是,你知道,強制措施我們是做不了的。你也要相信,我們能做的,會盡力去做。唉……你們娘倆真是不容易。這樣,這一萬塊錢你拿著吧。院長從抽屜里拿出一沓整齊的鈔票遞給嘉盈。
不是,院長,我不是來要錢的,我想讓我爸得到應有的尊重。
嘉盈往后退了一步。
我知道,你收下,錢不是惡的東西,更多的錢才能辦更多的事。這算我個人的心意,我希望你把錢用在正途上。況且,這錢在你那里,比在我這里更有意義。
院長當場給建筑公司總包打了電話。
院長跟余佑說,你們回去吧,代我向老妹子問聲好。我記得誰跟我提過,她也是鄉(xiāng)村醫(yī)生,你說我佩服她。鄉(xiāng)醫(yī)苦哇,我原來也是鄉(xiāng)醫(yī)。好了,去吧。
余佑和嘉盈回到大門處,見幾個黑上衣、牛仔褲、圓寸頭的男子站在冰棺前,舉著牌子,牌子上面寫著“職業(yè)工鬧,阻擋施工”。
九
你們他媽的是干什么的?
嘉盈看到,飛過去猛踹在一個舉牌人身上。
打人了,職業(yè)工鬧打人了。大家快來啊。職業(yè)工鬧打人了。舉牌人躺在地上,哭喪著臉,捂著腿,朝行人高聲叫嚷。
大姨拉著嘉盈兩個人,別動手,別動手。
大門口迅速圍過來一群路人。
你們能要點臉不?不給人解決事情,反過來污蔑人家職業(yè)工鬧。有點良心沒有?一高個大爺沖著寸頭男說。
誒,你怎么說話的,誰污蔑了?這可待了一個月了,不是職業(yè)工鬧是什么?另一寸頭男站到大爺面前說。
我問問你,你愿意在這多待一天嗎?人家脾氣好,好欺負,換我,早他媽跟你魚死網破了。大爺想把挎著的帆布包掄起來砸過去,被人攔著了。
要是待在這,能賠我很多錢,我也待啊?說完,寸頭男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不就是錢嗎?你們公司這么大,多賠點啊,對你們來說九牛一毛嘛。我看你們是真牛,寧肯省點錢,臉面都不要了。碎花襯衣的大娘伸著頭說。
對,對。眾人附和。
對什么對,我們是看不慣他們這職業(yè)工鬧,為民除害,賠什么錢,誰賠錢?給,看看,都看看,這是報紙。疑似職業(yè)工鬧,長期阻擋施工……寸頭男抬起手,在眾人的眼前晃了晃。
人們湊過頭去看標題,再看配圖。就是這個大門這個冰棺。
余佑搶過報紙,撕吧撕吧,把報紙撕碎了。
看,急眼了。狗急跳墻了,你要不是,你急什么?你撕什么?
我撕你媽!余佑一拳打在寸頭男臉上。
工鬧又打人了,工鬧又打人了,快報警!報警!
大姨趴在膝蓋上,抹起淚來。
人群里開始嘀咕,這報紙上說的是不是真的?
帆布大爺對嘉盈說,小伙子,別怕,我信你們。然后調轉頭對寸頭男說,你們是什么東西!垃圾玩意兒!栽贓陷害無所不用其極??吹枚耙伤啤眰z字嗎?
老家伙,你懂什么,你啊,小心點。
怎么,你威脅我,我還就不怕你。怎么地,你動我試試。你是不是要我躺在地上你才開心?帆布大爺上趕著貼在寸頭男面前。寸頭男往后退幾步。
都讓讓,誰報的警,報警人留下,其他人都散了吧,散了吧。
警察走進人群。
人們給他們讓出一條道來,但并沒有散去。
我報的警,他們打人。寸頭男說。
誰打的人?打的誰?警察問。
沒有人打人,我作證,他們胡攪蠻纏。大爺走到警察跟前說,剛剛哪,他還威脅我,說要弄死我。
沒,沒有,怎么會呢?我們是守法好公民。
誰還有其他事沒?有事上警車,咱到所里談。沒事都散了吧,散了吧。警察環(huán)顧四周,對圍觀的人說。
怎么?還不散哪?走走,都跟我到所里吧。
幾個寸頭男牌子一扔,溜了。
眾人也都哄散而去。
街間又多了許多議論。
一知半解的告訴不明真相的疑似真相,不明真相的告訴不明真相的諸多假想。真相與假相在假想之中變成了亂象。
有人說,職業(yè)工鬧,私扯亂停,挾尸要價,妄圖索取巨額賠償。其行為不僅阻擋施工,影響進度,還極惡劣地影響市容市貌,給周邊群眾的正常生活造成了嚴重的不良影響。堅決呼吁公安機關對其進行嚴厲打擊。
有人說,不就是為了錢嗎?怎么跟釘子戶一樣貪得無厭。
也有人說,想拿親人的命換后半輩子的衣食無憂啊。見好就收吧,有的拿就行了。
在惡言傳播的時間里,項目副經理告訴嘉盈,建筑公司能給到六萬了。撤了吧,回家吧。自家姓氏的臉面都快丟完了。讓哥哥入土為安吧。大侄子啊,算叔叔求求你了。不然六萬也會沒有啊。這是公司歷年來賠償的最高價了。
嘉盈把他罵了回去。幾乎就踹上了。
大姨苦笑著說,一老一小的,怎么就算職業(yè)工鬧了,一老一小的,怎么就算挾尸要價了?一萬四五一平方的房子,幾萬塊的賠償,怎么就算巨額了?
余佑坐在角落里咬牙切齒。一腔怒火噴涌,但又生出莫大的無力感。
十
余佑站在大門口,仰著頭向上看。碧空萬里,白云幾朵。
太陽熱情似火,照得他的眼睛生疼。
旁邊醫(yī)院的辦公樓仍在加速建設,幾十米高的蜘蛛人掛在外墻上,叮叮梆梆地敲來敲去。蜘蛛人小得跟真實的蜘蛛一樣,但他敲出的聲音很大。
前面的馬路川流不息,行人不絕,汽笛陣陣。但沒人停下來聽他們說話,或者說多看他們幾眼。余佑感覺他們也像幾只蜘蛛一樣,卑微地乞求他人的關注和憐憫。但又覺得現在的他們是別人眼里的障礙,是令人厭煩的異類。他甚至感覺到了羞愧,仿佛他們的所作所為都是錯的。
偶有路人瞥過來幾眼,又轉回正路上去,充滿鄙夷的神情,仿佛在說:
都一個月時間了,怎么還是這樣?
哪怕像戲一樣,總有個起承轉合,高潮與結尾嘛,在這停著,是跟房子一樣爛尾了嗎?就沒有點新花樣出來嗎?
余佑翻爛了手機,他們在網上的控訴完全沉寂了。沒有評論,沒有點贊,沒有人理會。他們的控訴夾雜在KTV聚會、火鍋聚餐、旅游結婚、開業(yè)大吉的照片中,像一個硬闖在他人生活中的搶劫犯,搶劫了他們的時間,注意力,還有心情。
無聲的沉寂仿佛在說,省省吧,兄弟。你那一點苦難,都是你的。想倒在別人的瓶子里,沒門,就算倒進去,也無法和他們的口味相溶共生。誰沒有一個裝滿苦水的瓶子呢,我們都把他沉在深處,不輕易示人。你就不要大張旗鼓地拿出來展示了,沒有人會下咽的,會弄臟了胃口,也會臟了他們的社交圈。
余佑回想,以前他看過無數的輕松籌、水滴籌,也只點開了兩三次。
自身莫大的苦難,無論用詞多么考究,在他人眼里都是輕飄飄的。
輕飄得虛幻,輕飄得余佑想躺下,躺倒姨夫大院子里的竹椅上。
他有點懷念濱河了。
懷念濱河深秋的霜和濃重的霧。懷念濱河深秋的寂靜與肅殺。
而巖州的深秋只有冷。比冬天的濱河水還透心的冷。
余佑長吸一口氣,暗自發(fā)力。堅決不能屈服!深深地呼氣,吸氣,再呼氣!
余佑下了決定,要干一件以前他想都不敢想的大事。
第二天一大早,余佑脫去孝衣裝在包里,喊上嘉盈一起,告別了大姨,攔了一輛出租車。
嘉盈問,咱去哪兒?
余佑沒有回答嘉盈,直接對司機說,去巖州市政府。
好嘞!市政府門口禁停,等停到附近你們下吧?
好!
余佑,去市政府?好,虧你想的出來。嘉盈說。
左拐右拐,半個小時就到了市政府旁,兩人走近大門,看有門衛(wèi)在值守,還有崗哨在巡邏。余佑想了想,帶嘉盈走遠了,到了兩百米開外才停下來。
大樹高聳,陽光低低地斜射進來,把大道照得溜光溜光的,也把行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余佑把包放在地上,打開,拿出孝衣穿上,拿出單頁,等過路的人。
緊身褲女人跑過,余佑上前攔住,嚇了女人一大跳,她緩了五秒鐘,看看他們再看看紙片,接過去就跑開了。
大爺大媽經過,問他倆要了一張。邊看邊不住地搖頭,最后搖著頭走遠了。
牽狗的小姑娘驚恐地看著他倆,拽著狗,遠遠地躲開了。
臺階下的非機動車道上,電動車大軍風馳電掣地從他們身旁滑過,飄過來一雙雙好奇的眼神,頃刻又飄走了。
余佑四處看看,暼見市政府大門的方向有人探著頭朝這里望。他仔細看看,見那人正朝這里走來。
走到半程,余佑看清是巡邏員,一頭短發(fā),耳朵上夾著耳麥,手里拿著對講機。兩人一對眼,巡邏員向他招招手示意他們走過來。兩人走過去,巡邏員讓他們把孝衣脫了,然后把他們帶到警衛(wèi)室。
巡邏員和聲悅色地說,你們這是怎么回事?你們知不知道,你們剛才的行為是不對的。
余佑有點吃驚,他以為會被直接按在地上暴揍,拷起來,扔進拘留所呢。
嘉盈說,哥哥啊,我們是真沒辦法了,我爸是門衛(wèi),死了一個月了,還在建筑工地的門口擱著,作為兒子不能為他爭一口氣,實在是愧疚,實在是不甘心。嘉盈說著說著,淚如泉涌,一肚子的委屈,排著隊從眼睛里往外冒。
巡邏員拍拍嘉盈的肩膀說,小兄弟,其實我們也算門衛(wèi),你說的事,我會給你反映的。這是你們訴求的單子嗎?給我留幾份。還有,往前走幾百米,到信訪局做個登記,我給你個條,你給他們的工作人員看。
巡邏員拿起對講機說,陳隊陳隊,這有份材料,你來看一下。
放心了吧,你們去吧!
余佑和嘉盈感激地不住道謝。巡邏員把他倆送出了門口。
余佑和嘉盈來到信訪局門口,許多人拿著厚厚的材料在交談。
余佑領了一個號,把條子遞上去,領了一個表格,填后交了上去。
戴眼鏡的馬尾辮小姑娘告訴她,你們可以回去了。
我們已經責成主管部門盡快處理了。
見余佑和嘉盈仍站著不動。
小姑娘有點心急了,你們放心,已經打過電話,下午就去處理了。
余佑和嘉盈回到工地上,把情況跟大姨和龍哥說了。
龍哥說,你們都先聽著,讓我說。大姨您能最后做決定就行。
十一
下午兩點,街道辦和民警一群人鉆過大門進到工地院子里來。領頭的是個中年女子,短發(fā),灰色西裝,面容干凈,眼神凌厲。她喊來工地上的一個小伙,問他,你們項目經理在哪兒?
他不在。小伙唯唯諾諾地答道。
打電話讓他馬上來,你說街道辦說的,不來全部停工。去打電話吧。
這,我。
快去啊。磨蹭什么?
小伙站開五米遠,打了幾分鐘電話,說經理一會兒就過來。
好,你去吧。
哎,老姐,你是家屬是吧,發(fā)生這樣的事情我們很痛心。咱們今天就把這事情解決,好不好?結果一定讓您順心。
大姨領著幾個人看了看姨夫倒下的小屋,平靜地和他們說了建筑公司的補償方案,還有這一個月以來的經歷。
項目經理和項目副經理開車進來了。
一下車,半禿的經理就熱情地跟主任打招呼,主任,您看還勞您大駕,這事兒我們公司正研究呢,馬上會處理好。
別給我打哈哈,既然人都到齊了,大家都到會議室吧。
主任坐在中間,大姨他們坐在她左手邊。經理和副經理坐在她右手邊。
我先說一句,發(fā)生這樣的事我們大家都不想看到,都很痛心。目前首要的任務就是你們雙方達成一致,把這件事情給解決了。如果解決不了,你們工地全面停工,直到解決為止。項目經理,你聽到沒?我官位雖小,但這在我的管轄范圍內,我還是能做到的。還有,老姐,咱爭取咱的正當權益,但也不能漫天要價,要合法合情合理,行嗎?
我們從來沒有漫天要價,我們就是要一個說法,要一個道歉,再有把老頭的喪葬費出了,順利安葬就行了。怎么就給我們安上職業(yè)工鬧的侮辱名號?大姨說。
你們這就不對了吧?主任問半禿經理。
天地良心,我們沒有說他們是職業(yè)工鬧。那是報紙上瞎寫。再有我們公司給他們的人道主義捐款,也是看在他們非常困難的情況下進行資助的。原本按公司規(guī)定是沒有的,這是破例的。主任,真是冤枉。您問問我身邊這位副經理,也是家屬的親弟弟,您讓他說。
副經理沒有抬眼,盯著桌子邊緣,不住地點頭說是是是。
是,是你大爺的屁,龍哥站起來,死亡賠償說什么人道主義捐款?你們怎么給自己摘得那么干凈???
那關我們什么事啊,他……半禿經理小聲辯駁道。
主任一只手伸向左邊,讓龍哥坐下,一只手伸向右邊,示意半禿經理閉嘴。
她好奇地前傾著身子,驚訝地問。你是項目副經理?你還是亡者的親弟弟?
是。
主任靠后往椅子背上一躺,表情復雜地說,這可是,真……怎么個話說呢?
我聽說,你們現在能出到六萬,六萬是吧?
對,我們公司領導……
只說是不是就行!經理還要再說,主任仍伸手讓他閉嘴。
你們懂不懂法,喪葬補助金,供養(yǎng)親屬撫恤金,一次性工亡補助金等等,要幾十萬,你們只給六萬?龍哥說。
不是這樣算的。他不能按工亡說,要是從幾十層樓高的架子上掉下來摔死,我沒任何異議,但是他是在門衛(wèi)室里死的,對不對,不一樣。半禿經理辯解道。
你他媽說的什么話?你腦子有病吧?龍哥拿起煙灰缸摔了過去。
我說的是實情,不行你去告啊。半禿經理站起身,抬高了下巴。
民警把他們倆都按到了座位上。
余佑和嘉盈惡狠狠地瞪著經理。大姨托著額頭,看著眼前的桌子,默不作聲。
行了,行了,今天是解決問題。解決不了,我陪大家耗著。今天解決不了,明天繼續(xù),明天解決不了,后天繼續(xù),直到解決為止。女主任拍著桌子說。
沉默了幾分鐘。
主任又開口道,我直接說了吧,六萬太少,你們公司少吃一頓晚飯就能省不止幾萬塊吧?
然后又轉頭跟大姨說,咱這邊如果堅持按工亡的名義去賠付,就需要法院介入,那咱們調解的意義其實也不大了。對不對?超過了我的權限,也是建議去起訴,需要律師援助的話,我們可以幫忙找。
我們其實也不是非按那個算,實在是對他們的囂張氣焰看不下去。單子您看下,我們算了,喪葬費,誤工費,工傷保險什么的,我們都減去很多,總額十四萬多一點,我們要求這個,除去開銷,基本夠安葬。也沒多要。然后要求他們公司登報道歉。寫上“非職業(yè)工鬧,正常權益訴求”等等。龍哥把單子遞給主任。
我覺得合理。項目經理你說呢?主任看過后說。
這個很難辦,他們都沒社保,怎么有工傷保險補助什么的?半禿男順了順剩下的半邊頭發(fā),翹起了二郎腿說。
怎么,你也想讓我把社保局稽查大隊請過來嗎?主任問。
不是,他六十多歲了……
你別說那么多,這十四萬多能不能拿出來,登報道歉能不能辦到?
主任啊,我做不了主啊。我得請示領導。
你做不了主就讓能做主的坐在你那個位置上。我跟你明說吧,這是市里信訪局批轉過來的文件,你如果想讓你的領導丟人就把他喊過來坐在這里。
經理出了會議室打電話,旁邊一聲不響的副經理也跟了出去。
余佑和嘉盈要跟著出去,被民警攔著了,說不用跟著。
大約過去了二十多分鐘,兩人進來。
項目經理說,剛才請示過了,有兩種方案。一種是可以賠付十四萬,但是不登報道歉。另一種是,公司可以登報道歉,但是費用得從里面扣掉六萬,賠償八萬。再加上領導個人出于憐憫同情,捐贈的一萬,總共九萬。
眾人默不作聲。
半禿經理又接著說,報社又不是我們開的,對吧?我們以公司名頭去道歉,也是為了尊重逝者,也是給街道辦主任面子,對吧?光這個道歉,我們就會損失至少上百萬的商譽??蹅€版面錢是應該的吧?再說,不是我們扣,是給報社。
大姨雙手支撐著頭,捂著臉說,登報吧,八萬吧。那一萬不要。
主任說,老姐,您要想好了,多一萬總是能多解決一點難處。
我明白。我希望安葬我老頭的錢都是干凈的。
在街道辦的見證下,雙方簽了協議。
在民警的見證下,半禿經理出去專門辦了張卡給了大姨。
余佑和嘉盈,龍哥他們開始拆掉大門外的東西,解下條幅,收起花圈,揭起鋪在地上的毯子。
過路的人看到這邊有了新動靜,便又圍了過來。
他們互相議論,小聲嘀咕,終于要走了嗎,準是要到巨額賠償了。
后半輩子不用愁了。能換一套房了吧。咱一輩子可買不起一套房啊。
嗐,你看,不就是為了錢嗎?該跟他們耗下去,一命換一命。
走吧,走是明智的,哪里能耗得起?。?/p>
大姨掀開冰棺上面的塑料布,拿抹布擦上面的土。
她對著冰棺輕聲說,要回家了。
叮鈴鈴,叮鈴鈴,大姨的手機響了。
嘉盈他大伯打過來的,大姨接通了。對面問,結束了嗎?準備啥時候回來呢?
結束了,今天就回去。大姨說。
有車拉冰棺沒有?讓這邊的車過去吧?
有車,不用來,曉龍聯系了朋友,人家免費送一程。
賠多少錢呢?
很少,就幾萬塊。
就這么點,老妹子,這怎么能走呢?要不要我派人再去輪班值守???
大姨準備答話,只聽見對面一個尖銳的女聲插進來說,你啰嗦什么,怎么這么多廢話,問問咱家兒子準備結婚,他們該不該借出點錢來,能借出來多少?
大伯壓低聲音用力地呵斥著,現在什么時候,說這個!死娘們,你閉嘴吧!
雖然對面捂著手機話筒,大姨還是能聽見。
不了,我們該回去了。大姨掛斷了電話。
大姨看著眼前左三層右三層的人,十幾雙黑洞洞的眼睛盯著她。仿佛大夢初醒一樣,悲從中來,直接癱坐在了地上,趴在冰棺的邊角痛哭起來。
余佑蹲下,扶著大姨的肩膀,任大姨痛哭。
大姨哭了好久,嘉盈和龍哥也跟著哭了好久。
余佑一點都不想哭,似乎有一管麻藥硬穿過他的胸膛,打進他的心里,瞬間麻遍了他的全身一樣,他沒有一點感覺。
余佑望向天空,天空依舊遼闊,湛藍無比。
漸入黃昏的陽光散漫了,一行白雁正往南方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