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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雜貨鋪

        2023-02-01 11:43:19
        滿族文學(xué) 2023年6期

        天 野

        1

        巴克特在薩爾曼大阪經(jīng)營雜貨店多年。曾經(jīng),他每天騎馬從雜貨店出發(fā)給山里的牧民送貨。冬天,路上有雪。有時候,路上會遇到雨。五月初,巴克特騎馬出村時,山路旁野薔薇枝條頂出數(shù)不清的花蕾。他會拐向一條寬闊的路,直奔雜貨店?,F(xiàn)在,他不再經(jīng)營雜貨店,仍然會很早起來,懷念他曾經(jīng)最喜歡的時光。整條山谷,只有他一個人。他是風(fēng),也是馬。山谷里傳來歡愉興奮的馬蹄聲。陽光想刺破灰白的晨霧,但徒勞地臣服于灰白之上。他左側(cè)是閃亮的呼爾河,右側(cè)是冷峻挺拔的云杉。幾乎每次,他都會放慢馬速,深吸幾口空氣。他喜歡聞云杉的味道和空氣中的草香。冬天時,他喜歡寒氣的清冽。

        雜貨店是一棟不起眼的木屋,毗鄰教學(xué)點和林業(yè)檢查站。每天早上,巴克特騎馬過來,將馬拴在雜貨店后面圍欄里。從后門進入雜貨店。取下向南窗戶上的木板,打開前門。雜貨店像沉睡的人,需呼吸新鮮空氣。冬天,他會先生起門口的火爐。

        貨架上、柜臺里是茯茶、冰糖、麥仁、熟小米、餅干、毛巾、香皂、食鹽、醬醋、清油和成缸的散酒等雜貨。西墻掛著馬籠頭、馬嚼子、馬鞍、馬鐙、馬拌、馬鞭等。他很享受雜貨店輕松有安全感的時光。家中的煩悶,以及妻子不停咳嗽、猝不及防地吼叫引起的不安,像霧漸漸褪去。

        站在柜臺后,巴克特高興接待每一個顧客。哪怕什么都不買,進來閑聊,也很樂意。閑聊的人都是顧客。今天不買,明天、抑或后天是要買的。除巴克特的雜貨店,這條山谷,包括相連的幾條山谷,再沒有一家雜貨店。牧民們都會來他的店里采購雜貨,為馬添置馬具。

        巴克特是忠實的聽眾,進來的人無論說什么,他都會耐心傾聽。林業(yè)檢查站的努胡塔每次來雜貨店,都要在柜臺前要一茶杯散酒,喝上幾口后,會不停抱怨癱瘓的妻子早該送回娘家。他聽后說,哎,不能說那樣的話。你和她都不容易,再難也不能放棄對生活的信心。

        教學(xué)點的學(xué)生們每天放學(xué)后,涌進雜貨店,圍在柜臺前,買文具或者買零食。此時,雜貨店像是巨大的蜂巢,熱鬧得很。巴克特耐心對待每一個人。

        童年時,母親胡靜總是不停大聲管教巴克特和妹妹。母親從泰山腳下一個縣城跟許多年輕人來到這里。只母親一個人到牧區(qū)的教學(xué)點任教。母親有一雙寶石般的眼睛。高大帥氣的父親迷戀母親。跟父親結(jié)婚后,有了他和妹妹。那年冬天,母親家訪返回途中遇到暴風(fēng)雪,連人帶馬摔入陡峭山崖石縫。父親跟鄰居們找了五六個小時,再見到母親和她騎的馬時,她被卡在巨石縫隙中,雙腿嚴重凍傷,只能截肢。輪椅代替雙腿后,母親脾氣異常暴躁。他多次目睹母親精神崩潰,父親抱緊母親,低聲說,安靜點,我在。放開我,死了比活著好。母親的吼叫聲嚇得院子里的黑狗不停狂吠。如此無聲的恐懼隱藏在內(nèi)心深處,折磨著他。有一天,妹妹哭著到教學(xué)點喊巴克特,告訴他母親割腕自殺的消息,他抱著妹妹草莓難掩熱淚,顫抖著說,不怕,不怕。這么說是安慰草莓,也是安慰自己。母親走了,父親??葑?,除悶頭吸煙,對什么都失去興趣。他看著父親的樣子,真想暴躁的母親復(fù)活,甘愿忍受她的咆哮,不忍心看到父親消沉。

        無能為力的事無處不在。

        有顧客對店里的商品,或者服務(wù)不滿意,巴克特會想盡辦法解決。凱斯亞是他曾經(jīng)請的幫手,丈夫塞拜是一個酒鬼,連她身上,也有酒氣。她不會討好顧客。有時,巴克特不得不一邊在雜貨店后門外給馬釘掌,一邊側(cè)耳傾聽,確保店里的顧客不抱怨,滿意離開。此時,他會想起妻子米娜,不讓她因一件小事,對兒子艾德力過分指責(zé)。他豎起耳朵,無非是力求每一個顧客滿意。聽到凱斯亞提高嗓門跟顧客說話時,他會從后門進來,快速掃一眼顧客的表情,體察顧客的情緒,面帶微笑與顧客聊一會兒。除此之外,凱斯亞無可挑剔。貨柜干凈整齊。一年到頭,除過節(jié)那天,沒有再請過一天假。這一點令他感激不盡。誰也沒想到,一天早晨,凱斯亞沒有起來,歪斜在炕角的塞拜大聲喊了幾聲。她一動不動,塞拜湊上去手搭在妻子鼻下,沒有一點熱氣。塞拜哭得跟孩子似的。鄰居們獲悉惋惜不已。巴克特傷心難過,低頭自責(zé),平日多關(guān)心她,也許就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

        安葬凱斯亞幾天后,店里實在需要幫手。巴克特除了給牧民釘馬掌,還要進貨。店不能關(guān)門,沒幫手不行。

        哈馬爾是巴克特新雇的女孩。她是教學(xué)點木拉緹老師介紹來的。領(lǐng)到家里見了面,說好第二天去店里。縮手縮腳的樣子。豆大的眼睛看不到眼白。米娜說她。

        哈馬爾滿月般的臉上,一雙小眼睛從低垂的褐色發(fā)絲后向外張望時,總是小心翼翼,像一只剛離開鳥巢的小鳥。巴克特說,一個可愛機靈的姑娘。

        從沒有見過這么機靈的姑娘。米娜說。的確,哈馬爾瘦弱矮小,單薄如樹葉。二十一歲的哈馬爾從一所中專學(xué)校肄業(yè),丈夫叫博森。那天,博森騎馬送哈馬爾到巴克特家的。你們放心,哈馬爾完全能勝任這份工作。博森看一眼哈馬爾,自信地說。

        第一次見到博森時,巴克特被他自然流露出的青春氣質(zhì)所吸引。博森體格健碩,雙眼有神,闊大樸實的臉龐鋪展著笑容。他愛好賽馬,獲得過幾次賽馬冠軍。如今在一家馬場當(dāng)教練,和哈馬爾結(jié)婚已半年。我接送哈馬爾,她不會遲到。博森說著拉住哈馬爾的左手,攥在自己右手心。

        幾月來,巴克特對哈馬爾一點毛病也挑不出來。過去,一直是下午七點半關(guān)門。她主動要求延長一小時。她的理由是,這一個小時,可以方便不少顧客。她還細心地拿一個自己過去未用過的藍色筆記本,把牧民需要購進的物品詳細記錄下來,提醒他進貨。她還建議,給教學(xué)點的學(xué)生,在生日那天,送一塊蛋糕。學(xué)生是店里最活躍的顧客。晚點關(guān)門也許會有顧客,可會縮短你的休息時間。那樣太不公平了。巴克特搖搖頭說。蛋糕的事完全同意。學(xué)生是草原的未來,我少賺點錢,讓他們感受到祝福與溫暖是再好不過的事。你真太有愛心了。

        進貨賬本的邊緣磨得不成樣子,巴克特打算記完最后幾頁換新賬本。他把這個月的收入與以往同期做比較,心里一驚。沒想到利潤居然創(chuàng)下歷史新高。這與哈馬爾親切耐心周到的服務(wù)密不可分。

        巴克特提議請這對年輕夫婦來家吃飯。米娜說,沒想過。他就不再說什么。那陣子,他的兒子艾德力只有十五歲,脾氣反復(fù)無常,易怒任性。這一點跟米娜一樣,令他手足無措。一壺奶茶的工夫,米娜和艾德力之間,像是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倆人親密地說笑起來,他成了多余的人。

        夏天即將結(jié)束的一天,太陽落在云杉后,巴克特跟努胡塔在雜貨店后的圍欄聊天,倆人不經(jīng)意轉(zhuǎn)臉時,看到博森臉上羞愧好奇的表情,讓巴克特想起年輕時的自己。他沖哈馬爾說,我想請你們有空來家吃飯。

        博森昂起英俊的臉龐說,謝謝您。哈馬爾綻放著蜜糖般的笑容。

        他們真是幸福的一對。努胡塔說。誰說不是呢。巴克特說。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

        巴克特騎馬回家,經(jīng)過云杉樹林,瞥見路旁波光粼粼的呼爾河,他能想見哈馬爾和博森夫婦此時,正從另一條路回家的情景。猜想哈馬爾會與博森分享在雜貨店怎樣的見聞。也許哈馬爾會說,他是個性情溫和的店主。也許博森會說,我看也是,挺讓人喜歡他的。

        巴克特騎馬進院子,見米娜正在門口忙著削土豆皮。他把馬拴住后,朝米娜走去說,辛苦你了。米娜布滿烏云的臉不好看。他告訴她,請哈馬爾夫婦來吃飯的事。

        哈馬爾幫了大忙,請頓飯是應(yīng)有的禮數(shù)。巴克特站在門前拍打身上的塵土。

        米娜將手里削干凈的土豆放在鋁盆說,你請了人家,還能收回嗎?語氣暴露出不滿和怨氣。

        巴克特心里對妻子有愧疚。年輕時自己嗜酒,孩子剛上學(xué),跟人去幾十公里外的瓊庫臺喝酒,喝醉忘記回家。夜里艾德力發(fā)燒。米娜騎馬去找他,孩子送到城里醫(yī)院,她一個人肯定不行。

        瓊庫臺的山路險峻,寬不到兩米路,緊挨陡崖。當(dāng)年母親就從這摔下去的。這對他來說是不祥之地。為酒,他把這些都拋在腦后。邪氣的事很多,不信不行。米娜騎馬鬼使神差在老地方摔下去。幸好,是寒露剛過,沒有落雪。米娜掉進石縫,馬神助似的躍入河谷。引人救她。到醫(yī)院是幾個小時以后的事,醫(yī)生檢查給出的結(jié)果,兩條小腿以下粉碎性骨折,只能截肢。米娜坐著輪椅被推進家門時,他發(fā)誓再不飲酒。為方便米娜出入方便,他將家里的門檻鋸掉。

        三天后的晚上,哈馬爾和博森手挽手,來到巴克特家。在畫里呀,夕陽映照遠山,河水聲是合唱團在歌唱。博森說,這木屋建得真好。

        我父母、附近的親戚都參與建造木屋的過程。松木從更遠的山里運來。一個冬天才備齊木料。鄰居們熱情,都來幫忙。蓋得很快。巴克特說著,招呼他們進屋。

        艾德力斜靠在炕邊,頭發(fā)凌亂,衣服敞到第四顆扣子,一副無所事事的模樣。博森問他學(xué)校的情況,他竟然沒有搭理。巴克特一股無名之火竄上頭頂,雙手攥著,想給他一個耳光。在巴克特看來,如此不禮貌的舉止,讓他覺得羞愧,堂堂一名父親沒有教育好兒子。也暴露出家里令人難以啟齒的隱痛。

        在雜貨店,會知道薩爾曼大阪每個人的秘密。米娜邊說,邊將奶酪和干果盤放在炕桌上。

        雙輪代替米娜的雙腳經(jīng)歷了一個適應(yīng)的過程。好在她是堅強的女人,為讓艾德力吃上熱飯,做起家務(wù)得心應(yīng)手。許多時候,她忘記膝蓋延伸出去的是空蕩蕩的裙擺。

        哈馬爾忙接過果盤,推到博森面前。博森順手剝開一顆水果糖,塞進她紅潤的嘴里。

        米娜又端來自制的果醬和包爾薩克。學(xué)會守口如瓶。想你知道該怎么做。

        哈馬爾懂得的。巴克特說。神色困窘。心里敲鼓,請人家吃飯,不是來上課。多嘴的女人。

        博森說,哈馬爾會是你們信賴的人,我保證。他抬起右手拍拍她的左肩。抬得很高,無聲地落在肩頭。

        相信她。巴克特說著遞給博森一塊包爾薩克。

        倚靠炕沿的艾德力索性平躺著,肚臍露了出來。巴克特看了幾次,想用目光逼迫他注意形象。用兩次咳嗽,提醒他。結(jié)果徒勞。

        艾德力來搭把手。米娜的大嗓門從廚房傳來。他電打似的彈起來,奔向那刺耳的聲音。

        博森的父母在距離薩爾曼一百公里的佳寧牧場。巴克特去過那里。于是,倆人說起那里的紅峽谷、白石灘,以及滿山馬鞭草時,像故友重逢,交談甚歡。

        巴克特寬大的袖子不小心碰翻遞給博森的果醬。米娜面帶不悅?cè)碌?,毛手毛腳跟艾德力一樣。濃稠的果醬在桌上遲緩淌開。巴克特伸出手臂去抓瓶子,瓶子滾起來,果醬粘在他手上,又濺到他的衣領(lǐng)上。早上剛換的白襯衣。他的穿衣習(xí)慣與他父親一樣,喜愛清潔的白色。

        快拿毛巾擦一下,別搞臟客人的衣服。米娜瞧一眼哈馬爾和博森,聲音尖利地說。博森身子往后挪一下,滿臉錯愕瞅著哈馬爾。

        瞧我,搞成這樣,抱歉。巴克特說?;艁y中抓起米娜遞來的毛巾,擦手上的果醬時用余光瞟向哈馬爾,擔(dān)心她會笑出聲來。

        上奶茶時,米娜給每人碗里添加三勺熟麥粒。

        熟麥粒我的最愛。哈馬爾說。端起碗喝一口帶麥粒的奶茶。

        是嗎?巴克特說。此時,他心緒平靜,一掃剛才的緊張。

        手抓羊肉上桌。巴克特給每個碗里都放一塊。

        吃飽,年輕人。巴克特說。

        太豐盛,感謝您老板。哈馬爾笑著說。向他投來感激的目光。

        哦,還有土豆片,燉得很爛。我妻子的拿手菜。巴克特滿心歡喜地說。

        土豆片,太棒了。哈馬爾要嘗嘗。博森說。

        我們都愛吃。巴克特滿臉幸福地說。

        2

        入秋后,白天變短,晨光擠進雜貨店時,停留的時間短,稍不留意,陽光就到屋頂了。雜貨店照明依賴一盞馬燈。

        前天巴克特去鎮(zhèn)里提貨時,聽人說,薩爾曼要通電了,但具體什么時間都說不清。夏天的時候,見有人在附近測量,以為是修路測量數(shù)據(jù)。山里陸續(xù)來過好幾撥人。有的說是找石油的,又說是找天然氣的。山里有煤是確定無疑,但沒有開采。每次傳來這樣的消息,他都會不折不扣地捎回店里,告訴哈馬爾。

        今天巴克特要騎馬給訂貨的牧民送貨,順帶給凱斯亞家送包茯茶和食鹽。最快到下午回來。

        放心去吧,店里有我呢。哈馬爾說。雜貨店的貨柜呈L狀。通常巴克特會在較短的柜臺后,坐在一把自制的木椅上,打開賬本,清理賬目。

        巴克特曾聽母親說,姥爺家也經(jīng)營一家雜貨店,規(guī)模在當(dāng)?shù)厥菙?shù)一數(shù)二的。母親來這教學(xué),買日常生活用品得去幾十公里外的鎮(zhèn)上,感到生活太不方便。那時,牧區(qū)沒有一個人打算開雜貨店,似乎放牧才是牧民正當(dāng)體面的事。

        母親常去牧民家里家訪,聽到牧民為買生活用品而苦惱?;貋砀煞蛉锟松套h,在教學(xué)點附近自家蓋間木屋,經(jīng)營雜貨店,為牧民提供方便。

        雜貨店開業(yè)的那年初冬,母親調(diào)到更遠的教學(xué)點。父親不放心,隔三差五去看一趟。

        巴克特看得出來,父親很愛母親。父親不在的時候,守店的事落在巴克特身上。母親去世后,父親把雜貨店交給他經(jīng)營。不能讓母親失望。這是他當(dāng)時暗自下的決心。

        雜貨店開到現(xiàn)在。

        巴克特眼睛在賬本上,腦袋想各種往事。偶爾,他會抬頭瞅一眼哈馬爾。

        中午,哈馬爾拿出從家?guī)У拟纹?。提下門口爐子上的茶壺,先給巴克特倒碗清茶。再給自己倒一碗。黃亮清茶上飄幾根直立的茶葉棒,像幾個調(diào)皮的孩子在你推我搡地玩耍。她盯著茶碗里的茶葉棒會暗自笑起來。

        雜貨店的門,只在雪后會關(guān)上。門上掛棉布門簾,上面寫著“雜貨店”外,以往的時候,門敞著。隨時等待客人進來。

        哈馬爾端著茶碗悄無聲息地吃著馕片。巴克特依舊看著賬本,與每行數(shù)字默默攀談。

        多數(shù)時候,哈馬爾沒什么話。不來顧客,她拿出學(xué)校沒念完的書,目光靜靜落在書上。有時,她也會聊家事。我母親患有干燥癥、帕金森和肝硬化。我不得不退學(xué)?;貋碚疹櫮赣H。減輕家里負擔(dān)。我有個哥哥和小我三歲的妹妹。我退學(xué)回來一年,哥哥娶一個父母并不看好的女孩。不過對我媽照顧得挺好。妹妹上初三。我希望她能考上大學(xué)。我跟博森結(jié)婚,也是為了減輕家里的負擔(dān)。

        嗯,博森是很棒的年輕人。你會幸福的。巴克特說。繼續(xù)翻著賬本。

        哈馬爾臉上的笑容像早晨剛越過山脊的晨光,有一種迷人的氣息。

        論手腳勤快麻利,哈馬爾一點不遜色凱斯亞,待人更加親切隨和。

        努胡塔每次來雜貨店選商品總拿不定主意,也許他把逛雜貨店當(dāng)成一種消遣。

        哈馬爾那把茶壺給我看看。不,這個家里有。方盒里是什么東西,我看看。他能把貨架的物品看個遍。可最終什么都不買。神情惋惜地說,等你們進新貨再來看看。

        對此,巴克特心里討厭努胡塔。他覺得努胡塔不是來買貨,是來占據(jù)哈馬爾的時間。努胡塔從來沒有意識到身上酸臭味能打倒人,隔一個柜臺的距離,問這問那。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哈馬爾輕盈的身體。這一點哈馬爾從他的眼神里能看出來。

        哈馬爾耐心地把拿過來的物品,重新擺放回貨架。慣常的微笑。不見她鎖住眉頭。等努胡塔出店門,走遠,才不經(jīng)意地說,開門迎客,這次不買,總有買的時候,多拿幾次,累不著。如果給人家臉色看,很快薩爾曼大阪的人知道,我們服務(wù)不好,損壞店的名聲,生意像有霉斑的蘋果,腐爛的速度驚人。

        巴克特感激地抬起眉毛說,哈馬爾,當(dāng)初你肯答應(yīng)到店里幫忙,是我的幸運。

        哈馬爾嘴角笑成上弦月的樣子,拿雞毛撣撣去貨架搪瓷壺上的灰塵。

        男孩阿扎提每周給雜貨店送一次奶酪和馬奶酒。如果賣得好,也會多送一二次。有時,他到店里,正值午飯時,會從隨身的背包掏出馕,坐在雜貨店門口木墩上吃。哈馬爾看見,把茶壺提出來,拿出只碗,一碗熱茶遞給他。讓他邊吃邊喝茶。中午一般會有顧客來,讓他自己照顧自己。十六歲的他,初中畢業(yè)。體狀如牛,額頭閃爍明亮的汗珠。巴克特看他這副樣子,想起自己過去跟他一模一樣,不由笑著說,慢點吃,用不著急得滿頭大汗。阿扎提的膝蓋上掉滿馕渣。

        哈馬爾送走一位顧客,站在店門口看著阿扎提一笑,說,我小時候吃東西,也總是掉在身上。有一次鄰居家的鴿子飛到我腳邊,啄食掉在地上的食渣。

        阿扎提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拍打身上的馕渣,把茶碗遞給巴克特說,謝謝您的茶。轉(zhuǎn)身去屋后的圍欄牽馬。

        巴克特提茶壺進雜貨店說,周末過得怎么樣,哈馬爾?

        早上巴克特出門時,米娜沖他吼叫道:不說,帶我去大醫(yī)院安裝假肢的嘛?不會一直讓我坐在輪椅上伺候你們一輩子!你這個騙人的家伙!她將手里的梳子扔在地上。氣惱地說,我煩透了,不如去死。

        巴克特腦際猛被人擊打一錘,眼前發(fā)黑,身子搖晃,喘不上氣來。一座大山壓在身上似的。天吶,什么時候是個頭。

        巴克特到雜貨店時,哈馬爾開始擦拭柜臺。

        哦,周末過得很開心。哈馬爾說,

        豆眼里的目光熱切溫暖望向巴克特時,他的心碎成好幾瓣。又瞬間組成一張巨大的花毯,他置身花毯上,飛翔在空中。這種感覺奇妙無比。

        我和博森探望他的一位表哥,他八歲的侄子在蕩秋千。我跟著玩。我們一起還去爬門口的山。像我八九歲的時候那么有趣。

        巴克特撫摸著剛進來的馬鞍說,那太有趣了,哈馬爾。

        哈馬爾點點頭,手搭在彩色搪瓷壺蓋上,一絲憂愁掠過她的臉頰。后來,我爬不動了,席地而坐。天空盤旋一只老鷹,想要把我叼走。我大聲喊博森,他快爬到山頂了,根本聽不到我的聲音,風(fēng)吹起我的頭發(fā),一切感覺太美妙,像在童話里。

        巴克特敏銳捕捉到那絲憂愁。不知道,怎么才能拂去她那一抹憂愁。也許是她母親的病,也許她家還有未知的隱痛。他說,好好享受青春時光,幸福日子還在前面呢!

        巴克特拍一下馬鞍,像在催趕一匹待出發(fā)的駿馬。

        3

        雜貨店的分分秒秒是不是自己一生最快樂的日子呢?巴克特常覺得自己想法十分愚蠢。始終認為,那一年像一駕馬車,承載過幸福甜美的時光。

        那時候,巴克特每天從自家馬圈牽出從父親手里接過的棗紅馬,一路飛奔去雜貨店,充盈他內(nèi)心的是經(jīng)營雜貨店簡單樸素的歡愉和輕松。雜貨店沒有家里寬敞,卻是他快樂的天地。看到那些學(xué)生稚嫩天真的臉龐,過往熟悉顧客的寒暄,與哈馬爾靜默相守的午后時光。他無法用雜貨店的稱,稱量他們彼此在心里占的分量,可他喜歡雜貨店的日子。

        哈馬爾通常來得早一點。巴克特把馬拴在雜貨店后的圍欄時,她會推開后門問一聲:早上好。聲音輕柔甜美好聽。

        巴克特忙回過頭,應(yīng)聲道:你早,哈馬爾。

        我把缺貨清單理出來,在柜臺上。哈馬爾提著水桶向河邊走去。她去打水,為迎接顧客做準備。她細心,每一個顧客進店,會主動問一句,喝點茶吧。通常巴克特不會插言,坐在自己專屬木椅上看他已經(jīng)磨爛角的黑色筆記本。記錄顧客欠賬的詳細清單。翻看她準備的缺貨清單:大號不銹鋼針、嬰兒奶嘴、三片樹葉菜刀、膠鞋等。他需要進行對比,如果有新要貨的人,之前賬還未結(jié)清的,做個標記,心中有數(shù)。

        有時候,巴克特也翻看木拉提從教學(xué)點送來的舊報紙、舊雜志。上面有介紹飲用馬奶駝奶保健作用的科普文章,有戈爾巴喬夫訪問北京的報道等??赐陼喴嬖V哈馬爾大致內(nèi)容。

        哈馬爾不太關(guān)心政治,她細心整理貨架,不時扭頭說,我的心愿是幫媽媽治好病。巴克特溫暖的眼神看一下她說,真是孝順的女兒。那一刻,他真希望自己有這樣的女兒,可哈馬爾不是。他接著說,你成家了,漫長的生活才開始。與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生活一輩子,不是容易的事。只有經(jīng)營好,才會對因照顧家庭而失去某些自由悄然不覺。

        哈馬爾認真聽巴克特講話,把滑落在眼前的褐色發(fā)絲攏過耳后,報以真誠的微笑。

        巴克特越發(fā)喜愛哈馬爾的樸實,喜歡她單純的夢想。但,這不表明他悄悄愛上這個年輕善良的女人。實際是,平日哈馬爾寡言少語,讓他對米娜燃燒起一種不曾察覺的欲望。米娜開朗熱情,突然爆發(fā)的脾氣和笑聲,足以炸裂空氣。她豐滿的胸脯起伏時,他總是一言不發(fā)。他愛著妻子,亦如在夜里忍耐不住體內(nèi)的情欲,將熟睡的妻子攬入懷中。你這個死鬼,不是來過一次了嗎?米娜輕聲抱怨著,手臂卻摟住了他的脖子。

        今天陽光不錯,該去曬太陽。巴克特的目光從哈馬爾身上移開,背著手,走出柜臺。在門前的木墩坐下,翹起腿,瞇起眼睛,接受薩爾曼陽光的沐浴。

        巴克特與博森一樣,年輕時喜歡賽馬。巴克特對來接哈馬爾的博森說,第一次拿賽馬冠軍是六歲的時候,父親帶我去二百公里外的烏雷克參加賽馬比賽。選手中,我偏小。年紀稍大的騎手瞥我一眼,沒把我當(dāng)回事。但我心里從來沒有懼怕過誰。我穿件紅色短袖上衣,聽到出發(fā)的號令,我和馬兒箭一樣飛出去了。

        博森說,那種感覺太棒了!

        哎呀,不用說,真帶勁呀!哈馬爾歡喜地從柜臺里跑出來說。鼻翼兩側(cè)灑滿雀斑的臉龐上折射出一道柔和的光。

        我早先可沒有你那么出色。博森說。第一次參加比賽,太緊張,別人靠近我時,嚇得閉上眼睛,還從馬背掉下來。對初次參賽的恐懼,至今想起來令我羞愧。只是后來太喜歡賽馬,天天泡在馬場里,才趕走那些莫名的緊張與恐懼。博森笑說著把頭一低,像是給他們認錯。

        嘿,我可沒有那么厲害。巴克特撓著頭說。僅一次,再沒有參加過賽馬,雖然喜歡,沒有你那么執(zhí)著。我母親說過,干事沒有恒心,缺乏毅力。對此,我知道母親心存遺憾。

        他很厲害。哈馬爾把自己的包遞給博森。自己拿起手壺走到門前的斜坡去洗手。干脆利落地洗完,將手壺靠在雜貨店墻邊。你不知道,他賽馬獲得冠軍時,圍觀的人跟參加婚禮一樣多。她語氣里有種掩飾不住的驕傲。

        我們走吧,博森。哈馬爾看一眼博森。

        博森松一下手里的韁繩說,這周想請您和米娜大姐一塊兒吃飯。

        謝謝你們,這個不急。巴克特說。

        哈馬爾給米娜買了一條披肩。是來到店里的第二個月發(fā)工資后,一條寶藍色為底印有玫瑰花圖案的披肩。她見過米娜,雖說人到中年,皮膚白皙緊致,遠比實際年齡顯得年輕。她能想見,米娜跟她年紀相仿時,不知道多少男青年追她。巴克特如何追到她,卻從未提及。

        米娜接過哈馬爾的披肩時,面色平靜地說,干嘛破費,可以送給你媽媽。我比她好得多。

        哈馬爾縮回去的手不知放在哪里合適,不時蜷縮起來,又伸展開。身子往門口挪一下步子。怯生生的模樣。

        巴克特沉下臉,看一眼米娜,她卻將披肩從大腿上扔到炕頭。沒有在意他臉上的變化。他瞄一眼哈馬爾說,我的馬下了匹小馬,已經(jīng)三天了,可愛得很,去看看如何?

        好啊好啊。我喜歡馬,博森看了會愛得要命。哈馬爾像久旱逢甘霖的花,煥發(fā)生機。

        送走哈馬爾和博森,巴克特進屋對米娜說,孩子的心意,怎么那么對她。

        沒說要她的東西,傻子一個。米娜說。瞪一眼巴克特,無退讓的意思。

        可哈馬爾不是傻子。雜貨店貨品龐雜,記住每一件貨品的進價和零售價。算賬一口清。這一點是凱斯亞無法比的,我也不是她的對手。過去,凱斯亞會用舊報紙、舊雜志,抑或空煙盒展開,干凈的一面用筆計算貨品價格。我得用計算器算賬。巴克特說。

        哈馬爾學(xué)化驗的,并非數(shù)學(xué)專業(yè)。她有超乎普通人的運算能力。每次在雜貨店聽她給客人報出價格數(shù)時,他心里歡喜地像是剛從城里回來,抑或是看一場電影。

        頂層貨架通常是巴克特擦拭灰塵。他不讓哈馬爾踩著凳子擦灰,怕摔下來發(fā)生意外。畢竟自己比她高出一大截,手稍微夠一下能擦到貨品。無需她動手。

        一次整理貨品時,巴克特問,今天怎么樣?

        哦,挺好,今天的收入比昨天多一倍。哈馬爾微笑著說。

        不,我是說你的心情。巴克特說。

        跟天氣一樣,晴朗得很。哈馬爾微笑著說。微笑如陽光,讓巴克特渾身暖洋洋的。他期待時間過得慢一點。他喜歡被太陽曬暖的感覺。自己回到孩童時代,雜貨店是他的樂園,盡情享受自由,不會有任何外在的打擾。

        回到家里,巴克特感覺自己成為一個僵死的人,沒有歡愉的心情。聽米娜沒完沒了地抱怨絮叨。我給你做飯,收拾房子,從早到晚整理東西。太陽落了才回來,就等著我伺候你,板著一張給死人看的臉!我受夠了。米娜大聲叫嚷著。輪椅轉(zhuǎn)動不時碰到凳子或者水桶的聲音夾雜在其中。憂郁恐懼的感覺令巴克特渾身刺痛。是坐是站,舉棋不定。

        你該給我搭把手,別真把自己當(dāng)老板。該關(guān)心一下艾德力,難道想讓他成為一個廢人?米娜說著一把將雞肚里掏出的肥油從門扔出去,蜷縮在門旁的黑狗興奮地追過去。

        你不關(guān)心我,只會待在屁股大點的雜貨店,跟那個小眼睛一臉雀斑的女人待在一起,別的什么都不關(guān)心。黑狗搖著尾巴,注視著屋里的動靜,期待有新收獲。米娜又將更大一塊肥油丟出去。氣狠狠地說,不如條狗。

        哈馬爾是我們的好幫手。沒有她,雜貨店沒法開,我要進貨,給牧民送貨,她守在店里。開店不能關(guān)門,不僅是方便顧客,也是經(jīng)營之道。常關(guān)門就沒生意做了。巴克特說。

        砰、砰、砰。米娜剁雞的聲音震動著炕桌要跳起來。巴克特拉過一個靠枕,閉眼側(cè)臥。

        夜里,巴克特躺平,米娜不一會兒發(fā)出均勻的鼾聲。巴克特像心事重重的少年,睡不著。眼前是雜貨店的情景。

        早晨起來,米娜糟糕的心情被晨風(fēng)吹得無影無蹤。巴克特喝著奶茶,把一片馕送進嘴里,又燃起新的希望。

        巴克特拉過棗紅馬,沖門口的米娜說,一天好心情。

        在雜貨店,依舊溫暖愜意。

        哈馬爾問送奶酪的阿扎提有沒有打算上大學(xué)。我不知道,應(yīng)該沒有這個打算。他臉紅了。他每次來送貨會多待一會兒,聽哈馬爾說話,且喜歡低著頭。他可能有點喜歡哈馬爾,也許覺得在她面前自己是弟弟,甘愿接受姐姐的疼愛。他跟父母住在一起。這次來,比上次圓了一圈。胖乎乎的手,圓鼓鼓的肚子。

        學(xué)一門技術(shù)吧。哈馬爾的聲音溫?zé)崦骺?。下個月就可以去。城里職業(yè)學(xué)校專業(yè)挺多,報一門自己喜歡的專業(yè),學(xué)到技術(shù)是自己的。

        哈馬爾說得對,你對什么感興趣?巴克特在一旁關(guān)切地問。其實,他從來沒有在意這個男孩。

        阿扎提聳聳肩,渾身的肉跟著在抖。目光落在沾滿泥的鞋幫說,我再想想,現(xiàn)在決定有點困難。

        哈馬爾把這事放在心上,對巴克特說,有空想去職業(yè)學(xué)??纯?,幫阿扎提參謀一下專業(yè)。他的建議是,自己決定妥當(dāng)。

        等下次阿扎提來送貨時,他面帶羞澀告訴哈馬爾,他到學(xué)校咨詢過,填寫了登記表,打算秋季去學(xué)習(xí)。獲悉后,哈馬爾說,等我一下。從店里拿來一瓶汽水,對店里的巴克特說,算在我工資里,請他喝一瓶,慶祝一下。

        拿去吧,算我的。巴克特說。

        阿扎提從哈馬爾手里接過汽水笑著說,謝謝你的鼓勵,一定會堅持學(xué)完,放心吧。

        哈馬爾拍怕他的肩膀說,好樣的,相信你。畢業(yè)的時候,我們好好慶祝一下。喝啤酒,而不是汽水,畢竟你現(xiàn)在還沒有成人,不能飲酒。

        我喝過兩次啤酒,都背著父母。阿扎提說。

        別偷偷摸摸地喝,等過十八歲,大大方方地喝。哈馬爾笑起來時,鼻翼兩邊的雀斑像飛舞的蝴蝶,有種說不出的魅力。

        4

        初冬,一個星期天的早晨。巴克特從口袋里掏出梳子梳頭后,發(fā)現(xiàn)日漸增多的白發(fā)纏繞在木梳上。他耐心地扯干凈,將木梳塞進口袋。他去提貨前,為米娜生好爐子。

        米娜身披寶藍色披肩,目光聚在咕嚕咕嚕作響煮蘋果的鍋里。深秋,巴克特從野果林采集來蘋果,她精心挑選后,放在桶里,待下雪后熬果醬。滿屋是酸甜蘋果醬的味道。味蕾里儲存著記憶,不覺間觸動年深日久的渴望。

        你悠著點干。巴克特說完出了門。

        趕集是巴克特關(guān)閉雜貨店后的一個習(xí)慣。他習(xí)慣在眾多貨物中的感覺。穿行在凌亂嘈雜的集市里,買不買不說,問一下價格也是享受。哦,這鐵皮桶比上周貴一點啊。你不知道,鐵皮漲價。水漲船高,是這個理。走到賣馬具的攤位,他會多待一會兒。不慌不忙地把每一件東西撫摸一遍,似乎這些物件不是給馬的用具,是給孩子的物品。撫摸一下,再撫摸一下。千萬種喜愛都在舉手投足之間。

        轉(zhuǎn)過一個大彎,坡度逐漸降低。河岸邊白樺樹枝上,殘留著寥寥幾片黃葉,忍冬叢中零星掛著紅葉片。目光穿過樹叢,可見呼爾河寬闊的河面升騰起白色的水汽。

        巴克特經(jīng)過雜貨店舊址,如今這里已是一片松樹林,大致有一米高。當(dāng)初林業(yè)部門的人找到巴克特說,呼爾河流域都被納入自然保護區(qū),沿河商家和住戶須搬遷。去新居民安置點,那里有學(xué)校、幼兒園、衛(wèi)生室和商店。政府還會提供一定數(shù)額的補助。

        沿河牧民倒是有一些。商家只有巴克特雜貨店一家。過去牧民沒有經(jīng)營商業(yè)的傳統(tǒng)。巴克特能開雜貨店,得益于母親。母親作為支援這里的年輕人之一,是牧區(qū)教學(xué)點唯一的女老師。一切都是天意,這個有文化的女人成了自己的母親。

        母親個頭不高,但比哈馬爾高一點。怎么就想到她呢。巴克特搖搖頭自己笑了。怎么會把母親與哈馬爾聯(lián)系在一起。他從未向哈馬爾提及母親的事。

        想起當(dāng)年,每次關(guān)門,哈馬爾向他道別時,聲音小得恐怕只有她自己聽到。臉上洋溢著青春氣息的微笑,在他看來,這是無法忘卻的瞬間。他逗她說,路上小心,別讓馬馱你到大灰狼家里。她咯咯笑起來,笑聲蕩漾在他心湖,泛起漣漪,久久留在心間。

        如今,哈馬爾跟博森去了二百多公里外的安多馬場安了家,一同去的還有博森的父母。那里曾是博森父母祖輩們居住的地方。博森告訴哈馬爾,必須得回去,不然亡故的先人們會感到失望與孤單。

        細算一下,如今哈馬爾差不多到了當(dāng)年自己開雜貨店的年紀。多年前的一個下午,哈馬爾自己編織一雙紅毛線手套,一只不小心掉在地上。他去倒茶,彎腰順手拾起,看著花朵般的手套,說,真好看,跟你一樣讓人看著舒服。

        云杉不斷后退,馬蹄聲聲,打破山谷的寧靜。巴克特似乎不是去趕集的人,而是一個匠人,不斷修復(fù)陳舊破損的物件。巴克特知道為什么會在又一個嚴冬來臨時強烈想念哈馬爾。每年嚴冬來臨,她都會寄來禮物,順帶夾一張巴掌大的紙條。禮物并非大件物品,手套、護膝、圍巾,后來也寄過花鏡和幾貼膏藥。去年冬天,她寄過來的是一副花鏡,她在紙條上說,給爸爸送一副,給您送一副。又說兒子霍桑已經(jīng)比她高,迷上足球。一次踢球,球從窗戶飛進來,砸爛茶幾上的玻璃壺和兩只茶杯。落款她的名字:哈馬爾。字跡干凈清秀,如她本人。

        到達布雷克鎮(zhèn)時,巴克特剛下馬,遇到努胡塔,他一臉陰郁。喪妻的他蒼老許多,頭發(fā)胡子稀疏花白。巴克特跟他握手,并互致問候,讓他走在前面,他雙膝彎曲得更加厲害,走路不利落了。巴克特心里被什么東西猛地擊打一下,突然想到米娜可能會先他而去,留下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屋里,空蕩蕩打發(fā)每一天。想到這里,一陣難以承受的恐懼悲涼襲擊他的心頭。

        腳步機械地往前走,思緒回到從前。

        博森這個周末去采蘑菇。五月末的一個下午,哈馬爾說,您采蘑菇嗎?她正在整理柜臺里的小玩意,一個個拿出來,準備擦拭玻璃上的灰塵。沒抬頭看他。

        年輕時候去。巴克特回答。現(xiàn)在年紀大了,爬不上山崖。不光有野蘑菇,還可以采野蔥,跟羊肉放在一起,別提有多香。想想流口水。

        博森跟馬海去,他是博森小時候的鄰居。得知博森在這里安家,他也跟著過來,說離不開博森。哈馬爾把柜臺上的小玩意一個個又擺放進柜臺里。玻璃光亮照人。

        那馬?,F(xiàn)在在做什么?

        馬海結(jié)婚后,已有兩個孩子,是林場的護林員,常聽他跟妻子吵架。她妻子喜歡提高嗓門吼叫,真是嚇人,我是沒法過那樣的日子。

        是,那樣的日子沒法過。巴克特附和道。

        壯碩的塞拜走進雜貨鋪,看一眼哈馬爾,轉(zhuǎn)而走向巴克特,順手摘下氈帽,說,又來找你借袋面粉,羊皮價格太低,沒出售,家里沒吃的了。

        先拿袋面粉去吧。巴克特指一下碼放在店角的面粉說。

        您先在賬本上簽個字吧。哈馬爾看一眼巴克特后,目光移到塞拜身上。

        在寫有塞拜標簽?zāi)且豁摚写蟀腠?,欠款卻沒還過一筆。

        哈馬爾合起賬本,告訴巴克特,博森昨晚講他跟馬海玩的趣事,他們?nèi)淞滞妫旌谕覆呕貋?。馬海的母親對馬海說,真讓人擔(dān)心,這么晚不回家,不怕狼吃你。哈馬爾把挽起的袖子放下來,又拍打一下說,她太滑稽,說是擔(dān)心,又說讓大灰狼吃了。到底怎么想的。

        擔(dān)心從孩子第一次發(fā)燒開始,沒完沒了。不信,你等著瞧。巴克特站起身來,將新進的馬鞭掛在墻上,低沉地說。

        孩子與父母彼此伴著。直到孩子成家獨立。這段時光無與倫比。

        我早就盼望著。哈馬爾說。巴克特想,她可能很快就會有小孩,那樣就不會來雜貨店了。

        你最近吃飯好嗎?巴克特擦拭手里的銅壺,突然問。

        哦,不想吃肉,其他沒有問題。馬海家種的青菜不時給我們送過來,博森問我,是炒著吃,還是涼拌吃。你猜我喜歡怎么吃?哈馬爾問他。

        放點肉炒著吃,更有味道,不是嗎?巴克特繼續(xù)擦拭銅壺。壺已锃亮,但他反復(fù)擦拭。

        焯水后的青菜,只放鹽,稍微倒點醋,比肉吃起來都香。不信,可以試一下。哈馬爾得意地說。

        巴克特抬眼瞧一下哈馬爾,她正拿一把圓鏡,照自己。改天讓米娜做一次,嘗一下。他說,

        下午回家,艾德力盤坐炕桌前,桌上擺放一大盤菜,米娜在拉面??吹贸觯铝︷I了。若不是,不會迫不及待圍在炕桌旁。

        巴克特坐在自己的位置,端起茶剛準備喝,米娜在隔壁廚房大聲喊,都是爺爺,就不能過來搭把手。艾德力皺著眉頭,茶碗往里一推,轉(zhuǎn)身下炕。開房門出去了。

        有本事,別進門,別想再吃一頓飯!米娜咆哮的聲,能把屋頂掀翻。

        巴克特把舉到嘴邊的茶碗放下,心里感嘆:可憐的孩子。

        原本巴克特想問米娜家里有沒有青菜,涼拌個青菜吃。此時,沒有再吃東西的欲望。

        5

        喪禮在博森父母家舉行。率先得知消息的親友們紛紛趕來。他家院里擠滿人。

        巴克特稍晚一些到的。米娜不方便,沒有參加。下馬后,巴克特發(fā)現(xiàn)一個高大的背影看著眼熟,此時背影轉(zhuǎn)過身,一看是阿扎提。這出乎他的意料。

        誰都不想看到這一幕,哈馬爾哭得暈倒兩次。巴克特揪心的不敢看發(fā)出哭聲的那扇門。眼簾低垂。只希望快點結(jié)束。

        人們隨機找地方坐。一棵無皮松木上坐著一排人。阿扎提低聲問旁邊的馬海,到底怎么回事?馬海低語道,馬場新進五匹馬,其中一匹馬性情剛烈,馴馬過程,馬受驚,將博森摔下來,顱內(nèi)大出血。

        阿扎提擦去眼角的淚珠說,博森會變成一匹良馬,回到我們身邊。

        巴克特伸手握住阿扎提的手按在自己的腿上。他眼前出現(xiàn)一名騎手,騎著一匹雪色馬,疾馳而過,化作晨霧,縈繞在空中。馬的嘶鳴聲不絕于耳。聲波穿越云杉直抵插入云霄的雪山,一瞬間,雪山像是受了驚嚇,薩爾曼大阪發(fā)出轟鳴聲。人們不約而同望向雪山。

        誰來照顧哈馬爾呢?她母親得病,聽說病情越發(fā)嚴重。她父親身體瘦弱縮成一團。妹妹遠嫁到三百公里外的巴哈拉牧場。公公婆婆受到打擊太大,整日沉浸在悲痛中。不知誰告訴婆婆,說哈馬爾是不吉利的女人,博森才走得這么早。婆婆見她話少了。公公不再搭理她。安葬完博森一個月后,哈馬爾回到雜貨店對巴克特說,難熬家里陰冷沉悶的氣氛,更無法承受婆婆整日的哭泣,和公公帶著責(zé)備的嘆息聲。她緊張不安,整晚失眠。她想一個人待著,這樣心里好受些,即使想哭,也能哭出聲來。

        理解你,哈馬爾。巴克特不停搓雙手,像是手掌長出絨毛,令他難受。

        我不能回到從前。哈馬爾拿手帕擦臉頰上的淚珠,抽泣著說。

        往前看,路長著呢。巴克特往前邁兩步,停住,扶著柜臺說。

        那天晚上,巴克特在炕桌前,沒有如往常端起茶碗,沒有跟米娜說話,目光晦澀,一直發(fā)呆。米娜給他換碗熱茶,他忘喝。嘿,干嘛呢?傻呆呆的樹樁。

        哈馬爾太無助。哎,今后可怎么過?巴克特被米娜的聲音拽回神來,嘆息地說。

        想太多。哈馬爾年輕,有文化,難不倒她。米娜將寶藍色披肩往胸前拉一下說。

        你不知道,博森的媽媽對她并不好,從葬禮就可以看出來,對她冷冰冰的。你沒見,她傷心地昏厥過去兩次。巴克特放下茶碗說。

        明天你去店里,給她帶瓶果醬,再拿兩塊新烤的蛋糕??蓱z的女人。米娜說著,撩起披肩一角蓋在膝蓋上。早先鄰居們見到失去一雙腳的她時,也曾對她說過可憐的女人。可憐這個帶有同情色彩的詞,一點意義都沒有。她哭過鬧過,沒用。孩子不能沒有母親,除了選擇堅強,學(xué)會適應(yīng),不然沒法活下去。更不會活到現(xiàn)在。她不愿意,別人再用可憐的眼神看她。但此時,面對哈馬爾,她不自覺地說出這樣的話。

        她要學(xué)會騎馬,過去是博森騎馬送她來店里,再去馬場上班。博森走了,她得自己騎馬來。巴克特說,這是頭等大事,還得找個住的地方。

        沒學(xué)會之前,你去接她,店里不能沒有她。臨時找人,哪有合適的人。米娜說著,拽過炕頭繡有彩色花朵的絲絨抱枕抱在懷里。

        巴克特到達雜貨店時,店門敞著,哈馬爾已經(jīng)到了。他沒有把馬拴在圍欄里,喊一聲,哈馬爾出來,教你騎馬。

        一顆小腦袋從門里探出,寡白的臉上有點血色,現(xiàn)在嗎?哈馬爾問。

        是,現(xiàn)在,早晨沒什么顧客。巴克特說。

        我從小沒有獨自騎過馬,早先是父親帶著我,后來是博森帶著我。能行嗎?哈馬爾說。

        當(dāng)然行,草原上的人,都能騎馬,不用學(xué),血液里自帶的。巴克特堅定地說。

        這馬不會尥蹶子吧!哈馬爾走過來,遲疑地看一眼棗紅馬。

        它性情跟你一樣溫順,我看你們會成為好伙伴的。來,騎上去,身體是跟馬交流最好的語言。巴克特將韁繩遞給哈馬爾說。

        先跟它熟悉一下。不要怕,它天天見你,不會對你撒野的,何況還有我在。巴克特說。

        不行,我腿發(fā)軟,先帶我一圈吧。哈馬爾語調(diào)央求地說。

        好吧,告訴你簡單的要領(lǐng)。說著,巴克特翻身上馬。

        放松,均勻呼吸,抓住韁繩,看前方。上坡身子前傾。很好,很好。巴克特簡潔準確地指導(dǎo)哈馬爾。

        馬蹄飛奔,哈馬爾的長發(fā)被風(fēng)揚起來,身子跟隨馬飛起來,輕盈自如。這種體驗從未有過。過去她的前面始終有堵人體墻,替她擋著。此刻,自己直面陽光與風(fēng),瞬間覺得自己變得大不一樣。她咯咯笑起來。巴克特前胸貼在她的背后,笑聲的波浪傳遞給他,不由笑起來。

        當(dāng)哈馬爾和巴克特騎馬回到雜貨店時,阿扎提站在門口。巴克特先下了馬,哈馬爾才小心翼翼地從馬背上溜下來。滿臉通紅地說,阿扎提,我學(xué)會騎馬了。

        哦,你以前不會?阿扎提驚訝地問。疑問的目光捉著她喜悅的目光。

        誰規(guī)定賽馬手的妻子一定會騎馬!哈馬爾掏出手絹擦臉上的汗珠。

        不可思議。阿扎提瞪大眼睛,停幾秒又說,不過,騎馬這件事,什么時候?qū)W都不晚。

        這次比上次少一點貨,但品質(zhì)不錯。阿扎提說著把門外的貨袋提進店里。

        我去燒茶,一會兒就好。哈馬爾揭開茶壺蓋,往茶里倒水。

        謝謝你,哈馬爾。我走了,如果有需要捎話給我就好。阿扎提說。

        拿上這個,米娜這陣子迷上了烤蛋糕,餓了吃。巴克特將裝蛋糕的袋子遞給騎在馬背上的阿扎提。

        太感謝了。接過袋子的阿扎提調(diào)轉(zhuǎn)馬頭,向北而去。

        一周后,哈馬爾騎著馬來雜貨店時,巴克特說,沒說錯吧,它性格溫和,沒給你鬧脾氣吧。

        幸虧你把它低價讓給我,不然真不知道怎么辦。哈馬爾熟練地將馬拴在圍欄木樁上,小跑進店里。

        那幾天,巴克特帶著哈馬爾騎行過薩爾曼大阪通往不同方向的五條路。讓她熟悉路況,不同路段,騎行速度不同,掌握好節(jié)奏很重要。哈馬爾說,騎馬是技術(shù)活,并非阿扎提說的天生就能掌握。

        每周,哈馬爾有一天休息,一來就說好的。她不在店里時,巴克特總覺得時間過得很慢。自己也懶得燒茶。努胡塔見他一個人無精打采靠在椅子上。逗笑說,怎么哈馬爾一天不在,你沉悶得像丟了魂,要是一周一月不在,想不出你會是什么樣。他不理會努胡塔的話,面無表情,想自己的事。努胡塔無趣離開時說,她終究會離開這里的,不信,等著瞧。

        通常,巴克特坐在店外木墩上。人坐得多了,磨出明亮的光。身子靠在雜貨店墻上,閉著眼睛,陽光是一張新毛毯蓋在身上,暖烘烘的。睡意漸濃。

        這次你自己騎馬跑一圈,別擔(dān)心。我?guī)惆俅危蝗缒闩芤淮?。巴克特撫摸馬臉時的動作輕柔,似乎在撫摸哈馬爾的臉頰。

        你堅信,我可以嗎?哈馬爾眼睛閃爍著疑問。

        從你第一天來雜貨店,就相信,你想干的事,一定能行,不是現(xiàn)在。巴克特沉浸在那天的情景中。

        突然,巴克特覺得腦門癢癢的,像蟲子在爬。睜開眼睛,哈馬爾站在眼前,嘴巴張開露出潔白的牙齒。摸一下腦門,是一枝紫蘇。你從天而降。他驚喜地說。

        我剛從教學(xué)點回來,木拉提請我跟三年級的孩子做讀書分享,希望孩子們都堅持把書讀完,可不能像我這樣。哈馬爾神情略帶憂郁地說。回頭又看一眼不遠處的教學(xué)點。過幾秒才轉(zhuǎn)過身。

        休息一會兒吧。一定累了。巴克特指著另一側(cè)的木墩說。

        不了,還有點事,明天見。哈馬爾敏捷踩上馬鐙,躍上馬背。一收韁繩,馬急奔而去。

        回家,米娜問巴克特想吃點什么?他搖搖頭。一聲不吭。

        哈馬爾憂郁的神情深深印刻在巴克特腦海中。躺下似睡非睡,一股悲傷令他渾身發(fā)抖。整夜無法排遣。

        你到底煩惱什么。米娜問。她背對著他。

        哈馬爾孤苦無依。巴克特答道。

        人比想象得堅強。米娜說。她轉(zhuǎn)身時驚叫了一聲,該死的東西。

        怎么了?巴克特問。

        貓又鉆過來,趕緊扔下去,討厭它舔我的手。米娜挪動身子,氣惱不安地說。

        轉(zhuǎn)過一個彎是連續(xù)下坡路。離大路二百多米的緩坡上,孤零零有座不起眼的屋子。那種低矮的土坯房。這里比巴克特雜貨店海拔低一千多米,沒有云杉,高大的楊樹和茂密的榆樹中夾雜著白樺樹。屋子是馬海的舊屋,他搬去新房后,老屋閑置。巴克特告訴馬海,哈馬爾想獨自生活時,他痛快答應(yīng)把老屋借給她暫住。好久沒有收拾,有些臟亂。

        屋子門窗不大,尚可住人。巴克特幫哈馬爾收拾一個上午,下午又找努胡塔開車,將哈馬爾很少的幾樣家具運來,幫著搬進去。她麻利地擦干凈家具。巴克特在屋外附近轉(zhuǎn)一圈,搬來一塊方形青石放在門口說,讓石頭給你看門,還可以坐著曬太陽。

        哈馬爾從山坡上采來一束鼠尾草,塞進玻璃瓶,倒入一杯水,放在窗臺上。看,多一個陪我的伴兒。她得意地笑著對巴克特說。

        從沒有一個人住過。有什么需要盡管告訴我。巴克特說著,心里卻像一桶發(fā)酵的葡萄,頭扭過去,不敢看哈馬爾一眼。

        6

        在雜貨店,巴克特看到哈馬爾神情恍惚在柜臺里走來走去。人扔進黑洞,一直在暗處,記不住事,還總說錯話。他忘記告訴阿扎提,教學(xué)點放假后,減半送奶酪。送多賣不掉。他忘記塞拜讓送一袋面粉和兩袋鹽。直到又捎信來,才想起這檔事。更有意思的是他去進貨,米娜再三叮囑買一瓶阿司匹林,她頭痛得厲害,整夜睡不著。傍晚回到家,米娜伸出手時,他一臉茫然,兩手攤開,聳聳肩膀。哇一聲。米娜放聲大哭。他一頭霧水,不知道自己做錯什么。你每天只想待在那個鬼地方,費盡心思想她可憐無助,什么時候想到我煎熬難眠。她在你心里是重要的人,我和艾德力是多余的人。怪不得有人說,你中魔了,看來一點沒說錯。

        巴克特干巴巴地站在原地,這才想起米娜讓買藥的事。他走到米娜身邊,蹲下身說,對不起,明天一早去買藥,不能沒有你。我們有艾德力,你懂嗎?

        門開了,艾德力裹著一陣冷風(fēng),頂著蓬亂的頭發(fā)說,有什么吃的嗎?米娜抽泣不語。巴克特看一眼米娜對艾德力說,廚房有馕。

        你該從店里帶回一些艾德力喜歡吃的食品,不是讓他吃馕。米娜瞥他一眼。

        艾德力是大孩子,應(yīng)該遠離零食,而不是放棄馕。草原上的人,世世代代吃馕,這沒錯。巴克特瞪大眼睛說。

        春天悄悄來了。白晝變長,皚皚白雪逐漸融化,每條路都像剛洗過澡,潮濕而泥濘。一夜的風(fēng),將漫山遍嶺的金雀兒催開。耀眼的黃,令人興奮。一場雨后,又催開成片的野薔薇,是明亮的黃。像是調(diào)皮的孩子踢翻黃色燃料盒,整個薩爾曼是黃色的海洋。春游的人流不斷涌入,安靜的草原,被喧鬧的人流攪擾得焦躁不安。每到午后會有一場不大不小的雨,連麻雀喜鵲也不愿棲息在枝頭,向更遠處飛去。

        巴克特透過哈馬爾的眼神看到這一切。喜悅和悲傷交織在她閃爍不定的眸子里。花期很快過去,安靜重新籠罩草原。她太孤單。她把玻璃瓶干枯的鼠尾草丟進垃圾桶時,他心里這么想。

        剛進院子,聽到貓的哀叫聲。艾德力將四只幼貓扔在院子喊,這些家伙煩死人,讓老鷹吃掉它們。

        這是家里灰貓的幼崽,剛生沒幾天。春天夜里冷,不留在屋里會凍死它們。巴克特說。

        難道忘了灰貓抓傷媽媽手臂的事,疤痕現(xiàn)在清晰可見。艾德力控訴灰貓的罪行。

        七只貓?zhí)?。艾德力又扔出兩只。貓也是家庭成員,它陪伴我們,要善待它們。巴克特說。他前所未有提高了嗓門。

        張嘴的東西都要吃東西,喝風(fēng)長不大。米娜將手里的茶壺重重放在桌上。掃一眼巴克特。

        整夜巴克特聽到米娜不時翻身和嘆息的聲音。他側(cè)臥著,努力想入睡,可腦海若隱若現(xiàn)的是哈馬爾單薄的背影。

        第二天早晨,巴克特找來一只紙盒,在七只貓仔中挑選一只小貓放進紙盒。白頭白爪子灰白身子。她會喜歡。

        哦,巴克特,真可愛。哈馬爾叫出聲來,從他手里接過貓咪,攬進懷里,像抱著嬰兒,眉梢開花似的,喜悅溢于言表。

        巴克特看在眼里,心里感到莫大的快樂。

        阿扎提送來奶酪。他把貓咪托在粗糙肥厚的掌心,用右手食指輕輕撥動貓咪的耳朵,又挨到他泛著青色胡茬的臉龐,貓咪閉著眼睛,無視他的存在。它叫什么?

        公主。你說怎么樣?白頭白爪子,像戴白頭紗穿白色鞋的公主,清新高雅惹人喜愛。哈馬爾說。

        以后你就是王后,我更要恭敬點。阿扎提把貓仔放回時,看一眼哈馬爾說。不過我這學(xué)期運氣不錯,功課全及格,謝天謝地。

        巴克特和哈馬爾不約而同地說聲:祝賀,目光卻停留在“公主”身上。

        哈馬爾有段時間突然變得狂躁不安,不時會自言自語。過幾天,又沉默不語。有時候,從雜貨店后門進來時雙眼明亮腫脹,臉色灰暗無光。

        身體不舒服,早點回去休息吧。巴克特搓著草繩。完全可以買一些草繩,他覺得沒有顧客時搓草繩很容易打發(fā)時間。這門技藝是母親教給他的。那時,他十一歲。入秋后,割牧草需要大量草繩,買要花錢,自己搓草繩,省下一筆開銷。

        不用,店里暖和,挺好。哈馬爾提著煤桶出門。

        那年夏天,巴克特記得哈馬爾站在雜貨店窗前,透過窗玻璃凝望窗外,棕色長發(fā)垂在身后,不時有風(fēng)從窗外溜進來,揚起她額頭前的發(fā)絲,像在訴說什么心事。一連幾天,她都在窗前站上一會兒。

        哈馬爾請過幾天假,先是去看要好的一位女同學(xué),她們曾住一間宿舍。又去探望從小給她縫制衣服的姨媽,姨媽得知她要去,提前給她縫制一條藍色連衣裙。姨媽執(zhí)意挽留她多住幾天。她感激姨媽的熱情,堅持要回來。還是喜歡待在這里?;貋砗螅f。

        巴克特點點頭,給手里的銅鈴拴一條紅色絲帶。他打算系在哈馬爾那匹馬頸上。

        從雜貨店到哈馬爾的住所,有銅鈴的陪伴,希望能抵擋樹影樣的孤獨。

        晚飯是湯面。許久沒有吃過湯面??磥砻啄鹊男那椴诲e。她把湯面碗放在桌上說,她總在雜貨店,怎么能找到對象呢?

        誰說不是呢,我也在琢磨。巴克特端起飯碗時說。

        要是別的年輕女人,會去城里找事做,畢竟那地方年輕人多。米娜說。

        哈馬爾不是喜歡熱鬧的人。巴克特若有所思地說著,放下飯碗。

        雜貨店旁的樹林,換上金黃色秋裝時,巴克特心里莫名冒出一種恐懼感。

        原本早該到的哈馬爾沒來。巴克特豎著耳朵聽馬蹄和銅鈴聲。過了好一會兒,始終不見動靜。

        巴克特剛準備去提煤時,聽到銅鈴聲。他放下煤桶,跑出店門,朝銅鈴方向望去。飛馳而來的正是哈馬爾和她的馬。

        哈馬爾淚眼婆娑。低頭說,對不起,來晚了。

        到底發(fā)生什么事?巴克特焦急地問。

        “公主”被車砸死了。就在今天早晨。

        你知道,它那么小。我開門時,它跑出去,沒想到發(fā)生這樣的事。哈馬爾說著,又抽泣起來。

        太意外??蓱z的孩子。巴克特眼里透著憂傷說。

        這天,哈馬爾沒再說一句話。靜靜坐在柜臺后的椅子上,低垂著頭,像她是那個罪魁禍首。在懺悔反思。

        有幾次,巴克特想說點什么,嘴巴張開,卻沒說出一個字。覺得說什么都是多余,甚至怕說不好,反倒讓她傷心難過。

        太陽不會在乎你的心情如何,從上午到黃昏,不緊不慢,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運轉(zhuǎn)。不早了,哈馬爾回吧。巴克特看一眼窗外,蛋黃般的太陽慵懶地貼在西邊的天空。

        你送我回去可以嗎?哈馬爾說。聲音細弱冰涼。

        沒問題。巴克特說。語氣堅定,像是鐵錘砸在煤炭上。

        低矮的屋里,一盞昏暗的燈,感覺屋里放進來一層看不清的氣體。隱約能聞到一股腥臊味。那是“公主”留下的痕跡。它沒有離開這間屋子,氣息提醒人,它曾經(jīng)在這里逗留,曾陪伴這個瘦弱孤單的年輕女人。

        哈馬爾步履蹣跚,像被狂風(fēng)掃過的花枝,她坐在床沿,一個勁兒地抹眼淚。巴克特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束手無策。那一刻,他內(nèi)心有股沖動,想把她摟在懷里,像父親摟著女兒那樣,讓她感受到來自他身體的溫暖與安慰??伤荒茏瑑墒纸徊?,不停地按著手背,似乎那手背是她瘦弱的肩膀。

        哦,給你袋餅干。是你喜歡的草莓味,吃一點。說著他從衣服口袋掏出獨立包裝的餅干,起身塞進哈馬爾的手里。

        你推薦這款餅干,教學(xué)點學(xué)生們很歡迎。當(dāng)然艾德力也喜歡吃,每次都讓我給他帶幾塊。巴克特說著,提起桌旁的暖水瓶,給她倒一碗熱水,又放在床頭柜上。

        哈馬爾用手帕捂住雙眼,悲戚地說,一難過,我就想起你。自從博森走后,覺得你是我最可信賴的人。

        我和米娜感激你來幫我們,沒有你,雜貨店也許早關(guān)門了。你知道,一個人沒法干,米娜不方便。我們都離不開你。巴克特語氣有點激動。把雙手搭在腿上。努力讓自己鎮(zhèn)靜。

        哈馬爾白天沒有吃東西,巴克特知道的。孩子,吃點餅干吧。巴克特帶著央求的語調(diào)。

        掰開餅干,哈馬爾一點點送進嘴里。巴克特不安的心總算安穩(wěn)下來。

        你需要好好睡覺,這樣精神才能緩過來。巴克特又給哈馬爾的碗里添半碗熱水。

        我吃完餅干就睡。她拿起手帕擦眼角,又擦臉頰和嘴角。原本圓潤的臉龐,又縮一圈。最多只有他巴掌大小。

        像是一場預(yù)演,一周后是博森的周年祭日。巴克特清楚地記著這個日子。哈馬爾自然不會忘記,那是她一輩子都不能忘記的日子。按說該多陪她一會兒,至少等她睡著后再離開??杀仨氁?。巴克特心里催促自己。

        趕緊回吧,家里人該著急了。哈馬爾從巴克特不安的神情里窺探到什么。也許他們之間心有感應(yīng)。彼此能體諒對方,才會往一處想。

        沒關(guān)系,艾德力在家。巴克特沒有馬上起身,身子往椅背靠一下。不經(jīng)意間,他的眼睛卻向窗外瞟一眼。

        還剩半塊餅干時,巴克特告辭返回。并叮囑她扣好門閂。

        在路上,夜風(fēng)吹得巴克特渾身發(fā)冷。他攏一下衣領(lǐng),想起哈馬爾曾送過他一條圍巾,還沒到戴的時候。此刻他特想圍上那條圍巾。他甚至幻想帶她到幾百公里外的地方去,反正自己還有力氣,反正她還年輕,讓她遠離這個痛苦不堪的地方。幫她開始新的生活。她會有新的伴侶,會生孩子,會成為一個溫順和藹的母親。她的孩子一定會孝順她。

        哦,不住下,怎么跑回來了。巴克特剛邁進黑漆漆的屋里,米娜氣急敗壞地說。

        她還在痛苦中,畢竟是個孩子。巴克特說著,脫下外衣掛在墻上衣帽鉤上。

        第二天上午,巴克特慣常來到雜貨店,哈馬爾也剛到。各自忙碌著自己的事。誰都沒有多說話。但他感到,她悄無聲息地關(guān)注自己。也許她把他當(dāng)成“公主”,不時用愛撫的目光撫摸他幾下。她的馬拴在店后的圍欄里,不時傳來銅鈴清脆的響聲。有那么一二次,他和她同時向后門望去,似乎馬兒站在門口,向她和他搖晃腦袋,讓他們愛撫一下它。

        傍晚關(guān)門時,巴克特飽含深情地對哈馬爾說,別怕,我會照顧你!

        哈馬爾站在雜貨店門口,微笑點點頭。巴克特幫她把垂下來的圍巾放在肩后。

        7

        多年以后,巴克特也不知道自己當(dāng)時怎么想的。一天一年仍是那么長,但許多事情他已經(jīng)記不得了。阿扎提看過哈馬爾幾次,他告訴她,要好好保重身體。不然受傷的不僅是自己,還有父母和妹妹,這種無法修復(fù)和彌合傷痛會一直隱藏在血液里,伴隨終生。

        想到阿扎提在哈馬爾的房里坐到深夜。憤怒和妒忌刺痛巴克特的心臟。他跌入深淵,黏稠的藤條纏繞住他。他心里明知,她對他有種特殊的愛。這完全從她的眼神里可以感受到。那種心痛,真令人難以忍受。他恨不能一鞭子抽死阿扎提。

        哈馬爾,你需要朋友。一天關(guān)門時,巴克特認真地說。

        我有朋友。昨天還給朋友寫信,沒有寄,想給朋友順便寄點蘑菇。哈馬爾滿臉通紅地說。

        我是說,你可以去鎮(zhèn)上玩玩,散散心,那里有舞廳,有電影放映廳,還有卡拉OK廳等,適合你們年輕人消遣的地方。

        哦,鬧哄哄的地方不喜歡。這里平和安靜,覺得安心自在。哈馬爾平靜地說。

        也是那次,巴克特帶著哈馬爾去教學(xué)點木拉提家做客。她還沒有學(xué)會騎馬,她坐在他后面。馬飛奔起來時,她尖叫。他大聲說,抱緊我的腰。她努力伸展胳膊,雙手在他腹部相扣,臉龐緊貼在他的后背。他急促的喘息聲傳遞給她,激活她沉睡的心。她把身子向前靠攏。他猛地抽打馬臀部,馬如離弓的箭,向路的更遠處奔去。

        太陽走了。月亮來了。日子這么過去。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和她不再像過去一樣互動交流。漸漸地,他從她身上,感到一種冰山般的冷漠。他暗自埋怨過她,不懂事的女人,活受罪。但很快,他厭惡自己的這種想法。甚至審問自己,你還是巴克特嗎?你是瘋子嗎,有這樣可恥的念頭。他不敢再看她,她就坐在柜臺后的椅子上。她學(xué)著在鉤織桌布。低頭,專注地盯著手里的鉤針。

        一天,巴克特給牧民送貨回來,發(fā)現(xiàn)她雙眼泛紅,臉頰還留有淚痕,心像滾入山谷里的石頭。她懷念鐘愛的人,那個最心疼她的人。偶爾他回頭,恰巧遇到她的目光時,他突兀復(fù)雜的心安靜下來,想她就在自己身邊,眼神瞬間柔和了。

        一個經(jīng)歷世事滄桑的中年人,巴克特覺得自己不再會被外界什么事攪擾得夜不能寐,可現(xiàn)實擊敗他曾經(jīng)堅守的信心。他開始失眠,整夜失眠。影響到患有嚴重神經(jīng)衰弱的米娜,她脾氣像頭受到驚嚇的母獅,毫無顧忌地吼叫。你不會想半夜去偷人家的東西,這么折騰,還想我早晨起來做飯嗎?

        巴克特去進貨,平生第一次去醫(yī)院開了幫助睡眠的藥。他怕米娜知道,更怕哈馬爾發(fā)現(xiàn)。他將藥片包在紙里,塞進衣服里側(cè)的口袋。

        好點了嗎?哈馬爾。巴克特在關(guān)門時問。

        哈馬爾從雜貨店墻上衣帽鉤上取下外套,默默地穿在身上說,一天又過去了。

        燕子啊,我親愛的燕子啊。

        教學(xué)點門口傳來歌聲。是一個新來的年輕女老師。從背影看極像哈馬爾。巴克特騎馬經(jīng)過時,多看幾眼那個背影,心里默默跟著哼唱起來。

        記得,也是在春天。巴克特給哈馬爾說,你該找個新伴侶。

        你說得對,不是我找,是上天給安排。不是嗎?哈馬爾溫柔地說。一切都是上天安排好的。她說得沒錯。就如同自己遇到米娜。她遇到博森一樣。

        巴克特想起最后一次見哈馬爾時的情景。她跟阿扎提一起來參加親戚兒子的婚禮。她抱著兒子爾肯,順路探望他和米娜。他記得阿扎提說,哈馬爾總跟爾肯在一起,他成了家里多余的人。她稀疏的發(fā)髻蓬松耷在腦后,發(fā)質(zhì)暗淡,灰白夾雜在褐色發(fā)絲中很顯眼。深淺不一的魚尾紋占據(jù)眼角。面容疲憊,雙肩松垮,小腹明顯鼓起來。此時,阿扎提沖她喊一聲,看你像老太太,腰都直不起來。他轉(zhuǎn)向巴克特,說過她不知多少次,讓她挺直腰。真受不了她這幅樣子。

        馕坑里的熱馕馬上好,嘗一下米娜加入堅果粒的烤馕。巴克特說。

        期待你們品嘗后,提出你們的意見,好改進。人,總要嘗試一些新東西。這是艾德力告訴我的。瞧,他長大后,開始教導(dǎo)我了。米娜把輪椅往門口移動一下說。

        阿扎提說,謝謝美意,要走了,畢竟這里到車站還有一段路。他們得早點趕回去,女兒在家里,雖有鄰居照看,還是不放心。女兒讀五年級,不是上課,他們會帶她一起來玩。

        巴克特起身,給爾肯手里塞進一百元錢,說一點心意。哈馬爾謝過他。

        巴克特看著高大的阿扎提,這個曾經(jīng)青澀的男孩早已長成一個大人,一個擁有妻子和兩個孩子的父親。他大概有新的工作,且收入不錯,才在他們面前敢對她發(fā)號施令。如當(dāng)初他對妻子說話的口氣。

        后來,巴克特想,他們一定又回來過,只是他們沒有見他。后來他聽說哈馬爾的父母相繼去世。她再去祭掃過博森的墓嗎?這個疑問跳出來時,有種說不清的哀傷。

        巴克特變賣雜貨店的東西后,用那筆錢買了一輛二手轎車,他載著米娜去更遠的地方。你看起來,如當(dāng)年一樣帥。在車上,米娜說這話時,他不由從倒車鏡里看一眼自己兩鬢斑白的腦袋。

        你坐穩(wěn),路有點顛簸。巴克特手握方向盤說。

        有你,去哪里都不怕。米娜把左手搭在巴克特的右膝蓋上說。

        旅行回來時,艾德力在床上睡著,看樣子剛醒來。怎么還沒有把女朋友帶回來,難道要打一輩子光棍嗎?巴克特說。

        為什么不能一個人生活呢。艾德力氣惱地說著,掀開被子,赤腳跑出去。他不想兒子孤獨度日。他還年輕,沒有體會到一個人日子有多難。

        8

        這天,巴克特準備去鎮(zhèn)上買些東西。自從他的雜貨店關(guān)門后,薩爾曼大阪人生活所需都須去鎮(zhèn)上買。這里通了班車,一周三趟。如果急需物品,得自己開車或者騎摩托車去。

        郵遞員送來包裹。巴克特接過來一看字跡,便知是哈馬爾的筆跡。他沒有馬上打開,抱在懷里,靜靜撫摸著,似乎這是那只可愛的“公主”,迷失多日后,又回來找他。

        進屋,巴克特慢慢坐在炕桌旁,打開包裹。里面是一對帶毛的護膝。并附有一張紙條。原來,哈馬爾淋巴癌住院,已經(jīng)做過手術(shù),恢復(fù)得挺好。半年后又查出乳腺有腫瘤,嚇得她住院最初幾天都睡不著,嘗到失眠的痛苦滋味。幸好乳腺腫瘤是良性腫瘤,并無大礙。她寫道,這兩場病改變了她,在這個世界上,唯有家人和朋友才是重要的。如今父母去世了,唯有丈夫、孩子和遠方的朋友。在紙條最后一行,第一次清晰地寫著:想念遠方的你。

        哈馬爾怎么樣?米娜手里拿著繡了一半的抱枕說。

        巴克特的目光投向敞開的窗戶,云杉在一場春雨后,煥然一新,像一群英姿勃勃的青年精神帥氣,不時傳來喜鵲和山雀的叫聲。多么希望她再回來看看。

        她挺好的。起身把護膝拿給米娜,送給你的,別看春天來了,真正的夏天沒來之前,怕你的膝蓋受涼,讓你戴著它。巴克特平靜地說。

        瞧,這孩子還那么懂事,總惦記著我們,去年寄給你的背心,穿著一個冬天都沒有感冒。米娜說著,眼里泛著亮晶晶的淚花。他知道,妻子心里有傷痛和煩惱,多年的輪椅生活,不省心的艾德力,以及弟弟先于她去世,年邁的父母整日地哀嘆。他知道,她心里理想的人并不是他,是那個參軍去部隊的人。那是薩爾曼大阪第一個軍人。他不知道,她是否依然愛著他。也許他在心里還愛著她。這都不重要。正如自己也從未向她袒露過心里的秘密一樣。直到那天,哈馬爾告訴他,阿扎提向她求婚時,他痛快地說,去吧,祝福你們。

        你還需要什么東西嗎?我開車去鎮(zhèn)上。巴克特問米娜。

        看著給哈馬爾的孩子買點什么寄過去。禮尚往來。別舍不得花錢,我想,再也遇不到她這么好心的人了。米娜的聲音剛落。巴克特說,好的。

        巴克特開車駛出村子時,心里莫名有種失落感。來得很突然。他降下半截車窗,讓風(fēng)吹醒沉醉的心。當(dāng)初自己信誓旦旦向她承諾,別怕,我會照顧你的。時過境遷,倒是她年年寄東西過來,連同問候的紙條一起寄來。不管多少,不管長短,沒有中斷過。自己卻沒有給她寄過一次東西,寫過一次紙條。

        一只蜜蜂不知何時鉆進車里,在巴克特頭頂嗡嗡作響,他揮動左手想把它趕出去。它從他的頭頂飛到方向盤前,迂回反復(fù),沒有離開的打算。嗡嗡聲越發(fā)刺耳響亮。他完全降下車窗,期盼灌進車里的風(fēng),吹走它。它身子晃動幾下,猛地向他右耳撲過來。只那么一下,迅疾從左側(cè)車窗飛出去。他右耳灼燒刺痛。他身子晃動一下,方向跟著搖擺一下。天吶,莫非是哈馬爾的化身,來懲戒我不遵守諾言。蜜蜂一蜇,好像他身上被奪去某種極為重要的東西。一瞬間,這種感覺清晰透徹,不容一點懷疑。

        你給哈馬爾寄了什么東西?;氐郊視r,米娜急切地問。他淡定地說,什么也沒寄。倒是給你訂制一件皮衣,不過要兩周后才能拿貨。

        下次哈馬爾再寄東西來,怎么好意思打開?真是的,不會是老糊涂了吧,巴克特。米娜將削干凈的土豆放進不銹鋼盆里,輪椅移向廚房。

        米娜,你不會離開我,是吧?巴克特坐在炕沿喊道。

        你是不是發(fā)燒,怎么這么說話。米娜說著,擰開水龍頭沖洗土豆。

        低頭,像是給米娜認錯,又像是自省。巴克特覺得多年來對不起妻子,許多丈夫做的事,他沒有做到。他對哈馬爾又深感愧疚,內(nèi)心某個角落,似乎一直擁有她,事實并非如此。也許是自己幻想。沒有哪個人把自己想成這樣的人,一個因人家有安穩(wěn)幸福的生活,而垂頭喪氣的人。這不僅荒唐可笑,更不可饒恕。原諒我,想你能聽到我的心聲。

        我看見艾德力挽著一個年輕的姑娘,看起來挺不錯,改天請姑娘來家做客吧。巴克特走到米娜身旁說。

        這主意不錯,到時候得宰頭羊,把親戚們都請來熱鬧一番。米娜說著,眼睛盯著菜刀,專注切土豆片。菜刀與菜板相遇發(fā)出的聲響,在巴克特聽來,像一首美妙的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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