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婷[西北師范大學(xué),蘭州 730070]
《金鎖記》可謂是張愛玲成就最高的小說之一,這篇小說自問世起便以深刻的思想內(nèi)涵和高超的藝術(shù)技巧在文壇揚名。20 世紀40 年代傅雷先生便稱其為“文壇最美的收獲之一”。美國學(xué)者夏志清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亦認為“這是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還有學(xué)者稱曹七巧為女版阿Q,認為張愛玲所揭示人性殘缺的深刻性可與魯迅先生媲美。這部小說最成功的地方在于作者對主人公的塑造,雖然張愛玲一直強調(diào)說自己不善于寫徹徹底底的人,但是曹七巧確實是一個例外。通過梳理張愛玲的接受史可以得知,她在20 世紀80 年代之后才開始被大陸學(xué)者所知曉,但她早在20 世紀60 年代就在中國臺灣獲得了很高的聲譽,在她的影響下產(chǎn)生了許多作家,較為出色的有白先勇,王德威在《落地的麥子不死——張愛玲與“張派”傳人》中的《張愛玲成了祖師奶奶》一文中指出:“私淑張腔的作家,多能各取所需、各顯所能。女作家如施叔青、朱天心……男作家如白先勇、郭強生等,都有值得追溯的因緣關(guān)系。施叔青與白先勇是20 世紀60 年代的張派重要傳人?!雹侔紫扔伦鳛橹匾膹埮蓚魅耍鋭?chuàng)作風(fēng)格與張愛玲極為相近,他的短篇小說《玉卿嫂》中的女主人公與曹七巧有諸多相似之處,可以說《玉卿嫂》與《金鎖記》有異曲同工之妙,兩位作者皆是通過塑造主人公來表現(xiàn)他們對人性的深入思考——情欲的禁錮最終會毀滅人的自身價值。
五四新文化運動從人文主義出發(fā),致力于思想啟蒙、人性解放,雖然沒有達到預(yù)期的效果,但畢竟給古老的舊中國帶來了些許人性的光芒,這也使得曹七巧與玉卿嫂有了“人的意識”的初步覺醒。她們二人與同時代的女性相比具有自己獨特的個性和反抗意識,她們已經(jīng)初步意識到自己的不幸并試圖改變現(xiàn)狀,但迫于社會環(huán)境的制約,曹七巧只有反抗的心愿卻沒有付諸實踐行動,玉卿嫂雖付諸行動卻仍以悲劇收場。
曹七巧出身低微,是麻油店老板的女兒,貪財?shù)母绺鐚⑺u給姜公館身有殘疾的二少爺做姨奶奶,后來因為沒人愿意嫁給二爺做太太,老太太為了七巧能死心塌地服侍二少爺,索性讓她做了二奶奶,二爺與七巧雖然名為夫妻,實則是主仆關(guān)系,又因為七巧出身“低賤”,常常被公館里的其他人瞧不起,在這日復(fù)一日的折磨中,她變得渾身帶刺,言語尖酸刻薄,愛財如命。因為二爺?shù)臍埣?,她與二爺連正常的夫妻生活也難以保障,她冒著大不韙與小叔子姜季澤調(diào)情,與三爺?shù)臅崦?,正是她性愛自由與矛盾的顯現(xiàn)。多年后,三爺打著愛她的幌子想和她借錢,她一怒之下將三爺趕了出去,她用一生換來的錢決不允許別人覬覦。但由于自身情欲長期壓抑,無從釋放,她便開始折磨兒媳、女兒,她讓新婚的兒子站在煙鋪旁為她點一宿的煙,讓兒子給她講他們的床笫之事,當著眾人的面羞辱兒媳。她給女兒裹小腳,讓女兒輟學(xué),故意給女兒的男朋友說女兒抽煙片的事情,因而毀掉女兒的婚姻。以前她是一個被壓迫者,后來她變成了一個壓迫者,她是父權(quán)制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話語束縛下的女性,她成為父權(quán)文化的代言人。波伏娃曾在《第二性》中指出:“女人本人也承認,這個世界就其整體而言是男性的。塑造它、統(tǒng)治它、至今在支配它的仍是男性?!?/p>
自古以來,女性相較于男性而言總是處于弱勢地位,這似乎已成了定論,然而白先勇小說中所塑造的女性形象卻一反傳統(tǒng)。在玉卿嫂身上可以明顯地看到隨著封建社會的逐漸瓦解,女性的思想意識獲得了一定的解放,她不再是曹七巧那樣不敢追求自己愛情的女性,她大膽捍衛(wèi)自己的愛情。玉卿本是一個體面人家的少奶奶,可惜丈夫抽鴉片死了,婆婆容不下她,她只好出來幫傭,愛上了比她小十歲的青年慶生,由于世俗的眼光,她與慶生不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因此,她只能將慶生窩藏在小巷中的一間屋子里,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慶生,對慶生的占有欲也很強,她恨不得拿條繩子把他拴在她褲腰帶上,慶生的一舉一動,她總要牢牢地盯著。她的愛是單向的、盲目的,甚至讓人喘不過氣來,當她得知慶生愛上了別的女人時,她做出了一個令人驚詫的決定:先殺死了慶生,然后再自殺。在愛情面前她果斷而堅決。
玉卿嫂是一位僅僅追求愛情的女性,而曹七巧不然,她試圖僭越男性的社會地位與權(quán)力,站在男性話語的背景下生存,在愛情與金錢發(fā)生沖突的時候,她像這個世界里多數(shù)理性的男人一樣,選擇了后者。她掌握了男性在社會與家庭中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的武器——金錢,隨之她便有了金錢所賦予的權(quán)力,此后便由她來行使男性家長的權(quán)力,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她之前所遭受的種種痛苦與磨難,她要十倍百倍地強加在兒子、兒媳、女兒身上,她由封建專制、男權(quán)文化的受害者,搖身一變成為施虐者。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中指出:“生活之本質(zhì)何?欲而已矣。欲之為性無厭。而其原生于不足。不足之狀態(tài),苦痛是也?!钡貌坏綕M足的欲望必然會以其他極端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弗洛伊德認為:人的性本能是一切本能中最基本的內(nèi)容,它一直受到“超我”的限制,并且總想沖破這種限制去滿足,變相地向外宣泄,否則便形成了“壓抑”。如果這種潛意識中的性愛要求遭到了嚴重的壓抑,它就必然會以其他方式進行宣泄,從而達到心理和生理上的平衡。
欲望從來不會消失,只是暫時被社會準則壓制下去,一旦外在的社會準則不在場或在一個原始自然狀態(tài)中,欲望便會爆發(fā)出來。弗洛伊德指出:“釋放壓抑在無意識深處的性欲通常至少有三種途徑,一是經(jīng)自身心理結(jié)構(gòu)內(nèi)部的調(diào)整,如自我和超我對性欲的制約作用,逐步在性欲釋放之前就克服它;二是將壓抑的欲望直接投射到異性對象上去,以實現(xiàn)欲望的滿足;三是將投射目標移向他方?!雹诓芷咔蛇x擇了第三種方式,她把長期壓抑的情欲轉(zhuǎn)變?yōu)閺娏业慕疱X欲,這極其強烈的黃金欲使她最終失去了理性。在姜公館這個封建大家庭中,曹七巧自進門起就備受冷眼,丈夫與婆婆相繼去世后,叔公九老太爺為他們分家,“今天是她嫁到姜家來之后一切幻想的集中點”③。分家產(chǎn)的時候,她努力向自己解釋九老太爺?shù)拿恳痪湓?,與自己往日調(diào)查所得一一印證。待九老太爺說出分家方案后,她在肅靜無聲的堂屋里叫了起來,哭訴著說有人欺負他們孤兒寡母,九老太爺一怒之下踢翻了椅子走得無影無蹤,這次分家最終以鬧劇收場,過了幾天還是悄無聲息地按照原計劃分了家,孤兒寡母還是被欺負了。不過曹七巧終于可以不再看別人眼色過活,她帶著兒女另租了房子住,隔了幾個月后,姜季澤找上門來,七巧一開始便疑心他是來借錢的,果然不出所料,短暫的寒暄過后,姜季澤就說明了他的真實意圖,想要賣了七巧的田去買房子,七巧隨即大發(fā)雷霆,將手里的扇子扔向姜季澤,打翻了玻璃杯,酸梅湯潑在了姜季澤身上,七巧自知她這樣的舉動太蠢,會讓人笑話,但是她為了守護自己的錢,沒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七巧的侄子春熹上城來找事情做,一直沒有著落,便在七巧家暫住。一天,春熹和長安、長白一起玩的時候,長安不小心快摔倒了,春熹扶了一下,這一幕正好被七巧看到,她不分緣由地破口大罵:“你那狼心狗肺,你道我揣摩不出么?你別以為你教壞了我女兒,我就不能不捏著鼻子把她許配給你,你好霸占我們的家產(chǎn)!”④將侄子趕走后,她又叫來長安說:“你今年過了年也有十三歲了,也該放明白些。表哥雖不是外人,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樣混賬。你自己要曉得當心,誰不想你的錢?”⑤曹七巧的情欲被壓抑,無處釋放,只好將注意力轉(zhuǎn)移到金錢上,她拼命地守護著這來之不易的財產(chǎn)。
于玉卿嫂而言,她選擇了第二種方式,丈夫去世后她選擇和慶生在一起來滿足自身欲望,她在外面養(yǎng)慶生,這為封建道德、婚姻制度所不容,她面對的是一張強大的倫理道德編織的網(wǎng)。與此同時,她又擔心慶生離她而去,內(nèi)外雙重壓力導(dǎo)致玉卿嫂變態(tài)的愛。她對慶生有強烈的控制欲,在性愛上更是瘋狂,“……玉卿嫂好像發(fā)了瘋一樣,一口咬在慶生的肩膀上來回地撕扯著,一頭的長發(fā)都跳動起來了。她的手活像兩只鷹爪摳在慶生青白的背上,深深地掐進去了一樣……當玉卿嫂再次一口咬在他肩上的時候,他忽然拼命地掙扎了一下,用力一滾,趴到床中央,悶聲著呻吟起來,玉卿嫂的嘴角上染上了一抹血痕,慶生的左肩上也流著一道殷血,一滴一滴淌在他青白的肋上”⑥。慶生在玉卿嫂面前就像一只受了重傷的小白兔,這種近乎變態(tài)的占有欲,讓她對慶生的愛變得可怕且令人窒息。她事事控制慶生,不許他去外邊,把他像個孩子一樣管制起來,有一次玉卿嫂去找慶生,發(fā)現(xiàn)他不在屋子里,便等到慶生回來,她步步緊逼,詢問慶生,去哪了?去干什么?為什么去了這么久?有沒有遇到誰?跟誰講話了?問完后,慶生的臉漲得好紅,玉卿嫂的臉卻變得慘白慘白的,兩個人的嘴唇都在發(fā)抖。玉卿嫂這種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愛于慶生而言是一種折磨。事實上,玉卿嫂的這種愛情,既不被封建道德和封建婚姻制度所容,也不會獲得慶生的真心,所以慶生最后選擇和金燕飛在一起。當玉卿嫂知道慶生另尋新歡后,“她的眼睛閉得緊緊的,上排牙齒露了出來,拼命咬著下唇,血都沁出來了,含著口沫從嘴角掛下來,她的胸脯一起一伏,抖得衣服都顫動起來”⑦。慶生是她唯一的情感寄托,她格外珍惜與慶生的這一段感情,她舍不得慶生受苦受累,自己愿意付出所有來照顧慶生,當她發(fā)現(xiàn)自己最在意的慶生背叛了自己后,她選擇與他同歸于盡。
曹七巧賣了一生換來的幾個錢絕不允許別人覬覦,于玉卿而言則是付出了所有換來的感情,絕不允許別人覬覦。曹七巧將情欲轉(zhuǎn)換為金錢欲,而玉卿嫂將情欲投射到慶生身上,曹七巧守護著錢,玉卿嫂守護著慶生。
張愛玲與白先勇最大的共同之處是:他們所著重刻畫的主人公大多為女性,這說明他們一直在關(guān)注著女性命運。學(xué)者于青認為張愛玲“為女性文學(xué)掀開了女性心獄充滿瘡痍的一角”⑧。作家於梨華對白先勇的女性書寫也是贊譽有加,她認為在20 世紀60 年代的中國,沒有任何一位作家,刻畫女性能勝過他。了解張愛玲與白先勇生平的讀者可以知道他們二人皆受到中國傳統(tǒng)文學(xué)和西方現(xiàn)代文學(xué)的影響,對中國封建傳統(tǒng)對性欲的壓制有一定的體會。因此,在他們的小說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他們不是從道德的角度來看性愛是否正當,而是從人性的角度來審視道德是否合理,最終在作品中呈現(xiàn)出人的性本能和社會倫理道德發(fā)生的尖銳沖突。性的本能是無所不在而又根深蒂固的,只有人性和人的自然情欲融為一體,人作為一個生命的本質(zhì)才能被凸顯出來。可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道德規(guī)范恰好是反其道而行之,人們從來不敢肯定自然本性和情欲,在信善論的基礎(chǔ)上建立起一套禁欲主義的道德規(guī)范和信條,“三從四德”“存天理,滅人欲”,這些道德信條遮蔽了人的感性欲求。人們以談?wù)撔詾閻u辱,更不必說在文學(xué)作品中將其看作是一種自然本能進行書寫。
張愛玲與白先勇都承認自然情欲的合理性,他們所要書寫的是這種本身合理的欲望強加壓抑后會造成的后果,“曹七巧以活潑的精神狀態(tài)進入姜家,卻以瘦骨伶仃的干枯形象謝幕,這不是生命的自然化進程所產(chǎn)生的,而是姜家扼殺生命的功能所直接創(chuàng)造的”⑨。玉卿嫂由于長期情欲得不到合理的宣泄導(dǎo)致她對慶生變態(tài)的愛,在得知慶生和別人在一起后果斷選擇殺了慶生后自殺。兩種不同的選擇,有著不同的悲劇效果,因為生本身就是一種在場、一種反抗,曹七巧不愿順從社會對她的壓制,以一種變態(tài)的方式進行生的反抗;而玉卿嫂選擇死,死是一種解脫,她無力反抗,沒有了活下去的信念,只好赴死。
封建社會中對女性的要求是建立在對其生命欲望的壓抑之上,否定其人生中進取、主動、張揚的一面,而弘揚其克制、內(nèi)斂、犧牲的一面。隨著新文學(xué)的發(fā)展,小說題材不斷擴大,主題的深度不斷被作家發(fā)掘,因此,作者筆下出現(xiàn)了一個個敢于反抗的女性,很可惜的是大多數(shù)女性反抗無果,最終以悲劇收場。比如曹禺筆下的蘩漪,她一誕生就被中國文壇定義為新女性,她是一位受過新式教育、追求個人幸福自由的新時代女性,勇敢而決絕地反抗封建專制主義,她以“雷雨”般的激情和力量,摧毀了束縛她的封建家庭秩序,推倒了封建暴君周樸園,但與此同時也毀滅了周萍、周沖、四鳳,斷送了自己。又比如趙樹理筆下的三仙姑,她是一位農(nóng)村婦女,年輕的時候也算是前后莊最俊俏的媳婦,但婚后她不滿自己現(xiàn)有的婚姻,在家里設(shè)起了香案,靠裝神弄鬼吸引村里的男性,與他們調(diào)情,進而發(fā)展到“老來俏”,四五十歲了還穿花鞋、擦著粉,打扮得像個年輕媳婦,更為離譜的是,她把自己女兒喜歡的小二黑看得像“鮮果”,竟然與女兒爭風(fēng)吃醋,形成了一種讓人難以理解的變態(tài)心理。
通過這一個個形象,我們可以窺見女性處于不同時期備受壓抑的感情,她們的悲劇是深刻的,蘊含著豐富的時代信息,因此我們不能簡單地對其進行是非評判,應(yīng)當探求造成她們變態(tài)心理的深層原因,并給予適度的人文關(guān)懷。
① 王德威:《落地的麥子不死:張愛玲與“張派”傳人》,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年版,第2頁。
② 王寧:《文學(xué)與精神分析學(xué)》,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2年版,第136頁。
③④⑤ 張愛玲:《金鎖記·傾城之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2012年版,第232頁,第240頁,第250頁。
⑥⑦ 白先勇:《玉卿嫂·寂寞的十七歲》,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版,第125頁,第141頁。
⑧ 于青:《并非自覺的女性內(nèi)審意識——論張愛玲等女作家群》,《安徽大學(xué)學(xué)報》1989年第4期。
⑨ 劉鋒杰:《論張愛玲的現(xiàn)代性及其生成方式》,《文學(xué)評論》200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