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艾斌
(江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西 南昌 330022)
社會歷史批評,作為一種批評方式與形態(tài),始終致力于文學與社會生活之間關系的闡釋與建構。其在新時期以來出現了一些頗為重大的變革,較為深刻地揭示出了文學作品的社會歷史維度,利于讀者把握文學中構筑的歷史與社會面相,認識價值十分鮮明。然而,與此同時,社會歷史批評也陷入了一定的理論困境,在后現代社會文化語境中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在變革中求發(fā)展是新時期以來社會歷史批評的重要特征,社會歷史批評的這一在變革中求發(fā)展的推進趨向,也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新時期以來中國文學批評生態(tài)的持續(xù)構建;在當下,重建這一批評方式與形態(tài)成為一種必要。社會歷史批評重建的一個原則性問題就是需要確立真正的馬克思主義立場,它決定著當下社會歷史批評的發(fā)展方向。
從根本上說,社會歷史批評是指主要通過考察文學作品得以產生的社會歷史狀況與條件而評價作品的批評方法,其基本做法是分析、判斷、闡釋和評價作品,必須將之與它賴以產生的歷史語境、時代支撐條件以及作家個人特定的人生經歷、生命感悟與體驗等聯(lián)系起來進行考察和探究。也就是在決定性意義上強調文學與社會生活之間的關系,認為文學是一定的社會歷史的必然產物,它是反映和再現生活的。因而,文學批評的主要任務在于闡釋文學作品形成的社會歷史原因、對社會生活內在發(fā)展的揭示及其社會影響,強調文學作品的價值在根本上就表現為其社會認識價值及相應的歷史意義。由此,我們可以徑直說,社會歷史批評的關節(jié)點在于強調文學與社會歷史之間的聯(lián)系,其核心旨趣即是致力于文學與社會生活之間關系的闡釋與建構。
我們看到,1949年后之后的三十年間,社會歷史批評方法與模式在文藝學界很快確立起了其主導性地位。一方面這與三十年間中國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本情形直接相連,另一方面也與中國文學研究中存在著悠久的社會歷史研究的方法論傳統(tǒng)密切相關;此外,一個更為直接的原因在于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以下簡稱《講話》)在1949年后隨即成為當代中國文學的“共同綱領”。換句話說,《講話》強化了社會歷史批評在那一時期的合法性存在,伴隨著現實主義文學成為這三十年間文學創(chuàng)作的根本原則,社會歷史批評也就越來越受到高度的關注和廣泛的運用。在《講話》中,基于對當時的歷史情形的總體考察和判斷,毛澤東特別強調,文藝一方面從屬于政治,另一方面也反過來給予政治以巨大影響。根據現實需要,他提出了文藝批評的原則性要求,同時它也表現為一種批評方法,即政治標準是第一位的,藝術標準是第二位的。歷史地看,這無疑是具有其合理性的,也確實在實際運用中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和作用。然而,隨著社會狀況的進一步變化,這一歷史時期的社會歷史批評也因為極大地強化了政治因素,而呈現出強調文學的戰(zhàn)斗性、政治性、功利性而輕視文學的藝術性、忽視文學內在規(guī)律等顯著特征,從而實際上成為其時國家政治意識形態(tài)和官方話語的重要組成部分,社會歷史批評漸次變成了單一的政治批評,批評實踐者的主體性嚴重缺失。
新時期以來,社會歷史批評才又開始朝著相對獨立的方向轉換,并在重新審視、反思、實踐與理論建構中,成為一定時期內的主導性的批評模式。十一屆三中全會確立的“實事求是、解放思想”的思想路線與改革開放的基本國策在很大程度上為社會歷史批評提供了自由發(fā)展的空間,這也就是說,相對寬松的政治、社會氛圍為社會歷史批評的轉型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必要的條件。其時,社會歷史批評面臨的第一個挑戰(zhàn),就是擺脫上述的單一的政治批評的束縛,而回應“回歸自身”的吁求。這樣,在20世紀80年代,從理論和實踐上克服把“社會歷史批評”粗暴地變成“政治批評”的簡單化傾向而力圖恢復“社會批評”的本體意義就成為文學理論家和批評家們的共同目標。在這一努力中,文學觀念漸次突破了服務論、工具論、從屬論的偏頗和束縛,于是,在對經典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的持續(xù)探索與思考中,真正的“人”的意識開始覺醒并慢慢壯大,異化問題與人性、人道主義大討論興起,“文學是人學”觀念得以有效確立[1]?;诖?不少批評家致力于尋找和確立新的理論支撐點,“把人的重新發(fā)展和重新肯定貫徹于批評實踐,形成了帶有鮮明的主體意識色彩的社會學批評”[2]500。就這樣,我們看到,社會歷史批評在新時期以來的一個重要轉變即是從客體論的批評向主體論的批評發(fā)生“位移”,它特別注重文學作品所表現的人的內心世界以及與此存在密切聯(lián)系的也是在此基礎之上的人的主體性的建構。幾乎是在同一時期或稍后,又有一些批評家開始自覺地將社會歷史批評向人類整體文化視野拓展,如方克強的《阿Q與丙崽:原始心態(tài)的重塑》(1)方克強的《阿Q與丙崽:原始心態(tài)的重塑》一文刊發(fā)于《文藝理論研究》1986年第5期,第9-17頁。一文,其將作品的分析、闡釋、判斷和評價放置于文學與文化的整體關系之中,努力追溯人類或民族的共同文化形態(tài),以尋找和確認民族世代延續(xù)的母體;再如嚴家炎編選的《論新感覺派小說選》(2)嚴家炎編選的《新感覺派小說選》由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出版。,積極體現出對地域文化和文學關系的思考,通過文學批評挖掘地域性文化動因;而季紅真在《文明與愚昧的沖突——論新時期小說的基本主題》(3)季紅真的《文明與愚昧的沖突——論新時期小說的基本主題》一文刊發(fā)于《中國社會科學》1985年第3期第9-12頁、第4期第151-172頁。這一長文中,則從文化沖突視角切入文學現象,探討新時期開始幾年間小說的精神內涵與創(chuàng)作主題的根本特征及其發(fā)展變化。到了20世紀80年代后期,隨著西方大量文學和文化思潮的引入,社會歷史批評也獲得了更為開放的視野,其用更為寬容、開放的態(tài)度辯證地審視、有選擇性地接納其他形態(tài)的批評理論,并逐漸形成了多元并存的基本格局。換言之,社會歷史批評在諸多方面都有了新的理解和詮釋,并且經過不斷的理論創(chuàng)新使自身更加復雜而多樣化。據此,有研究者將新時期以來的近二十年間的社會歷史批評區(qū)分為三類,即社會—現實型社會歷史批評—這是社會歷史批評家族的“主流”、歷史—思想型社會歷史批評與文化—心理型社會歷史批評[3]281;顯然,這是不無道理的。它也充分地說明,這一時期的社會歷史批評實踐獲得了相當廣闊的生長與發(fā)展空間,這種批評模式對于文學作品的解讀是具有很強的生命力的。
當然,我們也還要看到事物的另外一面。在較大程度上是基于對“文革”時期文學與政治之間過于密切關系的反思,彼時,文學界提出了“純文學”的主張,尤為強調文學的自主性、獨立性。這樣,有人開始走向另一種理論偏頗,認為文學與政治生活、社會生活和現實生活無關。在這一思想文化語境中,批評界出現了一種頗為突出的迷戀西方形式主義批評方法的價值取向,于是,社會歷史批評的有效性在一定程度上遭到質疑。
而且,我們還更應該注意到的是,社會歷史批評本身也存在一定的理論困境,尤其是在簡單化的實際運用中,其局限性就更為明顯。這也就是說,一些批評者在運用社會歷史批評方法時過于關注或傾向于單一地揭示文學作品的社會歷史維度,存在把文學與社會生活之間原本存在的復雜關系簡單化的可能。實際上,很多作品具有超乎時代、歷史、種族之外的意義,它們不可能僅憑借這些因素就能夠得以完整地闡釋,盡管其確實屬于特定的時代,但顯然又具有永恒價值;而且,還有不少作品并不一定具有較為明顯的時代、歷史等意味,比如表現性較強的詩歌、散文等,它們更多的是抒寫創(chuàng)作者即時的審美感悟和體驗,對于這樣的一些對象,社會歷史批評者一般是沒有什么興趣的[4]98。同時,社會歷史批評更多的其實是關注文藝的外在推動力量——文藝產生的語境或者條件,習慣于將作品與其寫作的時代背景、作家生活狀況和有關史實聯(lián)系起來加以探討,而相對忽視作品的藝術形式,甚至漠視藝術作品本體的獨立價值,這樣,文藝作品更為重要的審美價值與意義也就在很大程度上沒能得到應有的關注和重視。并且,正如有研究者所指出的,社會歷史批評賦予文藝作品太重太大的社會功用,就必然使其處于一種尷尬的狀況,其“必須”擔負起“訓導”欣賞者的職責。這樣,欣賞者的自主性、創(chuàng)造性也就不可能得到應有的尊重[5]79?!氨仨殹边@一措辭在這里使用得盡管有些絕對,但這一判斷的總體意思也是明朗的,即是說,如果社會歷史批評賦予文藝作品過重過大的社會功用,其就很可能直接導致文藝欣賞者主體地位的喪失;而且,在此過程中,文藝的特性必然被抹殺,這樣,文藝的目的、內容也就與特定的社會科學的目的、內容別無二致,文學變成了對社會學的“形象圖解”,從而庸俗社會學也就必將泛濫起來。這一教訓,在當代中國文學批評發(fā)展史上也是深刻的。
不可否認,隨著全球化進程的加快,當下中國社會也面臨著一種后現代境況,而在文化藝術領域這一現象表現得尤為明顯。美國后現代理論家詹姆遜對后現代主義文化的特征曾有過幾個“一種”的簡要概括:首先是一種新的淺顯性,“其延伸既表現在當代‘理論’方面,也表現在一種全新的形象或影像文化方面”;其次是一種歷史性的連續(xù)削弱,“既表現在我們與公眾歷史的關系方面,也表現在我們個人暫時性的新形式方面”;再次是一種全新類型的感情基調;“所有這些與整個新技術的深層構成關系,其本身就是關于整個新世界經濟體系的一個形象”[6]158。從這段論述中,我們可以明確,與現代主義相比較,后現代主義文化邏輯的特征之一是深度模式的消失?,F實主義與現代主義作品往往具有深層內涵,或表達對社會傾向性的看法,或傳達對終極價值的渴望,或強化對自我的執(zhí)著,不一而足;然而,后現代主義作品卻把這一切都平面化、淺表化了。后現代主義理論排斥現代主義思想中諸多有影響的深度解釋模式,而“在表面上玩弄能指、對立、文化和符號”[7]296。這也就是說,后現代主義的削平深度模式旨在強制性地消除文化中的表層與深層、現象與本質、能指與所指等之間的對立,否定文本存在所謂的深層意蘊,而只關注和強調能指的無休止滑動[8]241。在詹姆遜的理論研究中,后現代主義文化邏輯的另一個表現是歷史意識的消失。作為一種時間意識的歷史意識,在現代主義那里,主要表現為在承認當下碎片化的同時,企圖通過對過去的回憶以及對未來的希冀建立起生命的連續(xù)性,致力于對歷史事件和時間經驗的探索。而這一時間的連續(xù)性,在后現代主義那里則不復存在,并表現為對歷史意識的無情而徹底的消解。后現代主義對歷史的理解,單純地成了一種形象和幻影,其關注的只有純粹的、 孤立的現在, 以及一連串的能指鏈, 而不再有過去與現在的關聯(lián)和連續(xù)。 隨著歷史的淡化以及深度感、 距離感的普遍消失, 最后導致的, 就是現代主義的時間感轉向了空間感。 現代主義關注歷史傳統(tǒng), 也關注個人記憶,然而, 在后現代主義那里, 個人停留和擁有的只是當下時刻, 他沒有歷史, 即使是歷史本身, 其也只不過是一堆紙而已, 它記錄的是已經確定不存在的事件或時代, 但沒有任何歷史性可言。 我們可以清醒地認識到, 后現代文化實際上解構了藝術的固定邊界和范疇, 而將藝術與技術結合, 使政治生活變成了審美景觀。
隨著以上述“深度模式消失”“歷史意識消解”為特征的后現代社會文化語境的到來,中國的文學與文學批評面臨著一次全方位的轉型。在這一境況中,社會歷史批評無疑遭到了巨大的挑戰(zhàn),在文學領域它又一次無可奈何地走向價值失落。正像我們在前文間接提及的,上一次的失落在根本上是因為思想基礎的變異,導致無論是在理論建設還是批評實踐上都走向了批評的庸俗社會學,解決的途徑主要是期望文學批評回到文學本身;然而,這一次的失落顯然不同,它來自于社會歷史批評的理論基礎受到了后現代主義尤其是解構主義理論的全面而嚴峻的挑戰(zhàn)[9]。這一挑戰(zhàn)在根本上表現為什么呢?應該說是表現在哲學基礎上,后現代主義解構、顛覆了歷史實在性,這樣也就否定了社會歷史批評的傳統(tǒng)的反映論和認識論;輔之于其他力量的推動,其不可避免地從中心滑向邊緣[10]。在傳統(tǒng)的社會歷史批評中,歷史環(huán)境為文學活動提供著最基本的語境。黑格爾就認為,人類的藝術作品都是時代的、民族的、環(huán)境的,它們在特定的歷史之中,也依存于其他的觀念和目的[11]19。車爾尼雪夫斯基也指出,所有藝術作品,都需要將之放置到創(chuàng)造它們的時代與文化之中,否則它們就將是無法理解的[12]105。然而,在當代中國,后現代主義歷史觀的進入在一定程度上卻誘發(fā)了一種頗為突出的淡化歷史、“戲說”歷史、漠視歷史的現象,甚至是出現歷史虛無主義傾向,一部分年輕人缺少對于歷史的尊重和敬畏,甚至還認為并不存在一個所謂的客觀的歷史即“元歷史”。在這樣的認知的驅動下,歷史也就不需要深刻反思,因為其根本就不存在。由此,社會歷史批評也就必然性地喪失了其歷史的向度和批評的坐標。另一方面,我們明白,文學的批判性往往建立在對于啟蒙理性的擁抱和對于真理的捍衛(wèi)上;然而,后現代主義從理論到實踐都在拒絕啟蒙理性和真理,這樣,文學社會批判的根基也就蕩然無存。再者,在傳統(tǒng)的社會歷史批評的觀念中,文學作為一種社會意識形式,其是以語言符號來再現現實生活世界,作品中語言符號的能指與所指具有較為穩(wěn)定的對應關系。而后現代作為一個仿真時代,“則是一個由模型、符碼和控制論所支配的信息與符號時代”[13]132,這也就是說,形象似乎可以與現實無關,它只不過是自身純粹的模擬物的仿像。于是,文學按照生活原有的樣子反映社會現實生活這一觀念失去了正當的思想基礎,傳統(tǒng)的社會歷史批評也就沒有了存在的合法性了。并且,傳統(tǒng)的社會歷史批評還特別強調作品對現實的反映程度,提倡通過典型化方式反映生活的真實;然而,后現代主義文化邏輯否定認識論、反映論,傳統(tǒng)文化語境中的典型人物也不再是它的中心話語,典型環(huán)境被消解,典型事件也缺席,社會歷史批評在后現代語境中普遍性地成為支離破碎的表述,從而必然也無奈地失去了以往的話語權。
可以看出, 在后現代社會文化語境中, 社會歷史批評遭受到的沖擊與挑戰(zhàn)是巨大的, 也是前所未有的; 但是, 作為具有“元方法”意義的社會歷史批評, 對于始終是一定社會歷史產物的文學而言, 無疑依然具有其存在的重要價值。 事實上, 文學與社會生活之間的關系是不可能被抹去的。 美國批評家魏伯·司各特就曾指出,文學永遠保持著與社會的聯(lián)系,社會批評無論是否具有特定的理論,其都一直是文藝批評中的活躍力量[14]66。甚至在更大程度上認同形式主義批評的韋勒克也坦言:不管怎樣,文學始終包含三個方面的問題,也就是作家的社會屬性、作品本身的社會內容及其對社會的作用和影響[15]94。因此,我們可以明確,社會歷史批評作為一種最基本和最主要的文學批評方法,無論是過去、現在還是未來,都是一種必然性的存在;然而,基于其局限性的存在以及在后現代社會文化語境下遭遇到的沖擊和挑戰(zhàn),重建社會歷史批評也就成為一種必要(4)也有研究者持論,要改變當前文學批評面臨的窘境,營構良好的批評生態(tài),就必須使社會歷史批評回歸批評的主流。參見安濤:《社會歷史批評:魂兮歸來》,載《文藝理論與批評》2015年第1期,第107-109頁。。換言之,社會歷史批評需要發(fā)展的活性。
社會歷史批評的重建無疑是一項復雜的工程,在此,我們擇其要者談一個方面的問題,即確立重建的馬克思主義立場。事實上,宏觀來看,馬克思主義理論一直是中國20世紀社會歷史批評的思想基礎;換言之,作為一種中國當代文學批評范式的社會歷史批評,是在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全面而深刻的推進中逐步確立起來的,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中國化必然地包含著社會歷史批評形態(tài)建設與發(fā)展過程中的馬克思主義理論指導的強化。比如,在20世紀60年代出版的三部重要的文學史(5)這三部文學史分別是劉大杰的《中國文學發(fā)展史》(中華書局,1962年)、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中國文學史編寫組編的《中國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與游國恩等主編的《中國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就明確了馬克思主義理論在中國文學研究中的指導地位,標志著當代社會歷史批評的成熟。有研究者這樣指出,這三部文學史從唯物史觀出發(fā),自覺結合特定的時代語境與社會經濟狀況來分析和評價作家作品以及各種文學現象、文學思潮、文學流派,較為深刻地闡發(fā)了文學與社會歷史之間的關系,探討了政治對文學的影響,而且難能可貴的是,其力避庸俗社會學與機械唯物主義,特別強調文化對文學的影響,使文學研究、文學批評深入到了哲學、宗教與道德倫理等層面[16]195。很顯然,這樣的評價是中肯的、合理的,也揭示出了社會歷史批評的基本運思傾向和根本旨趣。
社會歷史批評強調文學的社會性質,這具有充分的學理依據,其合理性是不容置疑的,但如果執(zhí)拗地單一強調這一點,其局限性也就必然地會顯露出來。1859年,恩格斯在評價斐迪南·拉薩爾的悲劇《濟金根》時明確地提出了著名的“美學觀點和史學觀點”的批評原則,并稱之為“非常高的、即最高的標準”[17]443。在這里,美學觀點和史學觀點是辯證統(tǒng)一的。無疑,這是一種大批評觀,表現出一種宏觀視角。一方面堅持對文藝作品進行審美評價,又堅持開展與之相適應的社會、歷史、哲學、道德乃至于政治等分析;另一方面主張從文藝作品產生的時代、種族、環(huán)境、風俗等一般文化狀況出發(fā)進行考察,又主張從社會結構、社會存在的角度對作品予以分析、判斷和評價。這樣,也就形成了一個審視、評價文藝作品的闊大而又立體的視野[18]284。然而,在長期的批評實踐中,一般來說,批評者們善于運用的往往只是其中的“史學觀點”,甚至由于各種原因,尤其是政治因素、世俗功利因素,真正意義上的馬克思主義的“史學觀點”也未必得到了徹底的貫徹,相應地,“美學觀點”被漠視。別林斯基說得好:歷史的批評固然必要,但同時也必須關注文藝本身的美學要求;事實上,對文藝作品進行美學判斷和評價,應該是批評家的首要工作[19]261-262。王元驤先生也曾經明確地提到,在文學批評中,承認并肯定文學與政治和道德的聯(lián)系是必要的,然而,這種承認和肯定必須建立在批評家對文藝自身的審美性予以充分確認的基礎之上,文學的社會作用只能通過其自身來得以實現[20]72。這之中蘊含著一種深刻的辯證法,它意味著在開展具體的文學批評實踐時,倘若無視文學的審美性質,那么,所謂的社會性、歷史化批評也是不可能的。確實,我們在強調文學批評的“社會觀點和歷史觀點”的同時,也應該“按照美的規(guī)律”[21]57來評價作品,這也就是說,我們必須確立和堅持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立場,正確處理美學批評和歷史批評二者之間的關系,如是,社會歷史批評方可獲得其更為闊大的發(fā)展空間。而且,在這里我們還必須認識到的是,對馬克思創(chuàng)立的唯物史觀的基本理解,也決定著我們如何從馬克思主義立場出發(fā)來開展真正意義上的文學批評實踐。唯物史觀視野下的文學批評并不只是一種“結構分析”模式與方法,其真正的理論著眼點是確認和強調人的發(fā)展[22],這也就要求我們在馬克思主義理論指導下開展社會歷史批評實踐,必須基于馬克思的人學理論關注現實生活中的人的發(fā)展問題。
這樣,我們也就愈加明確地意識到,對于確立真正的馬克思主義立場重建社會歷史批評這一問題的理解,在最為深層的意義上是有賴于我們對馬克思主義理論形成更具根本性的深刻認識。我們知道,馬克思主義的首要觀點是關于實踐的理論闡述,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基石就是馬克思的實踐觀。甚至可以說,期望全面、科學、完整地把握與理解馬克思主義的理論體系,其前提和關鍵是要對馬克思的實踐觀予以正確解讀。馬克思持論,實踐,作為人類有目的地改造世界的感性物質活動,是社會的產物,也是歷史的活動,其在本質上是社會歷史的實踐,具有社會性,人類的全部歷史就是由其實踐活動構成的。實踐活動——其價值訴求表現為真善美的統(tǒng)一——是人所特有的生存生活方式,人類的存在與發(fā)展是以其為基礎的;換言之,人自身包括人的認識都是在實踐的基礎上產生和發(fā)展的。并且,人類通過社會實踐在改變世界的同時也在創(chuàng)造世界,只有通過人類的實踐活動,才能形成自然世界與屬人世界——在很大意義上,指的是“人化的自然”——的統(tǒng)一,從而建構人類世界,最終實現生存論意義上的生命自由。實踐是認識的基礎,正如列寧所指出的,生活、實踐的觀點,是認識論的首要的和基本的觀點[23]144。這也就是說,沒有實踐就不可能有認識,不深度理解實踐也就不可能正確理解認識。實踐也是認識的目的,實踐更是檢驗認識的真理性的最終標準。馬克思主義以前的唯物主義,離開人的社會性與人的歷史發(fā)展,不能正確理解認識對實踐的依賴關系,不能從革命能動的反映論去辯證地理解人的認識運動,因而也就無法科學地說明和闡述人的認識問題。文學中的機械反映論,包括社會歷史批評發(fā)展史上的機械反映論也是如此。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堅持反映論原理,并且在此基礎上把實踐觀點提到最優(yōu)先的地位,從而使得反映論原理和實踐觀點、唯物主義和辯證法有效地結合起來,這樣,最終也就真正科學地揭示了認識的發(fā)生及其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因此也才真正使得認識的能動性確立在科學的基礎之上。馬克思主義認為,“存在”與“思維”“意識”是相對的,它與“物質”同義,指獨立于意識之外的客觀存在,存在和意識的關系是哲學的基本問題。我們知道,哲學基本問題與認識論的關系十分密切,它是研究認識論的基本前提和出發(fā)點。上述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的確立即基于馬克思主義對哲學基本問題的科學認定。由此,我們可以確認,在馬克思主義理論視域中,探討認識論問題,不可能脫離實踐論與存在論,它們是一體化的。在這一對實踐重要性的認識及堅持馬克思主義認識論、存在論的基礎上,重建社會歷史批評,需要把批評作為一個實踐過程,一個具有物質與精神雙重意義的實踐過程。進而,在具體的批評實踐中,在馬克思主義理論視野下,做到對社會歷史批評的深刻認識和理解,即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局限于簡單描述、揭示文學作品及相關文學現象、思潮、運動等得以產生的社會歷史語境,而是更意味著對文學“背后”的社會結構的深度分析以及對于現實生活中的人的發(fā)展的期待而引申出變革現實的革命性結論。變革現實是馬克思思想訴求的一個根本性維度[24]63-64。就像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最后一條中所持論的,人類活動的目的,就在于改造世界。而且,我們注意到,摒棄原來的客體中心論,現代哲學越來越關注主體問題,這樣的哲學轉變給文學批評的變化帶來了重要的推動力量,其不再停留于單純地揭示作品反映社會生活的廣度和深度,而是更為著重強調人對世界的審美把握的主體性、創(chuàng)造性以及審美活動中主客體之間的雙向互逆性[25]。由此,我們進一步推論,可以明白,揚棄建立在單一化的認識論、反映論基礎上的社會歷史批評也就成了一種必然,我們需要改造社會歷史批評的哲學基礎從而有效地確立其面向時代的開放性;如是,尋求社會歷史批評哲學基礎的變更,即從單一化的認識論、反映論走向馬克思主義的認識論、實踐論與存在論的統(tǒng)一——這種統(tǒng)一基于鮮明的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立場——就成為我們當下的一項極為重要的工作。
我們需要認識到,確立真正的科學、合理且與時俱進的馬克思主義立場是新時代社會歷史批評重建中的一個根本性問題,對其的重視在一定程度上能使社會歷史批評順應時代和文學發(fā)展的客觀要求,在這個“理論之后”或者也可以說充斥理論碎片的時代進行一種必要的建構性整合——比如說提出和確證唯物史觀視野下的社會歷史批評話語甚至是話語體系,從而有力地發(fā)揮其規(guī)范、引導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理論研究的功能,使文學與文學批評重返或進入一種有序狀態(tài)、和諧生態(tài)。當然,筆者在這里更多的還只是提出這個問題,對于它的真正解答還需要學界的共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