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文
一個大雪天,我坐火車,從東京去北海道,黃昏里,越是接近札幌,雪就下得越大,就好像我們的火車在駛向一個獨立的國家,這國家不在大地上,不在我們容身的星球上,它僅僅存在于雪中;稍后,月亮升起來了,照在雪地里,發(fā)出幽藍之光,給這無邊無際的白又增添了無邊無際的藍。
有一對年老的夫婦,就坐在我的對面,跟我一樣,也深深被窗外所見震驚了,老婦人的臉緊緊貼著窗玻璃朝外看,看著看著,眼睛里便涌出了淚來,良久之后,她對自己的丈夫,甚至也在對我說:“這景色真是讓人害羞,覺得自己是多余的,多余得連話都不好意思說出來了。”
多年下來,我的記憶里著實儲存了不少羞于說話之時:圣彼得堡的芭蕾舞,呼倫貝爾的玫瑰花,又或玉門關外的海市蜃樓,它們都讓我感受到言語的無用,隨之而來的,是深深的羞愧。
害羞是什么?有人說,那其實是被加重了的謹慎和緘默。不不,我說的并不是這種害羞,這是病,是必然,就像不害羞的人也可能患上感冒和肝炎;我要說的,其實是偶然——不單單看自己的體內發(fā)生了什么,而是去看身體之外發(fā)生了什么:明月正在破碎,花朵被露水打濕,抑或雪山瞬間傾塌,窮人偷偷地數(shù)錢。所有這些,它們以細碎而偶然的面目呈現(xiàn),卻與挫敗無關,與屈辱無關,如若害羞出現(xiàn)和發(fā)生,那其實是我們認同和臣服了偶然,偶然的美和死亡,偶然的衛(wèi)星升空和仙女下凡,它們證明的,卻是千條萬條律法的必然:必然去愛,必然去怕,必然震驚,必然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