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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粉色連衣裙

        2023-02-20 14:21:19程莫深
        延安文學 2023年1期
        關(guān)鍵詞:鉆工井隊蛤蟆

        程莫深

        1

        趙四亮沿著曲里拐彎的小路爬上山頂,停了下來。1993年午夜的秋風充滿了涼意,吹亂了他的頭發(fā)。他回頭看著山腳下那幾盞昏暗的燈光,那個由簡易鐵皮房組成的四合院,跪下來磕了三個響頭,踏著夜幕,離開鬼村的杏子河畔,往大梁灣的鄉(xiāng)下趕。那兒有他婆姨熱乎乎的身子正等著他。

        干了五年鉆工,趙四亮沒想到他的鉆工生涯就這樣過早地結(jié)束了。來去一身輕,只有一人行李。行李中,裝有一件粉色連衣裙。這是他和他的鉆工兄弟進城時,他特意為他的婆姨柳葉兒買的。

        這黑燈瞎火地走在天底下,人就像個鬼。趙四亮走在一條荒草叢生的山梁上。山梁上風大,齊腰的荒草生出陣陣的怪響。腳下的路在深厚的夜色中像條灰白的長蛇,蜿蜒無邊。他想,他是踩在柳葉兒軟活的肚皮上。

        他媽的,人說死就死,好端端留下個媚娘守寡,連個后也沒種下。趙四亮是說他的鉆工哥們李建。趙四亮暗自起過誓,今生今世再要碰著歪脖,就擰西瓜一樣擰了他的驢頭。

        李建結(jié)婚那天,正值去年的隆冬時節(jié)。井隊的漢子們抖擻起精壯的士氣,歡天喜地像過年。歪脖往院子里一站,揮揮手說,咱鉆工在鬼村打井,成年累月鉆山溝,溜渠渠,人家都把咱叫鄉(xiāng)巴佬,都認準咱鉆工粗魯,不懂愛情。牽線搭橋,沒人理咱的茬!要我說,咱鉆工最懂得什么叫愛,橫豎拉出來都是條好漢。像媚娘這樣的好姑娘,地球上有多少,我們鉆工要多少,我當隊長的不嫌棄。今天的婚宴得弄紅火些。

        歪脖在割著耳梢子的寒風里,將腦袋一擰,喊來幾個裹著棉衣的年輕鉆工,由趙四亮領(lǐng)著,從鬼村抬來一口大鐵鍋,支在院畔一棵歪脖樹下燒水。其余人統(tǒng)由歪脖領(lǐng)著,提了繩套,握了刀子,在雪地上一呼啦散開,圍了井隊院角的豬圈,向哼哧哼哧顫著層層膘肉的公豬逼了上去。

        這是井隊多年來形成的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井隊的豬一律共產(chǎn),婚嫁娶配,逢年過節(jié),大塊的肉應有盡有。

        都給我上,抓住了有肉吃,不過豬耳得歸我,歪脖說。有人不服,歪脖腦袋一擰說,奶奶的,一頭豬有幾個豬耳?人們說兩個。一個隊有幾個領(lǐng)導?人們說一個。奶奶的,一吃豬耳都眼紅了,有能耐把我這個兼職指導員代了。人們就大眼瞪小眼,不說話了。

        離歪脖樹不到十米的地方,有個麥場。麥場不大,緊挨著村長家的院墻;麥草垛和石碾子一高一矮坐落在場畔,陰冷而明亮的積雪,還籠罩著它們。

        公豬就是在麥場上殺的。它兇猛剽悍,面對十幾條漢子的威逼,毫無懼色地拉開了四蹄,滾圓的身子呈弓狀微微后傾,喘息短促而有力,目光兇狠而滾燙,做出了相當英雄的姿態(tài)。這類老練的秉性,無疑是鉆工們多日熏陶的結(jié)果。

        它仇視著他們。

        這時候,炊事班的小老炊跑來對歪脖說,我們班長說不殺,說要留到正月十五。

        歪脖圓了圓一對水泡眼,打出個很漂亮的響鼻說,奶奶的,十五沒肉吃,老子到鬼村弄兩頭來。弟兄們,都給我上!提了家伙的鉆工們一擁而上。公豬瞪紅了雙眼,猛一反撲,蹦出了一條活路。

        井隊的四方院里開始了一場提刀攜棒、英勇追殺的悲壯游戲。他們先是在雪地上圍追堵截地去捉它那彈性極好的后腿,不得手,便使了鐵棒將它絆倒。歪脖擰過腦袋一揮手,給我上!十幾條鉆工奮勇而上,公豬的生命悲劇就真正地開始了。

        人們抓耳捉腿,將公豬按倒在一張高不過一尺的小方桌上,等待著殺手的出場。

        隊長,蛤蟆不干。趙四亮喘著粗氣跑來對歪脖說。

        奶奶的,他不干?

        蛤蟆說他要下棋。

        不干你干。歪脖說。

        公豬彈動著四肢,張著碩大的嘴,嚎叫得撕心裂肺。

        我?

        你!

        我就我。趙四亮說。

        趙四亮曾是個軍人,中越戰(zhàn)事吃緊的時候,在老山曾立過三等功。他殺過人,沒殺過豬。沒殺過并不等于不會殺,不敢殺,他不想說沒能耐的話。

        他接過一把亮晃晃的刀子,在公豬的脖子上比劃了幾下,就覺手指頭一陣麻酥酥地松軟,一種使渾身血液膨脹得異常燥熱的氣息籠罩了他。他感覺眾人正用一種相當怪異的眼光螞蟻一樣啃著他那張刀背臉。

        在人們“噢”的一聲驚叫中,那把锃亮的刀猛地刺進了公豬那塊顫悠悠的肥肉。

        “噢!”人們驚異了,眼光“呼”地散開,投向整個麥場。

        公豬始終保持了某種英雄式的姿態(tài)。一個高質(zhì)量的彈跳,竟輕而易舉地掙脫了人們的手掌,帶著滴血的刀子,橫沖直撞地在雪地上灑下了一幅美妙的梅花圖。

        趙四亮一臉晦氣,蹲在雪地上長吁短嘆。他媽的!

        熊樣,看你個熊樣!歪脖說。

        但絕頂聰明的豬,比起人的魔掌來,自然要遜色得多。

        2

        走下一個土坎子,趙四亮將行李往地上一扔,順勢靠住一棵老榆樹,嘴里的煙卷兒就將夜幕點出無數(shù)小洞。

        山溝溝里鉆井,一年回不了幾趟家,回去了就說我像個鬼,沒有個人樣。趙四亮是說柳葉兒。上次回家,趙四亮要摸柳葉兒,柳葉兒不給,柳葉兒讓他背上鋪蓋卷,給她買了連衣裙回來再摸。他說就讓我摸一回,柳葉兒只是笑。他就將一張粗糙的手,伸進了柳葉兒的內(nèi)衣,柳葉兒一抽身,就在他手上給了一巴掌,還彎了腰笑。笑完了,柳葉兒兩片嫩嘴唇透出些許嫵媚,說了一句難聽的話,你再不回來,我可要勾野男人哩。

        趙四亮起先對這句話并沒有做過多的留意,他始終認為柳葉兒開了句玩笑,不足以讓他在日后回到鉆井隊的光棍群里時,把它當作磨牙拌嘴打發(fā)無聊時光的一種佐料。可當他從報刊、廣播及李建等人的閑聊中,知道世界上除了夫妻還有情人,聽到張三的婆姨被李四撬了一杠等諸如此類的消息后,就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動。他那顆平穩(wěn)的心開始晃動了。何況,柳葉兒生得年輕俊俏,在村子里算不上沉魚,起碼也是落雁。這么想著,他甚至無緣地憎恨起周圍世界的“插足者”來。

        那天,趙四亮下了早班,看見李建愜意地躺在床上,正有滋有味地品一本愛情小說。他急躁得幾乎抽筋,一口氣喝下三瓶啤酒,仍覺精力剩余得過分,便將他和李建的油工服抱到鍋爐房,里里外外洗了個干凈。他見李建抱著那本書,還那么癡迷,專注,就在地上來回轉(zhuǎn),使勁咳嗽,可李建不看他,也不理他,當他是空氣,就一把奪過,要把柳葉兒那句話硬塞給李建聽。

        你婆姨耐不住,她嚇唬你哩。李建不看他。

        李建不是個省油的燈。趙四亮想。前幾年待業(yè)時,專愛盯人家大姑娘的梢。后來就盯出些麻煩,與一幫哥們兒爭風吃醋傷了和氣,進了幾回局子,漸漸收了心,招工來了鉆井隊。不知是李建的運氣好,還是李建這人一式一招都給人能留下印象,沒多長時間就提了司鉆。有年盛夏,隴東山區(qū)逢了場十幾年罕見的暴雨,淹了井場,歪脖領(lǐng)了在家的全部人馬,連滾帶爬地趕到井場排水。李建索性扒了一身濕衣,只留條三角褲,握了鐵锨,撲通跳進齊腰的洪水里。他見地質(zhì)班一個姑娘,被一顆鐵釘扎了腳掌,疼得像只落水的母雞直撲騰,就毫不含糊地赤條條將姑娘摟進懷里,從洪水中抱了出來。大伙,包括歪脖都看得清楚,李建的三角褲在健壯的兩腿間被頂成了一把小傘,把姑娘嚇得殺豬樣吱哇亂叫,李建卻拍了拍發(fā)達的胸肌,很有些得意。

        奶奶的李建!歪脖說。不知道他是罵李建,還是夸李建。

        在井隊,歪脖是最高首長,四十出頭,身板結(jié)實得像頭牛,卻天生一個歪脖,像是被誰嵌住腦袋猛地擰成了這樣,僵直地定了型。細看,長對水泡眼,臉圓得像磨盤,中間坐落著一頂碩大挺拔的鼻子。關(guān)鍵處他打個響鼻,就能把隊上七八十號人震得服帖。在鬼村這個山高皇帝遠的鉆井隊里,他就是權(quán)威,全隊人馬的前途命運,就系在他那根褲腰帶上。

        奶奶的李建!歪脖說。他將那根僵硬的歪脖狠勁向李建擰了擰。

        不久,李建就提了司鉆,成了全班九個人的頭兒。

        我想也是,她嚇唬我哩。趙四亮說,她要敢勾搭野男人,我掐了她的頭。

        那個喜慶的冬夜,彌漫著大片的詩意,全井隊的人誰也沒有料到,井隊會死人。

        3

        井隊的人,誰都不知道村長會殺豬。村長是個殺豬不眨眼的屠夫,出了名的殺豬老手。

        本工程天窗采用2條彩帶狀雙曲面玻璃天窗,若直接采用雙曲面玻璃,現(xiàn)階段的加工工藝還無法滿足施工要求,且生產(chǎn)周期長,施工成本大。施工過程中采用部分玻璃選用三角形玻璃圓滑過渡的施工技術(shù),優(yōu)質(zhì)、高效、安全地完成了本工程的所有施工任務。

        那頭公豬就死在村長的手里。

        村長是聽到豬叫聲,粘了兩鞋底泥雪不請自來的。他不圖別的,只圖個囫圇脖子。

        公豬被重新按倒在小方桌上。村長張了大嘴咬住鋒利的刀子,用截細繩,在豬嘴上繞了幾繞,豬就順從多了,不叫了,指頭粗的鼻孔里直喘粗氣,吹起一股一股的血沫子。鉆工們抓腿捉尾,村長左手抓耳,右手握刀,短腿一彎,頂了豬脖,哧地一聲,公豬一陣撕心裂肺的抗爭,鮮紅的血就順著尺把長的刀刃,小河一樣瀉下來,流進了盆子里,升騰起一股熱氣撲面的腥味。

        公豬的尸體被抬上架子車,運到了歪脖樹下。

        這時,初冬的太陽正斜斜地照過來,樹下生起一片朦朧的煙火,將十幾條漢子置于神秘的煙紗之中。歪脖樹的脖頸處壓著根碗口粗的木椽,粗繩子系著。木椽一頭由三條漢子抓著,隨富有節(jié)奏的號子聲,猴子似地彈上彈下;另一頭掛著的尸體,就在熱氣咆哮的大鐵鍋里忽上忽下,褪盡了黑硬的鬃毛。

        太陽斜過頭頂,鉆工們就將四方院打掃出一大塊白凈的地方,三三兩兩地從各自的鐵皮房里抬出張破桌,呈“十”字狀一呼啦擺開,上了酒菜。一陣雄壯的爆竹聲響過,只聽歪脖一聲“開席”,院子里就響起一片陰陽怪氣的歡呼聲。提了精神的漢子們將新郎和新娘拋起好高。

        酒直喝到太陽下了山頂。整個鬼村被一種陰森濕潤的古怪氣氛所籠罩。

        井隊的四方院里懸起了兩盞讓人熱血四溢的大紅燈籠。初冬的凜冽將燈籠搖晃成一種飄忽的美麗。紅燈下,一幫吃飽了撐得難受的鉆工們,端著碗酒,圍住神采飛動的新娘大碗喝酒,踩著破碎的狂歡曲,發(fā)出陣陣野氣十足的怪笑。新娘不時閃起兩只毛眼眼,向新郎李建發(fā)出求援信號。

        李建,媚娘看你哩。趙四亮拉了把喝得飄搖的李建說。

        看吧,有她看夠的時候。李建眼睛有些發(fā)直。他被鉆工們按住多喝了幾杯。在平時,多喝幾杯也就醉了。自從招工來了井隊,他不再多喝酒,他曾因喝酒弄壞了胃,也惹出不少事。他今天氣爽,歪脖和哥們兒都看得起他,給他撐面子,死去的父母在九泉之下也會高興的。他多喝了幾杯反倒更添精神,只是覺得有根神經(jīng)繃得過緊,不能夠讓他坦然地松弛下來,盡情地與哥們兒劃上幾拳。在紛亂嘈雜和極度濃重的酒味中,他和媚娘周旋在一個個面紅耳赤、醉態(tài)酣暢的面孔間,維持著一個主人應能做到的一種熱烈、和諧、歡快的場面。他在一幫鉆工哥們兒的挾持下,與媚娘喝得顛三倒四,做了一些親昵舉動,滲出一身熱汗。他依稀看見媚娘的一雙毛眼眼,向他閃過來。他覺著這雙水汪汪的眼睛里,有種什么東西勾住了他的神經(jīng),一撲閃神經(jīng)就跳。他溜出人群,在一陣翻江倒海的嘔吐之后,找到了那根緊繃著的神經(jīng):晚上有任務,他們班得上井。他進了新房,想好好睡上一覺。自從在鬼村打井,他沒睡過囫圇覺,下班一進門,和著油工服躺到地板上就睡,一覺醒來摸不著日頭。他想靜靜地在新房里睡上幾年。

        外面打起來了,很兇。是因為趙四亮和幾個賊眉鼠眼的鉆工在新娘媚娘的內(nèi)衣上胡揣亂摸,嚇得媚娘吱哇亂叫,這惹惱了趙四亮。歪脖不阻攔,歪脖一臉興奮,水泡眼張得核桃大,還一個勁喝彩。

        都像是從石縫里蹦出來的,沒見過女人。趙四亮想,人還是自重些好,不然,誰還看得起誰呀?他去拉蛤蟆的手,蛤蟆兩臂一豁,就豁了趙四亮一個坐墩。

        趙四亮猛地拾起,順勢抓了個空酒瓶,朝蛤蟆的腦袋砸過去。趙四亮容不得有誰在這么多人面前,尤其當著媚娘的面辱損他。

        他的手被歪脖緊住了。他看見蛤蟆的手里握著把亮晃晃的匕首,兩眼兇惡地盯著他的心窩子。

        噢!媚娘驚大了一雙毛眼眼。

        奶奶的,都活膩了!歪脖摸摸挺拔的鼻子,要不是看在李建和媚娘的情份上,我饒不了你們!

        歪脖說完,就有一個洪亮的響鼻打在院子上空。大紅燈籠,在夜幕里搖出一股濃稠的殷血氣息,彌散在怏怏散去的人群中。

        4

        趙四亮一腳正一腳歪地趕路。他想敞開自己的破鑼嗓子唱些什么。他媽的,人到了孤單的時候,就想唱些什么給自己聽。

        年年走口外,

        月月不回來,

        捎書帶信要個荷包戴。

        如要戴荷包,

        快把綢綢往回捎,

        捎回了綢綢才好繡荷包。

        打開針線包,

        絲線沒一條,

        打發(fā)妹妹你長街上跑,

        東街跑西街,

        沒有貨郎來,

        當街上閃出個張廣財。

        ……

        趙四亮這么一吼,心里舒坦了許多。他那腔調(diào)兒,分明有股子丟了魂的野狗的慘叫,哀怨、凄涼,還有點悲壯。

        趙四亮打井的地方叫鬼村。鬼村在隴東深山里的杏子河畔。從陡峭的山坡上往下瞅,杏子河里一肚泥湯,哀哀怨怨地在紅色巖石間穿行,七繞八纏地拐出幾道彎,然后神清氣爽地一線兒直直流淌,揚長而去。沿河邊一塊不算太大的斜地上,一片白楊林中,坐落著五六十間土屋,形成個自然村,這就是鬼村。鉆井隊就駐扎在鬼村那塊斜坡的最上頭。全隊七八十號精壯男人,和地質(zhì)班僅有的幾名陰柔如水的姑娘,就分住在二十幾間草綠色的鐵皮房里。鐵皮房依山腳而坐,圍成個不規(guī)則的四方院子。井架就立在后山腰上,沒日沒夜地轟鳴不停。

        鉆井隊的到來,給鬼村添了不少生氣。人老幾輩子沒見過那直插天空的鐵家伙,整天眨巴著眼睛往山腰里看,老的拖著小的,小的拖著更小的,一站就是半天,卻看不出個眉目。更使鬼村人激動的是,十天半月就能看上場電影。他們不叫看電影,叫看戲。有一次,趙四亮攔住一個扎羊角小辮的小姑娘,問她為什么把看電影叫看戲,小女孩一臉的鄙夷,這也不懂?我爹叫看戲,就叫看戲,鬼村的人都叫看戲。

        關(guān)于鬼村,史料上沒有任何記載。村民們的生活習俗,對轉(zhuǎn)戰(zhàn)深山大川多年的鉆井隊來說,仍很新鮮。他們養(yǎng)豬不筑圈,牲口一樣全拴在自家門前的白楊樹上。在鬼村,一頭豬可賣到其它地方一頭牛的價錢。這在杏子河一帶,甚至在整個隴東恐怕只有第一,沒有第二。就連村子里死人,都像是上帝安排好的,不多不少,每年一個。這對村民們來說,恐怖至極。

        鬼村先前不過是塊野地。后來胡宗南部隊在這里吃了敗仗,尸首遍地,鳥啄人腸,銜掛枯樹,血入杏子河。從此,這里蒿草叢生,陰風浩蕩,直到解放前,一群沿途乞討的乞丐,在這里搭起幾間破屋,休養(yǎng)生息,繁衍子孫,形成了這個頗有原始味的自然村。鬼村的祖先們剛落腳那些年,日子過得還算平順,自從村口的老槐上吊死一位紅衣少婦后,鬼村的夜就不安起來,幾乎一夜之間,村子里魂魄四處飄游,連續(xù)幾年人畜批量傷亡。請陰陽先生掘墳開棺,發(fā)現(xiàn)女尸竟然完好無損,一雙嶄新的繡花鞋,鞋底已磨出洞眼;遂將尸體焚投杏子河,這才安穩(wěn)了許多。沒幾年,鬼村的人數(shù)又開始以每年一人的數(shù)量,逐年從地球上減少。不是投河,就是上吊,或是服毒。最讓人驚異的是,這些村民的死,一概尋不到死因,都是悄無聲息地去做了死鬼;死掉的人,像是編了號似的,從村子的坡頭挨門挨戶直往坡根沿襲而來。去年,鉆井隊住進鬼村后,趙四亮就親眼看到過一具女尸被掏掉眼睛,懸掛在鬼村豆腐房房脊上的慘景。因為找不到死因,豆腐房的房主被公安局抓走拘留了三個月才放回。那天夜里,鬼村的狗們很是賣力地哭嚎了一夜,夜半,聽說還有人看見過一女鬼挑著燈籠,沿杏子河畔惶惶地喚著一個男人的名字。人們推測可能是個冤鬼,在尋她的丈夫或者兒子。再后來,就隱約聽到叭叭的槍聲。但在鬼村,時至今日卻找不出一桿槍,包括土槍。

        為圖吉利,井隊在鬼村的第一口井開鉆前,歪脖搞了個隆重的祭典儀式。搭一臺子,擺條長條桌,放上豬頭、雞鴨、水果等祭品,鉆工們排成方隊,手持香燭,統(tǒng)一口令:請土地爺保我井隊安全無恙,旗開得勝!號聲響徹山谷。然后,每組人馬由九人組成,每組由各班司鉆領(lǐng)頭,上前一步,三拜九叩。

        搬走吧,都給我搬走吧,別在這給我惹麻達!村長弓著腰,甩著兩條短腿,來到井隊的隊部找歪脖。村長四十多歲,是個又短又粗的小男人,禿頂,戴副碩大的黑石頭鏡,臉血紅,咬一桿尺把長的旱煙鍋,悶個頭叭噠叭噠地冒煙。

        你們都看見了,村長說,這死鬼是沿著下坡朝上走的。你們統(tǒng)統(tǒng)都搬走吧!

        奶奶的,剛開鉆,你就讓我們搬?歪脖睜圓了一對水泡眼,直勾勾地盯住村長的石頭鏡不動。

        唉,犟牛。人都說犟牛抵死人哩,就是沒人信。搬不搬,與我球相干。村長屁股一擰,從椅子上跳下來,將肩上的黑呢褂褂抖了一抖,徑直甩出了井隊的四方院。

        隊長,咱還是另搬個地方住吧?有人說。

        不搬。歪脖說,眼下地皮貴得要死,村民們又三天兩頭地鬧事,搬哪去?

        5

        蛇樣的山梁,猛向下一折,越走越窄,像走進了墓穴,揮發(fā)出一股濃重的腐爛氣息。柳葉兒炕頭的燈還亮著吧?這陣她在哧哧地納鞋底哩。趙四亮想。他再想象不出柳葉兒還能干些什么。

        柳葉兒是他初中同學,同村的,長得水靈乖巧。那時,他轉(zhuǎn)業(yè)到油田當鉆工,柳葉兒他爹嫌他干野外,將來照管不到家,不同意他倆的事,就找借口讓趙四亮到他家走一趟,說要相端相端。趙四亮提了煙酒,心像被誰捏了把似的,跟柳葉兒進了她家黑乎乎的窯洞。

        柳葉兒朝窩在炕角的一個禿頂男人喊了一聲爹,說四亮哥來看你咧。

        哦。她爹說。他爹不看趙四亮,她爹只挪了下干瘦的屁股蛋子。

        趙四亮打開一包紅塔山,叔,你抽煙。

        她爹佯裝沒聽見,勾頭叭噠叭噠抽旱煙。

        爹,人家四亮哥是從隊上趕回來,特意來看你的。柳葉兒說。

        我問你,你得是黨員?她爹說。

        不是。趙四亮說。

        你得是團員?她爹說。

        不是。趙四亮覺著她爹盡說些淡話。

        那你得是先進?

        爹,人家四亮哥是打老遠來看你的。柳葉兒終于說。

        看個球!我有啥好看的?她爹說。

        趙四亮感覺她爹是塊生鐵疙瘩,一扭頭就出了她家的窯門。柳葉兒在后面喊他,他佯裝不理,頭耷得像燒熟的鳥兒。人有時候,頭就得耷耷。他想。他出了她爹家的院門。

        過幾天,趙四亮收拾行李準備回隊,柳葉兒找他,說她爹要她跟荷荷好,日子已經(jīng)定了。

        那你就跟荷荷好?趙四亮說。他不想看她。他低頭收拾東西哩。

        荷荷說,他過幾天就向我家行禮哩。柳葉兒又說。荷荷是他們初中時一個村的同學。

        荷荷他搶我的女人。趙四亮說。

        你帶我走,我要給你當婆姨。你走哪我跟哪。

        沒聽人家說,有女不嫁鉆井郎,十有八九守空房,一年難見幾回面,帶回一堆油衣裳。

        我情愿給你洗油衣裳。

        你爹會斷了我的腿。

        我當你是個靠得住的男人哩。你走吧,回你井隊去。柳葉兒的眼底底上閃著淚花花。

        6

        那天晚上,井隊出了人命。

        歪脖說,李建,摟住你的新娘子美美實實地睡覺去吧。

        李建搖晃著肉乎乎的腦袋要上井。

        井上的事,讓四亮照應一下算了。你和媚娘干干凈凈地睡覺去吧。歪脖說。

        李建不睡覺,李建裹緊了油棉衣要上井。李建說馬上年底了要趕進尺。

        李建是個犟牛,李建要去。趙四亮給歪脖說。

        噢。歪脖就說。

        夜里飛起了雪片。李建要扶剎把,趙四亮不松手。兩個人爭了一陣,李建一生氣說,娘的,扶去,扶上一夜。李建就去拉錨頭繩。

        鉆機響徹在望不到底的雪夜里。探照燈的光柱筆直地搭在山間。

        就在這座山上,李建曾領(lǐng)著未婚的媚娘,給她摘野酸果。媚娘喜歡吃野酸果。李建邀請趙四亮陪他們?nèi)?,趙四亮也沒推辭,就跟在他們屁股后面溜。

        秋天的太陽紅紅地掛在天邊,給鬼村的山山水水披了層紅暈。地邊茂盛的蒿草開始泛黃,山洼洼的野酸棗紅得耀眼,山風吹起來,格外地爽快怡人。三個人漫步在蜿蜒的山路上。兩個男人中間走著穿裙子的媚娘。趙四亮總跟媚娘保持不大不小的距離。媚娘慢,他慢,媚娘快,他快。他見了漂亮女人就拘束。李建罵他沒出息,趙四亮就勾了頭嘿嘿地笑。

        媚娘是油田技校畢業(yè)的采油工。畢業(yè)分配那陣子,她母親走上托下地費周折磨嘴皮,花費了幾年的積蓄,把媚娘分到了古都咸陽一家油田下屬的煉油廠當材料員。這一切本已水到渠成,媚娘也很想去??烧l知事情出了些偏差,沒辦成,去了采油隊。后來媚娘和李建談上戀愛,母親知道后,便極力反對她嫁給一個出土文物似的鉆工。而媚娘就是媚娘,偏要一意孤行地做個樣子給母親看。母親先是傷心落淚,后來就有些癡呆。

        趙四亮總是擔心媚娘走山路,會閃了馬蜂腰。媚娘的腰是水做的,一折能折出帶水的響聲。柳葉兒不一樣,柳葉兒穿他給買的牛仔褲,很是健壯,胸脯驕傲得像兩座小山。

        趙四亮摘了滿把的野酸棗,按李建的吩咐,蹲在山畔畔上守人。李建和媚娘狐貍樣溜下了后山。一根煙抽完,還不見李建他們的影子,趙四亮就罵罵咧咧地拌起了嘴。他這人愛自言自語。

        他們耍弄我哩。等個球,回去睡一覺去。

        他走了幾步,想起李建叮嚀過他的話,覺著有些怪異,就回了頭,順羊腸路下了后山。他縮了脖子往下看。半山腰一個溝溝里,李建與媚娘像兩根藤條似地纏繞在一起。

        狗雜種李建!趙四亮碰上這檔子事,心里不痛快。

        他自言自語地順山洼洼往回跑,蹬滾了腳下的干土塊,使那對難解難分的戀人受到了驚嚇。他們蒙著滿臉的掃興,草草收場,納悶地向山頭上張望。趙四亮還在往山畔畔爬,李建就追了上來。

        趙四亮,你站?。?/p>

        站就站,怕你?趙四亮抹把刀背臉上的汗珠,眼光像兩顆鐵釘,直端扎在李建臉上。

        你都看到了?

        看到了,咋咧?大天白日地你弄這活哩。趙四亮感覺受到了愚弄。

        咋的,這活弄不成?李建像是有意逗他。

        我告隊長去。趙四亮將一把捏得出了汗的野酸棗,扔到腳下,氣乎乎地要走。

        你告去吧。媚娘遲早是我的女人。

        趙四亮未料李建會毫不在乎。他想對準李建的肉頭砸核桃一樣砸上幾拳,可他不砸。他想起了柳葉兒,想起柳葉兒心里就直淌酸水。

        是后半夜了。鬼村的上空仍彌漫著風雪。鬼村的狗們也叫得格外賣勁。杏子河的河水在緩緩加厚的冰層下嗚咽著流向無限的遠方。

        趙四亮緊握剎把的手,像從冰箱里取出的一塊凍肉。飛濺的泥漿快要把他封成硬殼,雕成一尊泥塑。他感到異常困倦,這個班快要站不下去了。他掃了眼幾米開外的李建,李建還在拉錨頭繩,眼睛愣愣地盯住滾筒發(fā)呆。他說李建要換鉆頭了,你注意點。李建似乎點了下頭。他和蛤蟆將一百多公斤重的金剛石鉆頭抬上掛鉤,一聲轟鳴,鉆頭就被提上了頭頂。突然,就聽什么怪物“唰”地一聲被拋向夜空,重重地甩出去。

        鉆臺下的鉆工,“唰”地向四周散開。接著,一聲天塌地陷般的怪叫,一個物件向井場飛下,勢如破竹般穿過井場邊柴油機房的帆布頂蓬,在地上鉆出個直徑半米多的深坑。

        鉆頭飛了。

        李建拉亂了錨頭繩,鋒利如刀的錨頭繩,切西瓜一樣將李建切成了齊齊的兩截。

        井場所有的鉆工,全被這燦爛血花四濺的場面,驚成了一截截呆立著的木頭。

        7

        越往前走,路越細,山風也越大。趙四亮歸心似箭,邊走邊想起柳葉兒,腳步也不由快了起來。

        在井隊,鉆工們得了空,除了到鬼村或者后山搞些偷雞摸狗、摘瓜拔豆之類的勾當外,剩余的時間多就是聊女人。女人就像一根神經(jīng),總能勾起鉆工們深厚的興趣。

        四亮,你老實講,柳葉兒的奶子大不大?他們纏住趙四亮。

        一把捏不住哩。趙四亮不瞞人。

        柳葉兒的大腿呢,你捏沒捏過?

        廢話,還用問嗎?

        他們的臉就興奮成各式各樣的色塊。

        男人們山里呆得久,就會眼饞。天晴氣朗的輪休日,只要有誰吆喝一聲“進城去”,哥幾個便對著鏡子精雕細刻般地一陣忙亂,然后西裝革履地裝足了錢,一溜煙兒跑出鬼村,擠上長途客車。

        趙四亮起初對進城這檔子事并不熱衷,后來不但熱衷而且能積極倡導,完全歸功于李建的啟蒙。

        有一回排隊買飯,趙四亮因多看了幾眼地質(zhì)班一個穿了緊身褲的姑娘,挨了一個兇男人的耳光。對這事,李建有李建的看法,李建看問題很老到。趙四亮把一張花臉擰給李建看時,李建就說,鉆井隊是個雄性世界,凡事要多長個心眼。還說,閑沒事,進城看看外面的世界。李建這話,讓趙四亮好想了些日子,也使趙四亮從真正意義上體會到了“進城去”這三個字的具體內(nèi)容。

        所謂城,是指油田首腦機關(guān)所在地的石油城。出鬼村沿杏子河向南蜿蜒百公里,翻山穿橋,爬上五里坡頭,石油城的輪廓就依稀可見了。

        進城的首要任務,是不慌不忙地逛大街。

        小城的街道呈L形,石油城與地方接壤處叫北關(guān),北關(guān)就處在拐角處。由此以南屬地方,由此以北屬油田。全城最繁華的地段,也正是那個拐角的結(jié)合部。車流如水,人海如潮。面孔新鮮,妝扮入時。小販們敞胸叫賣,行人摩肩接踵。因為繁華,也便常常生些事端。今天自行車撞歪了頭,明天汽車撞死了人。地方部門便不得不和油田協(xié)商,在“結(jié)合部”的人行道邊,焊了一段五百多米長的護欄,使行人和車輛分散流動,這才少了些麻煩。

        一到“結(jié)合部”,哥們兒的五官只覺緊巴,一點不夠用。哥兒們齊刷刷五六個,往護欄上一坐,嚼豌豆一樣品味來往于街心的新鮮女人們。這時候,哥兒們的心,便像女人們半透半遮的乳峰,顫顫地跳。

        趙四亮正四處張望,一雙清如潭水的美目,柔和而深情地從人流里向他張揚過來,沖著他笑出個能夠融化一腔愁怨的酒窩。他的眼睛鼓得好大,刀背臉繃得很瓷實,喉結(jié)也上下游動得厲害。他感覺他的呼吸變得有些干燥。他越是放了膽火辣辣地看,她越是甜甜蜜蜜地笑。他想,她的風韻會使他三天三夜睡不著覺。

        趙四亮看到要流口水的時候,煙屁股燙疼了他。他頗為惋惜地搖了陣腦袋,隨后就想起了他的柳葉兒。

        那你就看著荷荷把我娶走了?柳葉兒說。

        看你說的。趙四亮搔著頭,終于想了句合適的話。

        你白做了男人。

        你遲早是我的人。

        那好,我爹再問起來,我就說,就說跟你睡了。她臉上返了層紅暈,美得像霞光。

        看你說的。你以后還能做人?他說。

        別人咋說咋說去。我不怕。咋的,你怕了?

        趙四亮的眼窩子濕潤了。他長這么大,還從沒一個女人對他這樣癡情過。一激動,就張開胳膊摟住了柳葉兒。

        那天雪夜,鉆工們霜煞了一樣,吊著個肉葫蘆,齊刷刷斜躺在井場值班房,圍著李建的尸體低頭納悶地抽煙。

        蛤蟆說,他娘的。就從棉衣兜里掏出半瓶隴南春燒酒。這酒是從李建的婚宴上摸來的。喝,他說,今朝有酒今朝醉,免得死后做冤鬼。他捏住瓶脖子仰天喝出一陣響聲,然后往地上重重地一放,就放出了帶水的咔嚓聲。酒瓶呻喚成一堆碎片。

        蛤蟆生得精瘦,是個吃喝嫖賭樣樣都能來幾下的主兒。為這,他可以不擇手段地豁出命去干。他常常留著一頭“蒿草”樣的頭發(fā),短鼻上架副蛤蟆鏡,整天在鉆工們的視野里兜來兜去,很是扎眼。那年三月,歪脖給蛤蟆放了天假,讓他去附近鎮(zhèn)子上將頭上的二兩蒿草割了,蛤蟆說沒錢。歪脖從兜里摸出一張小鈔票給蛤蟆。天黑回來,蛤蟆仍舊是蛤蟆,二兩蒿草風姿猶存。

        錢呢?歪脖問。

        在這。蛤蟆掏出一包壓得皺巴巴的阿詩瑪,在歪脖的水泡眼下晃一晃,抽一支。

        奶奶的,明個停工!歪脖燥了。

        隊長,你那點瘦錢,夠理發(fā)么?這年頭啥不漲價?就他媽咱鉆工的身價不漲。

        歪脖摸了半天挺拔的鼻子,本想打個響鼻,聽蛤蟆一說,氣就消了。

        好了好了,歪脖說,你不是能下幾盤圍棋嗎?明天就到處里去報到,參加比賽。鉆井處就在蛤蟆灘,離鬼村五十公里開外。

        嘿,沒說的!蛤蟆打著響指,出了隊部的門。

        沒想蛤蟆這么一賽,就賽出了名堂,害得隊上的幾個圍棋愛好者,提煙攜酒地常往蛤蟆的鐵皮房里竄。于是,蛤蟆放一手留一手,一步一步地引,一瓶一瓶地品。

        奶奶的,怎么回事?歪脖跳了一下,他粘了滿鞋底的血,一踏進井場值班房的門,就對著鉆工們跳了起來。

        李建呢?他憋鼓了水泡眼,向鉆工們掃視,沒看見李建就躺在他腳下。

        蛤蟆給他努努嘴,他往腳下一看,跳了起來。他緩緩蹲下,揭掉蓋在李建頭上的棉工服。李建血肉模糊,臉上凝固了一層殷紅而粘稠的血。歪脖嘆口氣,說聲造孽,就站起來。

        奶奶的,誰停的鉆?他說,卡了鉆責任誰負?有種的給我站出來。

        趙四亮就站了出來。

        奶奶的,是你?你吃飽了撐的?

        大伙心里難過。

        那我當隊長的心里就好過?再說了,干鉆井,哪有不死人的?

        趙四亮覺著歪脖是塊生鐵。他喊上蛤蟆就往出走。他和蛤蟆已經(jīng)和好了。蛤蟆的臉說陰就陰,說晴就晴。他和李建夜里睡覺老跑馬,平日里他一洗衣服,蛤蟆就好給他添些活計,臭鞋爛襪破褲頭,一股腦兒直往他盆子里扔。他不好圍棋,也不想討好蛤蟆,他對蛤蟆翻過幾次白眼,蛤蟆說,洗一件兩塊錢。他媽的,多少次了,一分錢沒給過。

        給我回來!歪脖吼了一聲。我去打循環(huán)。趙四亮說。你比誰日能些!

        我打循環(huán)去。

        打個球,一個個像霜打的茄子,這副鳥樣還能打循環(huán)?就不怕再出事?

        歪脖組織全隊七八十號人,連夜開現(xiàn)場會,說是要從每個人的思想深處,好好整治整治。先是各班司鉆發(fā)言表態(tài),總結(jié)教訓,而后由歪脖總結(jié),說了些死人是壞事也是好事的話,最后宣布一條紀律:李建的死訊,任何人不得告訴媚娘,等處理完事故再說,違者重處。另外,為做到萬無一失,派趙四亮暫住蛤蟆宿舍,守護媚娘。處里有規(guī)定,井隊不許帶家屬。媚娘不久住,媚娘只是暫住幾日。

        會從風雪嘶鳴的夜半,直開到鉆井處的領(lǐng)導和有關(guān)科室的小頭兒們,在天麻麻亮時從“藍鳥”轎車肥胖的肚子里鉆出來。

        8

        趙四亮拎著行李,迎著陰森的山梁艱難地行走。

        和柳葉兒結(jié)婚兩年多,還沒懷個種。兩米見方的土炕,冬來夏去就躺著柳葉兒一個人。探家的日子,他睡左邊,柳葉兒睡右邊。先人定的,睡反了,女人會騎到男人頭上拉屎撒尿。他還從先人的規(guī)矩中總結(jié)出一個信條:和女人老鉆一個被窩不好,鉆久了能沾上女人氣?;楹筇接H回來第一夜,他就和柳葉兒一人鉆一個被窩子,可燈一吹,柳葉兒軟活滑膩的身子,就會滑進他的被窩里來。

        他信命。當初荷荷給柳葉兒她爹好酒好煙地敬,叔長叔短地催著看日子,可柳葉兒最后還是乖順地躺在了他的懷里。是你的跑不了,不屬你的搶也沒用。

        她爹當初逼她跟荷荷好,他咬過幾回牙。她爹看上荷荷啥哩?不就是人活泛些,話會說些?啥都不頂。他再不成,上過老山,見過世面,有個不愁吃穿的鐵飯碗。這東西實在,學不去,搶不走。

        可他好端端地老遠從井隊回來,提了禮去敬她爹,她爹尿都不尿。

        柳葉兒是他的人,可他橫豎見不著,半夜里想她想得心窩窩生疼,吃止痛片都不頂用。他請過幾回假,撒過幾回謊,說柳葉兒要他回去,柳葉兒生娃哩。歪脖說,生娃是喜事,生娃是女人的事,眼下正是生產(chǎn)的黃金季節(jié),過些天再說。過幾個月,他說生娃哩,歪脖就說,生了幾個月,娃還沒生下?你老婆莫非生的金娃娃?他不再吭聲。

        李建一出事,他想他得趕快留下個種。他爹和娘都是憨厚的山里農(nóng)民,就留下他這么個獨苗,長到十七歲,送他當了兵,五年兵役服完,爹和娘都相繼入了黃土。

        他娘年輕時長得俊俏,是他爹從裁縫店的店主家搶來的,受了一輩子窮。他娘的影子多少年已不在他的睡夢里徘徊了。他爹是個窮命相,手抓牛尾巴在黃土地上拼命了大半輩子。他爹十歲攬工,十四歲放驢,十八歲趕騾,后來成了擁有一百多峰駱駝的把式,干的是“走西口”的營生。二十歲上,他爹搶了裁縫店的二姑娘做婆姨,從此抓起牛尾巴,做起了本分的莊稼漢。直到四十八歲的時候,才有了他這么個獨種。他覺著留下個種,對他來說至關(guān)重要。他和柳葉兒曾美美地睡過幾覺,可柳葉兒的身體那么完美,體格那么健壯,竟沒有懷上。他懷疑柳葉兒不會生娃,就問柳葉兒,柳葉兒生了氣,說這是女人的事,不要他問;生完氣還和他鉆被窩,滑膩膩的。

        寒風裹著一場大雪,像發(fā)情期的母狗,一伸舌頭,能舔走人的面皮。鉆工們立在井場上,大頭棉工鞋跺出一窩一窩的雪水。他們的鼻子凍成了水蘿卜。

        隊長,收兵吧!蛤蟆說。他跑到鉆臺上去找夾在處領(lǐng)導中間的歪脖。

        歪脖斜了蛤蟆一眼。

        歪脖不收兵,要等著處里的頭頭們訓話。蛤蟆從腰里掏出一瓶酒,仰頭咕嚕出一陣酣暢淋漓的喝酒聲。鉆工們連續(xù)六個多小時呆在井場,滴水未進。他們被這咕嚕聲所感染,心里升騰起一股無名的情緒,開始跺起腳來。地質(zhì)班的幾個姑娘,凍得縮成一團,悄悄地抹起淚渣子。娘們兒脆軟。

        有種的,跟哥們兒回隊上喝酒去!蛤蟆舉起酒瓶,頗有些李玉和高舉紅燈的氣概。誰的過誰擔著,咱回!

        井場上很合時宜地響起了幾個嘹亮的噴嚏聲。歪脖動用了他的威嚴。

        鉆工們剛剛抬起的腳步,又開始猶豫起來。蛤蟆是一面旗幟,拔腿一走,圍棋弟子便尾隨其后,接著三三兩兩的鉆工們,就縮了身子退出井場。鬼村的山路上,活動起一支連滾帶爬的石油“鬼子”。

        都走了,雪地上只留下雜亂的雪窩子。只有趙四亮還留守在李建的尸首旁。

        午飯時,歪脖派人把趙四亮從井場換了回來。趙四亮就徑直進了李建的新房。

        這新房,是他和李建住過的鐵皮房,直到李建結(jié)婚,沒任何異樣,破舊得像一床棉花套子,只是他的鋪蓋卷已被搬到蛤蟆的房子,他和李建的單人床合二為一,床頭和房門貼上了大紅喜字。

        他一進門就看見了媚娘正對著鏡子梳理一頭亂發(fā)。

        李建呢?媚娘一雙毛茸茸的大眼,望著他直撲閃。她眼圈有些發(fā)青。

        到處里開會去了。趙四亮就按歪脖教他的話說。處里會開得急,一大早車就送他走了。他不敢看媚娘,你吃飯了么?

        她說,昨天晚上,鬼村的狗哭得真慘。我怕得很,盡做惡夢。夢見和李建在杏子河畔散步,一股洪水把他卷到河里,只露出個頭。我把手伸給他,可我怎也拉不動他,他說他累了,要躺下來休息。

        你吃飯了么?趙四亮說。

        我不想吃。我怕得很,總覺這房子里有響動。昨晚我被他們灌醉了,半夜里李建回來過,還上了我的床,我喊他,他不應,就用被子捂了我的頭,扯我的內(nèi)衣……她淚珠子清亮亮地,在她長長的睫毛上打開秋千,肩膀一抽一抽的。

        胡說哩,你胡說哩。你是想李建了,盡做惡夢。

        他想,這門上的鑰匙,只有他跟李建有。

        大清早,井隊的四方院里冷清得瘆人,只有幾個鉆工們關(guān)了門劃拳喝酒。

        趙四亮從食堂買了早飯往回走,就被歪脖伸出個頭喊進了隊部。

        媚娘情緒還好吧?歪脖竟問。

        她哭鼻子。趙四亮說。

        她知道井上的事了?歪脖睜圓了一對水泡眼,看著趙四亮把一塊米飯放進嘴里。

        她不知道。

        歪脖就說,你沒說他開會去了?

        說是說了,她還哭。

        她都說啥來?

        她說她不想吃飯。她說她盡做惡夢。她說她聽見鬼村的狗哭來著。

        她還說啥來?

        隊長,我吃飯哩。

        哦哦。你吃。就坐這吃。歪脖就搬了把鍍鉻椅讓他坐。

        隊長,我走呀。他說。

        領(lǐng)導找你談話,你就這副球樣?告訴你,媚娘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拿你是問。

        媚娘說,昨晚上有人上她床哩。

        哦?有這事?歪脖不看他,那對水泡眼看地哩。

        隊長,這話不能說出去。

        那她看清楚是誰了么?

        沒有。她當是李建。

        她還說啥來?

        就這些。

        就這些?

        我走呀。

        這事走了風聲對你不好。歪脖說。

        畜生才干那號事哩。

        看你,我說你是畜生了?就說是你干的又咋的?那是你娃的福分。

        畜生才干那號事哩!趙四亮滴哩叮呤地從腰里取下一串鑰匙,解下一把銅的。

        鑰匙你還掌著。歪脖說,我做隊長的心里有數(shù)。媚娘只是暫住幾日,你還得搬回去。

        我走呀。

        晚上多留心些。

        晚上趙四亮挨了頓打。從此,趙四亮就縮起脖子在人們的牙縫縫里被嚼來嚼去,成了鬼村一樁桃色事件的新聞人物。

        那時候,蛤蟆提了酒去隊部找歪脖喝酒。蛤蟆很少叫歪脖喝酒。他們沒叫趙四亮,歪脖說趙四亮有任務。趙四亮覺著沒趣,就去陪媚娘說說話。媚娘的一雙毛眼眼腫得厲害。

        說是喝酒,蛤蟆卻是自個兒捏了瓶燒酒,咕嚕咕嚕地吹喇叭,根本不理歪脖的茬兒。歪脖是個聰明人,看出蛤蟆來意不善,便打開一瓶午餐肉讓蛤蟆下酒,沒想,蛤蟆將午餐肉險些砸在歪脖挺拔的鼻梁上。

        媽的,老子要告你!蛤蟆腦頂上的二兩蒿草激動開來。

        歪脖干笑了幾聲,點起一支煙,我說兄弟,你喝多了吧?

        明人不做暗事,你少兜圈子。蛤蟆搖著二郎腿,張大一雙蛤蟆眼,直瞪瞪地盯視著歪脖。

        奶奶的,你說話可得負責任。我好歹還是你的領(lǐng)導。歪脖說。他不怕蛤蟆的盯視。

        隊長?什么隊長?嫖風隊長。告訴你,老子從來沒正眼瞧過你。

        歪脖差點被噎死。他翻起一對水泡眼,背了手在房子里打轉(zhuǎn)轉(zhuǎn)。他干了十年鉆井隊的隊長,在全隊七八十號人里頭,還從來沒有誰敢像蛤蟆這小雜種這么狂妄、這么跟他說話,甚至這么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咽不下這口惡氣,他能忍受別人對他的糟蹋,就是不能讓蛤蟆這樣一個下流胚糟蹋他。他一直認為蛤蟆是個油里油氣的下流胚,蛤蟆是匹缺乏管教的野牲口。與這種野胚子說話,針尖對麥芒顯然不行,只能助長這小雜種的邪氣和野性。

        兄弟,有話好說,我是個粗人,平日里老哥哪點對不住你,你就明說。

        好,我問你,昨夜你上沒上過媚娘的床?蛤蟆說。

        兄弟,這話可不能亂說。歪脖鼓起一對水泡眼,反過來盯視蛤蟆,可蛤蟆不吃這套。

        怎的,不敢承認?蛤蟆神色安然。

        新房門上的鑰匙趙四亮掌著,這你知道。難道我有鉆墻術(shù)不成?歪脖在等蛤蟆的反應。

        可我還知道,那年你老婆來隊探親,就住那間鐵皮房,至今你還掌著一把鑰匙。蛤蟆仰起頭咕嚕咕嚕又灌了幾口燒酒。

        鑰匙是有一把。李建有一把,趙四亮也有一把。誰能斷定那種沒眉眼的事就是我干的?你知道什么叫誣陷嗎?歪脖覺著他這句話說得很合適。

        誣陷?笑話。老子昨晚在井上凍得半死,半夜專程跑回宿舍取酒喝,正碰上你從媚娘的新房里溜出來,我聽媚娘拖著哭腔,覺著事情不對,就喊了一聲,險些把你狗日的嚇得趴在雪地上,這你都忘了?蛤蟆這話,句句刺在歪脖的心上。

        兄弟,話說到這份上了,我也不想多說什么。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模憔椭闭f。

        痛快。你放我一條生路。老子要停薪留職。

        這個好說,只是眼下鉆井系統(tǒng)的停薪留職政策啊沒出臺,是不是緩一緩再說?歪脖試探著說。

        是等著坐牢,還是給老子條生路,你看著辦!蛤蟆將隊部的門甩得死響,頭頂了二兩蒿草有點趾高氣揚。

        蛤蟆一走,歪脖忽地癱在了椅子上。這個從十八歲來井隊當學徒,三十出頭開始挑大梁當隊長的石油漢子,終于在雜碎蛤蟆面前蔫了下來。翻閱他的人生畫面,多少已沾染上早已泛黃的落葉。有過令人羨慕的輝煌,也有過讓人唾罵的骯臟。油田的山澗地溝里,灑遍了他的汗水。他親手帶領(lǐng)鉆工們打出的油田第一口高產(chǎn)井至今仍矗立在深深的野狐溝,成為油田內(nèi)外參觀的對象。他能夠有今天這么個芝麻小官,完全是他用自己最廉價的青春換回來的,是他憑著日漸豐滿的資歷熬到手的。他喜歡當這個芝麻官,他感到過癮。誰敢說句底氣過足的話,他一個響鼻就能把他們打得無影無蹤。

        他喜歡女人,喜歡得恨不得把女人揉成面團團吃了,可他與土生土長的鄉(xiāng)下老婆卻常年難得碰上個照面。他把對女人的情欲積攢到了一種狂熱的地步,而他只能面對干渴的云天和冰冷的鉆塔干吼幾聲乏味的《信天游》。他準備好了足夠的干柴,企求能有一根紅頭頭的火柴棒點燃它們。他茫然地游走在生活的暗夜里,煎熬著五尺軀體里最精華、最核心、最美麗的騷動分子。媚娘的出現(xiàn),將他的情欲極為猛烈地推到了極致。那對毛眼眼對他的無限誘惑具有柔韌的美感和絕倫的生動,他不能夠有任何的勉強和努力來阻止它們的光臨,使他立于尷尬的境地。他期待著一種火候的到來,致力于一種最佳角度的嘗試。他精心營造的情感大廈借助于一個溫柔的雪夜,終于竣工且已順利投產(chǎn)。他把一顆飽滿的種子,非常精當?shù)夭ミM了一塊肥沃的土地。

        他的氣力沒有白耗,他會很快再次積攢得豐厚起來。他開始陶醉于一種蜜制的圓夢氛圍中不能自拔,哼起了飽蘸情韻的《信天游》老調(diào)。李建的死訊給了他一個不大不小的沖擊。作為隊長,井場發(fā)生如此慘重的事故,不能說他沒有一點責任。但僅僅是瞬間,他的思想即陷入比先前更深刻、更具體的狂妄中去了。他深信他已將一顆種子種給了媚娘,發(fā)芽率會達到百分之百。他把這種毫無節(jié)制的設想描繪得越認真,那根豎爬在歪脖上的青筋就越是橡皮筋樣地跳躍不停。他喜歡它像琴弦一樣地為他跳躍,為他歌唱。他用摸膩了鉆塔的指頭蛋子撫摸它。他迷戀于一種癡想中,可沒想到他的美妙設想這么快會毀在雜碎蛤蟆的手里。他受不了蛤蟆對他說話時那種盛氣凌人的口氣。他想出出這口惡氣,使他像落入泥灘的猛虎跳彈不成,可是不行,他得聽蛤蟆的調(diào)遣,得看蛤蟆的臉色,他沒有辦法阻止人們懷疑的眼色,他倉促地去找雜碎蛤蟆,籌劃起一個險惡的陰謀。

        9

        齊腰的蒿草被秋風壓斜了身子,發(fā)出陣陣呼叫。趙四亮一腳踩滾了一具動物骷髏,嚇得險些丟了魂。其實,冤魂惡鬼處處都有,逃得了今夜,也難逃出將來。

        村長沒事不來井隊,村長一來井隊,井隊就會出事兒。那天下午,村長披件黑呢子褂褂,踩著清脆的積雪一路甩過來,直甩進井隊。晚上,趙四亮就受了頓打。

        犟牛。人都吃人哩,鬼不吃人?村長一進井隊的四方院,就極惡毒地說。他徑直砸開了隊部的門。

        我說嘛,他說,不死人才怪哩。

        你吼個鳥!歪脖有些躁氣。

        人還吃人哩。村長說。他抓住黑呢褂褂用肩膀往上抖一抖,拉過鍍鉻椅跳上去,叭嗒叭嗒抽旱煙。

        小時候逃荒,我抓我爹大腿上傷口里的蛆都吃哩,村長說,人都吃人哩,鬼不吃人?村長將旱煙鍋在鞋底上磕了磕,煙鍋頭伸進煙袋里搓揉了幾下,裝了一煙鍋煙末子,用肥大的大拇指將煙末壓瓷實,叭嗒叭嗒地冒了幾口,屁股一擰跳下椅子,抓住黑褂褂又抖了抖。

        我走呀。他說。他用一對血紅的眼珠子盯住歪脖的水泡泡眼。

        你不跟我聊,我走呀。村長就甩起短腿,徑直出了井隊的四合院??諝庵胁瘸鲆黄赅甑乃檠┞?,像剜腦漿的聲音。

        夜里雞叫兩遍的時候,鉆工們睡得正熟,趙四亮鉆出被窩子出了門。

        鬼村的夜靜悄得沒有一絲響動。仲天掛著輪明月,清透如水,將滿山遍野的積雪折射出一片耀眼的銀光。后山里偶爾傳過幾聲零碎的狗叫。趙四亮的身子劃船一樣輕輕搖晃著向媚娘的新房游過去。他想他正走在冰上。他沒想到他會挨打,而這頓打使他刻骨銘心。

        媚娘的燈亮著。媚娘不說夢話,沒打鼾聲,他想,媚娘死了才會是這樣的寧靜。他今天敲了幾次媚娘的門,媚娘都不開,他想媚娘要是一時想不開,弄出個事就麻煩了。他不想驚動四鄰,讓別人抓他什么把柄然后有滋有味地說他什么。他掌著媚娘門上的鑰匙,鑰匙就拴在他屁股蛋子上。他把它看準了輕輕地插進鎖孔,鐵門呻喚了一聲,就咧開了個嘴。他想媚娘受不住這呻喚,會驚叫一聲,可媚娘沒叫。

        媚娘床前的燈亮著,媚娘睡了,還有微弱的鼾聲。他放心了,就躡手躡腳地出來,一出來就挨了一酒瓶,聽酒瓶碎成玻璃片從頭上落下來,聽“抓流氓”的喊聲在靜夜里跳躍。

        過慣了三班倒的鉆工們,以極大的胃口和空前的熱情,一陣忙亂,扯了衣服披了被子就跑出來。

        哥們兒,都看見了,這狗雜種也配跟媚娘睡覺,蛤蟆說,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哩。

        人們很快就動起了嘴巴。

        真是人心隔肚皮哩。趙四亮會弄這號事。

        這小子艷福不淺哩。

        媽的,咱鉆工的臉這回丟盡了!

        趙四亮,味道還不錯吧?

        他們張大了嘴巴,昂著頭顱,發(fā)出一陣叫人能起雞皮疙瘩的哄叫聲。

        媚娘的花腦袋從門里伸了出來。她見趙四亮柔順地跪在冰雪上,雙膝下化出一片雪泥;腦袋脆生生地垂下來,落在膝蓋骨上。蛤蟆和幾個圍棋弟子,擰麻花一樣將趙四亮的胳膊擰在后背,兩只闊腳正踩在趙四亮的后腰上。

        噢!她叫了一聲。

        嫂子,這雜種占你便宜,被我抓住,你看怎么處置吧?蛤蟆說。

        媚娘受驚嚇似地連忙捂住了粉臉。很快,她便舒展了胳膊,使勁地掄了趙四亮兩巴掌,捂起哭腔鉆進了新房。

        奶奶的,深更半夜地做什么?歪脖豁開人群走過來。他看到了雙膝跪地的趙四亮。

        他上媚娘的床。蛤蟆指著趙四亮對歪脖說。

        我不信,歪脖背著手,說話得有真憑實據(jù),得負責任。你們把他放了。

        隊長!趙四亮突然嚎叫了一聲,抱住了歪脖的腿,隊長,你得為我做主,我沒有啊,我只是對媚娘不放心,進去看看。

        你拿鑰匙捅開了媚娘的門,做賊似地溜了進去。你沒有?光看看?蛤蟆說。

        奶奶的,鑰匙是我讓四亮掌著的,你們不相信四亮,就是不相信我這個隊長,把他放了。歪脖背著手說。

        鉆工們叭嘰叭嘰地扇動起兩片嘴唇。他們覺著有必要這這么叭嘰一回。

        隊長,你主持個公道吧,我真沒有。趙四亮哭了一聲。

        隊長,我蛤蟆做事,絕不虛謊。不信你問趙四亮,媚娘的門他進沒進?

        四亮,你別怕。我相信你不是那號人。你說,媚娘的門你進了沒有?歪脖說。

        門我是進過。我是想……唉!畜生才干那號事哩!

        奶奶的,你吃了豹子膽!歪脖吼起來,媚娘是你這狗雜種亂來的嗎?

        隊長,我是想……

        李建在九泉之下也饒不了你!蛤蟆說。

        奶奶的,歪脖向蛤蟆吼了一聲,說話嘴門也不站個崗!

        隊長話音剛落,媚娘就像雨水打濕的鴿子,撲騰著兩只翅膀,從門里飛出來。她扯住歪脖隊長的一只胳膊,李建咋了?求你們告訴我,李建出什么事了?

        夜靜得發(fā)慌。叭嘰聲在世界以外。

        歪脖嘆著氣,在腦門上砸了兩拳就蹲下去,將頭埋進襠里。

        鉆工們圍成了層層兒,很有節(jié)制地伸長了脖子。

        鬼村的狗們協(xié)奏出一陣精到的音樂。

        這事柳葉兒不知道,知道了會扇趙四亮的肉餅。柳葉兒只要他背了鋪蓋卷兒回家過年。

        柳葉兒為他惹惱了她爹,她爹兇乎乎要砸斷她那條健美的大腿,幸好荷荷碰見,提出和她退婚,她爹才傻了眼。荷荷也看上了那條豐滿的大腿,不忍心看她爹把它毀了。從那,趙四亮再沒進過她爹家的門。

        井隊的人們幾乎在一夜之間傻了,一下子不認識趙四亮了。詭秘的眼色時時包容著趙四亮,趙四亮欠了他們的精神債務,他們感覺他和媚娘睡覺有些不配。

        出了事故,全隊的獎金被扣,事故遲遲報不上去,處里在電臺上三天兩頭地催,媚娘瞪著一對紅眼珠,在處里與鬼村之間來回地竄。蛤蟆和幾個圍棋弟子,在鬼村聚賭嫖女人,被村長領(lǐng)著人打了個半死,送進了石油城職工醫(yī)院。

        已是仲冬季節(jié),全隊的年鉆井進尺眼看就要完不成任務,隊上每天都有人拿著加急電報,死纏硬磨地找歪脖要求回家。三班倒變成了兩班倒,人手緊張得拉不開栓。歪脖很急躁。

        奶奶的,要死死個干脆,別給我三天兩頭地盡添麻煩。歪脖滿院子亂吼。

        蛤蟆在鬼村賭博嫖女人,被村長打個半死的事,很快傳到了處里,處里派了保衛(wèi)科兩個小干事來處理。他們一來,首先找到了趙四亮。

        趙四亮就把蛤蟆他們的“事跡”說了一遍。兩干事聽得入迷,非要刨根問底,趙四亮說,沒了。

        沒幾天,蛤蟆和幾個圍棋弟子出了院,還背了處里的處分,在院子里大聲嚷嚷,指著歪脖的響鼻,要求歪脖必須查出告狀人予以重處,歪脖竟沒敢說個不字。

        這場面讓全井隊的人開了次眼界。他們不明白蛤蟆為什么能在歪脖面前兇起來。蛤蟆跳他頭上拉屎拉尿,他卻沒脾氣。

        趙四亮成了向處里告狀的頭號嫌疑對象。歪脖氣急敗壞地找到趙四亮,說因為趙四亮使他這個隊長在處里丟盡了威信,成了沒能耐的主兒。

        井隊像個肌體健壯的漢子,生物鐘一下子跌入了低潮處,鉆工們散了架似的,全然沒有了人樣。

        大約又過了不到一周,蛤蟆停薪留職,進城開了家清湯羊肉店,這件事在井隊引起了轟動。一些花了幾千元票子搭橋鋪路、一心想調(diào)出井隊的人,忽然間就來了氣,他們私下串通著,組織了一幫人,假稱食堂的飯菜有問題,全都吃壞了肚子,懶洋洋躺在床上不再上班,紛紛逃進城里,托親訪友地到職工醫(yī)院開了病假條,而后當著歪脖的面溜回了家里,等候著春節(jié)的降臨。

        鬼村的冬天,要比別的什么地方難耐得多。未過元旦,一場鋪天蓋地的寒流從西部邊陲席卷而來,使連軸運轉(zhuǎn)在井場上的鉆工,多半因感冒而躺倒了。井隊讓人看不到丁點生氣,像個棺材瓤子。歪脖下令,立刻由隊上的炊事員、衛(wèi)生員組成生活服務組,一日五餐,頓頓有肉,打針換藥按時按點,日夜輪流監(jiān)護,讓躺倒的職工盡快康復,隨即投入年底生產(chǎn)大決戰(zhàn),沒他的準許,任何病人不得離隊治病。他清楚,井隊最需要人的時候到了。他也清楚,完不成年承包任務,他這個做隊長的將意味著什么。

        在所有病員中,趙四亮是病得最重的一個。他后悔他沒早早留下個種。那次回去,柳葉兒就鉆他懷里直撲騰。柳葉兒說你讓我從早到晚地守空房,像個苦命的小寡婦,整天盼你,盼得眼睛都困了,就是見不著你這個大活人。柳葉兒說咱還是不要那鐵飯碗,回家來好好種咱這幾畝地,閑下來做點小生意,人家荷荷進城販燒雞,一月能賺回個一千兩千的,還給他妹買了粉色連衣裙,人家不比你端個鐵飯碗差。他說他怕丟了飯碗萬一政策要變,雞飛蛋打了。柳葉兒就說,你白做了男人。熄了燈,他要捏柳葉兒,柳葉兒不讓。柳葉兒要他扔了飯碗,買了連衣裙再捏。

        剛躺了三天,趙四亮就被歪脖趕上了井場。

        歪脖還三天兩頭地找他,奶奶的,你這次麻煩了,媚娘要到處里去告你哩。說你弄壞了她的名聲。

        我沒有。趙四亮說。

        這話我給媚娘也說了。我說你老實厚道。念你年輕,又是初犯,就饒你一馬算了,可她死活不肯。她說你把她名聲弄大了。奶奶的,你可真有本事。歪脖從牙縫里擠出些笑,我就是要讓她媚娘在隊上多跑幾趟,我就是要看著她的肚子會不會鼓起來。

        他媽的,歪脖竟說這話。

        你說你冤枉了,可蛤蟆當場抓住了你,你也當著大伙的面認了賬,錯就錯在你認了這個賬。我讓你夜里多操點心,可你也不能鉆人家的門去。我看,這口氣你就忍了吧。

        10

        路,曲里拐彎,延伸個沒完。午夜急躁的秋風,在隴東鄉(xiāng)間的山梁上掀起古怪的脆響。

        趙四亮似乎走進了一個神秘的古道,感覺有股子無形的氣流揪得他心窩窩生疼。這種疼痛輕柔地從胸腔里化開,綿延到身體的每一顆細胞。

        井隊在鬼村打完年進尺的時候,時令已接近臘月。這就意味著鉆工們可以放假回家了。這時,經(jīng)得油田領(lǐng)導和鉆井處領(lǐng)導同意,李建的后事可以處理了,至于事故相關(guān)責任人將擇機處理。

        李建先是火葬,而后才搞的土葬。火葬是鬼村的規(guī)矩。村長說人死在鬼村,就得按鬼村的規(guī)矩辦,必須火葬,不火葬村子里鬧鬼。

        歪脖說,火葬個毛,你問問弟兄們答應不?鉆工們螞蟻一樣黑壓壓在隊部門口圍了一群,一個個摩拳擦掌。媚娘也跳到村長跟前說,你敢!村長將旱煙鍋在鞋底上磕磕,踩出一片碎雪聲在空氣中顫悠。

        井隊的人誰也沒有把這事當事,直到夜幕冷颼颼地降下來,村長領(lǐng)著全村人馬持刀攜棒地將歪脖捏在手心里的時候,大家才不能不把這事當做個事來認真對待。他們眼睜睜地看著鬼村的人圍滿了院子。

        父老鄉(xiāng)親們,村長跳上椅子,背著手開始訓話,鉆井隊在咱鬼村打井死了人,不按咱鬼村的規(guī)矩辦,要把陰魂留給咱鬼村作孽,你們說,該咋辦?

        打仗!村民們異口同聲。

        干脆把這個歪脖一刀削了,兩條壯漢抓了歪脖的衣領(lǐng),手里握著亮晃晃的馬刀。

        對,先把這狗日的做了!更多的村民喊。

        媚娘這個時候威武得像個男人。她上前護住歪脖,你們不能這樣。

        村長聽媚娘這么一說,鐵黑的臉立刻變得滋潤起來。他彎腰用一雙殺豬的手,在媚娘細嫩的臉蛋上摸了一把,被媚娘一巴掌打開。

        把這個小娘們給我關(guān)起來。村長發(fā)出了淫蕩的笑聲。

        兩個大漢連拉帶扯地將媚娘抱進了隊部。

        五六十個精壯鉆工,手持鋼棍鐵锨,從人群中沖出條縫,圍了上來,牙齒咬得咯叭作響。

        讓你們的人把家伙扔了!歪脖的胳膊被擰在兩條大漢手里。

        隊長,我們不怕他們,你發(fā)話吧!趙四亮說。

        別過來!兩條壯漢握著馬刀,在歪脖的脖子上晃了晃。

        哭罵聲碰撞在井隊的四方院里。幾個鉆工揮動鋼棍在砸隊部的門窗。他們要保住媚娘。

        你們把她放了。歪脖說。

        他們不放,他們把歪脖一腳踏跪到雪地上,歪脖打了個哆嗦,褲襠里滲出一泡尿水。

        只要你說聲火葬,我就把她交給你,你愿和她睡覺睡覺去,與我們球相干。村長居高臨下地站在椅子上,叭嗒叭嗒地抽旱煙。

        歪脖將脖子一伸跳起來,畜生!

        隊長,咱和他們拼了!精壯漢子們,握著家伙,齊刷刷地看著歪脖。

        你們都給我閉嘴!村長用力地將披著的黑呢子褂褂往肩上抖了幾抖,在井隊,你們當隊長的說了算,在我鬼村,我當村長的說了算?;鹪?,對我們鬼村來說,是件大事。還得勞你們大駕,給我們弄三大桶柴油。要不我們拿西北風燒去?

        隊長,不能答應!精壯的漢子們揮起了鐵家伙。

        鬼村的村民們揮起了鐵家伙。

        都給我閉嘴!村長喊,我說三桶就三桶,少一桶都不行!

        李建的尸體,在一個漆黑的冬夜被運到了杏子河畔。全井隊的人,除了媚娘病倒在床上,留了地質(zhì)班幾個姑娘守護外,都整齊地到了。鬼村的人早已在河畔點亮了一堆篝火。村長踩著脆生生的積雪,貓下腰用刀尖豁開了一卷席子看了看,晃動起短胖的身子,手一揮,上油!幾個村民就將一桶柴油澆到李建的尸體上。村長走過去,劃了根火柴,人們的臉頃刻間就被涂了層血色??諝庵屑m纏起一股焦臭的爆響。

        李建的骨灰被裝進一個壇子,放在了媚娘住著的鐵皮房里,擇日將進行土葬。棺木是從大伙的工資里扣下的錢買的。歪脖花錢請了鬼村兩個有名的木匠,管吃管喝,連夜制作了棺材,又請了后山的一個陰陽先生,帶著羅經(jīng),踏了塊風水地。歪脖還派人到城里買回一丈黑布,找了鬼村的裁縫,給井隊的每個人做了黑紗。

        出葬這天,山風格外陰冷。李建家沒來人。母親在生下李建的時候就走了,父親在備戰(zhàn)備荒的年代,跟幾十個油鬼子上山挖地道,也被黃土埋了,就留下了李建這一個種。媚娘帶著病身子,捧著李建的骨灰,走在隊伍前面,被兩個女工攙著,哭得死去活來。

        李建被葬在了井場邊的田埂下。這是全隊七八十號人共同的主意,好讓他聽著鉆機的轟鳴,看大伙們繼續(xù)打井。

        11

        李建的后事處理后,井隊一呼啦走得靜悄,全回家摟婆姨去了。歪脖只留下趙四亮獨守井隊。趙四亮氣得牙癢癢,可又很無奈。他又一次對柳葉兒食言,他似乎能想到柳葉兒撅起小嘴給他生氣的情形。他只能在心里對柳葉兒說,對不起了!他本來想發(fā)誓讓柳葉兒再給他一次機會,下次他一定回家看她??伤麤]有,他忽然覺著發(fā)誓沒有意義,只能徒增煩惱。

        歪脖說了,他這樣做,主要是想給趙四亮一個立功表現(xiàn)的機會。

        機會來得很快,沒幾天,趙四亮就和鬼村幾個前來偷搶油料的二流子村民,掄起家伙干了一架,硬是把人家一個叫鐵蛋的村民放翻在地。村長率二十幾個精壯村民,很是利落地圍了他。

        犟牛,村長說,井隊的人是人,我鬼村的人不是人?你們電燈電話一長串,讓我們黑燈瞎火地去過年?在我鬼村呆著,就得按我村長的意思辦。

        村長,他還放翻了鐵蛋,得先放放他的血。一個虎背熊腰的家伙說。

        這話暫且不提,我問,這柴油給還是不給?

        給了,柴油機喝甚?

        我管你喝甚。村長一揮旱煙鍋,弟兄們,把料庫的門給我砸開!

        趙四亮往料庫門口一立,你們敢!

        給我拿下!村長說。

        一陣亂棒,趙四亮就躺直了。

        年三十落了場雪。隴東一帶的大年除夕,總是要毫不遲疑地按著慣例悠悠揚揚地落一場雪。村民們?yōu)榇硕家喎诩依锵矐c一回。他們管這雪叫瑞雪,預示著來年的五谷豐登。可鬼村的村民,至今貧困得娶不上個媳婦,十歲以下的孩子,很少有穿著褲子的,只有到了過大年的時候,才可穿到一件用大人們的破衣褲改做的“新衣”高興地跳躍一回。

        天色暗淡下來。除夕的鞭炮聲叭叭地升在迷茫的天空。山高雪緊,雪末子直往趙四亮的大頭鞋里鉆。

        李建就躺在井邊的地埂下。過年了,他得去看看李建。來到李建的墳前,他發(fā)現(xiàn)墳地印著一堆腳窩子,雪地上飄零著破碎的紙灰。趙四亮擰著腦袋轉(zhuǎn)了一圈,不見人影,只有一溝風雪在靜靜地落。

        他在李建墳前跪下來,從懷里摸出一疊紙錢,揪起棉工服的襟子擋住風雪,叭嗒叭嗒打了陣火,黑白相間的紙灰,就隨風在墳地上空舞動開來,飄向深遠的雪空。

        他掏出瓶燒酒,在墳地上倒出一條弧線,結(jié)結(jié)實實地磕了頭。

        李建,干了這杯!又是一條弧線。

        我趙四亮是個大草包!我對不住你。

        他忽深忽淺地哭起來。這時候,有個黑影子從他的身后緩緩游過來。他忙收了哭腔,扭頭去看,就被黑影子拉了個仰面朝天。

        是媚娘。她穿了件灰黑色呢大衣,光潤的臉蛋子生著銹斑。歪脖說過,他要看看媚娘的肚子會不會鼓起來。

        12

        趙四亮走在陰森的暗夜里。這條回家的路他沒走過,但他感覺再翻過幾座山,過了馬蓮河,沿著河道再走十幾里地,就回村了。

        過了正月十五,井隊的四方院里又恢復了生氣。

        按慣例,歪脖召開收心會,先是按班點名,然后便抓耳撓腮地講了陣大好形勢,照本宣科地宣讀優(yōu)化組合的社論。歪脖說新年新打算,各班下去討論討論,看這個“組合”怎個優(yōu)化法。

        幾天后,歪脖去處里開會回來,就將各班的頭兒叫去開了一天的隊委會,又連夜召開大會宣布兩條:一、以崗定員,按崗定工資,多干多拿,不干不拿;二、有能耐的干,沒能耐的統(tǒng)統(tǒng)實行編外,自謀出路,隊上不留。

        鉆工們先是跳彈,騷動,接著便像太陽下的蘿卜纓子蔫了下來。

        趙四亮怎么也沒想到,歪脖會拿他開了頭刀。

        歪脖說,奶奶的你都看到了,我給各班的司鉆都談過了,其他人要不要我不管,趙四亮這娃一定得要,可他奶奶的硬死沒人要你,說你影響不好。你他奶奶的真有本事,當初咋想起弄那事來?我就是要看看媚娘的肚子會不會鼓起來。

        隊長,你總說這句話,我與媚娘沒任何關(guān)系。趙四亮說。他這次沒向隊長下跪。隊長是個毛,跪了白跪。

        你這句話細嚼起來有味。你他奶奶的聽不出來?歪脖說。

        蛤蟆回來了。蛤蟆是提了茅臺、拎了紅塔山回到隊上的。他說他來看看井隊的哥兒們。他來不到半天,井隊的人幾乎都知道他開清湯羊肉店賺了大錢。他成了財東,手上閃爍著戒指,精瘦的四肢已有了發(fā)達的跡象。他不嫌棄媚娘,他一直打著媚娘的主意。他想他賺了大錢,不愁把媚娘摟不到懷里。

        當晚,他拉了他的圍棋弟子擺起酒攤,特意請了歪脖。酒喝到深夜,歪脖招架不住,借故撒尿,溜了。

        趙四亮橫豎睡不著。蛤蟆能發(fā)大財,他就發(fā)不了小財?他關(guān)在鐵皮房里喝了陣悶酒,就出去撒尿。

        院子里亮亮的,已經(jīng)有月亮升上來。蛤蟆和弟子們大呼小叫的劃拳聲,把巴掌大個院子吵了個底朝天。趙四亮緊了褲子往回走,就聽蛤蟆他們說開了話。

        你們知道個毛?蛤蟆說,老子捏有歪脖的把柄,才有今天。

        哦,是什么把柄?

        蛤蟆就將他那天夜里碰上歪脖從媚娘的新房里溜出來的事,說給弟子們聽。

        歪脖現(xiàn)在還掌有這間房門上的鑰匙。蛤蟆說。

        這么說,趙四亮是替歪脖背了黑鍋?

        這年頭,心不黑成不了事。蛤蟆說。

        這一關(guān)鍵性的細節(jié),對改變趙四亮的命運至關(guān)重要。他先是求蛤蟆為他作證,蛤蟆不肯,蛤蟆說他知道趙四亮是清白的,可要是作了證,他的日子就不會好過。

        趙四亮想不出別的辦法,他從門后提了根鋼棍跑了出去。

        歪脖,滾出來,我要跟你算賬!趙四亮手里的鋼棍在鐵門上掄出一陣爆響。歪脖酒性未過,稀里糊涂地被亂棍驚下床來。

        趙四亮,奶奶的你瘋了!歪脖在屋里說。

        老子要擰你的尿壺,你出來!趙四亮喊。

        歪脖不出來。歪脖背著手在里面轉(zhuǎn)圈圈。井隊的四方院里站滿了看熱鬧的鉆工。他們都睜眼看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

        你個驢種,把媚娘的肚子弄鼓了,讓我背黑鍋。告訴你,我不背!

        人群一陣騷動。他們聽到了新聞。

        歪脖打出一個很亮的響鼻,人群立即靜下許多。

        老子不怕。你打一百個響鼻老子也不怕。你滾出來!他張著嘴還想說什么,就被蛤蟆和弟子們挾進了房子。

        這一夜,趙四亮過得痛快。平時鉆工們都怕三分的歪脖隊長,今天讓他當眾數(shù)落了一頓,你說能不痛快?比殺豬還痛快。他決定要為自己洗出清白。他跑了幾十里地,到采油部找到媚娘,說清原委,在得到蛤蟆的證明后,兩人很快結(jié)成同盟,準備聯(lián)手對付仇人。

        歪脖弄鼓了媚娘的肚皮,卻并沒有損失一根毫毛。趙四亮和媚娘四處奔走,找領(lǐng)導,寫材料,可井隊的人和處里的頭頭腦腦們,都把趙四亮的話當是狗急跳墻之為。被刷到編外,一時謀不到生路,耍耍酒瘋,出口惡氣這在全處來說已不算什么新鮮事。但歪脖不會想到趙四亮和媚娘已掌握了他的底細,正在上下活動告他的狀。他以為一切已風平浪靜了,便又積極籌劃起他的情感大廈。他不知道蛤蟆已做了他的情敵。他只知道媚娘懷了他的種,他娶她天經(jīng)地義,是遲早的事。

        1993年的暮春,趙四亮和媚娘四處張羅著請到了一名在隴東頗有名望的老律師,按老律師多年辯護的經(jīng)驗推測,此案勝訴已是十拿九穩(wěn),讓他們不必過于費心。就在法庭即將傳訊歪脖的短短幾日前,歪脖出于對自己后路的多種考慮,氣急敗壞地找蛤蟆算賬,說蛤蟆嘴上無毛,辦事不牢。然后便請來村長,好煙好酒敬佛一樣敬了三天。

        我說嘛,這工農(nóng)關(guān)系早該改善改善了,可你們硬死不信。村長說。

        井隊住你鬼村,給你盡添麻煩。趕明兒,我派人給全村每家每戶接上電燈,給你送去五大桶柴油,十袋水泥。東西隊上都有,算是我當隊長的對鬼村鄉(xiāng)親們的一點心意。歪脖說。

        這話在理。本來嘛,工農(nóng)就是一家人。日后有用得著我村長的地方,吭個聲就是。村長說。他叭嗒叭嗒地嚼著肉片。

        不瞞你說,眼下就有一件。歪脖說。

        說說看。村長叭嘰一聲,飲了口酒。

        刺兒頭趙四亮,和李建媳婦睡覺,被人捉住。隊上搞優(yōu)化組合時被弄到了編外,他就懷恨在心,勾結(jié)李建媳婦向縣法院告我的狀,硬要我替他背這個黑鍋。搞得我有口難辯。你看你看,現(xiàn)在的人,什么事干不出來?歪脖嘆著氣,給村長又添滿一杯酒。

        我當啥事?村長說。

        古書上說,中國男人的命,都掛在女人的嘴邊邊上哩。歪脖把后面的話故意壓得很重,翻起水泡眼看村長。

        我倒要看看是那小娘們厲害,還是我村長厲害。村長說。

        兩個人稱兄道弟地飲著燒酒,互相吹捧了陣兒,都感覺眼珠子有點發(fā)澀。

        雞叫了。村長說。

        這雞說叫就叫了。天一亮我就派人把東西弄到村子去。歪脖說。

        好說。明兒我就進城去,找我那表姑舅子去。村長說。村長的表姑舅子在縣法院當著個頭頭。

        由于村長對這件桃色事件的最終參與,縣法院便很快以證據(jù)不足等諸多理由駁回了對歪脖的上訴,使趙四亮與媚娘的聯(lián)手目的非常無奈地宣告流產(chǎn)。他們找到老律師,懇求他出面給予干預,不料,老律師也只有無奈地搖頭嘆氣。

        上告流產(chǎn)的敗局,給歪脖平添了不少的好氣色。他那張被美麗的陽光浸泡得粗糙乏味的臉,在四月的春風里綻出許多溫順的笑意來。他時常拿出一副“大人不計小人過”的面孔跟趙四亮說說話。

        四亮,吃飯了沒有?他笑著,很溫和的樣子。

        四亮,又進城去?他笑著,很詭秘的樣子。

        四亮不理他,頭奓得老高,刀背臉側(cè)向一邊,只管做自己的事兒。

        四亮,你該回趟家了。柳葉兒又來信了不是?他笑著,一副誠懇的樣子。

        嘴癢癢了,讓叫驢給你蹭蹭。趙四亮就說。

        哎,你小子敢罵我?

        罵你?老子還要打你哩。趙四亮揮動拳頭,做出打架的姿態(tài)。

        趙四亮,你頭別奓得那么高!他就很識趣地憤憤地進了隊部,拿起一本翻爛了的雜志,栽倒在床上。這時候恰是正午,井隊的四方院里靜靜地流淌著一院子陽光。

        蛤蟆聽說媚娘從法院回來就病倒了,便心急火燎地捉了這機會,大包小包地買了許多諸如腦白金之類的保健品,去采油站探望。翻了后山,溝底底有一塊平臺,坐落著幾間刷得粉亮的房子和幾具灰色的油罐,立山腰里隱約聽得機泵運行的嗡嗡聲像蚊子叫喚。這是采油隊下設不久的一個單站,主要管理鬼村周圍近年投產(chǎn)的幾口油井。采油隊實行承包的時候,媚娘便和兩個女學徒包了下來。

        山野里空氣新鮮,順了溝一溜兒排放過來,將嫩綠的樹葉兒滋潤得含滿了水氣,雀兒舒展起靈巧的翅膀詠唱得響亮。

        蛤蟆進了站,看不到人,就放了野嗓子吼叫。從灰色大油罐的后面,閃出個手提管鉗的細腰身,將他仔細盤問一番,才說媚娘上鬼3井取樣去了。

        蛤蟆問了鬼3井的具體方位,才知道正是犧牲了李建的那口井,剛投產(chǎn)沒幾天。

        他將包兒扔在站上,吹著很響的口哨,順了彎曲的山路往鬼3井趕。他想,媚娘這陣子一定趴在李建的墳頭訴委屈哩。他想象不出她提個小樣桶在鬼3井還會干什么。他唯一替她能做的也只能是給點安慰,用一腔情愛溫融她滿腹的冰水。他覺著他正在做一件很偉大很有意義的事情。

        他沒想到他會在鬼3井遇上一場格斗。他親眼看到幾個村民,將一鐵勺稠粘的黑色原油,扣在了阻止他們偷油的媚娘頭上。媚娘搖晃出一聲慘叫,樹葉兒一樣落在地上。那雙勾人魂魄的毛眼眼,已被一層烏黑的粘液覆蓋得嚴實,透不出一絲的嫵媚與生動。

        這事傳得很快。鬼村的傍晚,天空彌漫著一層淡淡的煙靄尚未退凈,村長就領(lǐng)著三個精壯大漢,吹眉瞪眼地要人來了。

        他媽的,這工農(nóng)關(guān)系改善到溝壩壩去了。村長背著個手,一進井隊的四方院就跳起來。

        村長要井隊交出蛤蟆,蛤蟆打傷了他親戚的弟兄。

        歪脖想不到村長會這么兇,要來抓人。他不想交人,況且蛤蟆也不在隊上。他不敢把蛤蟆和村長怎么樣。他不敢輕視這兩個人。

        村長,您老是從小見過大世面的人,用不著跟蛤蟆這樣的人一般見識。您就消消火吧。歪脖說。他艱難地擠出些笑,弓了腰給村長點煙。

        這油出在我鬼村的地盤上,你的人憑什么打我的弟兄?你還讓我消火?我說嘛,這工農(nóng)關(guān)系說改善就改善好了?改善到溝壩壩去了。村長說。他不想抽歪脖的煙。

        村長,您老聽我一句話……。歪脖說。

        村長,別聽這小隊長啰嗦,我們要人。三個精壯漢子按捺不住。

        等人一回到隊上,我一定對他嚴肅處理。

        怎么個嚴肅法???村長說。他摘下石頭鏡放嘴邊哈了哈,扯起衣角擦著鏡片。

        給他處分。歪脖說。

        就這?村長昂起亮晃晃的禿頂。

        就這。歪脖說。

        得要狗日的手指頭。三個精壯漢子亮了亮手里的鐵家伙。

        我說嘛,這工農(nóng)關(guān)系改善到溝壩壩去了,你硬死不信。聽見了?弟兄們要狗日的手指頭哩。村長說。

        村長,你我好呆歹算個干部。你不怕把事情弄大?歪脖說。

        怕?你不是也敢把女人的肚皮弄大嗎?村長抬起他的短腿,在鞋幫上叭叭地磕著旱煙鍋。

        干脆要了這小隊長的手指頭,咱回。精壯漢子們說。

        沒過幾天,大家都知道歪脖少了根指頭,那根指頭,是他爹娘給他的,他沒把它留住。

        13

        天像個鍋底,凝聚著云塊。遙遠的天邊有沉悶的雷聲滾過。腳下的山梁陡峭得像鼻梁桿子,齊腰的荒草,鼓動出一陣陰森十足的起伏聲。趙四亮眼前的世界一派混沌。那條鬼路像牽繩一樣,正一步一步地將他拖向浩渺無邊的暗夜深處。他向往著能回到鄉(xiāng)下,與柳葉兒過上一種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子。柳葉兒是潭照得見影子的春水,他可以悠閑地在里面赤著身子游來游去。

        但趙四亮永遠不可能想到,等待著他的將是一口埋葬整個情感的墓穴。

        趙四亮是個木訥人。在對待他和媚娘這一桃色事件上,他沒有任何決絕的姿態(tài)與舉動。他一直在等待時機,他想讓歪脖意想不到地栽個馬趴。

        少了根指頭的歪脖,閑下時他總愛盯著那根被砍得齊茬茬的禿樁樁醞釀些情緒。他覺著他這根指頭不能白砍,他得把扎進眼窩里的刺兒給拔掉。他想破壞趙四亮與媚娘的同盟。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將兩人中的某一個人,從同盟中割裂出來。割裂誰最有可能呢?想來思去,他決定去找媚娘,媚娘肚子里懷了他的種,就這一條,媚娘與他共守同盟并接受他這個老公,也是指日可待的事??僧斔业矫哪锖蟛虐l(fā)現(xiàn),媚娘對他橫眉冷對,咬牙切齒,恨不能活剮了他。他只好暫時擱淺。

        現(xiàn)在只有趙四亮了。他想把趙四亮從泥坑里搭救出來,讓趙四亮跪在他的腳下叫他個爺??伤亿w四亮去談,奶奶的,趙四亮竟張嘴閉嘴非要跟他要個說法不成,說這鍋不能隨隨便便地說背就背,說取就取,得有個說法才行。趙四亮非要把事情搞個水落石出才成。

        要洗清冤屈,還得要個說法,以趙四亮的智商和行為慣性,是絕少能做出什么得體舉措的。但這次,卻顯得有些不凡,渾身透出一股老辣勁兒。他不再找歪脖要什么說法,而是一次次地進城想辦法貼近蛤蟆。只要蛤蟆能出庭作證,歪脖的陰謀就會全線崩潰。他三天兩頭地抽閑去纏蛤蟆,不惜破費買上高檔煙酒去攻這個不可多得的堡壘。

        蛤蟆的興趣全在媚娘身上,見趙四亮一趟一趟地跑,并沒確切地表明態(tài)度。但趙四亮這招,無論如何笨拙,卻使歪脖慌了手腳。它促使爭奪蛤蟆這一關(guān)鍵任務的戰(zhàn)斗趨于明朗化和白熱化。蛤蟆成為趙四亮與歪脖供侍的老佛爺,只可精心敬著,供著,不敢有絲毫的得罪和怠慢,哪怕是蛤蟆的一個眼神,也足夠他們用心嚼上半天,看看能嚼出什么味道。

        這場爭奪戰(zhàn)沒有持續(xù)多久,形勢就有了急轉(zhuǎn)直下的變化。歪脖很快看出了蛤蟆的良苦用心,便以“長期可讓蛤蟆停薪留職”的許諾,加以“可將他心中的媚娘拱手讓給蛤蟆”為引誘,致使趙四亮幾乎是一夜之間就敗得七零八落,篩糠似地一連許多天沒個人模樣。這場爭奪戰(zhàn)最原始的目的,無非是想要個說法而已,但對趙四亮來說,他所承受的痛苦和付出的代價,已遠遠超出了它的本身。它對趙四亮整個人生命運的影響是直接而深重的。

        1993年秋天,隴東山區(qū)極度艱難地迎來了一個漫長的雨季。一連二十多天的陰雨使鉆井隊陷入糧油不接的被動局面?;鞚岬纳胶槟鄿粯影Ог乖沟胤碓谛幼雍永铩U麄€鬼村陷于厚重的泥濘之中,大片秋田面臨著顆粒不收的威脅,顯得異常蕭殺而冷漠。村民們在水氣十足的天底下,挽起褲腿拖著滿身的泥水,赤著雙腳跟在村長短小的身子后面,敲鑼打鼓、呼天喊地地進行著一場規(guī)??涨暗拇笃矶\活動。

        就在這個充滿水氣的秋天,媚娘帶著她尚未出世的孩子,在歪脖的策劃下,請村長喊來鬼村的接生婆,經(jīng)過一天兩夜的陣痛,終因難產(chǎn)而永遠地離開了這個凄冷而漫長的雨季。

        蛤蟆在極度的傷悲中,為媚娘立了一塊墓碑:吾妻媚娘之墓。他已和媚娘領(lǐng)了結(jié)婚證。

        趙四亮終于背了一身的處分,在這個多事的秋天提著行李離開了井隊。他要回到柳葉兒的熱炕頭上去。

        趙四亮臨走的時候,鉆工們遠遠地站著,沒有人給他一張笑臉,沒有人和他握手道別。只有蛤蟆送他出鬼村。到了村口,蛤蟆說,他不會讓媚娘就這么帶著屈辱走掉,他必須讓歪脖付出代價。說完,兩個人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

        臨出井隊的四方院時,他遇著村長。村長咬著桿旱煙鍋,瞪一對紅眼珠,徑直甩進了隊部。村長沒事不來井隊,村長一來井隊,井隊就會出事。

        14

        秋風將腳下的湯土面子揚起,揚出滿世界的驢糞味。趙四亮忽然有了一種親切的感覺。

        穿過山根下九棵看不清枝椏的棗樹,一堵院墻擋住了去路。兩扇鐵黑的大門緊閉著。他手望門上一搭,門就裂開一張嘴將他吞了進去。這時候,窯門口呼地竄出一只狗,在他的褲腿上嗅一嗅,便搖歡了毛尾巴。

        他走到窯門口去叩門,就聽里面有了響動,是下炕的聲音。接著就聽到柳葉兒那溫馨的聲音,從門窗里傳過來:

        是荷荷哥從城里回來了么?

        他一陣眩暈。手里的行李咚地落地。那卷行李里面,有他給柳葉兒買的粉色連衣裙。

        15

        第二年春天,趙四亮的希望如花隨風綻放。

        蛤蟆聯(lián)手趙四亮,并出庭作證,在隴東有名的老律師的幫助下,終于為媚娘和趙四亮洗刷了屈辱,歪脖被判刑坐了大牢,趙四亮恢復了名譽,回到了鉆井隊,當了司鉆。蛤蟆放棄井隊,回城繼續(xù)經(jīng)營他的清湯羊肉店。

        這天,趙四亮一口氣爬到山頂,回頭望著山腳下井隊的四合院,想著井隊駐扎在鬼村,發(fā)生在他身邊的許多事情,想起他帶著粉色連衣裙,回到他的婆姨柳葉兒窯門前的情景,心里突然有了一種五味雜陳的感覺。

        他想去看看李建,去了趟鬼3井,坐在李建的墳前,掏出酒瓶仰頭咕嚕咕嚕地喝起來,喝得東搖西歪。

        隴東的春天,山花爛漫,陽光燦爛,牛羊在藍天白云下,悠閑地啃著嫩綠的小草。

        一切都已過去,一切都恢復了平靜,但趙四亮覺得,他再也回不到以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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