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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靜

        2023-02-01 11:43:19王小七
        滿族文學(xué) 2023年6期

        王小七

        最近常常想起那些逝去的親人,有時夢中全是一起生活的場景。醒來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甚至有幾回,起身看向身邊,尋找自己。一個人念叨著自己的名字,并說,嗯,你哪去了呢。見身邊沒有人,就是那一半我的身體沒有完全壓住的被褥,那一半,連枕頭都沒有。她不枕枕頭嗎?她哪去了呢?剛剛還在身邊。然后,一個人,望向窗外。好在,這時,剛好有月亮掛在窗前,有時彎,有時圓。大部分的,是星星,或者,就是黑天,黑乎乎一片,沒有亮光。這時,連樓下臺階拐角里的斑灶馬都不跳一下,還有那時?!爸ㄖā苯械南X蟈也沒了聲音,樹上藏著的鳥兒都悄悄地,世界沒了一點(diǎn)聲響,也沒有一絲光亮。滿世界就我一個人那種孤獨(dú)絕望蒼涼,我被摁在黑暗中,卻看不見那只無形的手。就連空氣似乎都沒有了的那種窒息。就像盤古開天之前,世界一片混沌,只有一束光亮,能夠撬開這黑。也有時,夜晴,明晃晃的月亮掛在藍(lán)天,幾顆星星閃爍,月光從幾條法國梧桐樹枝間伸進(jìn)腿來,漸漸西移,直至只剩下了月夜下的亮。我居住的房子朝向東。臥室臨窗,經(jīng)常是被朝陽及那些迫不及待的鳥兒叫醒,以及,黎明之前的黑暗中,農(nóng)人們在街上喊同伴和早起清掃大街的環(huán)衛(wèi)工那鏟向沙礫的刺耳聲吵醒。窗前梧桐樹上的麻雀,也經(jīng)常被貓吃掉,被喜鵲吃掉。第二天早晨,經(jīng)常會在院子里看見鳥毛散落,及鳥兒的殘肢,濕漉漉地掛了一層露水或霜。沒有人知道昨夜闊大的梧桐葉子之間,發(fā)生過怎樣的廝殺。

        我常常會站在門里面,透過門玻璃,看到外面人來人往。我在門里經(jīng)常會突然看見,嬰兒時期的我,被年輕的姐姐樣的女人抱著,她的臉緊緊地貼著嬰兒的臉?;蛴袝r,只是貼了遮著的薄紗上。她們會輕輕地說,冷嗎?寶貝。或者,熱不熱,寶寶?姐姐樣的女人知道,她的寶寶并不會回答媽媽的冷暖問題,卻還是貼緊了嬰兒。但愿我的嬰兒時期也是這樣度過。然而,我知道,并不是。我一直是個多余的人,一個因?yàn)樽匀粣塾c生命創(chuàng)造而來的貓狗豬一樣的小孩子。而那時的貓狗豬,都被虐待著生長的。那年冬天,北風(fēng)呼嘯,房門四處透風(fēng),我沒有被這困難嚇住,毅然決然地來到這冰冷的家。以己微小之力,來溫暖這個世界。

        我還看見,道路邊上扯著小手走路的五歲的我,扎著兩只朝天辮,蹦跳著,撒開大人的手,獨(dú)自跑在道邊的花磚上,樹蔭下,那是她被允許松開大人手一個人跑跳的地方。她不跑得太遠(yuǎn),離大人應(yīng)該有三五步遠(yuǎn)的距離。她撿起一片葉子,高興地送回來,又尋了去,仿佛這葉子有了什么大用處。或者,這葉子上的經(jīng)緯藏著小紅帽的家。有時會被大人隨手扔掉,更多的是,拿著,拿著,最后,在她忘記了那葉子時,偷偷地,被扔陰溝里去了。我看見六歲的我,背著小小的書包,里面并沒有什么書,而是,形狀各異的小面包,酸奶奶酪,幾片蘋果在保鮮盒里,一大盒彩筆,一個本子。這是全部的六歲的家當(dāng)。坐在轎車?yán)?,在我門前,一閃而過。我看見她們,都好想前去,親一親她們的小臉蛋,親一親六歲時的自己。然而,我的六歲,躺在冰冷的被窩里,一個人起來,穿著冰冷的衣服。那時節(jié),母親舉著冰涼的剛剛在外面喂完豬被泔水濺濕了的長滿倒刺的手,給我脖子下面扣上我永遠(yuǎn)也扣不上的盤扣。我哭叫著喊,媽,你的手太涼了。并不是心疼母親,而是,母親的涼,冰到了我。

        如今我坐在電炕上,在柜門夾著的圓臺燈照耀下,倚著柜子,背后墊上一個軟枕,這樣不至于涼到我的背??粗业挠白有贝蛟诎谆覊ι???粗?,好久。我不動,她也不動。我們靜默地相互端詳。無言。我終于耐不過她,先向她伸出友好的手。而她也學(xué)了我的樣子,張開手,五個指頭黑黑地打在墻上。有一些慮影,虛了手指的肉,只剩骨骼,丑陋地張著。那些虛,毛毛刺刺的,細(xì)如絨毛。這時候我依稀記起了幾十年前的父親。他比我還小了好多歲。時間在走,他一直停在那里,不曾跟上時間的腳步。他也曾向泥墻上張開手指。六歲的我看見,泥墻上爬來我家大鵝的頭,凸起圓圓的黃色頭骨,眼睛很大,嘴在墻上一張一合。然后,鵝又變成了一匹揚(yáng)著長尾的馬,在泥墻上奔跑,伴著馬蹄聲。那馬蹄聲聲清脆,是從父親的嘴里發(fā)出的。父親的手,可以變成老頭,佝僂著腰,握著一柄長長的鋤桿,鋤地。又變成一只跑跳著的鳥兒,翹著小腳,在墻上跑來跑去。而父親的手影,是在半碟豆油燈捻的微光下完成的。那是一根棉花捻成的粗燈捻,光影在門縫兒吹來的風(fēng)中跳跳停停。如今我不能清晰地確定,這是父親還是哪個哥哥給我的最初幾乎是唯一的印記。而我在墻上張開五指時,已沒有了六歲的孩子在觀賞。我和自己和平相處。

        也時常在門前看到十八歲的我。穿著外面小里面大的衣服。或者,褲子腳掃地?;蛘撸澴酉ドw破著洞?;蛘撸洪_一個大口子。從前還有幾絲線連著,后來,就不連著了,就是一個大口子,一走一合嘴,一走一裂開,挺活潑地喝著四野的風(fēng)。像乳罩的小短衣外穿。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現(xiàn)在十八歲的穿著打扮。難道我不是也那樣過嗎?第一條喇叭褲子,本來自己沒有大長腿,要把那褲子下角裁去一寸,又沒有縫紉機(jī)扎那細(xì)細(xì)的勻稱的針腳,就自己大針小線地縫,感覺也很好看呢。但是,現(xiàn)如今,在門前,是真的不敢看那高高的瘦瘦的個子,穿著一件長長的袍子款的黑色風(fēng)衣,捆扎著黑腰帶。一只黑帽子還要扣在頭上。看不見她的臉,只見黑鞋上載著這一件黑袍子在街上款款行走,夕陽的紅打在她身上,火苗一樣跳躍。第一次站在門前看見這個行走的黑裝束,就渾身一陣驚懼。無數(shù)次在悲傷的某地見到過這場景。我甚至記得多年后,兒子剛上小學(xué),學(xué)校要求定校服。他奶奶非常氣憤,不許兒子說“校服”(諧音孝服)兩字。當(dāng)我看到街上這裝束,我突然理解了婆婆對“校服”稱謂的恐懼與憤怒。我還看見腰扎白帶子的男女青年,無憂無慮走在街上,也看見穿著臂上一道黑布上衣的青少年。一見這些裝束,就想,他們家誰去世了呢?可不是天上又有一顆星滑落那么浪漫。甚至有一天,在店里遇到一個場景,我當(dāng)時在日記里記下那一時的感想:《亡靈》

        這個年紀(jì)

        不老不少

        卻經(jīng)常參加親朋葬禮

        偶爾一天

        聽人喊:

        亡靈

        走哇!

        我一驚

        回頭

        看見一女孩

        笑盈盈地搭著另一女孩的胳膊

        飄然而去

        有時突然聽到外面?zhèn)鱽韱顓嚷暫髞硎歉杪暎紩谝粫r間伸出頭去看。因?yàn)槿缃襦l(xiāng)間,嗩吶都用在了葬禮上,那些送葬的隊伍前一撥,和隊伍最后一撥,都是嗩吶聲聲泣。然后又是葬禮上的歌聲。原諒我吧。十八歲的我,也并不害怕這裝束和鄉(xiāng)間嗩吶與歌聲!記得一次四個人騎車郊游,行在一個荒山野嶺時,突然傳來嗩吶聲,大家嚇得立刻停住車子在山嶺上候著,想躲避送葬隊伍。左看右看不見人影,以為是幻聽,繼續(xù)向前騎行。拐過一個坡彎,嗩吶聲又來,還是沒有隊伍,大了膽子循聲找尋,終見黃土地里一老農(nóng),正在種玉米,身旁小樹上掛著一個微小播放機(jī),老農(nóng)邊干活邊聽嗩吶曲呢。

        路上看見三十五歲的我,騎著自行車,或者,小摩托車,匆匆來鎮(zhèn)上快遞站取件。梳理了頭發(fā),換了一身自己覺得干凈且有點(diǎn)時尚的衣褲,當(dāng)然是褲子居多。褲子方便勞動,而漂亮的裙子,算了吧。有的鞋子沒換,因?yàn)樾游坏?,看不大見。滿是泥巴的鞋子里面,有著許多硌腳硬泥或沙石,管不了那么多了,取了天南海北的快遞,馬上回去還要勞動?;蛘?,天又晌午,做午飯的炊煙要升起了。也有的,自己開著車子,長發(fā)披肩,頭發(fā)很柔順,描著眉眼,抹著口紅,老遠(yuǎn)的一股香氣飄來。

        門前時常走來四十六歲的我。牽著孫兒的手,提他的水壺、書包,給他買了文具、零食,還有一大盒彩筆。然后,呵斥他又花了自己的錢。弄得孫兒很不開心,自己也不高興。

        而我卻怎么也看不見現(xiàn)在的自己。那么,說說我的家人和村人吧。

        我姐姐

        她是我們家第五個孩子,是第二個女孩。從她以后我們這幾個都是可有可無的。特別是我。俗稱,拉末渣(我不知道是哪幾個字,意即最后最小最沒用的)。又稱,貨底子。所以,有的孩子外號“貨底子”意即他是最后最小的孩子,很有“?!钡囊馑?。怎么連那么神圣的精子與卵子都要這么俗嗎?從前,如果父親母親一直在一起生活,精子卵子健康,子宮強(qiáng)大康健,父母親感情尚可,不需要如膠似漆,一般家庭,都會有三五個,六七個,八九個孩子,十多個孩子的也有不少。所以一些沒有名字的,就是懶得費(fèi)腦筋取名字了,也就老大老二,大小子二小子小小子,大嫚二嫚三嫚老嫚叫著。我大姐的乳名就是“大姑娘”,她是我們家第一個女孩子,她出生時還比較金貴。三個打頭出生的都是哥哥,所以她的名字不是隨便的一呼,而是“噢,這是一個大姑娘!”是有點(diǎn)驚喜的成分。

        那時候沒有多少娛樂生活,沒有電燈沒有電視,也沒有書看,制造孩子幾乎是父母親唯一樂趣了吧。我們大多都是在這一種情況下出生的。所謂的愛情,所謂的愛與不愛,那都是文人的事情,溫飽以后的事情了。那時候他們沒有時間沒有空間沒有條件想愛與不愛的問題。甚至在愛的時候,大部分也是不愛的。比較接近動物本能,沒有多少功利性目的性。不想將來不念過往。不憂慮生男生女,也不怎么想養(yǎng)活不養(yǎng)活的問題。生下來的,也大都活得好好的呢。何況,夭一半個,也沒什么大不了的。痛哭一場(甚至,有的,連哭都沒有過,比不得某家里突然死亡了一頭養(yǎng)了大半年的豬那么令人悲傷)。那哭也并不都是為夭折的孩子,更多是為生活的艱辛。因?yàn)殡x生的終結(jié)還遠(yuǎn)著呢。生命不息,生生不止。而現(xiàn)在,動物本能越來越遠(yuǎn)離了。即使鉚足了勁,也生不出這許多了。假如跟金錢、時間、工作、計劃生育等無關(guān)的話。

        扯遠(yuǎn)了,還說我姐姐。

        她安安靜靜地躺在冬天的炕頭兒,母親很高興。因?yàn)樗堑诙€女孩子,還有點(diǎn)好印象,她是將來不用父母親操心成家立業(yè)的能嫁出去的人。瞅她熟睡,母親趕緊干那永遠(yuǎn)也干不完的活兒。那時候她還不會翻身,只要她不哭不鬧沒聲響,母親就當(dāng)她不存在。正是臘月,要過年了。不管窮人富人,過年總是要有一些過節(jié)的活計。母親把她放在炕頭兒(離灶坑近的最熱的那一頭),襁褓之上又蓋上一個打著補(bǔ)丁的小棉被。那小被子棉花實(shí)實(shí)的棉布補(bǔ)丁,沉沉地壓在她身上。臘月里,三九天的小屋四處透風(fēng)。而那時節(jié),她根本不會因?yàn)槔錈嵋笫裁础R粋€月大的我姐姐,手腳都被小被子裹纏得緊。母親瞅著她睡了趕緊到外屋,把第一缸點(diǎn)完鹵水的豆粕花倒在粗布包袱里,要壓豆腐了。隨即開始第二包濾豆渣。梁上垂下來的粗布包袱倒?jié)M熱豆?jié){,夾包袱的木杠子下移,包袱里的熱豆?jié){嘩嘩地從粗布縫隙流下來,然后點(diǎn)鹵水。一團(tuán)團(tuán)白色蒸汽升騰,屋內(nèi)彌漫著豆花的腥香。窮日子也如蒸汽,團(tuán)團(tuán)上浮,滿是希望。熱炕上的她還在睡夢中,無聲無息。母親心里念叨著,再睡一會兒,再睡一會兒,豆腐就做完了。一直到父親從隊里回來,幫著母親料理杠下的豆腐時,母親還夸耀她乖,一上午了沒哭沒鬧,至于拉與尿,那都無關(guān)緊要。確實(shí),她是我們家最省心的孩子了。因?yàn)椋?jīng)過那一上午熱炕頭的昏睡,她再也沒有醒來!

        懷念這位未及謀面的姐姐,因?yàn)槿绻也辉谶@里給她留個傳,口口相傳已經(jīng)就要傳不下去了。她曾努力活過的。雖然她連名字也沒有留下,但是,第二年,她的妹妹出世后的乳名,記住了她曾經(jīng)的存在。緊貼著她的妹妹并不是我,是那個叫“隔子”的瘦弱女孩,也差一點(diǎn)在以后的窮困日子里,在缺醫(yī)少藥的年代隨她去了。因?yàn)槲覍Α案糇印边@個名字的追問,使隔了兩個姐姐的我知道了這個早夭的姐姐??墒呛髞?,身下緊貼她的妹妹的名字,就被有文化的老師等人士,在某一年,給改成了“革”。再后來,又改成了“鴿”。這些自作聰明的家伙,讓我這位早夭的姐姐很不高興呢。這個世上,沒有她的一席之地,連她存在過的間接痕跡也給抹去了。墳地她自然是沒資格進(jìn)去的。雖然出生了,但她還不能算一個人,只是比胎兒期稍稍強(qiáng)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她是被村里“轱轆桿子”(未婚無兒無女)大爺扒了小被子用稻草卷了捆起來,在腋窩下夾著,去了某山崗上,一把火燒掉了。扒下小被子時大爺說,這個小被子你們以后還能用,燒掉了可惜。于是,小破被子留下,姐姐被稻草卷走了。這便是那個年代早夭孩子的最后去處。然后呢,我也想象不出,反正那時野狗野貓什么的,都戧著毛,一臉的兇殘相。那個包過她的小棉被子,不知道我是不是有幸用過。也不知道,輪到我來時,那小被子還在沒在,這個我的確是不能知道了。

        后來我在黑龍江省雞東縣某村上小學(xué)時,路邊有一個長滿荒草的大坑,坑邊有幾株老樹,夏天葉不茂盛,樹干黑褐色的老皮皸裂,像一張張小孩子的嘴,被一些藤類植物纏繞。遠(yuǎn)遠(yuǎn)望去,竟像鬼怪一樣陰森。聽說,那是小孩兒坑,又稱“鬼坑”。每每路過,都心驚膽戰(zhàn)。特別是在那坑邊溜達(dá)的狗,還有突然竄出的貓。那貓就在我癡癡地看著坑沿上火紅的大野菇娘叢里突然竄出來!我懼怕著一切不了解的荒山野嶺!

        那個時候,同我們一起玩耍的一個小女孩,我二舅姥爺家的什么人。據(jù)說她十二歲了,看起來還沒有我大而壯實(shí)。那時我七歲。她非常虛弱,總是氣喘吁吁,走幾步路要歇一歇。又瘦又小的她,常常需要我們背著上坡、下嶺。她不能跑不能跳,總是拖累我們前進(jìn)的步伐。但她即使被我們拖著拽著,也愿意跟我們在一起。在我舅姥爺家吃飯,她是獨(dú)自一個小桌子,一雙小筷子,一只小小的碗,一個小碟子。一大口飯一丟丟菜她都吃不下。她經(jīng)常在嘴里嚼著飯時,頭一歪就睡著了。在舅姥爺家,我最喜歡的不僅僅是那些飯食,還有她(我不知道應(yīng)該稱她姑姑還是姨,還是姐姐)的吃飯用具。小筷子小碗小碟子小桌子,都是我平時沒有見過的。那些袖珍餐具正是七歲的我非??释摹N覀兗也还艽笕诵『⒆?,一律都是藍(lán)邊二號瓷碗。這些瓷碗大都是破了邊豁了口子的,吃飯時都要小心翼翼的,破碗邊劃破了嘴唇的事常有。沒有哪個孩子因?yàn)樽约撼燥埐恍⌒谋黄仆脒厔澠屏俗齑蕉腋改傅?。吃個飯打破了飯碗,那是天大的事呢。她為什么獨(dú)自一個人吃飯呢?我不明白。只知道她有病。我們大家都要讓著她哄著她對她好點(diǎn)。在沒人的時候,我曾偷偷端詳還摸過她那一整套袖珍餐具。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她那時得的是“癆病”,也即“肺結(jié)核”。我對那一套袖珍餐具的喜愛與記憶,使我此時想起她來。在我們一起玩過的那一年,她就去世了。幸運(yùn)的是,她并沒有被扔到我們學(xué)校路邊的大坑里。據(jù)說,她擁有一副小棺材,也被當(dāng)大人似的葬在了去世的親人身邊。那一年,她已經(jīng)十二歲了,十二歲應(yīng)算成年人。此后,從我跌跌撞撞的成長軌跡看,我并沒有因?yàn)槊^她的餐具,而染上癆病。

        貨底子

        他最后的消息是從某大橋底下傳回來的。那時他是以尸體的樣貌出現(xiàn)的。而只有這樣的他,才可以蓋棺定論。其實(shí),蓋不蓋棺,他也是不會有什么大成就,或者,出格的行為。生前死后,都差不了太多。恰這時,我想起,2020 年開春,積雪剛剛消融,河冰未及化開。野外的空氣似乎還夾雜新冠的菌。我在沒有顧客的店里已經(jīng)堅持了一個多月未出門。新冠疫情把我們憋在家里,看似安全。我想我可以到野外走走,不與人接觸應(yīng)該沒有問題吧。我一個人戴著口罩,悄悄地騎著自行車出門。好久沒有與大自然接觸了,外面的空氣涼浸浸的,清新得鼻孔都激動得流了淚呢。行至小橋,就在樹上掛著的一條橫標(biāo)語“少聚一次餐,親情不會淡,少喝一頓酒,友情仍長有”下面,看到夏天里我拍照過無數(shù)次的那坨擋在河道里的垃圾,它們?nèi)栽?,并沒有被水流沖走。而它們旁邊,平整光滑的冰面上,有條黑白相間的小奶狗,四肢伸展,趴在那里,靜靜的,一動不動,竟像一顆鑲嵌在明鏡中的萌萌小飾物。我想我也許能救它上來。我站在橋上觀察,然后,就用手機(jī)拍照,各角度的特寫。它還是沒有動,這時我意識到,它大概是死了的。我摘下口罩細(xì)細(xì)端詳,心下非常惋惜。它四肢散開,肚子貼冰,側(cè)著小腦袋。肥萌萌的樣子,黑白相間花色,與淡藍(lán)色的冰面,形成漂亮的靜物色彩,這畫面,真是漂亮極了。那么它是自己掉下來的?還是誰給拋下來的?是病死拋的?還是活著時拋的?是什么原因讓它趴在冰面上?這么肥萌漂亮的小奶狗,不太可能是病死被拋的,它可一點(diǎn)都不瘦弱,一點(diǎn)都不像病秧子。它自己怎么可能從橋中間失足掉落呢?橋墩那么高,墩上才是欄桿,它爬不上去。何況,它不會是故意自己努力爬上去跳橋自殺的吧?哪里想不開呢,一只小奶狗,也不會懂得躲新冠病毒吧。退一萬步說,是它自己掉下去的,怎么會有那么完美的造型?它不掙扎嗎?也不流血?退一千步說,是被人拋下的,怎么可能拋得這么完美?我站在橋上很詭異地想著,為它默哀好久,希望它能在我沒有離去時醒來,給我救它的機(jī)會!它肚子貼著冰面,多涼啊!我不由得捂了捂自己怕涼的肚子。

        第二天,我發(fā)了個朋友圈,用一些語言,帶了六張圖片,其中,就夾雜了這張小奶狗的照片在里面。那么多點(diǎn)贊的,互動的,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了這個漂亮的小奶狗,并為它與我有個互動。這讓我很是失望。關(guān)于它,我有許多疑問,與誰訴說?所有的圖片,都是為它而發(fā)的,那種孤獨(dú)與悲涼卻被埋沒了。

        你的生死樂悲,允許別人不在意吧。

        貨底子大概也是這情形。一個陌生人,在不遠(yuǎn)百里外的縣城橋下,發(fā)現(xiàn)了一具男性尸體。俯臥,臉朝下,上身外套一件普通夾克衫,灰褲子,普通的有點(diǎn)開裂的皮鞋。這裝束是滿大街男人都穿著的。唯一特別處,也沒有人發(fā)現(xiàn),夾克里面的體恤衫。是多年前的新舊貨——也就是,雖年代久遠(yuǎn),但因沒怎么穿用,還是新的。拼接款的,胸肩是黃色的,腰身是藍(lán)色的,化纖材質(zhì)。它那時有個時髦名字,叫“港衫”。這衣服剛在我們村出現(xiàn)時,轟動過呢。

        父母早已不在了,他自己住的那三間快要倒塌的老房子,沒有誰在等待他的尸體歸來。好多的疑問并沒有人替他問問,為什么離開家去那個不沾親帶故的陌生城市?以及,上一節(jié)我對那條小奶狗的種種疑問,這里都可以扣在他身上。什么樣的愛恨情仇?好像都與他沒有關(guān)系。他叫什么名字?村里人都忘記了,一直叫他“貨底子”的。這稱謂是他出生時就自帶的。他出生時,他父母已經(jīng)四十六歲了,并且,他爺爺過去是走鄉(xiāng)串戶賣針頭線腦的“貨郎子”。那一年,他大嫂正生他侄女。叔侄同齡,或者,侄兒比姑大,都太有可能。

        他身上穿著的這件“港衫”,就是他侄女在香港買回來的,給他一件。那時候,他穿著“港衫”,把下擺腋在腰帶里,頭發(fā)用水梳成大背頭,拎著個錄音機(jī),在田間地頭晃。他專門在“羊毛腚”家的地頭晃?!把蛎搿本褪俏覀兇宓谝粋€燙卷發(fā)的“蛋子”。她媽為了省事,就把“姑娘”二字省了,其實(shí)應(yīng)該叫“姑娘蛋子”。大家都這么叫了,挺順口的,也沒覺得啥。直到有一天,學(xué)校要開運(yùn)動會了,同村幾個女生去村部大商店買白鞋粉,要把刷白了的解放鞋不管是什么鞋,刷上一層白粉,充當(dāng)小白鞋。要走了時不見了她,大家大喊,蛋子蛋子?走了呀!那店里許多人看過來,大家愣愣的,才有了尷尬的場景。笑著,跑開了。

        貨底子一直有走出去的想法,在村里一直不怎么安分。他不愿意種地,不愿意薅那些年年歲歲都得薅的永遠(yuǎn)也薅不完的草。染綠了手指,皸裂了手背,曬黑了臉膛。他的“港衫”埋在莊稼地里,就顯不出優(yōu)勢了。那時他好想談場戀愛,但一直沒有姑娘與他搭茬。就這個“蛋子”都不怎么理他。他為了能遇到“蛋子”,也努力去貼近她家的地里,薅自家的草。那時他是穿著上黃下藍(lán)的長袖“港衫”的,挽著袖子,一個勞動著的時髦青年?!暗白印焙荏@訝地問:你哪弄的“港衫”?他說,我侄女在香港給我買的,你稀罕我就讓她捎一件給你。那時候“香港”這個名字,在小村里是又洋氣又響亮,何況,還有沾著這名字的衣物呢。盡管誘惑大,“蛋子”考慮了前前后后,還是拒絕了貨底子的提議。不是不稀罕,是太稀罕了?!澳氵@發(fā)型,穿上這件‘港衫’才配?!薄暗白印敝肋@話是對的,但這話從貨底子嘴里說出,“蛋子”就覺得是受了侮辱。等到“蛋子”很不高興地從地里往家走時,貨底子則直起腰來,朝她背影揮揮手,悄悄地說了聲“再見”。而他們是再也沒見了。因?yàn)榈白诱伊藢ο?,她要嫁到縣城了。定親那天,村里感興趣的人,站在路邊,有事沒事地閑嘮著,不時拿眼瞥向蛋子家大門口,都想看看縣城的女婿到底是個什么樣子。而貨底子不敢這么明目張膽地看,他心里有鬼,搗得他慌慌的。他爬上墻頭,在一棵大樹蔭的遮蔽下偷看。蛋子家“呼”地?fù)沓鰜硪蝗喝?,慌得他從墻下掉下來,頭朝地,一塊尖尖的石子正好鑲在他的顴骨上,血從臉上流下時,正像一個勛章的絲帶,那是貨底子的愛情印跡吧。哪個人年輕時沒為愛情瘋狂過呢。貨底子順手抓一把黃土按在出血的傷口上,那血就像水似的與黃土合而為泥了。

        村里姑娘很喜歡唱歌,特別是蛋子。鄉(xiāng)電影院上映《少林寺》,大家都反復(fù)看了好幾遍。一時間滿院子舞槍弄棍,打殺聲四起,院中的小樹被小孩子一掌一掌都打禿嚕皮了。那首《牧羊女》的第一段,特別貼合我們村的景色。經(jīng)鄭緒嵐演唱,那歌聲透過山嶺,穿過云霧,在蛋子家門前的山水間盤繞。那時節(jié),蛋子正搖著鞭子牽著她家的牛,在山坡下水溝里飲水。蝴蝶在花間翩翩起舞,蛋子家的狗跟在她身后,蛋子嘴里就哼著這歌。只是歌詞不那么準(zhǔn)確,而這時,只有貨底子大膽而專業(yè)。他是用口哨來回應(yīng)蛋子的傳唱的,那口哨尖銳、悠長,穿過山崗,飄過小溪,來到蛋子身旁。他反復(fù)吹出的是高音調(diào)的后半句“野果香,山花俏,狗兒跳,羊兒跑。舉起鞭兒輕輕搖,小曲滿山飄,滿山飄?!闭l也不知道貨底子還有這個絕技。他在山崗上一努嘴,丹田氣上揚(yáng),胸腔一緊,尖銳高亢的曲子就脫口而出了,滿山坡的鳥兒都停止了相互追嬉。而只有后半句的嘹亮才能達(dá)到喜鵲似的高分貝,幾里地之外都能清晰聽到。貨底子這樣用心吹了好幾個月,幾乎成了按時給鳥投食般的存在。從小草剛出地面一寸高,吹得蒿草半山腰,他的嘴部肌肉也練得橫七豎八,還是沒有擋住蛋子與別人定親的消息傳來。

        離開村子,出去走走的想法一直襲擾著貨底子。但他實(shí)在是沒有機(jī)會沒有理由也沒有去處。除了這次要了命的出走,以前他在精神上是勇敢地成功地出走過一次的。某天一大早,天還沒咋亮透,貨底子就早早起來,布兜子裝滿黃豆。挨家挨戶敲門,待人家驚奇地看著門口的他,在晨霧里濕著頭發(fā),問,你干啥這一大早的?他就把手伸兜里,捏幾十粒黃豆,遞過來,并說,我要走了。人問上哪去?他說,我去當(dāng)兵了。留個紀(jì)念。人們莫名其妙,沒聽說他當(dāng)兵啊,也沒到征兵的時候,再說,當(dāng)兵你送黃豆干啥?當(dāng)他消失在清晨的霧中時,人們不禁慨嘆一聲,唉!想魔怔了!

        那時節(jié),當(dāng)兵的人,在我們村,光榮呢。等同于吃皇糧的人。當(dāng)了兵的人,在村里找媳婦,那是得挑模樣俊俏的。我們的童謠是:大雨嘩嘩下,北京來電話,讓我去當(dāng)兵,我還沒長大。他是長大了的念過童謠的那孩子。

        過埠新娘

        第一次聽到這個電影的名字是在我們村牟媳婦家的炕上。她說,你看過《過埠新娘》嗎?忘記當(dāng)時她說的是電影還是電視,想必是電影。因?yàn)?,那時電視未普及到我們山村。

        她是外地嫁來的。我沒有看過。不知道她與這個電影內(nèi)容會有什么瓜葛?,F(xiàn)在,想寫這段時突然想起那時她說的《過埠新娘》。就上網(wǎng)查。結(jié)果查出兩三個電影、電視劇《過埠新娘》。一個是香港電視劇,張堅挺執(zhí)導(dǎo)的,張曼玉、洪金寶主演。某富家女為愛情變賣家產(chǎn)過埠去美,因需一個美國居住證而與無業(yè)游民錢寶假結(jié)婚,結(jié)果那個她奔向的愛情,卻把她拋給了這個假結(jié)婚的人,自己攜款逃跑了。另一個是廣州電影。講的是四個姑娘為逃婚(或奔向愛情)偷赴南洋的故事。

        這時我想起,我們村的牟媳婦,曾經(jīng)與我說過她的故事。與這些情節(jié)接近,她也是為逃婚,為愛情從某省貧困深山逃來的。那時,我們村二十五到四十多歲沒媳婦的光棍大約十來個,不是家窮得除了三間低矮的——我們稱之為“一把泥”的小草房,一伸手都能夠得著房檐,就是家有兄弟七八個,老大老二勉強(qiáng)結(jié)婚,老三老四就連這“一把泥”的小草房也沒有,要討媳婦得全家人想辦法幫他找住的地兒。

        某天,村里會計家突然來了四個姑娘,外省的,挺遠(yuǎn)。是怎么來的?我不知道,只知道牟青年時年三十四歲。是討媳婦最為迫切的一員。只來了四個姑娘,年齡二十到二十二歲,都還小。四十歲以上的光棍就沒有去,他們已經(jīng)對討媳婦成家不抱希望了。二十五歲的不著急,也挑剔。嫌遠(yuǎn)地方的,不可靠。也去湊熱鬧,但沒心思相看肥美俊丑。我哥也去了,回來說,黃家老五相中了一個?;丶腋麐屨f,他媽說要個高點(diǎn)的,胖點(diǎn)的,能干活身大力不虧呀,身盤子大能生孩子。于是,黃家老五又去,挑了后來還被他拋棄了的前媳婦。牟青年就選了那個被黃家老五相中又反悔的又瘦又小的后來的牟媳婦。我哥沒有挑,我家雖然也是一把泥的小草房,好歹父親有文化,在村里也算書香門第。雖然父親去世早,早早就為自己的人生畫了句號。我哥是鄉(xiāng)辦小廠的車間副主任,姑娘有的是給,只是家里的小草房,限制了我哥的挑選范圍。但不管怎么說,但凡能在本地找媳婦的,誰都不愿意找個外省的,不知根底,像天上的浮云。再說,將來回趟娘家,來回路費(fèi)得幾頭豬??!

        當(dāng)然這相看也是相互的,也有女的沒看上男的,前面說的貨底子就沒有姑娘相中,把貨底子氣得摔得會計家的門山響。我們村雖是山村,人也還挺文明的。大部分對媳婦都挺好的,與那些買賣婚姻不同。這次的集體相親,也不像是拐賣婦女的樣子。姑娘們是自由的。這是后來的觀察。當(dāng)時的確有不少的村人擔(dān)心,媳婦跑了怎辦呢?四川陜西浙江都在哪嘎達(dá)?貧窮限制了大家的地理想象?,F(xiàn)在想想,每個人的婚姻都有許多的不確定性,誰能跟誰終老呢?

        牟媳婦是從更深的大山溝嫁來的。她的家鄉(xiāng)是某解放老區(qū),山連著山坡連著坡,山路十八彎,彎彎有深淵,至今也是過著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她兒子十歲那年,她回去了一趟,高山聳入云端的青,泉水清清涓涓流,山水依舊,但父母親都不在了。她在前哥哥家住了兩天,就匆匆回來了。至此再也沒有回去過。一切過去的生活與情感,都留在記憶深處,不攪動。

        她說,我十六歲時,我媽把我定親給了外村的一戶有錢人家,那人集市時我看到過,有點(diǎn)駝背,腿還有點(diǎn)瘸,雖不重,但走路總顯得地不平。本來我們那里都是山路,上上下下的,總是爬山下嶺。我不同意,我媽就以死相逼,我們家很困難,人家有三間瓦房,我媽花了人家不少的錢。我那時同我姑家的表哥相好,我表哥也不看好那個人,他們認(rèn)識。我媽不同意我嫁表哥,也不是想到近親不能結(jié)婚,而是,我媽嫌我姑家窮。又過兩年,眼瞅著我十八歲了,就到了要成親的年齡。我表哥早早來了東北一個遠(yuǎn)房親戚家,在那里給人家打工。然后,就給我寫信,讓我也來。那信啊一來一往兩年就過去了,我到二十歲時,婆家催得緊了,要結(jié)婚。我是再也等不及了,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豁出一切,奔著跟我表哥結(jié)婚來的你們這兒。

        那時候,我媽有病在炕上躺著,我大(爸爸)年齡也大了,干不了什么重活,我弟弟還小,不到十歲。我是我家的大勞力,別看我長得小,啥活我都干過,不干不行啊這個家。我媽是后嫁給我大的,我還有個前哥哥,他早已經(jīng)成家了,住在外村。

        我走的那天,是告訴我媽去集市再給她買些藥。前幾天,我就領(lǐng)我弟去小鎮(zhèn)上看電影。我弟弟可高興了,牽了我的手蹦蹦跳跳的。我們兩個,走在大山梁上。那天大霧,看不見什么,就聽林子里咕咕叫,也有狐貍什么的叫聲。還有落在臉上的霧水,打在衣服上的霧水,全都涼涼的。我弟弟害怕,偎著我,我告訴他,這都是鳥叫,狐貍是不吃人的,咱不怕。我拉緊了弟弟的手,一路爬山越嶺,走了兩個多小時,才來到小鎮(zhèn)上,頭發(fā)衣服全是濕的。我把弟弟安頓在電影院里,告訴他我只有買一張電影票的錢,讓他一個人看電影。然后,我就去車站打聽買車票的事,買了點(diǎn)路上的生活用品,給我媽買了許多她常吃的藥,給我弟弟買了一個大糖葫蘆。往回走時,我弟弟舉著糖葫蘆,用舌頭舔那要滴落的糖,硬逼我吃一顆。我們到家時,天已黑透了。但我弟弟非常高興,他跟上下院的小孩子炫耀他的糖葫蘆,炫耀他看過電影。

        我?guī)缀趸ü饬藬€了好幾年的私房錢,就為這一天。我在我媽被子底下藏了十塊錢,告訴我弟弟,等后天我去鎮(zhèn)上給他買好吃的時,他再告訴我媽。我知道我弟弟能遵守時間,不能提前說的。

        那天早晨,我媽躺在炕上病著,我大去打豬草了。我出了門,我弟弟扶著門框,望著我,等我上鎮(zhèn)上再給他買個糖葫蘆,他答應(yīng)上院的小孩子——眼淚已經(jīng)模糊了牟媳婦的雙眼,她已經(jīng)不能夠再說下去了。

        那么,后來,為什么沒有嫁給表哥呢?牟媳婦的表哥,我是見過的,長得比牟青年個兒高,且白,性格也挺好。論長相,當(dāng)然是她表哥要帥一些,而且,年齡也比牟青年小十來歲。其中詳情,牟媳婦沒有說,我也不便追問。那么,她多病的媽媽怎么面對她逃婚的事,怎樣面對花了人家錢的前親家?有時候,想得過多就啥事做不成。她媽媽真的是做夢也想不到,平日里溫順能干的小姑娘會有這么大的野心狠心,為了她自己的幸福拋棄了她媽媽的一切如意算盤。

        既來之則安之。

        那時,牟青年的老爹還在。清晨,牟媳婦起來做飯。她按著她老家的方法,把菜浮在米飯上一鍋?zhàn)龊?,在一起攪和了出鍋。一碗一碗地端上桌,老牟頭的臉拉得老長,這哪里是人吃的飯呀,分明是攪豬食呀。貓食狗食豬食雞鴨鵝食,是這樣的攪法。后來,老牟頭就耐心地教她做飯,菜和飯,分開做,分開盛。飯是飯,菜是菜。牟媳婦老家管這樣的飯叫“光飯”。好在牟媳婦是個勤學(xué)能干的人,不幾日就學(xué)會了這邊的做法。老牟頭和牟青年對這個外地的媳婦還是挺滿意的。

        滿意的日子有時也碟子碰碗碗碰碟子,鬧得不愉快時,牟青年就十天半個月不同牟媳婦說一句話。吃完飯就上班,下了班就吃飯,工資照交,放在飯桌邊,就是不說話。牟青年本來就是個內(nèi)向不多言語的人,這幾天的不愉快,更是顯了本性。牟青年去外面廣闊天地,有風(fēng)有景的,悶氣早已隨風(fēng)而去了??墒?,在家里不出門的牟媳婦可就憋壞了。一屋里住著,一炕上躺著,半個月一言不發(fā)?,F(xiàn)今叫“冷暴力”。那時候,牟媳婦舉目無親,也沒個娘家可去,也沒個親人可傾訴。好歹有個我,她對我說了這情況,我就坐不住了。因?yàn)槲乙彩羌薜饺思业南眿D。我就找牟青年,跟他說及他媳婦的困境,以及心里舉目無親那種孤獨(dú)。我說,你是男子漢,不能跟小女人一般見識,你可以在外面有說有笑,媳婦在家里憋屈無處發(fā)泄,你是她在這里唯一的親人等等。牟青年比我大挺多,好在牟青年平時對我很尊敬,我的話也觸及了他的內(nèi)心。然后,當(dāng)天晚上,他就主動與媳婦和好了。這是后來牟媳婦對我說的,你的話真起作用啊。

        牟媳婦與牟青年不是很富有,一家三口過得也還不錯。她表哥早于她成家,以前還來串門,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那種。不過,我感覺,牟媳婦不是很歡迎她表哥來。后來,她表哥也不怎么來了。

        現(xiàn)在,牟媳婦成了婆婆,有了孫子。牟青年也成了老牟,頭幾天聽說老牟病了,癌癥晚期,疫情期間,入院困難,老牟放棄治療。老牟說,我要扔下你了。牟媳婦不準(zhǔn)老牟說這話,堵他的嘴,命令道,以后不準(zhǔn)說這樣的話。牟媳婦才剛剛六十有一,2022 虎年本命年。這坎挺不好過呢。

        郎 七

        郎七的女人跟著郎七非打即罵湊合了十八年,也即她兩個女兒在媽媽的眼淚中長到了十八歲,初中輟學(xué)城里打工。這期間,在城里打工的兩個女兒將媽媽接走了,幫她們做飯,就是她們仨在外面組成了家,把郎七落在村里。其實(shí),郎七也是不著家的,他們家一般都是鎖著門的。

        郎七在外面啥都干過,工地搬過磚,打過更,當(dāng)過門衛(wèi),給人看過大門。至于幫人賣貨、客車賣票,打卦算命,他都是當(dāng)托的角色??傊善吒墒裁匆膊婚L遠(yuǎn)。半夜里偷人家的衣服穿,幫某個女人打架,打掉了牙齒還是自己花錢鑲上的,等等。有點(diǎn)錢了是大爺,呼朋引類大吃大喝。找到個女人就一起過段日子,不拒老不嫌小。過得久一點(diǎn)就膩歪,打罵喝酒鬧事。找不到女人就自己單著,獨(dú)狼一匹四處游蕩。偶而回村一趟,穿得西裝革履,頭發(fā)打臘黑亮有形。郎七也是挺要臉面的人啊?;卮逡话阆热ソ憬慵铱纯磱寢?。他媽媽一見了他就說,聽說你閨女給你媳婦找了個有退休金的老伴,人家現(xiàn)在可享福了,啥活兒不用干,就伺候一個老頭子,還有工資拿。你這一天天不著家,老了可咋整呢?也不攢個錢,你就轱轆桿子一個人,人家娘仨一股繩。好好一個媳婦,一個家,你愣是給扔了。你傻不傻?郎七一聽此言,轉(zhuǎn)頭就走,也不入家門。

        有時郎七穿戴清爽,突然回到家里,住上三五天,無所事事,就到小賣店看打牌的,自己做莊擲骰子,有輸有贏,時而又欠下債務(wù),答應(yīng)一個星期后給。然后,自己在家搞點(diǎn)吃的,看樣子像回家躲外債的。三五天一過,又不知去向。

        也有時,會有陌生人來,扒著他家鐵鎖屋門往里看,就看出沒有人生活在家的跡象。外面沒有草垛,院子沒有大門,進(jìn)了院子直接就可以奔向屋門。而屋里,有鍋沒蓋,灶臺上不見調(diào)料擺設(shè),米面啥的都沒有。再扒窗看臥室,沒有窗簾遮擋,柜子上沒有照臉鏡子化妝品,毛巾也沒有一條,一看就是家中沒有女人,窗玻璃滿是灰塵的網(wǎng),被褥堆在火炕梢,落滿灰塵。再沒有郎七的女人站在院中痛哭,也沒有人與要債的人周旋了。村人不理這茬,要債人只能怏怏而去。

        有時村人就想,這郎七,都六十多歲了,女兒都結(jié)婚生孩子了,當(dāng)了姥爺?shù)娜?,還不成規(guī),還在外面混吃騙喝,不想老了時咋辦嗎?

        郎七有沒有想過?還真不知道。直到有一天,我聽見街上有送葬的嗩吶,繼而鞭炮聲震天。出門一看,送葬的隊伍正經(jīng)過,前后都有吹手,賣力地吹那些時髦的歌,情歌比較多。還有喜洋洋樂曲,吹得歡實(shí)。送葬的隊伍前頭一張挺大的黑白遺像,竟是多年不見的郎七!噢,郎七走了呀?我突然在送葬的隊伍里看見了哭哭啼啼的郎七的女人!她老了許多,身邊一位白發(fā)老者攙著她的胳膊,使她不至于跌倒。淚水蒙住了她的眼,她一步一踉蹌,聲聲喊著死鬼郎七。我猜這位白發(fā)老者是郎七的女人找的后老伴,可是,并不像先前的那位。因?yàn)?,先前的那位我們大家都見過,她領(lǐng)到村里來過的。隊伍里還有郎七的兩個女兒、女婿以及她們的孩子。這是一個正常老人去世時的操辦。后來,有人告訴我,這位是郎七的女人后找的第二位老伴,先前我們見過的那位,早幾年就去世了。

        郎七是在外省被尋尸源尋回來的??诖锏纳矸葑C,帶著他的消息回到了家鄉(xiāng)。他躺在河邊,身上沒有任何痕跡。女兒女婿要求尸檢,沒有檢出任何可疑之處。公安人員交給他女兒一百五十八元錢,這錢是郎七一生最后的遺產(chǎn)。他女兒與女婿把他運(yùn)回來,搞了這場葬禮。據(jù)說,這前后的嗩吶吹手,都是郎七的女人拿錢雇的。葬禮上能有前后兩撥吹,在我們村算是比較講究的人家了,畢竟那是得花錢雇的。至于吹個什么曲調(diào),喜怒哀樂,無所謂了,得看這兩撥吹手擅長什么。所以,如今在鄉(xiāng)間,一聽到嗩吶聲,大家就會聯(lián)想到葬禮。原來,郎七跟他老婆孩子還是有聯(lián)系的。大家一直以為,郎七與老婆孩子都斷了音信呢。

        坤的林

        坤是我們村最有出息的人。他是村里唯一一個大官。也就那樣吧,沒比莊稼人多長個腦袋,多只手,只比村人白而肥。村人不怎么羨慕他。許是離村人現(xiàn)狀太過遙遠(yuǎn),還是他自從考上那個中專學(xué)校,再沒怎么與村人打交道,陌生了。所有關(guān)于他的事情,大部分都是聽說。這里說到他,不是因他官大,反正他官大官小與村人沒多少關(guān)系。也沒為村鋪路架橋,也沒為村里其他人謀過什么福利?,F(xiàn)在這人,都精明著呢。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恨情仇。你給他一尺,也許他會回你八寸,也或許,他能還你一丈呢。但如果一點(diǎn)都不給他,想讓他記得你都難。村人說及他時,都是“人家”,沒有說成“咱們村的”。沒有“咱們村的”的帽子戴就說明,村人在思想里已把他剔除了。

        坤小時是怎樣長大的?村人沒多少印象了,他沒有多少特別之處。背著書包上學(xué),放學(xué)回家打豬草,村里的孩子大都這樣。他一直讀書到中專,然后就被分配在外工作了。長大后他沒怎么與村人打交道,所以大家對他印象不深。

        坤留下的兩片山林是村人抹不去的一筆哀傷。坤當(dāng)了官以后,陸續(xù)把他弟弟妹妹姐姐姐夫都弄到縣城當(dāng)了職員、工人,他爸爸媽媽也隨之搬離了。村里還時常有他的傳說,是因?yàn)?,他?dāng)了大官以后,又回村包了一片山。幾乎把我們村的山、坡地,都承包了,開始是以他爹名義。山林稍有規(guī)模后,又弄到了他名下。他大概是怕他的兄弟姐妹與他爭遺產(chǎn)吧。坤是個精明的人。凡事不糊涂。

        他承包山的時候,正是我們市政綠化、鄉(xiāng)鎮(zhèn)公路、街道建設(shè)如火如荼時?;蛘叩惯^來說,我們市政綠化、鄉(xiāng)鎮(zhèn)公路、街道建設(shè)正需大量樹木、綠植美化、裝點(diǎn)時,他承包了山、坡地。我們村的地,全都是山坡,沒有平地。也就是,好地都讓他承包了。山上較平坦的頂端種上了紅豆杉,五年后,那山頂有紅豆杉苗茁壯成長郁郁蔥蔥,像一頂綠色禮帽,扣在村后的山頂上。遠(yuǎn)遠(yuǎn)看去,挺文明的。另一片坡地,原來的苞米、大豆、紅薯地,都讓他雇人種上了黃楊、銀杏、小白楊、垂柳、冬青、法國梧桐、木槿等還有好多叫不上名的景觀樹樹苗。

        坤不常在村里露面,一般村人是見不到他的。偶爾會見到他爹來一次,不是跟車來拉樹苗,就是領(lǐng)人來看花苗,他爹站在山頂向村里指指點(diǎn)點(diǎn)的樣子,像極了某位偉人。如果把這些樹苗花苗都移到市政公路鄉(xiāng)鎮(zhèn)綠化等別處,是筆不小的財富。村人按他們對樹苗花苗的價格預(yù)算,算出了幾百萬的收入。人說,這是你的價格,有人能把路上的一坨屎,賣出黃金價。某些村民說話,就是這么不文明。這已經(jīng)讓村人很不愉快了。我們的山、地,給人家發(fā)了大財哈。人說你這是紅眼病,人家拿錢承包的,樹種、種樹、除草、上肥不得花錢雇人工?人吃馬喂的,都得錢。但是,但是,那點(diǎn)承包費(fèi)——那你那時咋不承包?說這話的就是他雇的挖坑栽樹除草整地的工人。這種買賣,不顯山不露水,還有著綠化家鄉(xiāng)的美名呢。

        然而,老天也并不會沿著既定路線下雨哈。山上的禮帽拆去了一個大豁口,紅豆杉只賣了五大卡車,大部分還待來年洽談中,山下那幾片景樹花樹尚在成長中。山林的主人坤,某一天,騎上他的最愛,某某品牌(不說名字怕麻煩,畢竟這是肇事車)大摩托,一個人狂飆在公路上,在一個三岔路口,肇事了。這個摩托車,之前坤騎到村里來過一次。車型笨壯沉穩(wěn),轟鳴聲低沉,有點(diǎn)低音炮的效果,色澤暗黑。村人李四對王五說,他這個比你那個還氣派,看樣子挺貴,不得一二萬一臺?李四望向坤時,坤謙虛地對他笑笑,說,差不多。李四立刻有些得意。然后,坤瞄了瞄山上的樹,就“呼”地一聲吼叫著開走了。沒再與李四討論這個摩托車的性能、貴賤。坤走后,王五才說,你真不知道他那車是什么車?我不說牌子,說出價錢嚇掉你的蛋,五十多萬!李四果然提了提褲子,怕蛋掉了似的,望向坤絕塵的山口。

        肇事現(xiàn)場很是詭異,面前只有一棵紅豆杉被撞,這棵小樹剛栽下一年,根須還未完全扎牢,這棵小小紅豆杉不應(yīng)該讓他霸道的摩托車有什么障礙感。發(fā)現(xiàn)肇事現(xiàn)場的是一個住在郊區(qū)的環(huán)衛(wèi)工。凌晨三點(diǎn)他戴著頭燈,騎著自行車來市內(nèi)上班。在要往市內(nèi)拐的三岔路口,看到坤車毀人亡的現(xiàn)場。那時節(jié)正值隆冬,坤身上輕微擦傷,他面朝下,手呈抓撓狀,雙腿一前一后一長一短地彎曲,坤當(dāng)時有意識,但沒有人看到或者幫忙,天寒地凍的?!爸扉T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可不是指的這情況。坤要到哪里去,在深更半夜?為什么騎著這輛平時不怎么騎的摩托,在這么冷的天?即便這摩托車有電熱手把兒,車座也是加熱的,也擋不住滿世界的寒氣逼人。聽說,坤從前找人算過命,說他有車關(guān),但只要他自己不摸方向盤,就沒事。所以,不管公事私事,坤一直用單位的車和司機(jī),自己并沒有車。因?yàn)槟ν熊嚊]有方向盤吧?

        有些生命的離去,永遠(yuǎn)是謎,無解。坤的生命就在人生鼎盛時期這樣戛然而止了。他沒有想到,任誰也想不到。

        最遺憾的是,他的兒子尚未正式走上某高級中學(xué)的工作崗位。

        其實(shí)先前,坤是我們村的榜樣,之前,家家都說,不用念什么一本二本,你看人家坤,就念了個中專。以及他兒子,只勉強(qiáng)念了個高中,到某國留學(xué)兩年,剛回國,就已經(jīng)要到某高級中學(xué)教書了。所教學(xué)科初步定好了,數(shù)學(xué)。坤在這時去世了,對于那個高級中學(xué)來說不一定是壞事。不說人事了,咱現(xiàn)在說說那些樹的后事吧。

        坤逝后,這些樹沒有人問津,一棵也沒有變成錢。山頂?shù)募t豆杉還在你擠我我踩你地成長著,雖然長得并不暢快,但也還是盡了樹的本分,積極努力地向上生長著。一棵棵紅豆杉身條倒是挺好的,瘦高個,弱不禁風(fēng)吹,響不成濤聲。還有那些尚沒長成可銷售的景樹花樹,由于植被太密,它們相互埋怨、拆臺、攀爬,弄得大家都沒有成材,都沒被重用。如今,樹的領(lǐng)地雜草叢生,雞鴨豬狗牛羊馬都能進(jìn)去吃喝踐踏。樹沒成林,地又不能種莊稼。村人有怨言,不知向誰訴說呢。時而看見坤的墓地在紅豆杉的對面,孤零零地?zé)o言。風(fēng)吹落葉響,是不是在向坤招手呢?

        兩位未見面的女孩

        嫁過來不久,聽到這個故事。事情發(fā)生在七十年代的夏天。聽故事時卻是九十年代末某天的正月十五。因?yàn)檫@天晚上,講故事的鄰居要給他已去世多年的姐姐送燈。

        正月十五給去世的親人送燈是我們這里的習(xí)俗。正月十五晚上在逝者墳頭上點(diǎn)燃一支蠟燭,給逝者照亮,讓他們捉捉呆在身上一年的虱子。到近些年,電子產(chǎn)品盛行時,已經(jīng)不用蠟燭了,都改用電子小燈籠,不怕風(fēng)吹雨淋,各種樣式美麗大方。墳地一片燈火輝煌。并且,還常常在墳地聽到“阿彌陀佛”的佛機(jī)唱片,仔細(xì)看,是一塊太陽能板在墳頭上支撐著佛機(jī)的電源。如果害怕,那就陰森,如果喜歡,那就心情舒暢。知道那墳里睡著一位信佛的人,或者,他的家人信佛,就給他安排一個太陽能板佛機(jī),天天唱給墓地里的人聽。

        多年前,送燈用的是蠟燭。(再早些年,送的是忽明忽暗的豆油燈)正月十五這天晚上,鄰居拿了兩支蠟燭,領(lǐng)著孩子不往通向墳地的山上小道走,卻踅向一片稻田地。那里沒有墳?zāi)?,一片平坦的稻田地。鄰居看?zhǔn)一個地方,立起兩塊擋風(fēng)的瓦片,在兩塊瓦片中間,點(diǎn)燃兩支蠟燭,上了一炷香,燃起燒紙,喊了聲:姐,給你們送燈了!然后,對一旁的孩子說:“給你大姑她們磕頭?!焙⒆釉缌?xí)慣了,對著面前蠟燭跪下,認(rèn)認(rèn)真真地磕了六個頭。這六個頭,給自己的姑姑三個,另三個則是給同他姑姑一起去世的一個知青。

        這幫知青是第一批響應(yīng)“上山下鄉(xiāng)”號召,來我們屯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的。那年夏天悶熱異常,知了隱在樹枝上“知了知了”地叫著。正午的陽光,火辣辣地烤著大地,村西頭的大出泥坑(生產(chǎn)隊出泥漚糞挖出的大泥坑),清水深深,泛著誘人的波光。

        那天中午,青年點(diǎn)飯桌上的知青姑娘小玉,來不及把飯吃完,拿了一塊大餅子,邊走邊吃。她要找屯里的姑娘去大泥坑洗澡,怕去晚了那塊地方被男知青占了去。小玉來到鄰居家時,鄰居姐姐剛掀開鍋蓋,小玉催促道:“別吃了,男知青快吃完飯了。他們占了去咱就沒地方洗了。”鄰居姐姐順手抓一把熱土豆給小玉,小玉也不客氣,掀起衣襟兜了土豆,倆人說笑著,一路又去找小紅和小花。小紅說:“俺不會游泳呀!”“沒事,”小玉把扒了皮的土豆放嘴里一咬,說,“有我呢,我會,我教你們幾個,小菜一碟?!编従咏憬阋舶橇艘粋€土豆放嘴里,說:“土豆不能白吃呀!我要掉進(jìn)去了,你可得救我一把。”小玉一伸手說:“再給我?guī)讉€,吃飽了有勁拽你,你這大塊頭,可別給我當(dāng)英雄的機(jī)會?!编従咏憬阏f:“美得你,你想當(dāng)我還不愿給你機(jī)會呢。”說著笑著,就來到了大泥坑。

        這一群姑娘,青年點(diǎn)的,村里的,都相處得很好,相互的有幫助。青年點(diǎn)的男男女女,幾乎都有村里的村民朋友。到某家吃一頓特色飯菜是經(jīng)常的事。冬天有春節(jié)發(fā)糕、散糕、牛舌餅,夏天時有蘇葉糕、粽子等。到這時令沒有地方吃到這些特色食品,很丟人呢,表示你沒農(nóng)村朋友。當(dāng)然,青年點(diǎn)的人,也時常把自己從城里拿的工裝、勞保手套、筆記本糖果什么的給村里的朋友們。

        姑娘們來到村后的大泥坑,四周都是玉米地,玉米林成了天然屏障。多好??!大家前后看看沒人,小玉第一個脫了衣服,跳進(jìn)水里。大魚似的在大泥坑里蝶泳仰泳蛙泳自由泳,暢快地展示了一番,收到岸上一片贊嘆聲。然后小玉在水里說:“水里真涼快,快下來呀!你們先在水邊上涼快涼快,呆會兒我上來教你們游泳。關(guān)鍵是,得敢下水?!闭f完又潛進(jìn)水里去了。

        鄰居姐姐也脫了衣服,在水邊上試探著往下走,小紅和小花膽怯,猶豫著想下又不敢,小花剛把腳伸進(jìn)水里走了兩步,就見鄰居姐姐腳下一滑,只聽她“唉呀”一聲,人就滑下去了。小花慌忙往回收腳,卻也一點(diǎn)點(diǎn)往下滑,岸上的小紅趕忙伸給小花一根玉米桿,小花拽著玉米桿,上來了。再看鄰居姐姐,早已沒影了。小紅和小花急得在岸上直哭,小玉上來一看,說:“你倆哭什么?誰下去了?”沒及回答,見她的好朋友大塊頭沒了。小玉“噗”地躍進(jìn)水里。好長時間不見小玉上來,岸上的兩個人拿著玉米桿子,邊哭邊瞅著水面,希望哪個上來好伸玉米桿子拽。一會兒,水面上有了動靜,小玉竄上來,緩了口氣說:“你倆快去屯里喊人,我拽不動她?!闭f完又一次鉆進(jìn)了水里……

        村人趕來時,再沒見小玉出來,水面靜靜的,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村人水性好的,下水去摸。有人告誡:一定不能迎面去抓,要從背后往前提,或者先把她打暈了再拽,要不迷糊的溺水者會不顧一切死死抓住救人者,使救人者施展不開。也有人張開大網(wǎng)拉,還有拽繩子的、準(zhǔn)備牛的(把溺水者放在牛背上控水)。折騰了半天,終于用大網(wǎng)拉上來兩個人,牛卻用不上了。小玉和鄰居姐姐抱得緊緊的,親密無間,都已經(jīng)入了扣了,掰都掰不開……

        小玉在城里的家屬聞訊趕來,見到這種情形,抱住兩個女孩嚎啕大哭:“小玉會水的呀!她在學(xué)校游泳比賽得過冠軍哪!”又見有人在努力地掰開她倆,說:“別掰了,讓她倆在一起吧,是個伴兒。”于是,她們兩個,就近葬在了岸邊。開頭那幾年,小玉城里的父母偶爾也來村里,給他們的女兒燒點(diǎn)紙懷念一下。后來,年歲大了,漸漸地,就不來了。可是每年,鄰居父母都去那塊孤墳地,正月十五送燈,清明、七月十五燒紙。春節(jié)接年也去把她們接回家過年。春節(jié)傍晚,提著燈籠,拿著燒紙,在墳頭燒紙,燃一串鞭炮,告訴一聲,回家過年了!然后,亮起燈籠,似有似無地慢慢往家走去。感覺身前身后跟著她們兩個。鄰居父母日漸衰老,那墳地長滿野草,豬拱狗刨,墳地失去了當(dāng)初模樣。后來時興“旱改水”,那片玉米地和大泥坑就被改成了水田地。改那片地時,鄰居家人正在醫(yī)院忙乎父母,等回到村里,本來不很清晰的墳地,就被平整成了連片的水田地。她們倆的墳丘也沒了蹤影。此后,就在那地方大體估摸個位置,找兩片瓦臨時為墳塋門,燒紙,點(diǎn)燈。后來,鄰居父母老去,鄰居也已結(jié)婚成家有了孩子,每年領(lǐng)著孩子去給他們并不認(rèn)識的姑姑們送燈燒紙。

        如今,看著滿天的星星,我以為有兩顆一定是那兩個一起“走”了的女孩的靈魂在閃爍。那是一種沒有隔閡、沒有世俗、沒有被什么污染的純潔的友誼,還有挺多,但肯定與英雄主義無關(guān)。小玉舍身,并沒有把鄰居的姐姐救上岸來,所以,她沒有成為宣傳上的英雄。但在鄰居家人心里,是他們家一位去世的親人。

        我不知道小玉出生在哪個城市的哪條街道,在哪棟樓房里出生,也不知道她的童年環(huán)境是怎樣的,但總能猜到她的童年肯定與我們鄉(xiāng)下小孩子跟著豬屁股后面長大的情形不一樣,她有過一個怎樣的童年呢?

        我的父親母親

        有一天,我站在店門里面,我一直不喜歡站在大庭廣眾之中,隔著門玻璃朝外看,街上各色人等,來去匆匆。在來來往往的行人中,突然看見我媽!她駝著背,走走停停,手拄腿,直直駝久了的腰,不時地看看街兩邊的店門牌。我推門沖出去,大叫,媽!我奔過去,把她老人家扶進(jìn)屋來,給她一個墊了暖墊的椅子,扶她坐下。她摘下圍巾,露出凍紅的臉膛,說,我要去銀行存點(diǎn)錢,閨女,你眼神好,你看看對面銀行的門開沒開?沒有,沒到上班時間,還得一個半小時。那時節(jié)是北方的三九天,外面冰冷刺骨,她坐在有空調(diào)的屋里等銀行開門,說起了她的故事。

        她家曾是大地主,鄉(xiāng)下有地,多少頃,我沒記住。城里有商鋪,而她是生活在城里的。后來她被趕下農(nóng)村,勞動。然后,為了保全家庭,她嫁給了老貧農(nóng),從此再也沒有回城的機(jī)會。而她保下的哥哥弟弟都還在城里,生根發(fā)芽。我見到她時,她已是八十六歲的老人了,安排她下嫁保全家人的父母早已不在了,她也就沒有了娘家,哥哥弟弟家不是父母家。她佝僂著腰,胸幾乎與地平行,一個勞累了一輩子的糟糕身體。那個孕育了九個孩子的子宮,漸漸下垂,時而從兩腿之間落下來,影響了她走路,這樣子已經(jīng)堅持了許多年。她有幾個小錢,放在銀行里攢著,為防老。她不認(rèn)為自己現(xiàn)在就應(yīng)該動用那個養(yǎng)老錢。她年輕時在村里當(dāng)過婦女主任,覺悟比一般村民要高。響應(yīng)號召,在已經(jīng)絕經(jīng)時做了絕育結(jié)扎手術(shù)。當(dāng)婦女主任時,親手從產(chǎn)婦下體掏出難產(chǎn)的孩子,救過產(chǎn)婦和孩子的命。但也親手除掉了計劃外的孩子的生命。那時她是鄉(xiāng)里三八紅旗手,在主席臺上戴紅花,“講用”(活學(xué)活用,類似于今天的演講)的語言很是流利,畢竟她是念過私塾的,有文化。那時在鄉(xiāng)間村里,她紅火過的,從她現(xiàn)今與我說及過去的神情就能感覺到。她是應(yīng)該自豪的。

        她有兒子在本村,老伴早幾年去世后,兒子們成家別處住著,她一直是自己過的。今天就是他兒子上早班,順便把她用摩托車載來的,她早早地頂著寒風(fēng)來鎮(zhèn)上。等銀行門開。

        我媽媽也是富農(nóng)出身,與我姑姥(母親的姑姑)一起念私塾。兩個大姑娘擺動著四條大辮子,出行成雙,是鄉(xiāng)間一道靚麗的風(fēng)景。大了的時候,我姥爺與太姥分家了,分得的資產(chǎn)并不構(gòu)成富農(nóng)的檔,但分家之前他頂?shù)氖歉晦r(nóng)的帽子,也就戴著那帽子過著節(jié)儉的窮人日子。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母親在娘家過得也還算滋潤。母親與姑姥的家庭出身及文化,注定了她們找婆家會與一般鄉(xiāng)下姑娘不同。太姥爺與我姥爺也都比較開明,都沒有大包大攬包辦婚姻。而是,都給了她們相看夫婿的機(jī)會。姑姥爺是當(dāng)?shù)乜h城某高校老師,后來是縣長級別的老教授,雖然,姑姥并沒有享受那種美好的生活。這是題外話了。

        2022 年正月初三在哥家吃飯,哥哥說起父親。那時咱爸剛剛當(dāng)警察,騎著高頭大馬挎著洋刀,回鄉(xiāng)省親。趕上集日,在街上走著,遇到一個遠(yuǎn)房親屬,正打著招呼,另一人跑來說,那邊某某把我姐的攤子給掀了還沒收了。父親立馬去找那個集霸,上去給了人家一個耳光,說,這是我表姑,把東西還回來,向她道歉!那人抬頭見父親的氣勢,都沒問是干啥的,就按父親說的,一一照辦了。哥哥正得意呢,我說,哥呀,你爸也太土匪了,也不問青紅皂白就扇人家耳光,不怕打到刺頭上?桌人一笑而過。而我這樣說,也并不是因?yàn)橛哪?。如果年輕的父親真是這樣魯莽,我并不覺得榮耀。我六歲時父親去世,父親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模糊不清。六歲的小生命離高大的父親太遙遠(yuǎn),哥姐擋在我眼前,我看不見父親的臉。不如本村本鄉(xiāng)比我稍大的人印象深刻。我嫂子說,你爸我都有印象,趕著馬車從俺們隊經(jīng)過,瘦高個,穿著青色棉襖,腰間扎個帶子,搖著鞭子,一個挺精神的老頭兒。我嫂子還是小姑娘時在鄰村見到這樣的父親,那是他在四十幾歲以后了,父親那時在生產(chǎn)隊趕大車,俗稱:車?yán)习鍍骸?/p>

        母親見父親的時候,正是父親人生最輝煌得意的時期。母親與父親是一見鐘情的。但生活并不那么浪漫美好,還有些雞零狗碎。父親的緋聞起于后期的村里,而并沒有止于生命終結(jié)。他的緋聞影響了他的孩子們對男男女女的看法與行動。包括至今的我,對“作風(fēng)不正”非常敏感,嚴(yán)重到不與“作風(fēng)不正”的人搭話交友。多年后自己一點(diǎn)點(diǎn)從那么尖銳的敵對情結(jié)中緩過神來,可以與他(她)們說話,但友誼止于泛泛之交。后來的后來,我知道了“緋聞”并不都等于事實(shí)(而事實(shí)又怎樣),有時候也只是一股各自利益的邪風(fēng)而已。而后來,我自己也有了緋聞,我才相信或者不相信,緋聞這個事情真不是那么簡單。父親在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所講古書時,偶有女人撲到他懷里打鬧,男女混作一團(tuán)的事常有。父親當(dāng)過國兵,因?yàn)橹八谕饷鎻P殺拚打沒多少男女閑情,還因?yàn)榧幢阌芯p聞也傳不回千里之外的家鄉(xiāng)。但是不管什么聞,母親都能忍,還有就是,只要父親高興,母親對什么都可以釋然。母親是愛父親的,因?yàn)閻?,所以寬容。母親經(jīng)常與父親一道面對各種真真假假的謠言緋聞。其實(shí)母親嫁給了英俊的父親,除了面上有光,人家會說,看哪,那誰家的大姑娘的女婿,真是十里八村難找的俊呀。但是對窮困潦倒的柴米油鹽醬醋茶,七八個孩子一窩崽的吃喝拉撒住行,這個俊啥用沒有。還倒是別的女人眼里的美妙風(fēng)景。美貌悅己悅他不悅生活。人生在世生活為大。我沒有貶低父親的意思,只是對于母親后來所遭遇的生活窘迫,難為漂亮的父親開脫。所以我在哥哥跟前說你爸,我一點(diǎn)都不覺得幽默。真實(shí)的,我生命中,幾乎沒有父親的印跡。我常常在別人家里看到別人的父親,都不知道那老頭在那個家里是干什么的。

        有一天與一位小顧客嘮嗑,說及她爸爸一些令她不滿意的事情。我勸了她幾句,她突然問我,你爸呢?我怔了好久,我爸?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多么陌生的詞啊。我沒爸,從來都沒有過!那一刻正趕上心情不好,我一時難以自控淚流滿面,為自己沒有爸爸而悲傷!

        如今,我會在每一個進(jìn)屋買貨的顫顫巍巍的老頭兒身上找尋百歲老父親的影子。就像看到每一位形象像母親的老太太都令我驚訝、慌恐與親切一樣,我也會時而找找陌生的老父親。他如果活到現(xiàn)在,會是什么樣子,像哪一位呢?而對他們的慢、聾、反復(fù)、吝嗇、小心、骯臟、猶豫,格外容忍。也欣賞老年人給他一點(diǎn)點(diǎn)溫暖的感恩、感謝、珍惜,老人們大都知足常樂。而他們是真正受苦受難的一代人。就像面前這位老母親,她還了凳子,平整一下座墊,然后,對我說,閨女,謝謝你,你屋里真暖和。我望著她蹣跚在去銀行的路上,三步一停,五步一站,直直腰,拉拉衣襟。消失在銀行門里——

        黃大奶奶

        黃大奶奶與母親走得近,并不完全因?yàn)槲覀兪墙?。還因?yàn)槟赣H姓黃,一個姓氏讓人自覺有種親緣關(guān)系,其實(shí)母親同黃大奶奶的黃離得十萬八千里。母親的黃在本地或許能找到根源,而黃大奶奶家,是從山東后搬來的。黃大奶奶沒來之前,她的大孫子早已經(jīng)在我們隊里結(jié)婚生子了。我并不知道她大孫子是何時因何從哪個地方跟誰來到我們村的。

        還是說我知道的吧。

        黃大奶奶的大孫子住在離屯子挺遠(yuǎn)的半山坡,我們家從屯子里搬到他家附近時,他的兒子與女兒都已出生。黃大奶奶來之前,先是她兒子——也就是他大孫子的爸爸突然從山東來兒子家串門,之后不久回到山東,就把幾個漸次到了談婚論嫁的女兒領(lǐng)了來,在他兒子家住了幾天,在屯子里找到住處后,立馬搬走了。從此不太來往。感覺他們父子關(guān)系不太正常,也就是不太親近。因?yàn)檫@個,后來聽到好幾個版本。如今我傾向下面這個版本。

        傳說,黃大奶奶年輕時做過“窯姐”。那應(yīng)該是解放前,解放后“窯子”解散,“窯姐”各尋出路,大都嫁入平民家為婦為母了。我相信這個傳說是因?yàn)槲铱催^黃大奶奶拿給母親看她年輕時的照片。生于十九世紀(jì)二十年代貧困家庭的她,能有一張年輕時的彩色照片,不是那個時代一般女人能做到的。那是她三十幾歲風(fēng)華正茂時照的,腮上涂了紅胭脂,紅唇白齒,彎彎的黑眉毛。就像后來看過的民國時期名媛的穿著打扮。半袖的旗袍,絲襪子。我猜,黃大奶奶拿這照片給母親看,并不想讓人猜想她從前的職業(yè),而是欣賞她年輕時的美貌。黃大奶奶那張照片有點(diǎn)俄羅斯女人的味道,大眼睛高鼻梁額頭突出又光潔。她后來嫁給了兒子的父親——她并沒有生育,這兒子是丈夫與別的女人生的。丈夫去世后,她并沒有在兒子家,而是,把兒子家的老大——也就是她的大孫子要了來,她親自撫養(yǎng),一直到大孫子大了,跑到我們屯子成家生子。所以,我就理解了她大孫子與父親不怎么親近的關(guān)系。生不如育恩情大呢。

        黃大奶奶來大孫子家時,已經(jīng)八十多了,身子骨還挺硬朗。大孫子來我們這里后,她一直是一個人過日子的。那時聽她大孫子媳婦說,把東屋收拾收拾,我奶奶婆要來了。我們尋思,你奶奶婆來了不到你公公家住嗎?她大孫子媳婦說,不,奶奶婆在我家住。果然,黃大奶奶來了,直接就在大孫子家住了,跟她重孫子重孫女相處融洽。她時不時地給他們買學(xué)習(xí)用品,還給零花錢。二分錢能買盒火柴的時代,她一給就是幾塊錢,哪個孩子不喜歡這樣的老人呢。

        黃大奶奶不太合群,除了與母親走得近,其他的人家,她不屑來往。對于母親家長里短的嘮嗑,黃大奶奶經(jīng)常不接話茬,而是一門心思揉她手下的面團(tuán)。我姐姐生完孩子頭一次抱孩子回娘家,要走時,娘家需給孩子抱“駒駒”。一種大鯉魚面食。黃大奶奶來串門趕上母親正在做“駒駒”,母親草草將發(fā)面揉成兩個大長條子,大體夾出魚頭與尾,要往鍋里放時,黃大奶奶攔住母親說,咋就這樣下鍋了?然后,自己親自上手,揉那面團(tuán),邊揉邊說,你的面沒揉到時候,打倒的媳婦揉倒的面。那面團(tuán)在黃大奶奶手里像半充氣的氣球,彈性十足又不至爆裂。又揉了好久,基本到了母親不耐煩的時候,黃大奶奶要了梳子、瓶蓋、小刀、剪子、筷子、黑眉豆、紅紙、黑鍋底灰等等道具與材料。然后,用筷子夾,用小刀單挑,用剪子尖雙挑,用梳子壓尾,用瓶蓋扣魚鱗,用水濕了紅紙當(dāng)紅染料,抹到魚鱗上,黑眉豆安上了魚眼睛,抹了黑魚須,這一套程序下來,黃大奶奶頭都冒汗了。成果顯著,兩條謂之“駒駒”的大面魚活靈活現(xiàn)地擺在那里,還要再醒醒,醒半個小時,才能下鍋蒸。這一對“駒駒”抱到姐姐婆家,可給姐姐長了臉,誰也沒見過這么逼真好看又暄乎好吃的“駒駒”。姐姐婆家人說,你娘家媽可真能,心靈手巧的。

        下一次是姐姐的孩子過百歲兒(出生九十九天)伺候客(擺宴席)。姥姥要蒸九十九個麥穗,預(yù)示孩子長命百歲。母親很自然就來請黃大奶奶。這回早早就準(zhǔn)備了上面的工具,又多了粗吸管、細(xì)吸管、頂針,在商店買了大紅大綠等染料?;鹂簧箱伭烁蓛舻陌撞?,半拉炕擺滿了黃大奶奶做的石榴、桃子、佛手、小兔子、小老鼠、小豬豬、小狗、小雞、小鴨子等許多物件。各品類一共一百多個,個個雞蛋那么大,紅桃綠葉白豬豬黑眼睛,擺在一起,煞是氣派好看。只拿九十九個,多的當(dāng)然是給大家品嘗了。

        由此可見,山東人做面食,真是一絕。姐姐婆家人因那兩條大“駒駒”的印象,這一回早早就迎出來了。這親家母提的一籃子百穗(歲),看著喜人。百來個面食各種形態(tài)、顏色、動植物,白如雪紅似火綠似春,擺滿姐姐婆家半拉炕,人見人愛人夸,百歲兒主角我姐姐的孩子幾乎被搶了風(fēng)頭,但姐姐還是很高興,母親的臉紅紅的,很是得意。

        這是黃大奶奶給我們家?guī)淼墓獠?。由此,母親特別信任黃大奶奶,忘記那些關(guān)于她的“窯姐”傳說。不管怎么說,在鄉(xiāng)下,“窯姐”都是讓人避而遠(yuǎn)之的存在。如此,母親與黃大奶奶走得近,也解了黃大奶奶在村里的尷尬呢。

        夏天時,黃大奶奶時不時地上趟城里,去賣冰棍。那里有她一個早年的姐妹。在她家住些日子,就倒騰冰棍。所以,黃大奶奶有錢給重孫子買書包、自行車這些大件。這是我們村年輕父母都做不到的。那時我一位姐姐跟黃大奶奶去過一次城里。在母親與黃大奶奶的安排下,去相親。而在姐姐,只是想去城市看看而已。一個農(nóng)村丫頭,到城里去相親,肯定是城市淘汰下來的偽劣品。現(xiàn)在想想,母親膽子也真是大,讓一個沒見過世面的農(nóng)村小丫頭跟著有過“窯姐”身世的老女人去一個陌生得連母親都不知道的城市相親。這可能就是母親一生無心無肺的信任吧。第二天,黃大奶奶還真把姐姐完好無損地領(lǐng)了回來!

        這是黃大奶奶晚年人生最輝煌愜意自由的時候。后來,黃大奶奶病了。我們家也搬離了那三間草房,離黃大奶奶遠(yuǎn)了。一些她晚年的事,都是聽說。黃大奶奶得的是宮頸癌和乳腺癌。這兩種婦女常見癌癥放在黃大奶奶身上,就別有意味。黃大奶奶已年過九十,算村里長壽者了。但是,人們還是揪住她從前不放,把她的病與她的從前聯(lián)系在一起傳說。黃大奶奶一直沒有去醫(yī)院治療,一直在大孫子家挨著。不知道是她自己不想去,還是有什么隱情。在黃大奶奶病重期間,她的沒在一起住的一個孫女,未婚先孕。這在當(dāng)時的鄉(xiāng)間是要命的丑聞,經(jīng)常有農(nóng)村女孩因未婚先孕沒人接納沒法處理而自殺的。她爸爸把她趕出來,她就到了黃大奶奶家。她奶奶收留了她,并讓她流了產(chǎn),跟她病著的奶奶在一個炕上做著沒孩子的月子。她嫂子滿心不愿意,也沒辦法驅(qū)趕。這是黃大奶奶留在世上最后的杰作。

        其實(shí)黃大奶奶不姓黃,這個稱呼是隨了夫姓的。她究竟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她出生哪里父母親都怎么個情況等,沒有外人知道。也許現(xiàn)今已七十多歲隨她重孫子遷居海外她的大孫子能知道?

        以前經(jīng)常聽到大人們稱母親“老王兒”,又聽到有人稱鄰居張大娘“老張兒”。因?yàn)楦赣H去世得早,我沒有聽到人家怎么稱呼四十幾歲的父親。但是,我聽到人稱鄰居“老張”。我總結(jié)出,不帶兒化音的,是稱老男人,帶了兒化音的是稱老年女性。當(dāng)然都是隨夫姓。而今,我也被人稱“老王”,這樣的稱謂已經(jīng)進(jìn)步了。因?yàn)?,母親姓黃,被稱“老王兒”是隨了父親的姓。而我,在新時代,沒有隨夫姓,而是本姓伴我。

        那會兒總有小鎮(zhèn)的人看見,住在小鎮(zhèn)里的我,一大早是從某村騎著自行車回來的。甚至頭上還帶著清晨的露水。這時會有許多個問號打在他們的腦門上,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不與不相干的人解釋什么。晨騎是我與自己相處的方式之一。以早晨太陽沒出時段為底色,每日聽著鳥叫聲。路上三三兩兩晨走的人們,以及餓了一夜的流浪狗,都被我甩在身后。只不過,我騎行路線要更遠(yuǎn),更隱蔽。我一直不喜歡隨眾,一直喜歡一個人,這樣,沿著一條條自以為應(yīng)該探索的路線。我想要細(xì)細(xì)品味花草樹木一大早的心情,想要看看四季大地的臉色。而有的路線,隱在深山、玉米地、雜草叢生的河溝,濤聲喧嘩的大海邊。一個人,怯怯地,探險一般,前行。經(jīng)??匆娡陼r期的野草與花兒,還是那樣,長著,開著,或被踐踏。時常聽到童年時被驚嚇的野雞野鴨突然從身邊飛起,而我同樣也被它們驚嚇著。每天的晨騎,都這樣,膽怯、驚喜、懷舊、被野草與花兒們,以及不變的鳥雀花樣飛翔所愉悅。喜歡這樣的早晨,喜歡鄉(xiāng)間、海邊,親近田野、泥土與海上日出。一天將在愉悅中展開。我曾兩次被陌生人從蒙蒙的朝陽中,在海邊在堤壩上相救過——一個人一大清早站在大浪濤濤的海邊、滿是水的堤壩上徘徊,我被陌生人關(guān)注并擔(dān)心著——他們熱心警惕地喊我時,我也是很感動的。也真的在某一時刻,某一美麗的場景下,有過一剎那的閃念。那是一種對美的感念與喜歡,就想融為一體的那種投入。在特別喜歡的美景面前,我心里都裝著這么一個小獸。

        所有的這些,都是早晨四點(diǎn)半到五點(diǎn)半發(fā)生在我周圍十平方公里的。朋友說我“只爭朝夕”,我說,我只爭朝,沒爭過夕。從未去看看早晨看過的那片向日葵是不是在傍晚時把頭轉(zhuǎn)向了西方,夕陽的紅與朝陽的紅有什么區(qū)別,而某天早晨起來,突然不愿意動了,就一個人半躺在扶手椅子上,看我眼前的貨物,我與貨物都靜悄悄的,誰也不出聲。此刻我們是某人畫筆下的靜物。只有我的呼吸微微回蕩在臉上,我又一次與自己和平相處。但我可能真的不能跟她天長地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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