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云中［柳州工學院，廣西 柳州 545000］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對人類的影響是巨大的，戰(zhàn)后的西方世界普遍被異化所籠罩，表現(xiàn)為人與人之間關(guān)系的異化，人類的本質(zhì)與人的異化等。對猶太民族來說，德國納粹的種族大屠殺更是在民族心理上成了長期縈繞在猶太人心中的夢魘，這種夢魘使猶太人有意無意將自己封閉起來。戰(zhàn)后，移民美國的猶太幸存者們既不愿意提及，也不愿意回憶這段歷史，形成心理上的自我“流放”，他們將自我與他人、社會孤立開來，不僅在身體上，而且在心理上形成異化狀態(tài)。

一、異化與創(chuàng)傷

“異化”就是指異己力量或自我排斥的作用下，個體不僅喪失了自我主體性及與人和社會交往的能力，而且喪失了精神自由和個性，人格也趨于分裂，處于一種孤獨、焦慮的狀態(tài)，強調(diào)社會某種異己力量的控制作用。對猶太人而言，異化往往被稱作“后異化”，美國文學批評家莉蓮·克萊默在《后異化：近期美國猶太文學的方向》一文中指出：“后異化背景下的當代美國猶太文學作家為本質(zhì)上是猶太的、充滿活力的文學繁榮做出了貢獻?！笨巳R默所謂的“后異化”問題在本質(zhì)意義上就是指“美國猶太移民完成與美國主流社會同化后所面臨的問題，即如何對待‘二戰(zhàn)’中的‘屠猶’問題、如何處理猶太人與非猶太人、猶太人與阿拉伯人之間的關(guān)系，以及美國猶太人與以色列的關(guān)系等問題”。

從心理上看，后異化強調(diào)的是被一種根深蒂固的、無法釋懷的反猶情緒和大屠殺陰霾對猶太人心理造成的創(chuàng)傷。特殊的歷史境遇導致了猶太人在某種程度上的異化以及自我本質(zhì)的危機，常常表現(xiàn)為強烈的局外感和邊緣感。作為大屠殺的受害者以及面對復雜的民族認同問題，猶太作者善于運用隱喻和寓言等手法描寫異化的人物形象，比如J.D.塞林格《麥田里的守望者》中的霍爾頓、馬拉默德《湖邊的少女》中的亨利·萊文、貝婁《勿失良辰》中威爾姆·艾德勒、E.L.多克托羅《但以理書》中的但以理、菲利普·羅斯《波特洛伊的抱怨》中的波特洛伊等。

異化與創(chuàng)傷是一對孿生姐妹。創(chuàng)傷的本意是指身體在外力作用下造成的物理性損傷，后逐漸應用到心理、文化、歷史、種族等領(lǐng)域，特別是納粹大屠殺日益受到人們關(guān)注以后，創(chuàng)傷內(nèi)涵意義也發(fā)生了變化。凱西·卡魯斯（Cathy Caruth）指出創(chuàng)傷是“一種突如其來的、災難性的、無法回避的經(jīng)歷。人們對于這一事件的反應往往是延宕的、無法控制的，并且通過幻覺或其他闖入方式反復出現(xiàn)”。此后，朱迪思·赫爾曼，蘇珊娜·費爾曼和杰弗里·哈特曼及多米尼克·拉卡普拉等理論家從不同層面充實并賦予了創(chuàng)傷新的涵義。從20 世紀80 年代開始，創(chuàng)傷逐漸從性別、種族、戰(zhàn)爭等公共政治話語轉(zhuǎn)到歷史、文學、哲學、文化等領(lǐng)域，指“人對自然災難和戰(zhàn)爭、種族大屠殺、性侵犯等暴行的心理反應,影響受創(chuàng)主體的幻覺、夢境、思想和行為,產(chǎn)生遺忘、恐怖、麻木、抑郁、歇斯底里等非常態(tài)情感,使受創(chuàng)主體無力建構(gòu)正常的個體和集體文化身份”。

戰(zhàn)后，創(chuàng)傷毫無疑問成為很長一段時間的文化癥候，創(chuàng)傷事件往往具有突發(fā)性和毀滅性，并對創(chuàng)傷受事主體產(chǎn)生巨大的身心傷害。發(fā)生的創(chuàng)傷事件無法挽回，但受害者可以通過傾訴、回憶等形式將創(chuàng)傷事件訴諸文字，形成創(chuàng)傷敘事，敘事成為再現(xiàn)創(chuàng)傷記憶的重要途徑之一。在很大程度上，敘事有助于治愈受事主體的創(chuàng)傷，舒緩情感，恢復正確的自我認知，從而在某種程度上解決創(chuàng)傷主體的心理危機，可見，創(chuàng)傷敘事是對創(chuàng)傷的負載與釋放。那么，猶太小說家通過藝術(shù)手法，在文學作品以記憶的形式將猶太人從創(chuàng)傷性情景或經(jīng)歷中強迫性召回，構(gòu)建創(chuàng)傷場景，“再現(xiàn)”創(chuàng)傷發(fā)生的歷史瞬間，形成猶太文學的創(chuàng)傷敘事。

二、《但以理書》成長異化與身份危機

E.L.多克托羅的《但以理書》（The Book of Daniel）是作者根據(jù)羅森堡夫婦的真實事件書寫的一部政治小說，講述了一個關(guān)于20 世紀 50 年代“冷戰(zhàn)時期”間諜事件的歷史悲劇及其給后代留下嚴重心理創(chuàng)傷的故事。這部小說對二戰(zhàn)的大屠殺進行了隱晦表達，克里斯蒂娜·布舍指出：“正是多克托羅在整部小說中對大屠殺的極力回避才最終引起讀者的注意?！睆男睦斫嵌葋碚f，一般極力回避的事情恰恰是最想要表達的事情，所以大屠殺其實是多克托羅想說卻又難以言說的事情，因為大屠殺的記憶過于厚重，回憶和敘述大屠殺本身就是一件讓人痛苦不過的事情。這顯然涉及大屠殺后意識問題

小說的主人公名叫但以理·艾薩克森，他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被逮捕，最后以叛國罪被處死。這件事在但以理幼小的心靈上留下了難以承受的傷疤，孩提時候的心靈創(chuàng)傷一直伴隨著主人公的成長始終，正如道格拉斯·福勒（Douglas Fowler）所說：“這部小說可以看作是一部外部災難對一個小孩內(nèi)心鼓膜沖擊的故事。”主人公但以理，聰明而敏感，但身心的創(chuàng)傷將他孤立在社會之外。但以理從小就處于一種極度異化的生活環(huán)境中，他首先發(fā)現(xiàn)自家房子處于一種遭受創(chuàng)傷的“異化”狀態(tài)：

這是一棟奇特的房子。在這條街上，唯獨它與眾不同。別的房子都是用磚塊砌成，只有他家的房子用黑色油漆勾勒成磚塊形狀，但傻子都可以看出來那是糊弄人的玩意。用手一敲，它就會成塊成塊地掉落。黑色油漆在房角卷曲向上延伸，就像風吹過陡然向上卷起一樣。天氣悶熱的時候，房內(nèi)非常潮濕。房子周圍也沒有保護墻，它孤零零地暴露在天空之下。這種沒有保護的感覺，就像脖子和肩膀暴露在外的一種脆弱感。如果你的房子沒有受到保護，那確實讓人害怕。

他心中自問，如此孤零的、脆弱的房子能否經(jīng)受住一場“暴風雨”的襲擊？但以理不禁擔憂：“沒有保護使他確實感到害怕?！憋@然，“暴風雨”預示了不久之后他父母被逮捕的“突變”。同時，他家房子與周圍空間很不協(xié)調(diào)，顯得格格不入。房子的“異化”和“脆弱”正是但以理“異化”和焦慮的心理反應。對孩子來說，父母就是他們最原始的“地方”，父母的愛護是孩子們的養(yǎng)育之泉和安全港灣。父母逮捕后，但以理和妹妹蘇姍就失去了父母庇護的港灣，雖然被姨娘弗里達撫養(yǎng)，但實際上他們成了孤兒，這加劇了但以理與周圍世界的陌生和異化。所以，“家”是但以理一直要尋找的重要空間，失去家庭的挽歌慢慢轉(zhuǎn)變成但以理一生對家的思念和心靈居所的追尋。雖然布朗克斯威克斯街上的房子看上去丑陋古怪，但卻是一個真正的“家”，它成了一個“家庭”的原型記憶。

因此，但以理試圖想回到布魯克斯的房子，但他找不到回家的正確方向，這進一步意味著但以理身份的危機。但以理想回到以前的家就是想找回自己的身份，但顯然原來的身份已不再屬于他。他和妹妹蘇珊“帶著無聲的痛苦，憑著僥幸心理，一路尋找路標，跟著感覺，信步走向你想去的地方”。這里，我們看到，但以理似乎有方向，但實際上又沒有方向，他處于一種迷失的“清醒”狀態(tài)。凱文·里奇（Kevin Lynch）曾說過，一旦我們處于迷失之中，焦慮和恐懼就會打破我們思想的平衡。“迷失”這個詞不只意味著不確定，它更意味著災難。這對但以理兄妹來說確實如此，他們最后憑著記憶和路標找到的“家”卻是那么的空蕩破?。?/p>

房子空蕩蕩的。墻體斑駁脫落，地板光禿禿的，房間里空無一物，沒有窗簾，到處都是光禿禿的。門上了鎖……黑暗中，我只能看到我自己眼睛的亮光。我屋前屋后跑來跑去。呼呼的風聲，房間里死一般的寂靜。蘇珊像個“A”字一樣地站在門廊上，濃濃的黑影在她腳下散開。我冷得麻木了，臉上、手腳都隱隱刺疼。

對家的追尋終于被“空蕩蕩”的現(xiàn)實擊得粉碎，對家的幻滅進一步加劇了但以理的孤獨異化和身份危機?？梢?，但以理的孤獨和異化無法通過“家”的尋找來加以排解,在但以理尋找家的過程中，孤兒意象反復出現(xiàn)。作者多克托羅對“孤兒”意象的強調(diào)意在展現(xiàn)了但以理更加強烈的異化感和身份危機感，正如哈特（Carol C.Harter）和湯普森（James R.Thompson）的評論一樣：“強烈的創(chuàng)傷、無盡的痛苦——父母離棄、朋友背棄、國家拋棄以及死亡的悲苦構(gòu)成了《但以理書》這部小說的核心思想。它是一個關(guān)于孤獨、異化和負疚的經(jīng)典現(xiàn)代故事，也是一個關(guān)于迷失和政治的傳統(tǒng)故事。是一個關(guān)于經(jīng)受考驗的孩子和孩子經(jīng)歷考驗的故事?！?/p>

三、心理異化與精神成長

如果說外部世界促進了但以理異化狀態(tài)發(fā)展，那么但以理的“心理異化”（Psychic alien）則是他異化孤獨的根源?！靶睦懋惢眮碓从诟改傅难詡魃斫?，“父親希望我走正途，要我抵制文化中的不良影響。這就是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他（父親）教導我怎么變得心理異化”。不僅如此，但以理的母親也身體力行為他提供了“心理異化”的典范。每當?shù)岳砗湍赣H經(jīng)過布朗克斯鄰家的房子時:

（母親）抓住我的手，推著手推車，快步走過，眼里流露出一種憎恨和恐怖——好像如果不快點走過去，我們將會受到他們的污染。母親極度討厭普通人。她的生活就是盡其所能變得與眾不同……我父母遠近聞名，但沒有一個朋友。

可以看出，但以理父母的言行反映了大屠殺后意識對猶太人心理的影響，但以理父母選擇主動“異化”的生存方式對但以理的心理影響是非常深遠的。但以理最喜歡的地方就是父親商店柜臺后面的空間：“我喜歡那里，這是一個讓人感到安全的空間。它四面都是圍起來的?！钡岳碜钕矚g的工作是地鐵駕駛員：“你在一個地下堡壘，窗戶上圍著柵欄，厚重的鐵門從里面反鎖。那是一個非常安全的地方……如果炮彈從天上扔下來，你都感覺不到。如果有暴風雨，你也不會淋濕?！边@就是但以理的世界，一個將自己與外部世界隔離起來的異化世界，這一方面是大屠殺創(chuàng)傷后遺癥的表現(xiàn)，另一方面也是父母“心理異化”成功教導的延伸，這種心理伴隨著但以理成長的始終。長大后的但以理喜歡在雨中開車的感覺，因為“雨水就像一個蠶繭，它像膠囊一樣包裹著我們”。但以理的異化世界是家庭教育和外部環(huán)境相互生成的結(jié)果。當他父親被捕后，鄰居沒有同情，沒有人相信但以理的父親保羅·艾薩克森是清白的，就連但以理在學校的座位也有了變化，“盡量接觸不到其他的同學”。母親被捕后，但以理兄妹無依無靠，他的姨娘很不情愿收留他們?？梢?，整個社會是一個異化的社會，空間的異化加劇了但以理成長的身份危機。

小說中有兩條平行的苦痛折磨著但以理：一是父母的審判，二是妹妹蘇珊的精神失常。但以理本身心理也時不時失控，還要照顧精神失常的妹妹和追尋父母的真相，我們可以想象他的精神壓力造成的心理焦慮有多大。妹妹蘇珊精神失常后，他開始思考自己的生活，著手去調(diào)查父母案件的真相，案件真相的找尋也是但以理走向成長的精神之旅。從本質(zhì)而言，但以理的成長是精神的成長，或者說精神的再生，只有精神上真正的成長才能消除心理的異化。

在他精神成長的過程中，迪斯尼樂園有著非常重要的作用。作為一個真實的“異托邦”，迪斯尼是一個集夢幻、想象、創(chuàng)意、探險于一身的空間，其精髓就是創(chuàng)造幸福，忘記過去，忘記煩惱。這正如帕克斯（parks）所說：“迪斯尼是一個忘記自我，忘記歷史，活在當下這個世界——一個全新的勇敢的世界。”當?shù)岳碓诘纤鼓岬摹拔磥硎澜纭保═omorrowland）里看到出賣他父母的家庭醫(yī)生塞里格·明德希（Selig Mindish）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時，他突然有了一種釋然的感覺。他“從過去解脫出來，留在永恒的遺忘之中”。但以理本身在迪斯尼的世界里結(jié)束了他苦苦尋找的家園，其實是對美國真實生活的諷刺性批判，也就是對美國大眾沉湎于幻想的繁榮的批判。不過，對但以理來說，擺脫過去，重構(gòu)自己的未來肯定有利于他走出孤獨和異化的生活狀態(tài)，實現(xiàn)成長。

小說最后，但以理在迪斯尼樂園的“找尋”不僅完成了自我救贖，而且完成了對其所恨之人的救贖。迪斯尼的未來世界反映他對烏托邦的向往，也是他對未來生活的期待。通過但以理身份找尋的故事，多克托羅展示了一個深受創(chuàng)傷影響的猶太主人公身份危機、身份找尋和身份重構(gòu)的成長歷程，表現(xiàn)了大屠殺后意識下遭受歷史創(chuàng)傷的猶太人在美國社會中艱難的生存處境以及怎么樣處理猶太人自身與社會的身份關(guān)系問題，并通過政治歷史事件展現(xiàn)了作者對無視法律和正義的美國政府的批判，揭露了美國社會政治權(quán)力對人性的壓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