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松欽，劉可文

（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貴州貴陽 550025）

作為首個摘獲魯迅文學獎的貴州作家，肖江虹的作品聚焦貴州山地的獨特風俗，他將貴州特殊的風俗世界深情地融入到作品。從《百鳥朝鳳》和《家譜》，到《喊魂》和《當大事》，再到“民俗三部曲”，民俗書寫逐漸成為肖江虹文學創(chuàng)作的風向標。肖江虹憑借《百鳥朝鳳》走進文壇，2009 年《百鳥朝鳳》改編為同名電影后讓貴州這位青年作家在文壇出名，因此，大量的文學評論圍繞肖江虹《百鳥朝鳳》中的民俗研究、電影改編以及敘事張力等方面展開。關于《百鳥朝鳳》中民俗消亡的原因，學界也都一致從宏觀上歸因于社會的發(fā)展和現(xiàn)代化的沖擊，認為這是傳統(tǒng)和現(xiàn)實相抗爭的結果。但是從接受美學的角度來說，《百鳥朝鳳》想要闡明的是：傳統(tǒng)技藝的消亡是“接受”缺席的結果。在考量民俗傳承問題的時候，首要思考的是傳承的必要性，現(xiàn)在是否還有人愿意聽嗩吶、還有人愿意傳承民俗，如果沒有，那么傳統(tǒng)技藝的消亡便是新時代的生活常態(tài)。

一、《百鳥朝鳳》中“接受”的缺席

小說《百鳥朝鳳》聚焦貴州省修文縣農(nóng)村一支民間嗩吶樂班的發(fā)展際遇，以前半段的“傳”與后半段的“承”共同見證嗩吶逐漸消亡的過程。主人公游天鳴從11 歲開始學習嗩吶到28 歲嗩吶班徹底解散，17年的時間，由于“接受”的逐漸缺席，嗩吶這一傳統(tǒng)民間技藝從中心走向了邊緣，慢慢地淡出了人們的視野。因此，嗩吶作為一門表演藝術，在社會語境中缺少接受者的期待和接受語境，其消亡就成為必然。

（一）接受語境的缺席 從人類學的視角看，表演理論強調(diào)對表演語境的關注，美國民俗學家鮑曼認為口頭表演是一種交流模式，它強調(diào)觀眾的參與性，并重視特定文化背景下交流的情景化語境。嗩吶作為一種口頭表演藝術，在相關的語境中發(fā)生，并傳達著與該語境相關的意義。嗩吶的表演語境主要由外在的自然環(huán)境和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組成。

在《百鳥朝鳳》中，嗩吶是肖江虹安排的一個象征符號，這個象征符號作為敘事主體存在，社會環(huán)境主要為它服務。肖江虹將自然景物的盛衰與嗩吶的興亡相勾連，達到景與人事的完美融合。在嗩吶班“傳聲”那天，無雙鎮(zhèn)的自然環(huán)境開始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皞髀暋蹦翘熘?，“柔軟的河灣”“堅實的山丘”“裊裊的炊煙”共同勾勒著無雙鎮(zhèn)的詩意與美好。但是，隨著嗩吶逐漸淡出鄉(xiāng)村的舞臺，“天邊的冷月”“冬天的寒風”等意象頻繁地出現(xiàn)在文本中，給游天鳴帶來了沉重的心理焦慮，成為作者抒發(fā)悲情的載體。“猝然而至的交接像一場成人禮，從那天起，我眼里的水莊褪去了一貫的溫潤，一草一木都冰冷了，那些整日滑上滑下的石頭也變得尖銳而鋒利。”[1](P37)外在環(huán)境的變化牽扯著游天鳴內(nèi)心的變化，游天鳴的心里開始為嗩吶的未來擔憂，無雙鎮(zhèn)的人們也開始將目光從嗩吶身上轉移，游天鳴內(nèi)心對于嗩吶的“期待失落”逐漸浮出水面。

游家班成立后共出了三次活，從這三次出活的“接受”來看，受眾的“期待失落”越來越明顯?！靶≌f的沉重與其說來自人物的命運，不如說來自正在被消解的鄉(xiāng)村歷史傳統(tǒng)與文化，包括它們所賴以生存的社會環(huán)境與自然環(huán)境?！盵2]肖江虹將嗩吶藝術的逐漸消亡看作是一場“雨的預謀”，游家班的第一次出演的時候，天氣是“烏云密布的，太陽帶暈”，第二次出演天氣是“干旱，月亮帶暈”；第三次的天氣則是“一場連綿不絕的細雨了”。[1](P46)從烏云到細雨，從太陽到月亮，無雙鎮(zhèn)的嗩吶和天氣一樣慢慢地走向了沉重和衰亡。民俗表演的情境語境通常和物質(zhì)的場景因素相連接，物質(zhì)對無雙鎮(zhèn)的入侵加快了嗩吶接受語境的變化。游天鳴與師兄弟們接的第一單活是毛長生家，毛長生是水莊第一個穿牛仔褲和夾克的人。在葬禮上，水莊的毛長生出手非常闊綽，不僅大魚大肉地招待樂師們，結束的時候還給他們?nèi)撕芏噱X?！氨娐曅鷩W”的現(xiàn)代化生活方式消解著人們的理性精神，當游天鳴和嗩吶班子第二次接活時，游天鳴的內(nèi)心愈加惶恐。碩大的院子，沒有人將目光聚焦嗩吶，一支西洋樂隊將無雙鎮(zhèn)村民的魂全部勾走了。第三次出活的時候，游天鳴眼前一黑，倏然將“百鳥朝鳳”這首曲子忘了，焦三爺用沉重的膝蓋折斷了那把專吹“百鳥朝鳳”的嗩吶，也就是從那一刻起，嗩吶藝術的接受語境永遠地消逝了。從擔憂到惶恐、再到眼前一黑，游天鳴心理上的變化折射了嗩吶的最終命運。作者肖江虹用嗩吶連綴的是整個傳統(tǒng)社會和價值世界，這個世界的結構在現(xiàn)代社會的沖擊之下悄然發(fā)生了變化，西洋樂器的音符“攪亂了某種既定的秩序，每個人的心底都有一些莫名的東西在暗暗涌動著，像夜晚廚房木盆里那團攪和完畢的面團，正悄悄地發(fā)生著一些不為人知的變化?！盵1](P48)無雙鎮(zhèn)的村民以前對嗩吶有多期待和熱愛，現(xiàn)在就有多么疏離和陌生，正如尼爾·波茲曼在《娛樂至死》中所說：“真正毀掉我們的，恰恰是我們無比熱愛的東西?！盵3]

（二）觀眾審美的缺席 嗩吶作為一門表演藝術，“它召喚觀眾將自己的經(jīng)驗融入作品中來，在交互對話中生成審美的意境，達成作品意義的塑造?！盵5]嗩吶表演既是一種交流方式，也是一個展示的過程，參與到嗩吶演奏過程的受眾也是創(chuàng)作中的一環(huán)。因此，表演的基本要素，即參與者、表演者和觀眾缺一不可。缺失了觀眾的參與，嗩吶這門傳統(tǒng)技藝自然就會走向消亡。

嗩吶藝術作為中華多元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在一定群體成員生活中，最基礎的，也是極重要的一種文化。因為世上沒有比民俗文化，更為廣泛地緊貼群眾生活、滲透群眾生活的文化現(xiàn)象了?！盵4](P218)在這個群體社會中，人們擁有的交流資源不同，受到的知識熏陶和現(xiàn)代化沖擊的程度也不一樣，社會關系和社會生活得不到統(tǒng)一和實現(xiàn)，觀眾就會逐漸逃離這個有一定距離感的民俗表演。表演的框架要求表演者和觀眾有共同的說話方式、知識和才能，否則，表演就成為無本之源。在《百鳥朝鳳》中，接受者年齡的斷層給西洋樂器和傳統(tǒng)嗩吶之間的對照提供了事實性依據(jù)。在游家班第二次出活的時候，西洋的吉他和流行歌曲引起了木莊年輕人情感上的共鳴，當樂隊“唱到自己熟悉的曲子時還情不自禁地跟著哼哼。”[1](P50)而上了年紀的老人則將憤怒掛在了臉上，為靈堂里的逝者抱不平。對于那個阿婆來說，在逝者的葬禮上呈現(xiàn)出這番熱鬧非凡的場景是不合時宜的，這是對逝者的不尊。但是對于接受了新時代潮流的年輕人來說，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因此，當社會上大部分人的審美發(fā)生變化，并且在同一個社區(qū)中人的交流資源和審美認知產(chǎn)生差異的時候，社會關系和社會生活就不會均衡地發(fā)展。這樣看來，由于交流資源的差異，表演者和觀眾的審美觀念和共情節(jié)點不同，那些觸碰不到心靈和抵達不了內(nèi)心的聲音，人們就不愿與之共情，這時候，“接受”的缺席就成為必然。

關注表演藝術中接受主體的變化，我們可能會找到人類社會何以達成的原因。將《百鳥朝鳳》中“接受”的缺席進行橫向研究，我們能從中窺見到無雙鎮(zhèn)社會結構和生活方式的變化。游家班第一次出活是四臺嗩吶，正式出演的前一天晚上還有預演，寨鄰將游天鳴家的院子塞得滿滿的，鄉(xiāng)親們都在關心和談論著這次盛大的儀式；第二次出活的時候，游家班出活的是八臺嗩吶，但是這遠盛于四臺的表演不僅沒有預演，連觀眾的視聽都從嗩吶身上移開了?！皬奈覀冞M馬家大院起，好像就沒有人關注過這幾支嗚嗚啦啦的嗩吶?！盵1](P43)盡管大師兄將兩個眼珠子都要吹出來了，院子里也沒有人將目光轉向這支凋零的隊伍。但是嗩吶作為一種交流模式，“在這種模式中，表演者要對觀眾承擔展示自己交流技巧的責任。”[5]所以游天鳴和師兄們繼續(xù)瞪大了眼睛吹，向空蕩的肚子里灌了一大瓶燒酒，將腮幫子高鼓，游家班的樂師們試圖用這樣的方式使交流的相關技巧和效果得到觀眾的品評。但是他們沒想到，賣力的嗚嗚啦啦換來的只是滿眼的鄙夷和不屑，就連游天鳴也沒想到，這次的沖擊會來得如此迅猛和強烈。

二、“接受缺席”后民俗的自然消亡

（一）傳統(tǒng)文化變成一紙遺產(chǎn) 傳統(tǒng)文化是一個國家歷史的見證，是國家文化的深厚積淀。嗩吶作為一種波斯樂器，在唐代通過西域傳入中原。在元代，嗩吶在官方的推動下流布于中國全境，隨著“王化進程”和全國各地的移民流入貴州，并在各族群間流傳開來，在各種婚喪嫁娶儀式上被吹奏。《百鳥朝鳳》中的嗩吶是喪葬場合的專屬，吹嗩吶這種傳之久遠的民間藝術，已超越了娛樂化的作用，其深刻意義是它在葬禮上對遠行故者的一種人生評價——道德平庸者只吹兩臺，中等的吹四臺，上等者吹八臺，只有德高望重者才有資格吹“百鳥朝鳳”。

《百鳥朝鳳》曲譜扉頁上的幾句話生動地顯示了這首曲子承受者的品行和權威，“《百鳥朝鳳》，上組諸般授技之最，只傳次代掌事，乃大哀之樂，非德高者弗能受也?！盵1](P60)綜觀整篇文章，游家班一共出了三次活，其間有逝者的孝子請嗩吶班吹“百鳥朝鳳”，但是都被拒絕了，只有火莊的竇老支書才是有資格承受這首曲子的人?；鹎f相對水莊和土莊來說，“火莊一直落在后面，房屋還多是拉拉雜雜的茅草屋，道路也沒有其他幾個莊子來的寬敞。”[1](P59)火莊的村民賣的雞蛋貨真價實，價格和質(zhì)量都符合市場價值，成為整個無雙鎮(zhèn)信賴的對象。誠懇淳樸的火莊孕育出了德高望重的老支書，竇老支書“去過朝鮮，剿過匪，帶領火莊人修路被石頭壓斷過四根肋骨?！盵1](P59)在竇老支書的葬禮上，寨鄰們擠滿了竇老支書家的院子，滿懷期待地等著“百鳥朝鳳”的響起?？墒?，這門傳統(tǒng)的表演藝術卻被無雙鎮(zhèn)唯一的傳承者忘卻了，游天鳴的忘卻讓無雙鎮(zhèn)這個古老的傳統(tǒng)以一種非常丑陋的形式完結了。連綿不絕的群山被突如其來的沉默撕得粉碎，村長帶著省里面派下來挖掘和收集民俗文化的工作人員，想聽一場完整的嗩吶表演，但是二師兄的中指斷了吹不了嗩吶，嗩吶在四師兄的手中也只悶哼了一聲就結束了。《保護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公約》將“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定義為口頭傳統(tǒng)和表現(xiàn)形式，包括作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媒介的語言、表演藝術、社會實踐和意識節(jié)日等，作為口頭表演藝術的嗩吶，最終由活生生的表演藝術變成了冷冰冰的一紙遺產(chǎn)。

（二）口頭表演走向僵化文本 表演在本質(zhì)上可被視為和界定為一種交流方式，它要求通過表演自身來研究口頭藝術。相較于通過文本來探究口頭交流本質(zhì)來說，人們在特定的語境中，依賴一定的表演進行交流更有意義?！栋嬴B朝鳳》中的嗩吶在文中既是指民族音樂這一實體，也是對民族精神和文化價值的虛指。這個眾望所歸、最出名、最受人尊敬的“百鳥朝鳳”，最后卻變成了嗩吶班子的葬歌，從活生生的口頭表演藝術變成了失語的固化文本。演奏“百鳥朝鳳”需要表演者、參與者和觀眾的有效互動，“百鳥朝鳳”的傳承者，也就是吹奏這首曲子的人因為次代傳承而顯得非常稀罕，能夠吹上“百鳥朝鳳”則被視為祖上的一種榮耀。因此，在某種程度上來說，“百鳥朝鳳”這首曲子的表演者與接受這首曲子的逝者具有同等的地位?！鞍嬴B朝鳳”的權威性和罕見性讓它在無雙鎮(zhèn)村民的心中鍍上了一層珍稀的光環(huán)，寨鄰觀眾的傾聽以及對此次吹奏的品評共同構成了“百鳥朝鳳”這一完整的表演結構。游天鳴第一次和師傅去金莊出活的時候：“一直在院子里勞作的人群過來了，沒有人說話，目光全在師傅的一支嗩吶上。漸漸有了哭聲，哭聲是幾個孝子發(fā)出來的。沒多久，哭聲變得宏大了，悲傷像傳染似的，在一個院子里彌漫開來，那些和死者有關的、無關的人，都被師傅的一支嗩吶吹得淚流滿面。”[1](P24)現(xiàn)在“百鳥朝鳳”的“接受”的缺失，這一完整的表演秩序被打破，于是，嗩吶這一表演藝術從此就成為一堆文字組成的一串概念。從文學人類學的角度來看，當表演由口頭變?yōu)槲谋敬嬖谝院?，“文本自身成了分析的基本單位和討論的出發(fā)點?！盵5](P7)后世嗩吶的研究者通過被抽象化了的文本來探究以口頭交流為主要屬性的嗩吶表演，在文學人類學家看來，這無疑是一種退步，這并非是嗩吶表演的直接產(chǎn)物，而是另外一種交流模式的呈現(xiàn)。

三、“缺席的在場”：游本盛的堅守和付出

中華五千年的文化孕育出了多種多樣的文化個性，在每一種文化的背后，都有一段可歌可泣的歷程，或是多年沉淀的文化底蘊。就嗩吶而言，它已經(jīng)在華夏大地傳承了數(shù)百年，成為那個時代人們勞作與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社會潮流的發(fā)展必然會給這些傳統(tǒng)技藝帶來一定的沖擊，因為接受這些新事物的主體，他們也出生在新時代，在心理和情感上更能夠與新興的事物產(chǎn)生共鳴。正如新事物、新思想終究會取代陳舊的習俗，成為下一個時代的引領一般。誠然這個時期會有一批堅守的藝人，他們?yōu)榱瞬回撉叭说膰谕?，歷經(jīng)苦難，苦苦堅守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精神并誠懇地付諸行動，《百鳥朝鳳》中的游本盛就是作者要著力表現(xiàn)的這樣一個人。他的人生故事是暗藏在小說中的一條或明或隱的線，雖說作者對這個人物的著墨不多，看似可有可無，實則關鍵，成為小說“缺席的在場”者。

（一）在代際敘事中傳承嗩吶藝術 肖江虹說：“我真正要寫的，既不是德高望重的焦師傅，也不是一力傳承的游天鳴，而是一輩子沒吹上嗩吶的父親游本盛?！盵6]顯然，《百鳥朝鳳》最突出的人物是父親游本盛，游本盛是中國式父母的生動縮影，他的身上有著農(nóng)民的局限性，雖然小時候沒有當上嗩吶匠，但他將自己未實現(xiàn)的夢想寄托在兒子游天鳴的身上，于是代際敘事在《百鳥朝鳳》中展開，貫穿了整個故事的發(fā)展脈絡，小說的前半部分是“傳”，后半部分則是“承”，這兩個階段都有游本盛對兒子的期待和希望，他希望兒子將“百鳥朝鳳”傳承下去，將無雙鎮(zhèn)真正的嗩吶班子傳承下去。小說緊扣個人體驗和家族情感，將家族的代際傳承在游本盛父子身上呈現(xiàn)出來，給予讀者一定的溫情。

在《百鳥朝鳳》中，游天鳴小學時經(jīng)常逃課導致成績不佳，當老師向游天鳴的父親反映情況后，他的父親竟然對此滿不在乎，因為他要讓兒子成為鄉(xiāng)村的嗩吶匠，這才是他對游天鳴的期望和打算。游本盛是小說中對嗩吶抱有最高熱情的人，但他卻是一生都與嗩吶無緣的人。游本盛自己沒有當上嗩吶匠，一心要送兒子去學嗩吶，他將自己沒有實現(xiàn)的理想寄托在了兒子身上。從送兒子游天鳴去學習嗩吶，到焦師傅“傳聲”游家班成立，再到游家班徹底散伙，這個從泥土里長出來的農(nóng)民都未缺席，甚至希望在自己的葬禮上能夠聽到四臺的嗩吶，“對于水莊的游本盛來說，沒有嗩吶的葬禮是不可想象的?！盵1](P66)在嗩吶面臨著絕境之時，游本盛感到十分怨怒，于是他將這種怨怒轉化為對兒子的責備。在游家班散了之后，游本盛的心中還沒有真正放棄對嗩吶的敬意，所以游本盛把自己治病的錢給了游天鳴，希望游天鳴能夠再次將嗩吶班組合在一起，將嗩吶這門技藝傳承下去，但是他最后的希望在師傅和師兄們的現(xiàn)代化心境中成為了泡影。小說的后半部分，游天鳴的父親就像深秋的落葉逐漸腐爛。水莊的冬天不像往常一樣下雪，反而下起了冰。稻谷返青后遭遇干旱，莊稼都爛在了地里。故事的結尾，游本盛也沒了卻一生的心愿，他的葬禮沒有四臺的嗩吶，只有呼嘯的風在送終。這個從泥地里鉆出來的農(nóng)民，生前還沒來得及聽兒子吹“百鳥朝鳳”就又鉆進了泥土。

（二）在代際傳承中堅守匠心精神 游本盛是作者在小說中著力塑造的一個人物。首先，游本盛是“百鳥朝鳳”唯一的受者和聽眾，是他死后游天鳴在他的墳頭為他吹的；其次，游家班解散之后在火莊和水莊成立的嗩吶班子在游本盛看來都是不正宗的，他只認水莊游家班的嗩吶。小說最后部分，民俗文化的工作人員來到游天鳴家做調(diào)查時也坦然“我們聽過了，他們那個嚴格說起來還不能算純正的嗩吶。”[1](P70)由此看來，這位扎根在水莊一輩子的男人，有著對嗩吶深厚的熱愛和了解。焦三爺在游天鳴忘記“百鳥朝鳳”后就放棄了掙扎，到城市后在師兄的廠當了保安，在“接受”的缺席之下，焦師傅的放棄是當代社會生活的常態(tài)。但是游本盛的這份堅守卻是至死不渝的，他畢生都在維護和堅守著嗩吶這門傳統(tǒng)技藝，這是一種匠心，一種精神。正如作者肖江虹所說的，在匠心和匠氣面前，不論是文學創(chuàng)作還是傳統(tǒng)技藝表演，需要的都是一顆匠心?！栋嬴B朝鳳》中嗩吶藝術的挽歌，也是一曲唱給堅守藝術文化和理想人的熱烈贊歌，是唱給游本盛最真切的贊歌。

在鄉(xiāng)村文明與都市文化碰撞的過程中，家族宗法制和等級倫理觀念下產(chǎn)生的“權力意志并沒有妥協(xié)和再造”。[7]肖江虹曾在“2018 紹興文學周第五屆青年作家、批評家主題峰會”上表達自己對民俗的看法：“那天我在全國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會議上發(fā)言講了一個老嗩吶匠，我覺得他完全是哲學家出來的，我問他，你嗩吶也不吹了，有一天你的嗩吶肯定不在了，你死了這些東西就消失了，怎么處理？然后他說，嗩吶可以沒有，但是曲子是死不掉的，這個調(diào)子是在的?！盵8]外在的凋敝始終動搖不了人心和人性中兼顧的東西，善意和倫理依然存在。小說是以一位乞丐吹奏《百鳥朝鳳》結束，“百鳥朝鳳”的結局是悲涼的，但也能從中窺見出幾絲希望，底層的人民也在堅守嗩吶這門傳統(tǒng)技藝。民俗的核心是人類的精神世界，而肖江虹正是用關懷人類精神的情懷對傳統(tǒng)民俗進行再造，讓其小說中的民俗傳遞出與人類精神的共通之處。當前這個信息超速發(fā)展的時代，豐富的社會生活給予文學創(chuàng)作很大的自由度，但在書寫生命的過程中，藝術創(chuàng)作都應該是有溫度的，藝術創(chuàng)作的溫度應該體現(xiàn)在對于社會的寬容以及對這個世界、對藝術的敬畏之心。在敬畏心、敬人與自然的關系等消失之前，新的事物就誕生了，這種精神的東西會附著到下一個即將誕生或已經(jīng)誕生的載體上，這是人類歷史滾滾向前的發(fā)展實質(zhì)。傳統(tǒng)文化因其超強的生命力，即使形式不斷消逝，但精神層面的氣質(zhì)會附著延續(xù)到其他事物上，一直留存下去。小說里嗩吶消失了，但它的內(nèi)核——傳統(tǒng)文化精神層面的東西一直都在，并且在未來以另外一種形式存在，最后都會依附于人與人的關系中，將傳統(tǒng)文化代代相傳。

結語

肖江虹通過《百鳥朝鳳》表達了對傳統(tǒng)民俗藝術現(xiàn)狀與前景的思考，從接受美學的角度來看，嗩吶作為一門表演藝術，在“接受語境”和“接受主體”缺席后，嗩吶的消亡屬于生活的自然常態(tài)。觀眾和讀者都是新時代的“產(chǎn)物”，新興的東西更能引起“接受”的共鳴。消亡后的傳統(tǒng)技藝變成了一紙遺產(chǎn)，由生動的口頭表演藝術變成了僵化的文本，失去了其表演的生機與活力。在肖江虹看來，嗩吶這一民間傳統(tǒng)技藝雖然消亡了，但是精神層面的傳統(tǒng)是很難被消滅的，它會以另外一種方式存在于人們的意識中，成為“缺席的在場”，一直留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