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的詩詞，千百年來，經(jīng)浩瀚歷史長河直抵人心?！霸娦摹保窃娕c心的碰撞，是古人的詩心在當(dāng)下的閃回，是生命與生命的觀照。

每個人的心中原都有詩意千尋，只是由于歲月的霧靄遮擋，漸次被蒙蔽湮滅。然而某一天，也許那千年前詩詞中的一朵小花，在某個境遇里，倏然地開在你的面前，霧靄散去，詩心清然。

更多的時候，我們的心靈被詩詞熨帖。人心中很多東西是恒久不變的，淺吟低唱間，就能輕易喚起我們與古人之間強烈的共鳴。

甚至有時候，許多詩詞已被我們忘卻，但心靈受過的觸動、激發(fā)的思考，卻早已成為我們的養(yǎng)分。

愿我們都有一顆詩心可安放！

莫礪鋒詩話·序（節(jié)選）

莫礪鋒

我最早讀到的古詩是寫在一把芭蕉扇上的。那時中國的家用空調(diào)好像還沒有出現(xiàn)，電扇也尚未走進尋常百姓家，每逢揮汗如雨的季節(jié)，芭蕉扇便是人們唯一的消暑用品。父親的那把扇子更是與眾不同，它的邊上鑲著藍布，中間還熏著幾行字。那些字是父親的手跡，他先用毛筆蘸了濃墨在扇面上寫字，然后把扇面湊近煤油燈的火苗把它熏黑，最后用抹布蘸了水一擦，一塊黑底白字的鑲嵌物便出現(xiàn)在扇面上，樣子很像我們臨摹用的小楷碑帖。扇面上的那幾行字是：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當(dāng)時我不大明白那些句子是什么意思，更不知它們就是一首“唐詩”。我和弟妹們漸漸長大了，便羨慕起父親手里的扇子來，紛紛央求父親在我們的扇面上也熏上字。再往后，我便與父親合作，他題字，我配畫。

我與古詩相識雖早，卻多年未能發(fā)展為深交。一來我家根本沒有多少藏書，而且只有《紅樓夢》里的幾首詩詞，其余的書都與古詩無關(guān)。二來我在中學(xué)里一直迷戀數(shù)學(xué)和物理，對詩歌則敬而遠之。然而，在我高中畢業(yè)的那年，一場突如其來的風(fēng)暴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我心中珍藏了多年的關(guān)于清華園的夢想破滅了。兩年以后，我來到長江岸邊的趙浜村插隊務(wù)農(nóng)。又過了一年，我把所有與數(shù)理化有關(guān)的書本一股腦兒賣給了廢品收購站，從此一心只讀文科書了。插隊十年，生活相當(dāng)艱苦，最苦惱的是沒有書讀。那年頭圖書館根本不對我們開放，書店里也買不到我想讀的書，我千方百計從朋友或朋友的朋友處借點書來讀，但是杯水車薪，根本不能解我的饑渴。就在此時，我漸漸地迷上了古典詩歌。

我愛上讀詩的表面原因是詩很耐讀，好詩更是百讀不厭。一冊薄薄的《唐詩三百首》，就伴隨我度過了無數(shù)個霜晨月夕。還有，詩易于背誦，我雖然并不想做詩人，也不相信“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的說法，但翻來覆去地把手頭所有的幾本詩選、詞選讀了又讀，也就把它們?nèi)急痴b出來了。蘇東坡說：“暫借好詩消永夜，每逢佳處輒參禪?！彼鞘窃谟裉弥狄?，明燈高照，持卷而讀。我沒有足夠的煤油來點燈，有時甚至摸黑吃晚飯，這時背詩的好處便凸顯出來了。記不清有多少個風(fēng)雨凄凄的夜晚，我躺在床上默默地背詩，再細細地回味，幾十首背下來，寂寞的長夜便熬過大半了。

我愛上讀詩的深層原因是詩歌使我感動，給我安慰。我通過讀詩先后結(jié)識了屈原、陶淵明、李白、杜甫、蘇軾、陸游、辛棄疾等人，他們可都是才華橫溢、品德高尚的杰出人物。他們屈尊走進我的茅屋，與我朝夕相伴，還敞開心扉向我細訴衷腸。相處久了，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來那些偉人都是與我同樣的普通人，他們的生活中有同樣的坎坷挫折，他們的心中也有同樣的喜怒哀樂。甚至那位亡國之君李后主也不是屬于另一個世界的異類，我曾在雨聲淅瀝的春夜默誦他的詞句：“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盡管我知道他那天潢貴胄的身份與我這個插隊知青有著天壤之別，我還是被深深地感動了。正如金圣嘆所說：“詩非異物，只是人人心頭舌尖所萬不獲已，必欲說出之一句說話耳?！狈彩呛迷?，一定是人人心頭都有的某種情思的自然流露，詩人的本領(lǐng)在于把它說得細致入微、回腸蕩氣。當(dāng)我讀詩時，往往覺得詩人就是我的代言人，他的作品就是為我而寫的，那樣的詩當(dāng)然會感人肺腑。

“嚶其鳴矣，求其友聲?！边@本是古代詩人的心聲，作為古詩的讀者的我也有同樣的希望。

（選自莫礪鋒《莫礪鋒詩話》）

點讀

莫礪鋒先生是新中國成立后第一位古代文學(xué)博士。在漫長的知青歲月，在無數(shù)個沒有煤油燈的漆黑夜晚，是屈原、陶淵明、李白、杜甫、蘇軾、陸游、辛棄疾的詩詞照亮了他。莫先生有許多重要的學(xué)術(shù)作品，他自己極為珍視的倒是《莫礪鋒詩話》這本并非學(xué)術(shù)的書。他說這是“關(guān)于詩的隨筆，是讀詩的零星感想”。先生在這本書的《序》里說詩耐讀，詩讓人感動。先生說得很樸實，卻也道出了千千萬萬讀者的心聲。而后先生分四十個專題展開他的詩話，先生結(jié)合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和生命感悟做隨筆式的體悟，讓人備感親切和生動。“時間”“四季”“父母”“兒女”“相思”“愛情”“友誼”“幸?！薄坝崎e”“寂寞”“書信”“叮嚀”“回憶”……每一個話題，都是我們的日常啊。詩，其實離我們很近，選一個月白風(fēng)清的良夜，攤開詩卷，結(jié)一段詩緣吧。

春山的追尋：王維與李商隱（節(jié)選）

黃曉丹

我的記憶總是與季節(jié)、天氣、溫度、光線和氣味緊密相關(guān)。比如我會想起有一年在加拿大做交換生，零下二十幾攝氏度的天氣里，在圖書館門口偶遇一個穿著哥倫比亞沖鋒衣抽煙的男同學(xué)。我現(xiàn)在都可以回憶起他雪地靴上的冰殼在門內(nèi)吹來的暖風(fēng)中融化成一攤雪水。我也會想起另一年的夏末秋初，與另一個同學(xué)騎車經(jīng)過蘇州工業(yè)園區(qū)成千畝平整的草地。在巨大的圓月下，天地間只有我們二人。在這幾乎是超現(xiàn)實的場景中，我們忽然發(fā)現(xiàn)草地中央有一個個小小的池塘，露珠清圓，荷葉觸手可及。

畢業(yè)后，我在江南大學(xué)教中國古代文學(xué)。這門課程從先秦到清末，長達四學(xué)期。每當(dāng)我檢視這份工作在生命中的價值時，最能說服我的是那些可以勉強稱得上“感應(yīng)”的瞬間。有一年冬末春初，我講到李商隱《無題》中的“颯颯東風(fēng)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剛解釋完為何“有輕雷”勝于“響輕雷”，教室里就泛起一陣淺淺的騷動。隨即我聽見那年的第一聲春雷正從地平線上緩緩滾動而來。春之欣喜僅此一瞬，人們相互詢問剛才是否是幻聽。有一年春夏之交，正在講陶淵明《停云》中的“翩翩飛鳥，息我庭柯。斂翮閑止，好聲相和”，雨卻不知不覺停了，兩只白頭翁在窗前低矮的蠟梅樹上姿態(tài)嫻雅地梳理羽毛。此類例子難以盡數(shù)。我曾帶著路上折來的木槿花去講《榮木》，也曾在秋末的樹林里看到兩個滿頭沾著草屑的學(xué)生，說是正在尋找古詩里那種堅硬如木又香到可以熏被子的木瓜。我怎么好意思對他們說：最后一顆木瓜已經(jīng)被我采掉了。

在江南讀古詩有獨特的福利，大部分感受能在日常生活中直接領(lǐng)會。江南大學(xué)西側(cè)那些矮矮的山丘，屬于太湖邊緣的“湖東十二渚”。越過山丘，就是三萬頃湖波。山上種著茶葉、紫藤、楊梅和柑橘，在四時、朝暮、晴雨或遠近的變化中，變換著不同的色彩，折射出不同的情感。有個朋友在山里租了房子畫折枝花卉，騎十五分鐘車就可以到學(xué)校喝咖啡。這種穿越感使我覺得現(xiàn)代生活與古代心靈之間未必有多深的隔閡。

（選自黃曉丹《詩人十四個》）

點讀

十四位詩人、七個主題，黃曉丹的《詩人十四個》帶領(lǐng)我們走進一份細膩的覺知思索之旅。本篇節(jié)選文字，是黃曉丹以“王維與李商隱”對舉，探討“理想與欲望”的開場白。其知覺之纖細，讓人動容?！拜p雷”與“停云”的古今感應(yīng)，欣喜而豐滿。

黃曉丹師從葉嘉瑩。葉嘉瑩先生曾說，學(xué)習(xí)古典詩詞，“重要的是要使青年人的心靈復(fù)活起來”，隨著年齡的增長，早年讀過的詩會以另一種飽滿的感知，闖入我們的生命，這不啻心靈的復(fù)活。

這一篇章后面，黃曉丹有這樣的結(jié)論：“王維和李商隱象征了人生中冷與熱、理智與情感的兩端。只有投入沒有旁觀，投入則墮為沉溺；只有旁觀沒有投入，旁觀將成為逃避?！倍F(xiàn)代的我們?nèi)绾稳テ胶馔度肱c旁觀，怕需要一生的智慧。古老的詩歌，睿智的詩人，就這樣以詩境啟迪人生。

枕杜記（節(jié)選）

李修文

那是在河北的一個小縣城，為了一點可能的生計，我在此流離已久。這一天，正是北風(fēng)呼嘯的正午，我出了旅館，到街面上去買一雙鞋。在一家鞋店里，我正埋著頭試鞋，突然聽見一聲猛喝。我驚詫地抬頭，卻發(fā)現(xiàn)店主的臉湊近了我的臉，我還繼續(xù)著驚詫，那店主卻自顧自大聲喊叫。好在是，很快，我便認出了他：好多年前，在北京，我住在一條巷子里，他在巷子頭上的一家快餐店幫工，由此相識，因為他說他也喜歡寫東西，所以，兩人總有說不完的話。沒想到，幾年下來，我還是舊時行徑，他卻已經(jīng)大變模樣，開起了鞋店。此地相見，當(dāng)然是大歡喜。他竟立馬關(guān)了店門，將我?guī)Щ亓思?。和?dāng)初在北京一樣，他買了豬頭肉，又開了一瓶好酒，兩個人就此喝了起來。正喝著，他的一雙兒女回來了。這雙小兒女，站在我們的跟前，卻不上前要吃要喝，就好像早已知道他們的父親迎來了多年不見的故交。

我端起一盤豬頭肉，走向了我的侄兒侄女，眼看著他們笑得越來越歡喜，又看見北風(fēng)幾乎吹倒了屋外的葡萄架，我竟然流了一臉的淚水。當(dāng)然，我知道我哭泣的緣由，那是因為諸佛示現(xiàn)般的故交、烈酒和舍利子一般的小兒女。還有，也因為一直在我身體里涌動的杜甫的詩：

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

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執(zhí)，問我來何方。

問答未及已，驅(qū)兒羅酒漿。

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

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

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

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

還有一回，也是跟那舍利子一般的小兒女有關(guān)。是在甘肅隴南，我跟著一個紀錄片劇組，到了一個村子，去拍回家過年的城中務(wù)工青年。那天早晨，我起得早，在村子里轉(zhuǎn)悠，忽然聽見一陣哭聲。在濃霧里，我循著哭聲前去，恰好看見一個打工歸來的年輕人站在自家的院落里放聲號哭。我沒說話，遠遠地看著他，終于看得真切了——他應(yīng)該是剛剛到家，一眼見到自己的兩個女兒，全都穿的是破衣爛衫，臉上、手上、沒穿襪子的腳上，全都是凍瘡，終于無法自制，號哭著，左一個，右一個，將兩個女兒抱在了懷里。良久之后，他如夢初醒，兩只手抖抖索索地從行李里掏出新買的衣服，趕緊給女兒們換上了，那幾件被女兒們換下的破衣爛衫，被他鼓足氣力，就像扔掉災(zāi)害一樣，遠遠地扔出去了好遠。恰好落在我的腳下，我蹲下去，看著它們，卻又再一次回想起了杜甫的詩：

經(jīng)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結(jié)。

慟哭松聲回，悲泉共幽咽。

平生所嬌兒，顏色白勝雪。

見耶背面啼，垢膩腳不襪。

床前兩小女，補綻才過膝。

海圖拆波濤，舊繡移曲折。

天吳及紫鳳，顛倒在裋褐。

至于我，當(dāng)濃霧被陽光刺破，漸至消散，和那些沒有名字的人一樣，哪怕相隔千年，我也在杜甫身上，在他的詩歌里，獲得了一寸一尺的實在。驟然間，我突然想要一本他的詩集。于是，片刻也未停留，我跑出村子，坐上了前往縣城的客車。在縣城里，我?guī)缀跖鼙榱怂械臅辏詈?，在一所中學(xué)門口黑黢黢的租書店里，在一堆油膩的漫畫書的中間，我找見了一本《杜詩選注》，因為少人問津，它竟然清清爽爽。最終，我買下了它，一路看回了村子里。

其實，那幾天，因為天寒地凍，我一直發(fā)著高燒。盡管如此，在我借宿的人家里，還是借著微弱的燈光將那本《杜詩選注》看到了后半夜。那一字一詞呵，有時候像雨，但我又恨不得立刻就被它打濕；有時候像藥，不用煎熟，我也能將它們?nèi)己认?。漸漸地，高燒開始劇烈地作用于身體，我疲憊難支，還是睡著了。在夢里，我又看見了杜甫，和上次見到他時一樣，他擠在人堆里，仍在登上渡船。實際上，還是連個照面都沒有打上，但我知道，他就在那里，他就在人堆里。而后，渡船將遠，我便給他背誦起了他自己寫的詩：

天下郡國向萬城，

無有一城無甲兵。

焉得鑄甲作農(nóng)器，

一寸荒田牛得耕？

牛盡耕，蠶亦成。

不勞烈士淚滂沱，

男谷女絲行復(fù)歌。

（選自李修文《詩來見我》）

點讀

“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笨蠢钚尬牡奈恼?，總會想起杜甫感喟李白遭遇時寫下的兩句詩?！对妬硪娢摇肥且槐灸氐臅覀兛吹嚼钚尬牡娜松壽E，一路走來他艱辛備嘗，苦痛不已?？梢舱沁@份苦痛、這樣赤誠的生命，才能見證、記錄另一些生命的苦難，寫下蒼涼而熱烈的文字。

這哪里只是談詩，這分明是把命放在詩里，讓那些和著熱血和魂魄的詩詞，詮釋著古往今來每一個赤誠的生命。

李修文評論杜甫：“那一具不得安寧的肉身，從未隔岸觀火，他是孤城荼毒后的一蓬草，也是寒夜荒村里的一碗粥?！彼恢浪约阂蚕袷悄且慌畈荩?jié)選的文字里，我們分明看到李修文對人間小兒女飽含深情的文字，那是對天地間生命的摯愛。

“男谷女絲行復(fù)歌”，那種田園牧歌的生活，是杜甫的理想。當(dāng)下的人世，仍有蕪雜，但我們有詩，點起光亮。

李美慶，語文高級教師，浙江省寧波濱海國際合作學(xué)校初中部主任。曾獲第九屆“語文報杯”全國課堂教學(xué)大賽一等獎、首屆中學(xué)語文教師基本功大賽優(yōu)秀課例一等獎、中國教科院高質(zhì)量課堂教學(xué)大賽第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