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奕璇
一
小先生的園子里栽了許多花,每朵花都有一個響亮好聽的名字。他把我引進花壇,說:“孩子,這枝是琴香,跟我念,琴——香——”
他總帶我去看那枝琴香。他讓我遠遠地站著,弓著身子往前探。我不能摸它,甚至不能伸手指著它。他認為這是不尊重琴香。
“你不能用手指指著它,”他說,“就像別人不能用手指指著你那樣?!?/p>
那段打發(fā)不盡的日子,我常到小先生的園子里去。我站在石頭上,看枝柄生著小小的刺的琴香,看水滴狀花瓣的欣良。“我最愛看的是一朵叫小蘇的花,它長在亂蓬蓬的野草間,抽出細長的枝條,陽光下花瓣閃著甜橘的顏色?!?/p>
“哦,”聽到這話,他微微頷首,“我也喜歡。它適合栽在詩人的墓前?!?/p>
二
他問我為什么要在頭發(fā)上系一個粉紅色橡皮圈的時候,他正給小蘇澆水。他是趴在地上澆水的,前襟貼著泥土。直起身后,他輕輕撫弄被壓倒的野草。
“抱歉,”小先生說,“我從前總能撐起身子?!?/p>
“你是世上最好的園藝師?!毙∠壬c頭。
“孩子,這枝是琴香,跟我念,琴香——”
“孩子,這枝是欣良,跟我念,欣良——”
“孩子,這枝是小蘇,跟我念,小蘇——”
我們繞著花壇走了一圈。小先生的大腳,我的小腳,踩在那排鵝卵石上。第一次來這兒走路時我摔過,但現(xiàn)在我張開雙臂,就能保持平衡。
“為什么不能去踩那些草?”我問他。
他嚴(yán)肅地看著我,說:“那些草就是溪流,如果你一腳邁進溪流里,會怎么樣?”
“會淹死?!蔽覍W(xué)著大人的口吻對他講。
“不,”他搖頭,“會嗆到!”
“你平時澆花的時候,不也碰到了那些草?”
“這個嘛,”他摸了摸自己的胡須,“我會游泳嘛?!?/p>
三
許多時候,我問他,念花名有什么用。
“什么用?什么什么用?”他瞪大眼睛看我喝椰子水。我將椰子放下的時候長舒一口氣,我從沒喝過這么多椰子水,況且它們那么冰。
“我的孩子,”他笑了,推了推鼻子上的透明鏡片,“這是一門高深的學(xué)問?!?/p>
“琴香、欣良、小蘇都是學(xué)問?”我打了個嗝。
“琴香、欣良、小蘇都是學(xué)問?!彼c頭,“一門最高深的學(xué)問?!?/p>
我發(fā)現(xiàn)自己學(xué)會了很多,可是肚子突然疼了起來。
于是他幫我揉肚子,不再教我新的名字。我看他的左手在我的肚子上轉(zhuǎn)。
“你必須順時針揉。”小先生鄭重地說,說完笑了起來,“今天真是不幸的一天?!?/p>
我跌跌撞撞地離開花壇,一個人躺在床上順時針揉肚子。我不敢和外婆說我肚子里有很多冰椰子水的事情。學(xué)問是可以救人的,就這樣,我撐過了一個夜晚。
四
后來,我將親愛的學(xué)問告訴了許多人。
“什么琴香?什么欣良?什么小蘇?”
我揣著手對他們說:“這可是最高深的學(xué)問,你們不懂?!?/p>
他們又問:“哇,誰告訴你的???”
直到那本藍色作業(yè)本從講臺上砸下來。
“呆子,”黑花裙子說,“教了一節(jié)課,玫瑰、藍雛菊、甜橙花都分不清楚?!?/p>
五
那天晚上我被小先生邀請到花壇。他邀請我躺在園子中央那棵樹下。他說:“琴香、欣良、小蘇,它們都樂意讓你來?!?/p>
我問他:“如果我躺在泥土上,會嗆到嗎?”
小先生看著我,說:“不會的。孩子,你已經(jīng)會游泳了?!?/p>
可我只是在夢中游過泳。我在青藍的水里面,水面有漂浮的干凈的天長。天長是小先生種在白房子屋角的小家伙,長長的藤莖是它的小腳。它像喇叭一樣盛開。
我把這事告訴他時,他說,他已經(jīng)看到了。我在青藍的水里游時,他就站在岸邊看,只要白色的風(fēng)吹過水面,我回頭就能看見他??墒秋L(fēng)沒有吹來,我也沒有回頭。
我們浴在藍色的月光下,他又跟我談起了琴香、欣良、小蘇。
“孩子,這真是世上最好的學(xué)問。世界上最有學(xué)問的人,一個是我,一個是你?!?/p>
我很高興他這么夸我。不過我想起了作業(yè)本上的紅叉,馬上哭起來。
他沒有問我為什么哭。流動的月光里,他用指肚摸了摸清香的土地,又摸了摸我的臉。那刻我仿佛聽到了溪流。
于是我的嗚咽里有了溪流的響聲。
六
小先生告訴我他要外出旅行時,鬢發(fā)上帶著露水。
“孩子,你可以和我一起去。”
我坐上了他的拖拉機。他朝野地里開去。
開了兩分鐘,小先生停下來。他跳下車,對著空茫茫的一片。
“唉,又近了?!?/p>
我只看到碩大的咸鴨蛋黃一樣的太陽。
“什么近了?”我叉著腰問他。
“上次我還看不清它?!?/p>
“我什么也沒看見啊?!?/p>
我們坐在拖拉機上。我一個人吃完了兩個金黃的面包,覺得自己充滿了力量。
小先生很開心。他還唱起了歌。
七
小先生說,這個世界有很多的騙子。
“他們沒有半點的學(xué)問?!?/p>
每次我們倆待久了,外婆就會來敲院子的門。
“咚,咚,咚?!?/p>
小先生說外婆敲門的聲音很好聽。他說,外婆還是個姑娘的時候,一定聽過樹林里云雀的叫聲。
“可云雀不是‘咚,咚,咚’地叫呀!”我說。他朗聲大笑,像一個孩子那樣笑出眼淚來。
尾
他大笑過后的那天,院子里突然生出許多淡黃色的小花。七朵,在琴香、欣良、小蘇旁邊。
后來,我?guī)е探o我的學(xué)問離開了村莊。
我仍記得,琴香在園子前頭,欣良在云母石邊上,小蘇適合栽在詩人的墓前。
每個有藍色月光的晚上,我總是想著那些淡黃色小花的名字。我想他或許會告訴我,于是一直安靜地等著他。有時我會學(xué)他的樣子,親吻溪流一樣的土地。每個有學(xué)問的園藝師都會這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