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東文

被命運聯(lián)系的人總能找到彼此

——題記

1

梁志明從高鐵站出來跑到敏華面前，想抱抱又不敢，傻笑著伸手摸人家帽子上的孔雀翎。敏華的帽子上面插有幾根人造孔雀翎，十分醒目。志明提議坐公交，順便看武漢的街景。敏華說街景不著急看，現(xiàn)在是交通繁忙時段，汽車慢得像蝸牛，帶他去坐地鐵。為了強(qiáng)調(diào)武漢塞車的嚴(yán)重程度，敏華又說，每天早上不少公交車被堵在路上，擔(dān)心遲到的人從車上下來走路，走一段看到前面順暢了，重新跳上一輛公交車，如果一直堵，那就一路走到公司。志明說：“我又不是第一次來武漢，自己能找得到武大，你非要來接我?！?/p>

“如果你被人販子拐跑，你爸你媽大概要砍死我?！?/p>

“你這個人，真是的——你才會被人販子拐跑！”

志明到達(dá)前，他父母分別打電話給敏華，各種叮囑，讓敏華壓力大到不得了，以為自己將要接待的是聯(lián)合國秘書長，而不是中學(xué)同學(xué)。

“我只是想來武大看看櫻花，嘗嘗武昌魚，我爸嚷嚷著要陪我來，我說我都快二十歲了，去泡妞你還跟著傻不傻？”志明又說。敏華笑著打一下志明，說我是你的同學(xué)，你最好的朋友，不是什么妞。志明說，你既是我的同學(xué)、朋友，也可以是妞——你是女孩子，本身就是妞，漂亮小妞妞。

“你以前說話一本正經(jīng)，怎么現(xiàn)在變得油嘴滑舌呢？”敏華說。

“我從高一就開始暗戀你，你知道嗎？”

“現(xiàn)在知道啦——”

從地鐵站出來天已黑，敏華帶志明去餐廳。志明說，去學(xué)校飯?zhí)贸酝霟岣擅婢秃昧搜健Ｈサ讲蛷d才知，還有四個人等在那里。是敏華和志明的中學(xué)校友，都在武大讀本科或者研究生。敏華說，本來想更隆重一點，可惜博士架子大，請不動。正開著玩笑，他們班上另一位男同學(xué)陳鋒，從華中農(nóng)大趕了過來，還帶著他美麗的女朋友。陳鋒體格健壯，看上去十分陽剛，頗受女生青睞。

陳鋒是高三才插班到志明他們班的，在此之前，他在另一間學(xué)校復(fù)讀高三——他是農(nóng)村孩子，自小跟隨打工的父母四處漂泊，比別的孩子晚讀書，又復(fù)讀兩年高三，所以時不時就有人誤會他是老師，而不是學(xué)生。

有兩個人帶了酒，加上在餐廳叫的啤酒，桌上就有了紅、黃、啤三種酒。正讀研一的師姐說，聽說今天的來賓是我讀高三時，那個在元旦晚會上表演大提琴的小帥哥，我立馬激動不已，然后我想，提琴跟紅酒配，我從自己收藏的、僅有的兩瓶紅酒中帶了一瓶過來啦——你看我對你有多好！

志明自小學(xué)小提琴，后來受馬友友的影響又學(xué)大提琴，而且大提琴比小提琴拉得好。他喝了半杯紅酒，半杯黃酒，頭有點暈，讓敏華拿瓶白酒來試試。敏華說，你不許任性！倒給他滿滿一大杯椰汁。

陳鋒看到志明帶著個小提琴，提議他表演。志明拉《吉卜賽之歌》。

包間是用屏風(fēng)圍起來的一個小空間，有人聽到琴聲過來圍觀，拍視頻。有位漂亮的小姐姐如癡如醉，請志明再拉《云雀》。志明說《云雀》太難啦，我拉不好。敏華說吃飯嘍，改天再拉，讓志明把琴裝好。

志明說：“多給我一點時間，搞不好我也能成為網(wǎng)紅?！?/p>

“你紅了以后記得幫我?guī)ж?，我要倒賣土特產(chǎn)?！?/p>

敏華說完傳拉琴的視頻給志明媽媽，算是報平安。又讓大家收起桌上的酒，拍集體出鏡的相片傳過去。志明媽媽問，臉那么紅，是不是喝酒了？敏華回，臉紅是因為開了美顏。

“聽敏華說，志明你要去長江邊上錄視頻?！标愪h問。

志明說：“是的呀，我要做網(wǎng)紅！我其實更喜歡拉大提琴，但它實在太大了，所以這次只帶了小提琴——等以后我有了自己的團(tuán)隊，有專人幫我背琴，必定再補一個長江邊上拉大提琴的?！?/p>

第二天，敏華早上第一二堂課沒課，陪志明在武大閑逛……武大的櫻花美輪美奐，猶如仙界之樹。三月天氣尚涼，敏華穿著薄風(fēng)衣，志明穿著衛(wèi)衣牛仔褲，外面再套件薄外套。敏華不僅自己戴帽子，還送給志明一頂漂亮的網(wǎng)球帽，說志明戴上帽子更英俊。她其實是擔(dān)心武漢陰冷的春天讓志明著涼。

敏華說：“高一時我們同桌，你總說為了看櫻花要考武大，我聽得多了暗暗下決心，將來要去武大看櫻花，結(jié)果真來了——”

她說著說著，想起志明沒能參加高考。

“櫻花啊，我又來啦——”志明夸張地大聲喊。然后在櫻花樹下拉《梁?！罚羧A給他拍視頻。再去櫻頂拍幾段。

之后敏華去上課，志明獨自一人在校園溜達(dá)，假裝自己是學(xué)生。賞櫻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志明有點疲倦，去咖啡廳要了杯卡布奇諾，戴耳機(jī)聽鋼琴曲，看桌上圖片很多的雜志，一直消磨到敏華下課來找他。

傍晚，陳鋒過來一起吃飯，然后帶志明去農(nóng)大那邊住。

第二天陳鋒請假帶志明去東湖，給志明拍視頻。中午吃飯時他女朋友過來會合，一起去黃鶴樓和長江大橋。令志明意外的是，女孩帶來了一個大提琴，跟音樂老師借的。

志明說，我下輩子做牛做馬報答你們。

陳鋒說：“下輩子我不是牛就是馬，你要怎樣報答？”“你們可以相互傷害。”女孩說。

經(jīng)過長江大橋的汽車太多，轟轟隆隆響，他們走了一小段放棄，往回走，另外去人少的江邊擺拍。風(fēng)太大，不舒服，一會兒便撤了。黃鶴樓下面的平臺挺好，志明拉開架勢，用大提琴拉了他最喜歡的《繁花似錦巴洛克》，擺在面前的帽子，有游客扔錢進(jìn)去。

第二天一早，志明坐高鐵回廣州。敏華讓他多留幾天，他說離家太久怕父母擔(dān)心。敏華說，你終于知道體諒父母了——你還記得嗎？以前你總是想著法子跟父母、跟老師、跟學(xué)校的一切規(guī)則對抗，不僅你爸你媽，連老師都拿你沒辦法。

“打住，打住，”志明大聲說，“再也不許說我以前的糗事！現(xiàn)在我自己回憶，都覺得以前的自己是個傻子，太不正常啦?！?/p>

志明小時候是個乖孩子，上了高一突然叛逆，換了個人似的，折騰父母老師，也折騰他自己。老師跟志明父母通報情況，雖然沒有提到，學(xué)生因為壓力大跳樓的那些新聞事件，但志明父母聯(lián)想到了，既擔(dān)心，又惶恐。這年頭老師不好做，被各種壓力弄得神經(jīng)兮兮。

高一開學(xué)沒多久，志明對慈父梁家龍說，不喜歡校長，不喜歡這間管理太嚴(yán)的高中，想轉(zhuǎn)學(xué)，如果沒辦法轉(zhuǎn)學(xué)就休學(xué)一年。梁家龍對他各種安撫，各種鼓勵，同時也坦言，他沒有這個能力，也不同意休學(xué)。于是志明開始耍無賴，動不動就在星期中間跑回家，整天躲在房間玩手機(jī)不肯出來，被批評幾句就揚言去跳樓。

梁家龍準(zhǔn)備帶志明去精神醫(yī)院問診，然后在他房間發(fā)現(xiàn)一本小冊子，寫滿觀看抖音和短視頻心得體會——如何讓自己成為精神病的筆記——志明近期所有怪異的表現(xiàn)，都能從小冊子上找得到“理論依據(jù)”和動作指導(dǎo)——為什么要成為精神?。恳驗檎Ｈ伺戮癫徽５娜?。他總算弄明白，志明所有的鬧騰只是為了一件事，玩手機(jī)，他得了一種叫做“手機(jī)癮”，或者叫做“手機(jī)依賴癥”的病，離開手機(jī)就焦躁不安。

被扒皮，志明消停了一段時間，變得像以前一樣開朗。梁家龍暗中松了一口氣，以為兒子開竅了，結(jié)果不到一個月，被學(xué)校罰停宿一個月，原因是私自帶手機(jī)回校。他不知從哪買了個二手手機(jī)，舊得像從垃圾堆中翻出來的，但他玩得不亦樂乎。

每個年級一千名學(xué)生，志明的高一入學(xué)成績排名二百，期末考試排名八百，可能是所有學(xué)生中成績下降最快的。家龍不知拿這個聰明過了頭的兒子怎么辦，食不知味，夜不能眠。

磕磕絆絆去到高三，志明重新變成正常的孩子，成績上去不少，提琴也拉得更好了，但卻休了學(xué)，沒參加高考。他的同學(xué)，大都去讀了大學(xué)，他還在家里待著，有時練練琴，有時什么也不做，望著窗外發(fā)呆。

有一天，梁家龍對妻子劉芳說：“我們帶志明去趟泰國吧，他長這么大了，都沒出過國?！?/p>

“我上班的，今年我已請過太多假了，而且我們也沒錢?！?/p>

“跟老板解釋一下，他應(yīng)該能理解的。泰國的花費不高。實在不行，我去向他姑媽借點。”

“他姑媽已經(jīng)借了很多錢給我們，這次她不肯再借怎么辦？”

“那就去跟我媽借?！?/p>

“你爸媽又沒什么錢！”

“那就借高利貸！無論如何，我們也要帶志明出國走一趟——算我求你好嗎？”

“為什么選擇泰國？出國的話，越南、新加坡也行?！?/p>

梁家龍笑笑說：“泰國，聲色犬馬合法，事情好操作。他那天跟我抱怨，長這么大了還是個處男……”

志明卻說最近總覺得乏，怕走到半路走不動。

“走不動，爸爸背你?！?/p>

梁家龍最后還是說服了劉芳，三人一起歡游泰國。

大多數(shù)時候，劉芳像個隨團(tuán)攝影記者，為父子兩個提供拍攝服務(wù)。

泰國旅游的美圖，加上拉琴的小視頻，為志明在網(wǎng)上圈到不少粉絲。他果然有成為網(wǎng)紅的潛質(zhì)。但他最終還是未能成為網(wǎng)紅，時間不夠。

暑假，敏華與陳鋒來到志明家中，交給劉芳一張光碟，一個U盤。他們將志明在武漢期間的視頻和相片，刻了一張光碟，又拷一份在U盤上，雙重備份。

“謝謝，”劉芳說，“謝謝你們善待我的孩子?！?/p>

2

這天練深蹲，陳鋒和簡老板累到兩腿打顫，面對面站著擦汗。健身房私教趙志偉從遠(yuǎn)處走來，陳鋒舉手跟他打招呼，他寒臉而過，假裝沒看見。陳鋒罵道，鳥人。簡老板說，他這是跟我擺譜——趙志偉大概認(rèn)為簡老板又有錢又傻，花大力氣推銷私教課，簡老板不肯買，他就開始仇恨簡老板。陳鋒說，健身房簡直就是我的精神家園，除錢之外六親不認(rèn)。

簡老板邀陳鋒一塊吃晚飯。陳鋒問，你今晚怎么不用接孩子？簡老板說，我爸媽搬了過來——他們再不過來，我可是要崩潰的。碰巧今天，陳鋒的表舅海豚，為女朋友搞生日燒烤趴，讓簡老板跟他一起過去玩會兒。見到簡老板猶豫，陳鋒又說，有漂亮小姐姐哦。簡老板說，最近你總介紹小姐姐給我，難道我看上去很寂寞嗎？陳鋒說，你們中年男人不僅寂寞，還很放蕩！簡老板罵道，老子三十六歲，退出共青團(tuán)沒幾年，哪里像中年人！他比一般人白凈，單眼皮，小臉，說他不到三十也有人信。

“你的表舅，名叫海豚？”

“他自稱海豚，表示自己是浪里白條。他是體院高材生，自由職業(yè)，教人游泳和打網(wǎng)球。海豚算好的啦，他身份證上的名字叫海馬——老爺子姓海，媽媽姓馬。我記得他曾經(jīng)跟我說過，他的名字徹頭徹尾是個玩笑，像他的人生一樣?！?/p>

簡老板說，還好他母親不姓?！?/p>

海豚為了給三十六歲的女朋友碧玉慶生，提前幾天預(yù)定了燒烤場一份六人套餐，本人卻無法出席。一群泳友橫渡珠江，其中一位不走運的抽筋淹死，他脫不開身來這邊。

陳鋒與簡老板去到才從碧玉口中得知海豚不能來，不免有點尷尬。碧玉說，陳鋒你能代表海哥來最好，帶了帥哥朋友來更好，要不然沒人提供服務(wù)，我們會被活活餓死?！芭缘牟皇桥烁鼌柡γ矗俊焙喞习宓谝淮谓佑|碧玉，聽不懂她的冷笑話。陳鋒解釋，玉姐的意思是說，我們這些傻男人負(fù)責(zé)賣命，美女享受人生。簡老板嘿嘿傻笑，掩飾自己頭腦中的齷齪。他被碧玉驚人的美貌震懾，看幾眼臉，忍不住移到胸部臀部。碧玉的皮膚又白又薄，眼睛大而亮，吊帶裙下大乳呼之欲出。自從妻子被查出有癌癥切去一只乳，簡老板總是性饑渴。陳鋒勸他找個情人或者女朋友，他說未必找不到，但找到以后情況可能更糟糕，他媽的良心備受折磨，搞不好會陽萎。

當(dāng)晚還有碧玉的三位女性朋友，美玲、小雨、秀明。美玲是碧玉的閨蜜加室友，小雨是碧玉的同事兼死黨，秀明是小雨前男友的妹妹兼室友——在另一個城市的前男友托小雨照顧秀明。美玲之前也是碧玉的同事，為了男友她改行做了超市收銀員，懷孕后準(zhǔn)備結(jié)婚，男友父母不知從何處打聽到她曾在洗浴中心上班，從鄉(xiāng)下趕來棒打鴛鴦，美玲憤而做了引產(chǎn)手術(shù)，重新下海做技師。

陳鋒的目光跟隨著秀明，一刻也未曾離開。他為秀明圓圓的蘋果臉傾倒。碧玉過來拍拍他的肩膀說，喜歡就表白，別老用目光。陳鋒窘迫，秀明卻在那邊咯咯笑。陳鋒和簡老板來到之前，幾個女的探討愛情。除了秀明都有男朋友，所以大家認(rèn)為秀明也得找個男朋友。秀明說，我還未到十七歲呢。小雨說，我十七歲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媽了。美玲問，你生第一個孩子時幾歲？十五歲不到，小雨說。

小雨這年二十四歲，短發(fā)，胸很小，身體也單薄得像個小男生。她生在山村，小時候父親在工地上摔死，媽媽跑了，爺爺奶奶養(yǎng)不活他們姐弟三個，把她和妹妹送給人家做童養(yǎng)媳。十三歲，小雨第一次月經(jīng)過后被安排與大她十一歲的丈夫圓房。十八歲那年，設(shè)法拿到一直被婆婆藏起來的身份證跑到深圳打工，丈夫追到深圳，她轉(zhuǎn)戰(zhàn)東莞。后來她與秀明大哥處朋友。秀明大哥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媽，異常痛苦，分手。她離開工廠，改行做技師。

陳鋒喜歡秀明，但又擔(dān)心，秀明也是碧玉的同事。秀明說，我在海底撈上班，荔灣那間，有空過來吃飯，我找部長給你打折。陳鋒暗暗松口氣，說真巧啊，我也在荔灣上班。那邊，簡老板對小雨說，你這姓名很浪漫，你爸媽應(yīng)該是文藝青年。小雨說文藝青年個屁！我之所以有這名字，是因為我出生那天下雨，從早到晚沒停過！后來我妹妹叫小云，弟弟叫小陽，全托了那場小雨的福。陳鋒之前提醒過簡老板，碧玉是海豚的女朋友，不要打歪主意。當(dāng)時簡老板頗不以為然，說你表舅年紀(jì)那么大，女朋友也不會年輕到哪里去，放著旁邊二十歲的小妹我不撩，要撩老大姐？沒想到見了面才明白陳鋒的提醒很有道理，碧玉實在是太美艷，而且風(fēng)情萬種，可惜碧玉對他不感冒，他只好跟小雨談心，講自己妻子的病，講自己的性壓抑。他是職業(yè)講師，經(jīng)年累月替企業(yè)做培訓(xùn)，口才十分了得，所以這天他不僅贏得了小雨的同情，還讓小雨母愛泛濫，覺得自己不對他好一點天理難容。兩人中途借故外出，去搞車震。

秀明搬去與陳鋒同居，不再與小雨和碧玉等女性朋友來往。陳鋒認(rèn)為，秀明還是個孩子，不該跟小雨碧玉等等混江湖的人交朋友。

簡老板去洗浴中心找小雨，約過兩三次飯，后來不再聯(lián)系。告別一段生活小插曲，簡老板稍微有點不舍，但幾乎沒有難受的感覺。哪怕小雨并不完全是沖著錢才與他來往，畢竟也要花不少錢，他只是個開皮包公司的小老板，他家里有兩個很小的孩子，有個病重的妻子。更重要的是，從一開始他就嫌小雨胸小。還有就是，小雨悲慘的過往，時不時跳出來敲打他的靈魂，令他頗感沉重。

3

星期五下午，美玲站在酒店花園潮濕的草坪上看身穿廉價禮服的工作人員忙來忙去布置會場，抬手將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夾到耳后。王志華帶著老婆孩子從遠(yuǎn)處走來，揚手跟她打招呼，她假裝彎腰嗅花不回應(yīng)。幾個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孩子跑來跑去，玩一個什么游戲。

時髦的室外西式婚禮，草坪中央不怎樣整齊地擺放著許多折疊椅。場景與裝飾看上去廉價而且隨意，但酒店是五星級，在花園又看得見妖嬈的“小蠻腰”，收費昂貴并且奇貨可居，是廣州著名的網(wǎng)紅“婚禮酒店”，個別良辰吉日需提前一年預(yù)訂場地。上午未曾間斷的小雨令人揪心，還好午飯后有所好轉(zhuǎn)，太陽公公一會兒出來放光芒，一會兒又藏進(jìn)云層躲貓貓。風(fēng)漸漸大起來，吹得氣球和鮮花左搖右擺。

新娘是美玲他們公司的同事，新郎是王志華妻子的親戚，王志華一家四口都來參加婚禮。美玲第一次見到王志華的妻子，沒想到比他說得更難看，皮膚黯淡無光，目光卻又火焰般明亮，似乎能把見到的每一個人看穿。

美玲朝廁所的方向走去，與王志華在走廊相遇。擦肩而過的瞬間，美玲小聲說：“我們分手吧?！钡韧踔救A反應(yīng)過來，美玲已經(jīng)走進(jìn)了女廁所，他便在門外等。美玲再次出現(xiàn)，經(jīng)過王志華身邊拋下另一句：“我們已經(jīng)分手了。”

王志華是美玲的老板，年齡幾乎可以做美玲的父親。他臉上的皺紋不多，身上的脂肪也不多，但一脫衣服就暴露了這個年齡段男人該有的軟肋，皮膚松弛，腰際有贅肉?？伤凶銐虻哪托?，有藥物輔助，技術(shù)又比美玲以前交往過的小奶狗們高明許多。在此之前，美玲沒把王志華嘴中的丑妻當(dāng)回事，有時甚至以為那只是他虛構(gòu)出來忽悠自己的。此時美玲終于清醒過來，王志華有妻子是事實，他甚至還有兩個可愛的女兒！她在心里想，我得到他的性欲，丑妻得到的是他。

宴會開始，身邊的同事感嘆食物精美可口，唯美玲食不知味。

自助餐廳每張方形桌可坐六人，與王志華一家同桌的是對中年夫婦，男的氣宇軒昂，女的珠光寶氣，看上去跟王志華妻子很熟稔，估摸是她家親戚。美玲這邊的同事，東北人陳鋒對美玲十分殷勤，每次拿什么都多帶一份給美玲，美玲夾一點嘗嘗推回去，他自己全吃光。美玲留意到，王志華的眼風(fēng)時不時掃向自己這邊，似乎警告她不許與陳鋒曖昧。美玲心中有恨意，大聲讓陳鋒去取些女士們愛吃的水果沙拉。陳鋒說，不明白你們這些美女怎樣想的，有鮑魚海參不吃，吃什么水果沙拉！那邊王志華離席帶女兒去取西式小點心，他的妻子低頭專心切雞排，一小塊一小塊往嘴里送，神色安詳，舉手投足十分優(yōu)雅從容。

回家的路上，地鐵擁擠，美玲倒是有些后悔拒絕陳鋒一道打車回家的邀請。剛才陳鋒大大咧咧地說，等著吧美玲，我叫的車快到了，今晚我送你回家！他住的地方離美玲家不遠(yuǎn)，但美玲討厭他的油嘴滑舌，一向都討厭，與一位姑娘結(jié)伴走去地鐵站。這位姑娘只需坐兩站地鐵就到家，而美玲要先坐七站，轉(zhuǎn)車再坐九個站。

整整兩天王志華沒聯(lián)系美玲，連信息都不發(fā)一條，像他以往的周末那樣。美玲以為自己說了分手，他多少有些揪心，會來糾纏。憑什么他這么篤定？美玲心中萬分不甘，感覺自己是他的一件衣服，新鮮勁兒過后得不到稀罕。隔壁房間的喧囂無情地嘲笑美玲的落寞。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房間內(nèi)外的碧玉判若兩人。美玲曾經(jīng)以開玩笑的口吻跟碧玉說，你們動靜這么大好么？碧玉說，不大喊大叫我不解恨。她恨什么呢？恨丈夫，恨父母，恨兒子女兒……恨毀了她美好生活的一切。此刻正在折騰碧玉的，并不是她的丈夫，雖然她有個年輕力壯的小丈夫。

這間房子是王志華給的首付，說好剩下的美玲自己供，房產(chǎn)證寫的是美玲一個人的名字。后來美玲不顧王志華反對租了其中一間臥室給碧玉。首付交得有點多，百分之五十，也是王志華還貸的時候居多，因為他大男子主義有點嚴(yán)重，想更好地照顧自己喜歡的女子。美玲租一間臥室出去，收點租金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她不想總是一個人呆著。與王志華交往以后，幾乎每個夜晚她都是自己一個人睡，周末更不用說，是王志華的家庭日，連信息都不發(fā)。

想不到王志華對碧玉十分滿意。他以為碧玉在超市做收銀員，也被碧玉溫婉的外表欺騙，意識不到碧玉在床上是個瘋狂的女人。男人哪怕自己十分淫蕩邪惡，也希望女友，以及女友身邊的密友傳統(tǒng)保守。

美玲問碧玉，干嗎不干脆離婚跟情人結(jié)婚，那么多個情人，總有一個能合適。碧玉說，合適的倒是有，比如那個叫海豚的教練。那就搞掂他！美玲說。碧玉笑笑說，他已經(jīng)結(jié)過兩次婚，看他的樣子，好像沒有再結(jié)一次的計劃。問問他唄，美玲說。碧玉說，好的呀，等下次我把他干到四分五裂的時候問。

朵朵，林麗朵，跟繼母大吵一場離家出走，來找親生母親牛碧玉。但碧玉不在家。她與丈夫阿連的家只是名義上的家，她基本不回。朵朵出現(xiàn)在康聯(lián)推拿工作室時阿連剛下鐘不久，跟客人鳳姐在一樓喝茶聊養(yǎng)生。

“我媽呢？”朵朵推門進(jìn)屋，背光站在阿連和鳳姐前面。

阿連仰頭疑惑片刻，認(rèn)出是朵朵。

“我媽呢？我來找我媽。”朵朵又說。

阿連打電話給碧玉，通了沒人接，他只好帶朵朵回家安置。

碧玉與阿連結(jié)婚時買了個兩居室，只比單身公寓大點，阿連兩父子與母親一起住感覺有點擠。不過就算這么小的房子，阿連供起來也倍感吃力。兒子點點不到兩歲那年，碧玉從家中搬走，兒子丟給阿連帶，房子留給阿連供，自己個把月回來跟兒子玩半天。

“我睡哪？”朵朵剛一進(jìn)門就問。阿連說你睡我的房間吧，我回工作室睡。按摩床窄是窄了點，好在軟硬適中，睡起來還蠻舒服。

朵朵拖著行李箱進(jìn)房間，隨手摔上房門。母親站在客廳中央瞪阿連一眼，慢慢走回自己房間生悶氣。阿連交待母親，一會兒接點點放學(xué)順便買只醬油雞，外加一瓶大可樂。

碧玉不到二十歲時與三十六歲的前男友生下朵朵。前男友開有一間洗腳房，碧玉是其中最漂亮的員工。因為碧玉母親強(qiáng)烈反對，這段孽緣不了了之，朵朵留給前男友，碧玉去了另一個地方上班。現(xiàn)在朵朵大專畢業(yè)了，找不到滿意的工作，整天在家玩手機(jī)，繼母看不過眼讓她去給父親做前臺，她說：“我不去那種骯臟的地方做事！”父親加入勸幾句，她摔碗摔盆，跑了來找碧玉。

因為女兒來了，碧玉晚上回家，帶一盒海豚送的拼圖給兒子點點做禮物。海豚是有心人，碧玉提過一次兒子喜歡拼圖便記住了。碧玉認(rèn)為女兒既然受過高等教育，就該去高尚的地方做事，而不是像父母那樣，做下賤的工作。除了按摩技師，碧玉從未做過別的，但她始終認(rèn)為這個職業(yè)下賤。

朵朵整天躲在房間玩手機(jī)，母親跟阿連嘀咕，空調(diào)日夜不間斷開，怕是要壞掉。阿連說，空調(diào)的質(zhì)量很好，不會壞。但阿連心中到底不舒暢，私下里讓碧玉提醒朵朵偶爾要到戶外轉(zhuǎn)轉(zhuǎn)，老躲在空調(diào)房對身體不好。碧玉說，開空調(diào)用點電怎么啦？你就是小家子氣！阿連生氣，干脆借口客人多飯也不回家吃，在工作室住了兩天。第三天早上，想念兒子得很，一大早買了他愛吃的煎餃回家。

朵朵一見煎餃就生氣，說阿連看到她臉上長青春痘，故意買上火的東西害她。阿連看著她，又看看碧玉，轉(zhuǎn)頭對母親說：“點點吃完早餐了，媽你送他去上學(xué)吧?！?/p>

母親說：“你小姨昨天打電話來說不舒服，我送完點點直接從學(xué)校坐車去看她，晚上不回來睡，一會兒看你們誰去接點點放學(xué)?！?/p>

阿連一聽趕緊說：“小姨家離這邊那么遠(yuǎn)，你一個人去行嗎？”

他知道母親鬧情緒了。前些時候母親生病，身體十分虛弱，碎碎念念，說時間到了，要回鄉(xiāng)下落葉歸根。

阿連當(dāng)然知道母親想念家鄉(xiāng)和父親，但如果沒有母親幫忙看孩子，他這按摩店不知還能不能開得下去。

母親出門后，阿連說：“朵朵，你能不能先回房間？我跟你媽說個事?！?/p>

朵朵還未說話，碧玉搶著說：“有什么當(dāng)著朵朵面說更好——我用腳都能猜得出你想要說什么，不離，我打死也不跟你離婚！”

“離啊，干嗎不離？這樣的渣渣老公要來有什么用？必須離！”朵朵拍著桌子說。倒真是看熱鬧的不嫌事大。之前碧玉說過，朵朵的叛逆期來得晚但猛烈，阿連說哪有人到了二十歲才叛逆的？這下他相信了，朵朵只剩下半邊腦袋。

阿連又說：“六年了，你離開家已經(jīng)六年，你覺得一個家這樣合理嗎？”

“沒什么合理不合理的?！?/p>

“那就不說合理不合理，說難受不難受。你覺得我們這樣過下去有意思嗎？我今年已經(jīng)三十六歲，不想再這樣下去……”

“你是不是又搞大人家肚子了？”

“沒有的事！”

“沒有就沒必要離，我們這樣挺好。我媽說了，為了點點，我們不能離婚。我在一個破碎的家庭長大，朵朵也是，我不敢讓點點也經(jīng)歷這些?！?/p>

“你一個月回家兩次，我們家還是家嗎？”

“起碼法律上還是?！?/p>

總是這樣，一提離婚碧玉就炸，談不下去。

阿連帶著一肚子氣出門而去。他從家里出來，沿老街慢慢向前走，心中十分難受，想喝一點酒，或者抽支煙以緩解情緒，可他從不喝酒，也不抽煙。他依然還是剛從衛(wèi)校畢業(yè)的清純男子，平庸，但無不良嗜好。老街狹窄，路面灰黑，一排幾十間門面房，全是小飲食店，到處都是陳年油跡，有無數(shù)奇怪的調(diào)料味道。到了夜晚，這段路會變得喜氣洋洋，許多打工人聚集于此吃宵夜，喝啤酒。

鳳姐打電話給阿連，咋咋呼呼說，都快中午了你還不開店！你這個大懶蟲。

阿連這才想起，鳳姐預(yù)約了上午按摩。

就算心情不好，阿連也給鳳姐提供了十分到位的服務(wù)。鳳姐說：“要是我再年輕一點就好了?！?/p>

阿連笑笑說：“你現(xiàn)在還很年輕，你看你的皮膚，緊湊得很，皮脂也低?！?/p>

“兒子去讀了大學(xué)，我像心臟缺了一個角——如果我還能懷孕的話，我保證再生個孩子——阿連你放心，就算我再生了孩子也不用你養(yǎng)，我又不缺錢。”

“你這么生孩子老公不會有意見？”這句話差點被阿連說了出來，話到嘴邊換成：“你現(xiàn)在生孩子是高齡產(chǎn)婦，你老公大概會很擔(dān)憂吧？”

“他自己在外面養(yǎng)了兩個野孩子，我也沒管過他在外面的野女人是高齡還是低齡！”

阿連心想，說得好像你真的能管得住老公似的，一個人哪能管得住另外一個人！他搞不清楚，鳳姐到底算怨婦還是悍婦，可能介乎兩者之間。

王志華為了讓美玲回到自己身邊，單方面決定帶她去東北看雪。他以為再沒什么比帶一位土生土長的南方姑娘去東北看雪更富吸引力了。美玲問，看雪一去十天半拉月，你怎樣跟老婆解釋？王志華說，“我可以說是去出差，可以說是供應(yīng)商請我去，總之我說什么就是什么，她又沒法查?！?/p>

美玲說：“你們這些壞男人鬼點子真多?！?/p>

王志華以為美玲答應(yīng)了，頓時眉開眼笑。哪料美玲冷笑一聲說：“我這一輩子，最不稀罕的就是雪，最討厭的也是雪?！?/p>

美玲膩透了與王志華糾纏，跳槽去另一間公司做事。三十出頭的年輕女白領(lǐng)，有業(yè)務(wù)能力，有資源，有人脈，有美貌，換工作也不是太難。

離開舊公司十來天，美玲接受舊同事陳鋒的邀約跟他一起吃西餐。美玲看不上土鱉陳鋒，暗示過多次他們沒戲，但陳鋒裝糊涂，每天堅持信息轟炸，美玲于是出去與他短兵相接。

陳鋒為這頓晚餐做了精心準(zhǔn)備，先獻(xiàn)上一首自己專門為美玲寫的情詩，以展示他與眾不同的才藝，然后告訴美玲他準(zhǔn)備于何處購房并且尚有余錢炒股買基金；又說他父母有三個女兒，只他一個兒子，將來無人跟他爭奪家族遺產(chǎn)，等等。

美玲望著因為健身而十分健碩的陳鋒，心里想，這混蛋也曾經(jīng)是個有追求的人，為何如今淪落至此？然后說：“以前聽他們說鋒哥是富二代，我還不太相信，現(xiàn)在相信了?！?/p>

“我哪里是富二代，”陳鋒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小康吧，我們家。比左鄰右舍生活好些是真的——如果讓我選，我寧愿做創(chuàng)二代，而不是什么富二代?！?/p>

“創(chuàng)二代是什么意思？”

“創(chuàng)二代就是我爸這一代人已經(jīng)開始創(chuàng)業(yè)，但不算太成功，接著我也創(chuàng)業(yè)，取得比父母更大的成就。”

美玲忍住不笑，心里頗有些不屑。她以前從王志華那里了解到，陳鋒老家在農(nóng)村，三個姐姐有兩個在東莞打工，一個在廣州，都成家了，父母在廣州做菜販子。這些情況是王志華帶陳鋒一起出差時，陳鋒喝高了自己說的，可能他酒喝得太多第二天連自己說過什么也想不起來，也可能他只是假裝自己什么也沒說過。

陳鋒又說：“美玲你好眼光，那么多年前就買了房子，雖然供樓有點辛苦，但總比現(xiàn)在買劃算——你那房子，應(yīng)該升值好幾倍了吧？”

“我沒怎樣留意樓市，就算升值一百倍，我也不能賣了房子露宿街頭是不是？”

“這倒也是，不管哪個能娶到你都是福氣，你聰明能干，漂亮，跟你結(jié)婚拎包入住你家就行，房子都不用買！”

“你不是有女友了嗎？”美玲冷不丁問。

全公司都知道，陳鋒有個在海底撈上班的女朋友，小胖妞。

“我們準(zhǔn)備分手了，正在談條件?！?/p>

“談什么條件？”

“她說她從十七歲開始跟我，到現(xiàn)在五年了，像保姆一樣給我洗衣做飯，滿足我的獸欲，要求我一年補償她五萬元?！?/p>

美玲差點沒大笑。

陳鋒又說：“很無聊是不是？現(xiàn)在的小女孩沒意思，說得她從沒從我身上得到過快樂一樣！我又沒強(qiáng)迫過她，居然要求一年補償五萬元。五萬元，五個屁！她把自己當(dāng)成世界名模啦，也不看看自己胖成什么樣子了！”

“可我覺得你們在一起很般配。”

“她吃飽就躺著玩手機(jī)，不胖才怪！男人胖點沒關(guān)系，女人一胖毀所有?！?/p>

美玲原本打算跟陳鋒表明立場，沒想到被他引導(dǎo)談?wù)撨@些，更沒料到他不尊重女性到這個程度，膩得慌，想盡早脫身回家。

正當(dāng)美玲走神的時候，陳鋒突然抓住她放在桌面的手朗聲說：“做我的女朋友吧美玲！”

美玲大吃一驚，咬牙抽回自己的手，恨不得噴噴酒精消毒。

“你知道我跟公司某人來往過對吧？”美玲問。

“知道，”陳鋒說，“我們這個年紀(jì)的人，誰沒點過去？我還知道你們已經(jīng)分手啦，我怕你孤單，怕你不開心，所以天天發(fā)信息給你，約你出來吃飯。”

“一般人會介意這種事，尤其是大家都是熟人的情況下。”

“現(xiàn)在又不是封建社會，有什么好介意的？再說現(xiàn)在社會已經(jīng)開化到這個程度，去哪里還能找得到處女？”

美玲胃口全無，看著盤中剩下的半份牛排發(fā)愁。她絞盡腦汁，想用溫和的方式令陳鋒自己打退堂鼓，結(jié)果卻被他表白。再看陳鋒，自信滿滿，一副不達(dá)目的不善罷甘休的樣子，無奈去廁所通知碧玉，讓她十分鐘后打電話來幫自己脫身。碧玉說，找什么由頭好呢？我這么老實！美玲說，你就說我們家失火好了。

過了會兒，美玲當(dāng)著陳鋒的面接聽碧玉的電話，一邊聽一邊笑到不行。陳鋒問發(fā)生什么好玩的事了。美玲開了免提對著電話說，玉姐，麻煩你把剛才的話重復(fù)一次，有位帥哥也要聽。于是電話傳出碧玉林志玲式的聲音：“我家下雪了呀，孩子們都跑去堆雪人，美玲你快快回來看雪耶！”

“廣州怎么可能下雪？”陳鋒說。

“我玉姐說，就我們小區(qū)下雪，別的地方?jīng)]有，你明天看新聞唄，這么夸張的大事肯定有報道——拜拜，我要回家看雪啦——”

美玲說完就起身向門外走去，等陳鋒結(jié)完賬追出來，門外已無美玲的蹤影。

其實碧玉說下雪也不是完全不靠譜，有商家租了小區(qū)前的廣場搞活動，重頭戲是玩人造雪。美玲選幾張相片發(fā)朋友圈，算是給陳鋒一個交待。

沒想到王志華看到美玲發(fā)假雪，再次邀請她去東北看雪。美玲回，“不稀罕”。

很多年前的冬天，十九歲的美玲正在讀大二，與帥氣的男友在沈陽文萃路吃木炭銅爐火鍋。屋內(nèi)熱氣騰騰，屋外朔風(fēng)吹撼，大雪紛紛揚揚。

這天晚上，美玲吃了自己這輩子最美味的驢肉火鍋，見到她這輩子見到過的、最美的雪景。過后不久，她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同時發(fā)現(xiàn)男友還有另外兩位女友，其中一位也懷孕了。

愛情死了，大雪看膩了，美玲掙扎著好不容易讀完大學(xué)，逃荒一樣逃離沈陽，開始游戲人生，卻又總被愛情所傷，被生活刺痛。

母親回了鄉(xiāng)下老家，點點無人接送，阿連請托管代勞，自己晚上九點去接回家，給他弄宵夜，讀睡前故事。

按摩店上午基本沒生意，晚上八到十一點是黃金時間，失去這部分收入，阿連無比心疼，但又毫無辦法。母親提議讓她帶點點回鄉(xiāng)下讀書，阿連一個人生活輕松點，阿連說什么也不同意。從某種意義上講，點點已經(jīng)失去母親，讓他回鄉(xiāng)下生活，即是將他現(xiàn)在還能得到的、僅剩的那點父愛也被剝離。周末點點跟阿連一起來工作室，同樣也是個大問題——曖昧是按摩店的常態(tài)，有個十歲不到的孩子在，終究不自然。

康聯(lián)按摩工作室不大，一樓臨街的前半部分是休息區(qū)，有套用舊了的布藝沙發(fā)，一張堆滿雜物的茶幾，墻上掛有幾張人體經(jīng)絡(luò)圖。后半部分用厚簾子隔開，有走上去咚咚直響的木板樓梯，一間很寬的廁所兼洗澡間，一個雜物間。二樓一大兩小三個房間……

有客人的時候點點在簾子外面玩。點點很小的時候阿連讓他自己玩拼圖、積木和機(jī)器人，后來玩具已經(jīng)無法讓他長時間靜坐，只好讓他玩手機(jī)。手機(jī)是個好東西，能讓點點安靜玩幾小時，不用喝水，不用吃東西，甚至不用上廁所。茶幾一角擺放著碧玉帶回來的拼圖，挺大挺復(fù)雜的圖案。點點拼了一會繼續(xù)玩手機(jī)。阿連有時閑著無聊拼幾塊，某些熟客拼幾塊，始終未能完成，硬紙板上總留有一大塊空白。

就算點點安靜地坐在簾子外面玩手機(jī)也尷尬，有些客人個性張揚，夸張的聲音，傳遍每一個角落；一些客人需要洗澡，嘩嘩啦啦的流水聲從簾子里面?zhèn)鞒鰜怼?/p>

阿連無法預(yù)測這樣的環(huán)境會對兒子的成長造成何種影響，焦慮一天一天加深。

阿連二十多歲時在一間規(guī)模很大、有醫(yī)學(xué)背景的康復(fù)理療按摩中心工作，與碧玉是同事兼同鄉(xiāng)。離開朵朵的父親后不久，碧玉愛上了一位總找她按摩的熟客，一位事業(yè)有成的本地中年男人，轟轟烈烈地愛了很多年。男人承諾離婚娶她，但他家中強(qiáng)悍的妻子不肯放手，找人到理療按摩中心砸場子。碧玉被辭退，說服比自己小幾歲的阿連，一起去外面合作開按摩工作室——這就是康聯(lián)按摩工作室的由來。

不知是因為日久生情，還是因為寂寞，又抑或想借阿連之力與過去告別，碧玉勾引阿連，很快就有了點點，然后結(jié)婚。

如果做別的行當(dāng)，夫妻共同創(chuàng)業(yè)，對感情的影響不會這么大，問題是，他們從事的是服務(wù)性工作，每天必須要與客人肌膚相觸。有一部分客人，來按摩不僅僅是因為身體有需要，還有心理需求。這部分客人被按摩師觸碰同時，也撩撥按摩師。

阿連與碧玉，忍受著客人騷擾自己的同時還要對抗隔壁房間傳來的異響，開始時憤怒，后來羞恥，夫妻感情日漸疏遠(yuǎn)。終于有一天，碧玉撞見阿連與一位熟客大姐赤膊上陣，幾乎撕碎了阿連，從家中搬走，直至如今。

美玲受邀參加陳鋒的婚禮。同樣是能看得見“小蠻腰”那間五星級酒店，同樣的戶外西式婚禮，甚至連布景與鮮花都大同小異。八卦的舊同事說陳鋒與新娘交往已經(jīng)一年多。胖胖的新娘是本地拆遷戶，靠收租過日子，跟前夫有一個孩子。

想起一個月前，陳鋒向自己表白的那個夜晚，美玲倒吸一口冷氣，小聲問身旁的舊同事，為何陳鋒的功利性這么強(qiáng)。舊同事說，陳鋒二十五六歲才大學(xué)畢業(yè)，想結(jié)婚，談了幾年的女朋友不聲不響傍個大款離他而去，他馬上又找了個很小的女朋友，更純潔地談戀愛，前女友被大款拋棄，回來找他，就在他糾結(jié)著要不要拋棄現(xiàn)任女友與前女友再續(xù)前緣的時候，前女友傍上另一個大款棄他而去，他受到強(qiáng)烈的刺激，大腦結(jié)構(gòu)被更改，終于變成現(xiàn)在這個我們無法理解的樣子。

王志華帶一位年輕貌美的姑娘赴宴，找到一個單獨說話的機(jī)會，還美玲大門鑰匙。美玲說鑰匙你可以留著做紀(jì)念，我換了鎖。

匆匆吃幾口，美玲溜出酒店去找碧玉按摩。碧玉說，我親自給你按摩感覺怪怪的，要不然，介紹個帥哥技師給你按吧，保證帥，保證技術(shù)一級棒。美玲說：“今晚我不要男人，也不想讓陌生人碰我?！?/p>

碧玉說她的兒子點點，因為總玩手游近視了，六百度。

“這么小的孩子近視，真叫人心疼！”

碧玉又說：“今天還有個更壞的消息，我被老公起訴離婚啦?！?/p>

美玲說，那就離唄，趁現(xiàn)在四十幾不到五十歲，離了重新找個有錢人，過好下半輩子。

“呸！”碧玉罵道，“老子三十六歲好不好，你才五十！”

“哈哈，你才三十六歲？打死老子也不信。”

“再胡說八道，看我不弄死你?！北逃袷稚狭Χ燃哟?，美玲痛得哇哇亂叫。

過了會兒，美玲又說：“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我們女人也沒好東西，比如我，比如我媽?！?/p>

“又關(guān)你媽什么事？”

“我媽是個壞榜樣！”

“輕點，姐，你輕點——這么用力，你真想弄死我呀？”

4

三十歲那年，海豚發(fā)現(xiàn)五歲的兒子并非親生，離婚，從此與前妻老死不相往來；三十六歲，第二任妻子懷孕期間查出有癌癥，大人小孩都沒了，八歲大的繼子被生父接走。親朋好友想安慰他都做不到，找不到合適的話語。有天中午他夢到自己手把手教繼子畫畫，顏色光彩奪目，他媽媽在旁邊撫著隆起的肚子。驟然驚醒，淚流滿面，一遍又一遍于心中默念：為什么死的不是我？就在他喝到半醉想去天臺時接到母親的電話：“老幺，媽好想你，你要好好吃飯，要開心，找朋友們喝喝酒……”縱是相隔萬里，母親亦能感受得到兒子心中巨大的悲傷，打電話來阻止他做傻事。他腦中出現(xiàn)了母親笑瞇瞇的臉，父親半禿的頭顱。近年父親脫發(fā)得嚴(yán)重，總戴帽子以保威儀。于是他決定，起碼要堅持到父母離世才定去留。

原先的大房子租給別人，自己租了個一居室，后來干脆將大房子賣了，重新買三間小的，兩間用來出租，一間自己住。與朋友合作的廣告公司發(fā)展勢頭良好，他分紅后又買了兩間公寓用來出租掙錢。后來賣一間小房子，買下一間大的，閑置一段時間出手賺差價，再買新的房子，再賺差價——如此循環(huán)幾次，他財務(wù)自由了。

有朋友調(diào)侃他，一個單身寡佬霸占這么多房子！他說，房子是孤寡老人唯一的依靠！這樣的回答聽上去像玩笑，像自嘲，但也是在陳述事實。

他大學(xué)畢業(yè)沒多久就結(jié)了婚，第一位妻子是高他一屆的師姐。很快有了兒子，起一個與鄉(xiāng)愁有關(guān)的名字，海遙遠(yuǎn)。他們其實也是相愛的。她交代，當(dāng)年她與同事一塊出差，應(yīng)酬時喝大了，稀里糊涂發(fā)生關(guān)系，回家后發(fā)現(xiàn)懷孕了，分不清誰造的孽，冒險生下來。

房子本是他家買的，他是家中老幺，父親在中學(xué)教體育，母親教美術(shù)，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四個家庭合力給他買了套房。那時廣州的房價，并非如今這般張牙舞爪。

他越來越怕與人接觸，怕與客戶應(yīng)酬，甚至不愿參與公司的事務(wù)，想轉(zhuǎn)讓股分，朋友讓他無限期休息，不退股，視公司當(dāng)年收成給他分紅，什么時候愿意就什么時候回去上班。他一個人孤獨地生活，后來開始走自由職業(yè)路線，教人游泳，或者打球。轉(zhuǎn)眼過去了十年。情人倒是有，而且不止一個。他是體育學(xué)院畢業(yè)的男人，身體棒棒的，帥氣，而且健碩。

從游泳館出來，海豚先拐回家拿畫，再去思鄉(xiāng)燒烤店吃飯。上星期送給秀明的是她的頭像素描，這次送水彩畫。美術(shù)童子功，用在廣告創(chuàng)意上挺管用，用來泡妞屢屢得手。

思鄉(xiāng)燒烤店離他家很近，老板是他的東北老鄉(xiāng)，自從隔壁小區(qū)的球友龍哥帶他去過一次，他就愛上了這間小店。秀明是店里的服務(wù)員，去得多混熟了。前不久，不知秀明喝高了還是怎樣，拉著他的手說：“我有戀父情結(jié)，只喜歡成熟的男人?！?/p>

因為這幅漂亮的水彩畫，秀明感動了，表示下班以后要隨他回家。

意識到今晚有戲，他打電話讓還賴在他家不走的老鄉(xiāng)小偉離開。小偉建議他帶美女去住酒店，環(huán)境好點。他惡狠狠地說，我回家后如果你還在，我保證通知你的仇人你在我家，哪怕他來把我家砸個稀巴爛！

以前老鄉(xiāng)相聚，一起吃飯喝酒吹牛皮，與小偉相處甚是愉快，沒料到同居一室如此令人煩躁難耐。小偉，這位90后的健身教練，哪怕被人追殺躲進(jìn)他家也還像個原始人，甚至對作為主人的他毫不尊敬，動不動就說“嗨，老頭”“你們這年紀(jì)的人不懂”，用完廁所不沖水，看視頻聲音外放到很大，怎樣提醒都不理會……

從一開始他便不愿意收留小偉，因為不管是從法律還是道德角度來看，小偉都罪該萬死，他只是抹不開老鄉(xiāng)情面，過后一直覺得羞恥。至于小偉離開他家何去何從，他毫不關(guān)心。

他已經(jīng)四十五歲，能做二十四歲的秀明的父親，互動卻很棒，運動生涯令他保持了良好的體能，他甚至還有腹肌。

清晨的陽光透過未拉嚴(yán)的窗簾照到床頭，秀明的頭發(fā)在陽光中泛著金屬般的光澤，令他忍不住伸手去摸。手感很好的頭發(fā)啊，跟她的身體一樣富有彈性。他臉上的皺紋比同齡人少，皮膚也因為運動的關(guān)系尚有光澤，但頭發(fā)胡須已有不少白的。不怕不識貨，最怕貨比貨，與秀明年輕的肉體相比，他蒼老得不成樣子。

秀明推開身上的空調(diào)被坐起，比秀發(fā)更有彈性的乳房暴露于陽光之中。夜里那兩次已折騰得他疲憊不堪，但秀明一撩撥，他便又變成了猛獸。

畢竟是有了年紀(jì)的人，很快他就滿頭大汗，像于盛夏陽光底下打一場艱難的網(wǎng)球比賽，感覺雙腿和臀大肌要抽筋。他內(nèi)心有隱約的擔(dān)憂，怕自己在這個過程中猝死。獨居人士最忌諱的是猝死。上次他聽龍哥說起，有個五十多快六十歲的獨居老頭，一位單位領(lǐng)導(dǎo)，養(yǎng)六七只流浪貓陪伴，國慶長假時換燈泡觸電誘發(fā)心臟病猝死，過了大半個月才被人發(fā)現(xiàn)，尸體臭氣熏天，身體裸露的部分，不知是被綠頭蒼蠅還是蟑螂，吃得七零八落。龍哥還說那老頭德不配位，為人十分糟糕，凄慘死去是報應(yīng)。

過后他迅速睡去，呼嚕打得山響。中午醒來秀明已走，留信息說回家換衣服，因為一會兒還要上班。幾天后秀明說，合租的女孩總帶男人回家令她不勝其煩，個別喝高了的男人還對她毛手毛腳。他說，你搬來我這里住唄。他順著秀明的話接這么一句，像平時廣東人常說的“得閑飲茶”，是句兒戲的口頭禪。沒想到秀明說好呀好呀，我馬上搬過來。

龍哥提著啤酒和花生米來到海豚家。因為海豚單身獨居，幾位走得近的球友，常去他家小聚小酌。

秀明上夜班，龍哥敲門的時候海豚正在自己跟自己下棋。他不再工作但有相對穩(wěn)定的收入，生活簡單到只剩下幾樣事情可做：查看股市行情，打球，游泳，以及自己跟自己下棋。有時下中國象棋，有時下國際象棋，最離譜的是左手跟右手下飛行棋。龍哥一邊換鞋一邊損他：“你還不如直接去公園和老太太跳廣場舞！”

陽臺當(dāng)眼處飄著的女性內(nèi)衣令龍哥吃驚?！靶忝鞫臍q，你四十五……頂你個肺啊大海豚，你這是老牛吃嫩草！她圖的是你錢，除了看中你的房子，你的錢，別的任何理由我都不相信。”

“呸！”海豚罵道，“秀明不是那種見錢眼開的女孩子，她看中的應(yīng)該是我的能力！”

“能力？”龍哥緩了緩才明白能力指的是什么，啞然失笑。

龍哥的質(zhì)疑，正是海豚所擔(dān)心的，他只不過嘴上強(qiáng)硬罷了。為應(yīng)付秀明高強(qiáng)度的索求，他偷偷服用小藍(lán)藥?？尚忝鞑]向他提出過任何物質(zhì)要求，外出吃飯也都讓他拿主意。他問龍哥因何而來。龍哥說，我今年四十八歲，犯太歲，開春母親生病住院，我車禍，夏天老父親做手術(shù)，秋天女兒突然暴發(fā)叛逆，跟所有的規(guī)則和權(quán)威作對，幾乎被學(xué)校開除。

“你女兒不是一直都很斯文的嗎，怎么叛逆了呢？”小姑娘以前跟海豚學(xué)過游泳，乖巧懂事得很。

“乖寶寶突然暴走最可怕，幾乎改變了我的三觀，讓我感覺自己異常失敗，連親生女兒都搞不掂。”

海豚被“親生女兒”四個字刺中，拿一根龍哥放茶幾上的煙點上。他只有在酒后或者心情極差時才抽煙。龍哥不了解他的第一段婚姻，見他抽煙頗為意外。

龍哥的女兒讀高二，品學(xué)兼優(yōu)，還是班長，上次月考成績從年級前一百名跌至九百，全年級總共才一千人。老師家長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有一天，他女兒課間將一條原本發(fā)給閨蜜的信息發(fā)至班群——學(xué)校明文規(guī)定學(xué)生不可帶手機(jī)回校。她暗戀的男生與別個確定了戀愛關(guān)系，她大受打擊，自暴自棄，買個便宜的二手手機(jī)玩游戲以分散心中的悲傷。

根據(jù)學(xué)校規(guī)定，龍哥女兒要被停宿一個月。這可苦了龍哥父女倆。學(xué)校離家十多公里，沒有直通的公交和地鐵，每天早早起來打車送她上學(xué)，晚自修后親自去學(xué)校接。龍哥說：“如果是兒子，衣架都不知打斷多少個了，但女兒你打不下手啊?！?/p>

“兒子你也打不下手！”海豚說。然后他勸慰龍哥，現(xiàn)在學(xué)生功課多，不僅僅學(xué)生，連老師都被壓力弄得神經(jīng)兮兮，她或者只是借游戲放松放松神經(jīng)，過一陣子就好。

身體辛苦一點也就罷了，原本溫順的女兒突然變得消極頹廢，脾氣暴躁，什么濃濃的父女情，更濃的母女情，全部消失殆盡，包括父母、老師、同學(xué)在內(nèi)，整個世界都是她的仇人——瘋子一樣對父母惡言相向，動不動就說要去跳河自殺。

海豚說：“龍哥你放心，你女兒游泳跟我學(xué)的，跳河里淹不死！”

“滾！”龍哥罵道。

就在這個差一根稻草就能把龍哥迫瘋的關(guān)口，有位客戶跳出來搗亂?？蛻羧ツ暧邶埜缡种匈I有一份投資型保險，合同約定，交足十五年之后開始計算回報?？蛻粢粋€月前剛交了第二年的保金，前幾天突然要求全額退還他交的一萬元。龍哥解釋，這時候退保，只能退還保單的現(xiàn)金價值部分，可能還不到一千元?？蛻舯┨缋?，罵保險公司殺人不用刀，揚言不全額退款就跳樓自殺。龍哥苦不堪言，但又不能發(fā)脾氣，怕客戶真的跳樓。

海豚以為龍哥的客戶是個沒文化的老頭，沒想到是個90 后，而且還受過高等教育。

本來有抑郁癥史的龍哥舊病復(fù)發(fā)，吃藥依然夜不能眠，無奈之中提了啤酒來騷擾他。

海豚一直羨慕龍哥有個聰明懂事的女兒，這會兒內(nèi)心深處倒是有如釋重負(fù)的感覺，似乎慶幸自己無兒無女無牽掛。然后他說：“你父母身體不好，身邊又沒兄弟姐妹幫你一把，現(xiàn)在女兒這么折騰，辛苦是必然的。中年男人，上有老，下有小，有苦無處訴！”

龍哥有個姐姐，去年得病去了。

“你還記得我表外甥陳鋒嗎？我表姐的兒子，以前在武漢讀大學(xué)那個。”海豚問。

龍哥說記得，上次你帶他來跟我們一起吃飯，挺精神的小伙子。

陳鋒讀大學(xué)時，在網(wǎng)上賭博輸了幾萬塊，跟海豚借錢還債——千叮萬囑，不要告訴他父母。海豚覺得自己扛不下這責(zé)任，告訴了表姐，表姐轉(zhuǎn)給海豚錢，海豚再轉(zhuǎn)給熊孩子，問他要欠條，讓他寫下以后不犯同樣錯誤的保證書……海豚表姐兩公婆在市場賣菜，每天凌晨三點起床去批發(fā)市場進(jìn)貨。

龍哥聽后又罵了半天只剩下半個腦袋的年輕人。

海豚突然說：“這幾天我一直在考慮，要不要向秀明求婚?！?/p>

“你瘋了不成？！”

“我想趁還來得及，跟秀明生個孩子?！?/p>

龍哥差點沒被酒嗆死，說，你要是想結(jié)婚生孩子，找個年紀(jì)相當(dāng)?shù)暮眯┌?？秀明，我看，總覺得她不是那么靠譜。

“如果你享受過二十歲少女的身體你就不會這樣說了，那種青春，那種自然流露出來的生命力，我無法抵抗……”

兄弟兩個聊得正歡，秀明下班回家，女主人般與龍哥打招呼，陪他們喝酒。

秀明送了雙一千多元的網(wǎng)球鞋給海豚做生日禮物，海豚頗有些不安：“這么貴重的禮物！我可是從沒送過什么給你??！”

他知道秀明工資不高，每個月三四千元的樣子。

秀明說：“四十六歲是一道坎，必須要重視?！?/p>

“一道坎？你啥意思？嫌我老嗎？”

“不嫌你老。”秀明笑嘻嘻。

就在海豚生日的第三天，秀明去東莞探望生病住院的母親。秀明老家在潮州，她很小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身故，母親帶著她兩位哥哥前往東莞謀生，她因為太小而被留在外婆家。父親爛賭，被討債的人圍堵于某幢小樓內(nèi)，想跨樓逃跑，從樓頂?shù)鋯拭?/p>

后來經(jīng)人介紹，秀明母親嫁給本地一位很老的老頭。老頭去世后秀明大哥繼承了他的舊房子，在當(dāng)?shù)爻杉遥缭谏钲?，也已成了家。秀明初中畢業(yè)后去東莞母親的身邊，然后隨朋友一起來廣州闖蕩，直至如今。

海豚拿兩千元現(xiàn)金讓秀明買點東西孝敬母親。秀明說，怎么現(xiàn)在還有人用現(xiàn)金？他笑笑說，我們這些老頭有現(xiàn)金情結(jié)。其實是，有個別學(xué)員以現(xiàn)金的形式支付教練費。

秀明去東莞五天，他思念了五天，一百多個小時，每時每刻，像有無數(shù)雙小手在撓他癢癢。在此之前的十年，他一個人生活，有了秀明才發(fā)現(xiàn)，孤單如此可怕。為了抵抗焦慮，他今天與這位舊情人共進(jìn)晚餐，明天跟那位喝下午茶。秀明在身邊時，他下定決心與舊情人們一刀兩斷，這會兒覺得藕斷絲連其實也不錯。倒也沒有太過分，只是口頭曖昧。

畢竟相隔二十多歲，他與秀明經(jīng)歷過甜膩期以后，分歧漸生，比如說消費理念，作為有錢人的他依然精打細(xì)算，秀明花錢圖爽快，看中了什么哪怕借錢也要買；他喜歡燒烤、啤酒、炒粉等物美價廉的食物，秀明喜歡貴到嚇?biāo)廊说暮ｕr。共同點也有，那就是手機(jī)，沒完沒了地用手機(jī)看短視頻和抖音。

這些年他經(jīng)常光顧住家附近幾間小食店，跟老板和服務(wù)員們結(jié)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誼。粗略算算，包括早餐在內(nèi)，他每年起碼在外面吃一千餐飯，十年就是一萬餐。這個可怕的數(shù)字讓他不寒而栗，自我同情了好幾小時。秀明搬過來后他盡量在家做飯，久違了的庸常生活場景，一點一滴的小快樂、小幸福，滋潤著他蒼老的心。

然而好景不長，秀明有天偷看他手機(jī)，發(fā)現(xiàn)他與舊情人露骨的意淫，轟轟烈烈發(fā)脾氣。他賠禮道歉，買小禮物巴結(jié)，就差跪地上磕頭認(rèn)錯了。

秀明簡單收拾幾件衣服去了閨蜜家，他很是惶恐，去思鄉(xiāng)燒烤店找，老板說秀明請假了。幾天后，秀明自己冒出來，要分手，讓他給五萬元分手費。

他在心里罵娘，嘴里卻說：“秀明，別鬧，不要跟我說氣話了好不好？”

秀明還在氣頭上，溝通變得困難。他驕傲而且敏感，低聲下氣央求一會兒無果便放棄了。

幾天后，秀明打電話來說打麻將輸?shù)煤軕K，快餓死了，讓他轉(zhuǎn)幾千元應(yīng)急。他不信，秀明就跟他視頻。果然是在酒店的套間打麻將，兩男兩女，都是小年輕。他想過去當(dāng)面給錢，秀明說我這會兒在老家，汕頭！

大錢免談，小錢可以給點，他轉(zhuǎn)了三千元過去。但小錢也是錢，轉(zhuǎn)完后感覺自己當(dāng)了一回傻瓜。過了會兒，秀明又打電話來說還需要十五萬，向他借。他問秀明要這么多錢干嗎？秀明說母親要換肝，錢不夠。他頓了一下，說你母親上個月才做了膽囊切除手術(shù)，這會兒要換肝，怎么可能？！

他隱約覺得，自己了解的秀明并不是真正的秀明。去思鄉(xiāng)燒烤店跟老板打探。

“幾個月前，秀明向我打探你，現(xiàn)在你在打探秀明——嘖嘖，你倆這是看對眼啦還是怎滴？”八卦老板賤賤地說。他嘿嘿傻笑著裝憨。老板又說，秀明已經(jīng)不在店里工作了，討債的人來店里搞事情，我這個小店容不下她呀。

秀明賭博，輸急了借高利貸，現(xiàn)在利疊利，差不多有二十萬。

他瞬間僵化?；丶液蟠螂娫捊o秀明，打到第十八次時秀明接了，承認(rèn)自己賭博輸慘了想找個有錢人替自己還債。縱是有心理準(zhǔn)備，他也像被人打了一記悶棍，跌坐于沙發(fā)半天無法動彈，發(fā)信息跟龍哥說自己想跳樓。

老好人龍哥提著啤酒和花生米來找他。

兩個心情壓抑的老男人喝到半醉時，他的老鄉(xiāng)，小偉來了，張嘴問他借十萬。他自然不借。小偉說，你一點老鄉(xiāng)情面也不講，見死不救！他大吼：滾！

趕走小偉，他告訴龍哥，小偉在健身房做教練，妻子是同一間健身房的前臺兼業(yè)務(wù)，以兩個人的收入，其實能過得上小康生活，但他們貪心，炒股，虧得一塌糊涂，借非法高利貸補倉，虧得更離譜，開始打?qū)W員主意，專攻寂寞少婦，拍人家裸照敲詐。其中將事情鬧大的，是個三十多歲的小嫂子——如果小偉適可而止也還不至于出事，關(guān)鍵是他一次又一次敲詐，超過人家的承受能力，最后她丈夫出面，幾乎把小偉打至殘廢，再勒令還錢，揚言少還一分打斷一條腿。

龍哥說，都在一塊上班，他老婆不可能不知道他這么胡來吧？

“他老婆知道所有的事情，表示無所謂，有錢拿回家就行。”

龍哥問：“但人家找不到小偉本人，為什么不找他老婆算賬？”

“這事我問過小偉，他說，我老婆懷孕了，他們不敢對她怎樣。”

龍哥說：“人渣啊——如果你錢多到用不完，還不如替秀明還債，秀明好歹是個美女。”

“需要錢時都來找老子，未必老子在他們眼中是個又傻又有錢的大笨蛋？”

龍哥說，大笨蛋不至于，不過你的確又傻又有錢。

他大笑，轉(zhuǎn)移話題問龍哥，前些時候鬧著要跳樓的客戶情況如何。

龍哥說，那也是個可憐人，保險，是替他剛出生不久的兒子買的教育基金——他們公司虧損嚴(yán)重，裁員，他失業(yè)了，一時想不開就來我們公司胡鬧?，F(xiàn)在好了，在我們的大力幫助之下他想通了，去做快遞員，辛苦是辛苦一點，但總算擺脫了經(jīng)濟(jì)危機(jī)。

隔天，他發(fā)信息問秀明幾時來把落在他家的東西拿走。秀明說，明天，或者后天。

他以為秀明拿了東西會馬上離開，沒想到秀明要求他做飯，而且還留宿。他說：“我們結(jié)婚吧秀明，趁我還不太老，生個娃——我替你還錢，但你要答應(yīng)我，以后不再賭博?！?/p>

秀明說，如果我現(xiàn)在懷孕了，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是誰的娃。一句話差點沒把他噎死。秀明并不了解他心中最徹骨的痛，卻說出了對于他來說最惡毒的話。秀明要去外省躲債，離開前對他說，祝我好運吧，爸爸——爸爸，沒準(zhǔn)以后我們還能做情人，等我處理完這些爛事再作打算。

他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柔情，又有一絲恐慌。

秀明問：“其實，你的真名是什么？”

“我叫海豚。”

“你正經(jīng)一點！哪有人叫這樣的名字。”

“好吧，那我正經(jīng)告訴你，我的真名叫海馬?！?/p>

秀明大笑。他解釋，父親姓海，母親姓馬，所以叫海馬。

“隨便啦——你叫什么其實一點也不重要。”

秀明說完擺擺手，走了。

5

美玲下班后來健身房與簡老板會合，一起去附近的餐廳吃飯，順便商量婚禮細(xì)節(jié)。他們結(jié)緣，全靠碧玉幫忙。碧玉對美玲說，簡老板是她男朋友海豚的表外甥的健身搭子，中年老板大帥哥……

那天簡老板請一位特別喜歡去水療的客戶去水療，認(rèn)識了一位技師，這位技師就是碧玉。之后簡老板約碧玉去外面玩，碧玉不肯要錢，說做技師掙錢是賣藝，在外面收錢像是賣身，傷自尊。簡老板后來覺得他們這樣拉拉扯扯有點兒別扭，但又不舍得放手，碧玉雖然已經(jīng)不年輕，但半點不輸年輕妹子。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又像一個冷笑話，簡老板需要過正常的性生活，碧玉最不缺的就是性生活，碧玉之所以跟簡老板見面，不太嚴(yán)格地說，同情的因素居多。然后，聰明的碧玉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介紹自己的房東美玲給簡老板做女朋友……

飯還未吃完，簡老板接到一個電話匆忙離開，讓美玲自己打車回家。

已故妻子的姐姐和她丈夫來到廣州，想要處理女兒艷愛的事情，但又不知如何處理，打電話向簡老板求助。

簡老板最近一次見到艷愛是在妻子的葬禮上，那時艷愛還是個初中生?，F(xiàn)在艷愛也還是個孩子，不足十八歲，挺著個即將臨產(chǎn)的肚子。艷愛的男朋友，一星期前趁她外出買菜時收拾東西離開了，沒留下片言只語，電話也不接聽。從戀愛到懷孕，艷愛一個字也未曾跟家人提起過，所以她現(xiàn)在這個樣子，把大家弄得手足無措。

艷愛母親問她，預(yù)產(chǎn)期是哪天，她搖頭說不知，一次產(chǎn)檢都沒做過，甚至不知自己什么時候懷上的。男友比她大一歲，父母在清遠(yuǎn)開小食店，夫妻店，沒有請店員。

做父親的唉聲嘆氣，母親罵罵咧咧，艷愛本人縮在床頭小聲哭。簡老板總算聽出點門道，大約一年前，艷愛在街上閑逛，有個男孩對她說自己有兩張電影票，朋友爽約了，問她要不要一起去看電影?？赐觌娪埃G愛才問清楚男孩名叫張君君。然后大家一起宵夜，喝啤酒，被灌醉了，稀里糊涂發(fā)生關(guān)系。

“你怎么這么傻！”

艷愛母親揚手想打女兒，手停在半空打不下去。

開始的時候我不同意的，但沒有他力氣大。艷愛說。

簡老板問：“你的意思，是他強(qiáng)奸你的？”

艷愛紅著臉說：“開始那幾次，我都不同意，后來他打我……”

“笨不死你！”艷愛母親使勁拍了一下桌子，大聲罵，“現(xiàn)在說這些有屁用！”

“張君君這個名字，聽上去像假的。”艷愛父親悶聲悶氣說。

“是真的，”艷愛說，“我看過他的身份證?！?/p>

艷愛父母認(rèn)為，要報警。簡老板覺得，這樣的事情報警一點用處也沒有，再者，你要以什么理由去報警？哪怕真的是強(qiáng)奸，相隔一年，哪里還找得到證據(jù)！告遺棄，要先證明孩子帶有他的DNA，那得要孩子生下來以后，而且他愿意提供DNA 樣本，才能證明。而就算證明了孩子的確是張君君的，又能如何？是逼他結(jié)婚，讓他付撫養(yǎng)費，還是讓他賠償精神損失？簡直就是一團(tuán)亂麻！女朋友臨產(chǎn)了還逃跑，這樣的男人，指望不上啊。

父母強(qiáng)烈要求艷愛引產(chǎn)，放棄這個不該出現(xiàn)的孩子。簡老板嚇了一大跳，心想，肚子大到這個程度，已經(jīng)不是引產(chǎn)，是謀殺。他問，需要自己做些什么。他還未聽到艷愛父母的回答，卻聽到艷愛肚子發(fā)出咕咕的叫聲。

簡老板帶著一家三口，或者說是一家四口，去吃飯。然后在附近一間小酒店給他們開了房間，第二天早上來接大家一起去派出所報案。艷愛父母堅持要報警。正如簡老板擔(dān)心的那樣，警察同志愛莫能助，沒法立案。

走出派出所，艷愛母親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我的命咋這么苦？妹妹死得那么慘，女兒莫名其妙被人搞大肚子，老天爺，你讓我們以后怎樣做人？

艷愛母親不提自己的妹妹尤自可，一提簡老板火冒三丈。他家有個時期山窮水盡，妻子想向姐姐借點錢，做姐姐的在電話那頭哭窮，一分也不肯借。如果不是艷愛的姐姐艷紅，瞞著母親給了幾千元，他都不想認(rèn)這房親戚了。

第二天，簡老板本來是要陪美玲做產(chǎn)檢，他自作主張，同時把艷愛也帶了去。醫(yī)生推測，艷愛的預(yù)產(chǎn)期在三周之后。艷愛母親吵吵嚷嚷，必須要引產(chǎn)。醫(yī)生說，理論上講，這個時候引產(chǎn)也可以，只是對孕婦的傷害很大，可能會有無法預(yù)測的后果。

艷愛父母在江門打工，請不了多少天假，打電話通知艷紅從東莞過來照顧妹妹，當(dāng)晚回了江門。

父母離開前講服艷愛做引產(chǎn)，但過后艷愛反悔，撫著很大的肚子對簡老板說，真的不忍心。簡老板問她，為何要等事情發(fā)展到這般田地才救助。艷愛說，從一開始就不想跟張君君談戀愛，可是被他打怕了，不敢離開，懷孕以后不好意思去醫(yī)院流產(chǎn)，不敢跟家里講……

好不容易聯(lián)系上張君君父母。對方在電話里迂回曲折地說話讓簡老板火冒三丈，但又不敢發(fā)脾氣，生怕對方以后連電話也不接。那對父母表示自己也找不到兒子，同意三天后請朋友幫忙看店，從清遠(yuǎn)過來面談。

三天后，張君君父母爽約，之后又爽約了兩次。再打電話過去，不再接聽。

張君君經(jīng)常打艷愛，懷孕期間也打，簡老板問艷愛有沒有報過警，艷愛說有，警察調(diào)解之后自己撤銷了。簡老板看著這位天真的小姑娘，心中十分悲傷。

艷愛母親每天打電話催她去醫(yī)院引產(chǎn)。

孩子最終還是生了出來，比預(yù)產(chǎn)期提前了一周，三點三公斤，一個健康的女嬰。大家手忙腳亂給嬰兒和產(chǎn)婦準(zhǔn)備東西，美玲也過來幫忙。美玲要做什么，簡老板馬上沖過來接替，嘴里嚷嚷，你歇著，我來！美玲三十六歲，高齡產(chǎn)婦，自從得知她懷孕的那天起，簡老板如履薄冰，生怕有閃失。

艷愛母親又來了，欲哭無淚的樣子，對誰都沒好面色。艷愛父親一再表示，女嬰必須要及早送走，不能讓老家人知道。美玲悄悄問簡老板，他們鄉(xiāng)下真的還這么封建么。簡老板說，如果這事傳出去，他們?nèi)規(guī)资陜?nèi)抬不起頭做人。

有人想要領(lǐng)養(yǎng)孩子，但沒有孩子親生父親的身份證號碼，資料登記不完整，無法完成法律要求的領(lǐng)養(yǎng)手續(xù)。艷愛母親說，不管了，誰要送誰，管屁的手續(xù)，以后打死不承認(rèn)就是。簡老板說，如果不是父母雙方同時授權(quán)送走孩子，以后張君君反悔，能通過法律途徑要回孩子，也可以起訴艷愛遺棄，甚至販賣人口。

6

陳鋒約海豚吃晚飯，問他要不要領(lǐng)養(yǎng)一個剛出生的孩子。海豚感覺受到了傷害，裝出咬牙切齒的樣子說，你小子是不是覺得表舅老到要人同情了？

“舅舅你四十八歲，年紀(jì)不輕啦——”

然后陳鋒給海豚講自己從簡老板處聽來的，艷愛的經(jīng)歷。

知道這個事情后，陳鋒的第一反應(yīng)，表舅海豚是收養(yǎng)這個可憐嬰兒的最佳人選。簡老板和艷愛父母也這么認(rèn)為?，F(xiàn)在最大的問題是，海豚單身，且不說法律允許不允許單身人士領(lǐng)養(yǎng)嬰兒，單單照顧嬰兒本身，一個大男人怕也難以勝任。

不適期過后，海豚同意與艷愛母女見一面。

這時艷愛還在坐月子，艷紅辭了東莞的工作留在廣州照顧她。

艷愛的出租屋，其糟糕程度遠(yuǎn)遠(yuǎn)超過海豚的理解，空間太小啦，他、陳鋒，加上簡老板三個大男人，連坐的地方都找不到，感覺自己是塊罐頭里面的肉。

海豚心中難受，放下禮物告辭而去。陳鋒追出來問他有什么想法。海豚說，你讓我靜靜，思考一下。陳鋒告訴海豚，開始時艷愛父母希望簡老板收養(yǎng)這個孩子，但簡老板已有兩個兒子，未婚妻肚里還有一個，沒準(zhǔn)以后還要繼續(xù)生——

回到小區(qū)門外，海豚突然不想回家，打電話約龍哥一起吃晚飯。龍哥說好的，但現(xiàn)在很塞車，你得等我一會兒。海豚一邊喝啤酒，一邊戴著耳機(jī)專心看視頻，龍哥出現(xiàn)在他身后也渾然不覺。

“你怎么會看這個視頻？”

龍哥表情嚴(yán)肅，令海豚有點不習(xí)慣。

海豚說：“前兩天無意中刷到的。老天爺有時真的很殘忍，這個男孩琴拉得這么好，才二十歲就得病去世了?！?/p>

龍哥在對面坐下，閉起雙眼深呼吸。

“龍哥你這是怎么啦？”海豚問。

龍哥說：“那是我的兒子，梁志明，二十一歲時白血病復(fù)發(fā)去世了?！?/p>

海豚目瞪口呆，又嚇得汗毛倒豎。

龍哥說，可能我跟這個兒子緣份淺，無論怎樣努力也沒能留住他。

海豚讓服務(wù)員拿來一瓶白酒。在這個故事背景下，必須要有白酒。

龍哥說，我還是個小年輕時，有次跟同事出差，喝醉酒稀里糊涂發(fā)生了關(guān)系，第二天酒醒大家都很后悔，約好忘記，因為同事當(dāng)時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我也有女朋友，但哪里知道，就這么一次錯誤，她懷孕生下一個男孩，到男孩五歲時，她丈夫發(fā)現(xiàn)兒子不是自己親生的，離了婚，我覺得自己要負(fù)責(zé)任，娶了她。

海豚抄起酒瓶砸到龍哥頭上……

警察到來前，海豚逃跑了。他找到碧玉，抱頭痛哭。

之后海豚迎娶碧玉為妻，開一間體育用品店讓碧玉做老板娘，領(lǐng)養(yǎng)艷愛的女兒，起名海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