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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欲清談逢客至

        2023-02-06 02:19:10肖復(fù)興
        視野 2023年1期
        關(guān)鍵詞:老朱糖紙北大荒

        /肖復(fù)興

        “正欲清談逢客至,偶思小飲報花開?!边@是放翁的一聯(lián)詩。很多年前,在一家客廳的中堂對聯(lián)讀到它(后查《劍南詩稿》,句為“正欲清言聞客至,偶思小飲報花開”,但覺得還是對聯(lián)更好),很喜歡,一下子記住,至今未忘。

        偶思小飲報花開,是想象中的境界,正要舉杯小酌,花就開了,哪兒這么巧?這不過是文學(xué)蒙太奇的筆法,詩意的渲染而已。但是,正要想能有個人一起聊聊天的時候,這個人如期而至,或不期而至,盡管不常有,總還是會出現(xiàn)。過去有句老話,叫作說曹操,曹操到。也有這層意思,只是沒有這句詩雅致。而且,說曹操,可能只是一時說起,并沒有想和曹操有交談的意思。

        正欲清談逢客至,這樣的情景,是生活溫馨的時刻,是人生難得的際遇。

        讀高一那年,學(xué)校圖書館的高揮老師,突然來到我家。上小學(xué)以來,讀書九年,沒有一位老師家訪。高老師是第一位。

        圖書館學(xué)生借書,填寫書單,由高老師找好,從窗口借給你。高老師允許我進(jìn)圖書館挑書,在全校是破天荒的事情。為此,有同學(xué)和高老師大吵,說她是培養(yǎng)修正主義苗子。由此,我對高老師感到親切,她比我姐姐大一歲,心里很想和她說說心里話,沒想到她突然出現(xiàn)在我家的時候,竟然說不出什么話了。

        高老師知道我愛看書,特意到家來看我。她不是我的班主任,沒有家訪的任務(wù)。當(dāng)然,這也不是家訪。家訪不會讓我感到那樣親切,想讓我和她說好多的話。

        在窄小的家里,她看到我僅有的幾本書,塞在一個只有二層的小破鞋箱上,委屈地擠在墻角,當(dāng)時并沒有說話。五十多年過后,前幾年,我見到她,她才對我說起。我知道日后她破例打開圖書館有百年歷史藏書的倉庫,讓我進(jìn)里面挑書;我去北大荒前,從她手里借的好幾本書再未歸還,都和這個小破鞋箱有關(guān)。

        父親去世后,我從北大荒困退回北京,待業(yè)在家,無聊之極,整天憋在小屋里。母親說我跟糗大醬一樣,都快糗出蛆了,勸我出去走走,找人聊聊天。找誰呢?我是回來很早的知青,大多數(shù)同學(xué)還都在全國各地插隊的鄉(xiāng)下。白天,大人上班,小孩上學(xué),大院格外清靜,我家更是門可羅雀。

        一天,有一個小姑娘來我家,她是鄰居家的小孩,叫小潔,六歲,還沒有上學(xué)。她手里拿著一本硬皮精裝的書,把書遞給我,打開一看,里面夾著的都是花花綠綠的玻璃糖紙。她從書里拿出幾張不同顏色的玻璃糖紙,對我說:你把糖紙放在你的眼睛上,能看到不同顏色的太陽!然后問我:“好玩吧?”我知道,她是想和我一起玩兒,一起說說話。

        我問她,你怎么有這么多的糖紙呀?她一仰頭,說:“攢的呀!我爸我媽過年給我買好多糖,吃完糖,我把糖紙就都夾在這本書里了?!闭f著,她讓我看她的這些寶貝,書里面好多頁之間夾著一張或兩張玻璃糖紙,快把整本書夾滿。每張?zhí)羌埖念伾蛨D案都不一樣,花團(tuán)錦簇,非常好看。我一頁一頁認(rèn)真地翻,一頁一頁地看,從頭看到尾。

        好多天,她都跑到我家,和我一起翻這本書,看糖紙,還不住指著糖紙問我,這種糖你吃過嗎?我逗她,搖頭說:“沒吃過?!彼驼f等下次我媽再給我買,我拿一塊給你嘗嘗。

        幾年以后,我搬家離開大院前,小潔跑到我家,要把這本夾滿糖紙的書送給我。我連忙推辭。她卻很堅決:我爸我媽總給我買糖,我的玻璃糖紙多的是!再說,我看出來了,你喜歡這本書里的詩。說完,她俏皮地沖我詭譎一笑。

        這是一本詩集,書名叫《祖國頌》,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

        父親是清早到前門樓子后面的小花園里打太極拳,一個跟頭倒下,突然走的。那時,我在北大荒,弟弟在青海,姐姐在內(nèi)蒙古,家里只有母親一個人,孤苦伶仃,束手無策,正想找個人商量一下怎么辦理父親的后事,焦急萬分,沒著沒落。就這么巧,老朱恰逢其時地出現(xiàn)在我的家里。

        老朱是我的中學(xué)同學(xué),一起到北大荒同一個生產(chǎn)隊。他回北京休探親假,假期已滿,買好第二天回北大荒的火車票,臨離開北京前到我家來,本是想問問家里給我?guī)裁礀|西,沒想到母親一把抓住他的手,面對的是母親淚花汪汪的老眼。老朱安慰母親之后,立刻到火車站退了車票,回來幫助母親料理父親的后事,一直等到我從北大荒趕回北京。

        是的,這一次,不是我在家里正欲清談而恰逢客至,是我的母親,是比清談更需要有人到來的鼎力相助。那一天,老朱如同從天而降突然出現(xiàn)在母親的面前,現(xiàn)在回想起來,簡直是比書中或電影里的巧合還要不可思議。但是,就是這樣:一觸即發(fā)之際,才顯示客至?xí)r情感的含義;雪中送炭,才讓人感到客至?xí)r價值的分量;心有靈犀,才是放翁這句詩“正欲清談逢客至”的靈魂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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