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宜萱

一 失語的神話

提及葉芝，就不能不提及“愛爾蘭性”——作為20世紀(jì)愛爾蘭文藝復(fù)興運動的領(lǐng)導(dǎo)人，葉芝的風(fēng)格在柔美浪漫的象征主義色彩之外，兼具神秘與夢幻，創(chuàng)作了許多與愛爾蘭神話傳說相關(guān)的作品；而對愛爾蘭社會的關(guān)注，又使得他逐漸趨向?qū)ΜF(xiàn)實的反思，用貴族的理想觀點去觀照愛爾蘭民族主義革命與愛爾蘭人民。

葉芝終其一生著述頗豐，《當(dāng)你老了》、《駛向拜占庭》等詩作更是為中國讀者所耳熟能詳；然而，想要更全面地解讀葉芝，僅從詩歌層面是遠遠不夠的。葉芝戲劇創(chuàng)作的成就似乎長久以來都被其詩歌的光芒所掩蓋，這使得其戲劇作品不僅在國內(nèi)的譯介較為滯后，研究上更是常常淪為對其詩歌研究的附庸與參照。實則葉芝的戲劇創(chuàng)作十分豐富，在海外享有盛譽，極具影響，其成就足可與詩歌平分秋色。或是因為其劇作受神秘主義美學(xué)和象征主義的影響，又或是因為其中含括了大量中國讀者并不十分熟悉的愛爾蘭民族神話與傳說，相關(guān)的譯介與研究寥寥可數(shù)。

《伊美爾唯一的嫉妒》(下文簡稱為《伊》)寫于1919年，時值葉芝創(chuàng)作生涯中的一個重要轉(zhuǎn)折點，是其作品從浪漫走向現(xiàn)實，情感、思想都漸漸臻于圓熟的重要年份。在這一部取材于凱爾特神話的詩劇中，葉芝將觀看史詩的視點轉(zhuǎn)投于英雄庫可蘭的妻子伊美爾身上，藉由一個英雄死亡而后復(fù)活的故事，重新審視了愛爾蘭民族主義政治運動的意義，更深入地在剖析與自我剖析中探討崇高與神圣。然而，這樣一部思想內(nèi)涵如此深刻的詩劇卻在長達百年的時間里都未曾被譯為中文，為廣大的中國讀者所接受，不可說不為一種遺憾。盡管在創(chuàng)作《伊》之前，葉芝也曾發(fā)表過帶有蓋爾語傳統(tǒng)文化色彩，融合了德魯伊德教宗教傳說的劇作《凱瑟琳女爵》、《心愿之鄉(xiāng)》和《胡里漢之女凱瑟琳》；但《伊美爾唯一的嫉妒》依然是獨特的，在這部劇作中，葉芝進一步反思了愛爾蘭傳統(tǒng)文化的價值，對暴力革命以恢復(fù)愛爾蘭昔日榮耀的方式提出了質(zhì)疑，也對愛爾蘭人民百折不撓、爭取民族獨立的失敗嘗試表現(xiàn)出了深切的悲愴和遺憾。

“神話本身帶有強烈的政治特性，資產(chǎn)階級文化通過神話化變得自然、普遍、永恒,成為全社會共同的文化,其意識形態(tài)成為一個社會結(jié)構(gòu)得以維系和運作的文化元語言?！雹儆捎谏裨捥烊槐銕в械恼紊?，處于話語權(quán)弱勢的他者文化或他者形象，往往會為了維持其象征意義而被迫承受這樣的后果——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逐漸失去話語權(quán)的凱爾特文化與德魯伊教，他們的神話功能也終于必須背負重新振興民族精神的責(zé)任。凱爾特文化原本并非愛爾蘭之專屬，而是經(jīng)歷了凱撒所率領(lǐng)的羅馬人的入侵，在長期的歷史發(fā)展、變遷和演化中成為了愛爾蘭民族最具代表性的印記。深受英國文化影響的葉芝在民族身份認同上選擇了愛爾蘭，又廣泛地借鑒和運用了包含凱爾特文化元素的神話、傳說、史詩乃至宗教信仰；而傳統(tǒng)的凱爾特人信奉以自然崇拜為核心教義的德魯伊教，這一宗教充滿了神秘性，對于死亡有自己獨特的認識。德魯伊教的信徒經(jīng)歷過羅馬帝國的屠殺，也經(jīng)歷過基督教時代的被妖魔化與被污名，到如今雖然終于作為一種宗教信仰而獲英國政府承認，但更多地仍是以神話傳說的形式存在。

許多凱爾特族學(xué)家認為，想要重建民族精神，就必須對抗基督教對本民族的文化輸出，故而要努力地挖掘出先于基督教時代的德魯伊傳統(tǒng)，才能夠徹底地完成本民族的解放?！耙匀~芝等為代表的愛爾蘭著名劇作家，通過對潛行在民間的德魯伊德教古典文學(xué)著作的挖掘、搜集和整理，使得關(guān)于德魯伊德教的古老信仰和文化傳承最終得以重見天日，并且通過現(xiàn)代文學(xué)手段的創(chuàng)作加工和精心呵護，重新散發(fā)出特殊的藝術(shù)光輝?！雹谒?，作為神秘主義者的葉芝將凱爾特神話作為創(chuàng)作背景，既是將自己對愛爾蘭民族深沉的愛蘊于其中，又是對振興愛爾蘭精神理想的寄托。

二 祛魅的英雄

庫可蘭作為古愛爾蘭民族傳說中的英雄，其父親是光明神魯格，母親則是埃爾斯特(古愛爾蘭北部國家)貴族戴克泰爾，有著高貴的出身和神明的血統(tǒng)。在凱爾特神話中，庫可蘭易怒而殘暴，雖然驍勇善戰(zhàn)，但是在道德上卻遠非完人。他不僅浪蕩成性，劫掠女子，還極其嗜血，甚至不講道義——庫可蘭一邊受著至交好友康諾爾的照顧，一邊趁他外出戰(zhàn)斗的時候引誘其妻子南婭姆與自己私通；③又在強烈的好勝欲中殺死了自己唯一的兒子康萊；④后又在戰(zhàn)斗中失控變形，殺死了昔日好友弗迪亞；⑤還因搶掠一名少女而被芒斯特國王庫洛伊擊敗，最后背信棄義地打破與芒斯特互不侵犯的誓約，將庫洛伊殺害……⑥比起其他民族傳說中無論在行為或道德上都完美無缺的英雄，庫可蘭似乎從一開始就是以充滿了爭議的“反英雄”形象出現(xiàn)的。

所謂“反英雄”，是指“戲劇或敘事作品的中心人物，但不同于浪漫主義文學(xué)和史詩中的傳統(tǒng)英雄，這些人物不具有讀者期待的高貴、勇敢、獻身、寬厚等品質(zhì)”⑦。必須指出的是，庫可蘭的形象并不是一種特殊或獨立的存在，突出反英雄式人物的非英雄化特征一直都是西方文學(xué)的傳統(tǒng)之一。盡管在形象上都顯示出了不完美甚至丑陋的特征，但反英雄與反派是絕對不同的，反英雄人物的存在是為了與正面英雄形成對比，以主題層面的否定去解構(gòu)傳統(tǒng)、挑戰(zhàn)理性。凱爾特傳說中的庫可蘭形象正是如此，他孔武有力而殘暴嗜殺，充滿了雄性魅力卻又荒淫浪蕩，不受任何規(guī)矩、倫理、道德之約束，只為了完成個人化的英雄追求而存在，到死都保持著一個英雄的尊嚴——將自己掉出來的內(nèi)臟在河水里清洗干凈又放回去，把自己和戰(zhàn)馬一起綁在石柱上，直到死神化身的烏鴉?？吭谒募珙^，人們才知道他的確死亡了。⑧這樣一個寧可站立而死，也不愿跪著偷生的民族英雄，在《伊美爾唯一的嫉妒》的文本中，卻是以蒼白孱弱的亡者形象出現(xiàn)的：

一個奇怪的廢物，

一片脆弱、精致、蒼白的貝殼，

在翻騰的巨浪中沉浮

黎明前被沖上喧鬧的沙灘。⑨

葉芝借樂師之口對已經(jīng)死去的庫可蘭有了這樣的描述，一個如同貝殼般“脆弱”、“精致”、“蒼白”的“奇怪的廢物”。是什么樣的原因，使得如此珍愛凱爾特文化的葉芝得以用這樣一些負面的詞匯去形容庫可蘭這個以強健有力、不屈不撓著稱的英雄呢？必須引起關(guān)注的還有與庫可蘭形象產(chǎn)生鮮明對比的伊美爾，這個具備了美麗面容、溫柔聲音、甜美話語、智慧、女紅和貞潔等六種女性天賦的英雄之妻，卻更多地顯示出了其天賦之外的堅毅與勇敢，似乎有取代庫可蘭而成為英雄主角之意。

事實上，《伊美爾唯一的嫉妒》并不是葉芝以女性作為愛爾蘭隱喻進行寫作的第一次嘗試，早在1902年，他就創(chuàng)作出了《胡里漢之女凱瑟琳》，解構(gòu)了傳統(tǒng)、狹隘的愛爾蘭性就是天主教、蓋爾語和父權(quán)制的界定。以女性形象來隱喻愛爾蘭，是以蓋爾語為主要創(chuàng)作語言的阿希林詩歌(Aisling)的傳統(tǒng)，在這類詩歌中主要有以下主要元素：夢境組織全篇的寫作手法、彌漫全詩的憂傷情愫、隱喻愛爾蘭的女性人物、喻指英國與愛爾蘭關(guān)系的強迫婚姻以及對斯圖亞特王朝復(fù)辟的期冀。⑩在《伊》中不難看出葉芝對阿希林詩歌傳統(tǒng)元素的借鑒，通過布里克里歐這樣一個沖突制造者，讓主角伊美爾參與到如夢般的幻境中，以英雄之死和伊美爾的自我犧牲來營造出悲劇的氛圍，又以伊美爾作為愛爾蘭的化身，將她與庫可蘭關(guān)系的破碎作為愛爾蘭革命失敗的隱喻。葉芝在本劇中通過對神話的改寫，以及對人物形象的重新塑造，很明確地指向了愛爾蘭的女性化政治隱喻，他弱化庫可蘭的英雄形象想達到的目的，正是一種對暴力英雄的祛魅。

“祛魅”一詞源于馬克斯·韋伯所說的“世界的祛魅”，即英文 disenchantment，也被譯作“去魔”、“解咒”，是指對世界的一體化宗教性解釋的解體，它發(fā)生在西方國家從宗教神權(quán)社會向世俗社會的現(xiàn)代型轉(zhuǎn)型中。通俗來說，“祛魅”就是指對于科學(xué)和知識的神秘性、神圣性、魅惑力的消解，引申之，也可以指主體在文化態(tài)度上對于崇高、典范、儒雅、宏大敘事、元話語的能指疑慮或表征確認。對神話英雄的祛魅，要做的第一步就是對神話進行解構(gòu)，而這一般而言有兩種方式，即“要么回到一級結(jié)構(gòu)，從內(nèi)部還原神話；要么立足神話的層級結(jié)構(gòu)，從外部解構(gòu)神話體系”。前者要求恢復(fù)神話原有的感官現(xiàn)實性、歷史性、合理性和充實性；后者則是將神話再度神話化，以神話的方式對神話進行奪舍，或可言之，重述神話。羅蘭·巴特曾說過，任何一種神話的創(chuàng)造都不是為了掩蓋，而是為了將它的功能扭曲。葉芝在《伊》中通過重訴神話的方式對英雄的祛魅是多重的，不僅僅體現(xiàn)在重新塑造庫可蘭孱弱、蒼白的形象上；還通過編造出伊美爾的自我犧牲和庫可蘭被復(fù)活后的情感選擇這樣的情節(jié)，對愛爾蘭通過暴力戰(zhàn)爭重獲榮耀的革命方式進行了再度審視。

葉芝對庫可蘭這一英雄形象的祛魅還有他處體現(xiàn)，譬如《伊》劇中有一個細節(jié)十分值得關(guān)注，在安排布里克里歐撫摸伊美爾的眼睛這一情節(jié)時，葉芝特意點出“他用左手觸摸她的眼睛，右手則是枯萎的”。在原始的神話傳說中，與“枯萎的手”相關(guān)的情節(jié)發(fā)生在庫可蘭死亡的前夕，他前往戰(zhàn)場的途中偶遇三位烹制狗肉的老婦，打破了自己“不吃狗肉”的誓言，左手在吃完第一口狗肉之后忽然就失去了力氣，最終導(dǎo)致了他腹背受敵后的死亡結(jié)局。葉芝在自己的大量作品中都有對神話劇情進行改寫，關(guān)于這個“枯萎的手”的細節(jié)，顯然也有其目的。在許多宗教中，“尊右”是一種較為常見的現(xiàn)象，即認為“右”所代表的是正直、善良、勇敢、神圣等積極的面向，而“左”則對應(yīng)著詭辯、狡黠、卑劣、邪惡——譬如在古希臘和古羅馬時期，人們認為左是瀆神的；在巫術(shù)盛行的古代英國，有左撇子被當(dāng)成女巫活活燒死；伊斯蘭教的教徒認為人的兩只肩膀上各有一位圣人，左邊記錄劣跡，右邊記錄善行，而真主賞善罰惡……大量的迷信認識或宗教觀念里，都顯示出了人們對于“左右”方位的好惡。愛爾蘭以天主教為主要宗教信仰，葉芝或多或少受到了這類觀念的影響，而“在《圣經(jīng)》中有一百多處提到對右手的贊同,有二十多處提到對左手的否定。生活在圣經(jīng)時代的人們將方位詞‘左’、‘右’與對、錯和好、壞聯(lián)系在一起”，故而他在《伊》劇中對“左手”和“右手”這樣細節(jié)的改寫也值得探究。

關(guān)于庫可蘭手臂的描寫，在劇中也出現(xiàn)了兩次，一次出于情婦艾絲娜·因古巴之口，她被要求喚醒躺臥著的庫可蘭時，說出了“看那只胳膊——那只胳膊已經(jīng)徹底枯萎”這樣的話；而第二次就是葉芝特意點出的那句“右手則是枯萎的”。以戰(zhàn)斗為天命的英雄，胳膊枯萎了，是力量枯竭的隱喻，而“右手”所代表的正直、善良、勇敢、神圣“枯萎了”，則是英雄主義的末路。伊美爾在化身庫可蘭之形的布里克里歐的催逼之下，無奈說出了“我永遠放棄庫可蘭的愛”，艾絲娜·因古巴以“是我從大海那里贏得了他，是我令他重獲新生”的一句話搶走了復(fù)活英雄的功勞，庫可蘭在向艾絲娜·因古巴索抱的同時以“我去了某個奇怪的地方，我很害怕”這樣的話展示了無畏的消失與軟弱的出現(xiàn)，正是葉芝對愛爾蘭所經(jīng)歷的悲劇命運的形象化展示——堅貞忠誠的愛爾蘭在內(nèi)憂外患中失去了本屬于她的榮耀與希望，卻又被別有用心之人利用和霸占，暴力戰(zhàn)爭并不是真正能夠拯救愛爾蘭民族的方式，愛爾蘭人民已經(jīng)永遠地失去了他們強大而無畏的英雄和英雄所代表的愛爾蘭民族精神。

三 唯一的嫉妒

在葉芝的這部劇作中，伊美爾的嫉妒是一個不可被忽視的關(guān)鍵；然而貫穿整部詩劇，卻找尋不到伊美爾的嫉妒在何處有所體現(xiàn)。正文中，“嫉妒”僅僅出現(xiàn)了兩次。第一次出自伊美爾之口，她為了拯救庫可蘭，鼓勵丈夫的情人艾絲娜·因古巴說一些甜言蜜語，激起庫可蘭的嫉妒心，以期求將他喚回人世：

……俯身對著他。

大聲說些甜言蜜語，直到觸動他的心房。

你就當(dāng)他是躺在那里；就當(dāng)他不在那里。

一直說，說到你讓他心生嫉妒為止。

“嫉妒”第二次出現(xiàn)，則出自布里克里歐化身的“庫可蘭之形”口中，作為神靈與人類之間沖突的制造者，他化身為庫可蘭的形象來與伊美爾就復(fù)活庫可蘭之事進行了一番討價還價。布里克里歐極盡挑唆之能事，目的是讓伊美爾以失去“希望”為代價去換庫可蘭的復(fù)活，為此他觸摸了伊美爾的眼睛，好讓她能看到庫可蘭之魂與女精靈的一番交談：

你看到過他移情別戀，沒有心生嫉妒，

因為你知道他會厭倦，但那些愛上精靈的人

會厭倦嗎？走到床邊來，

讓我觸摸你的眼睛，好叫它們看得真切。

盡管“嫉妒”再一次出現(xiàn)，卻是以否定態(tài)出現(xiàn)的——布里克里歐以一個超然的旁觀者角度點明，庫可蘭對其他女子的移情別戀并沒有令伊美爾心生嫉妒，她始終以一種十分理性的態(tài)度對待遭遇丈夫情感背叛之事。布里克里歐的存在是為了生事端，所以才向伊美爾顯示出庫可蘭之魂與女精靈芬德的對話，以催促伊美爾放棄“希望”。

布里克里歐化身為庫可蘭之形，用代表狡黠和迂回的左手撫摸了伊美爾的眼睛，令她能看到女精靈芬德誘惑庫可蘭之魂的全部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庫可蘭之魂反復(fù)表現(xiàn)出了對伊美爾的留戀，卻又無法抗拒芬德的蠱惑，戲劇沖突膠著到一個小高潮時，庫可蘭之魂和芬德卻同時隱去，布里克里歐催促伊美爾永遠放棄庫可蘭的愛以換回他的生命：

聽聽那隆隆的奔踏聲！她已經(jīng)騎上馬背。

庫可蘭不在她身邊，沒有坐在她的戰(zhàn)車里。

時間不多了；說出來，說出來呀！

說你放棄他。她的法力就快用完了。

庫可蘭的腳已上了車的踏步。

說呀——

這時，布里克里歐所描述的場景，已經(jīng)不再能為伊美爾所觀看到，卻成功地迫使她說出了“我永遠放棄庫可蘭的愛”這樣的話。從伊美爾之前與布里克里歐的交鋒中可以知道，“庫可蘭的愛”之于她絕不僅僅是重新獲得愛的“希望”和庫可蘭腦海里曾經(jīng)與她相愛的“記憶”，她真正放棄的，還有對“命數(shù)”反抗的“機緣”。伊美爾唯一的“嫉妒”在這一刻終于揭開了其神秘的面紗——在經(jīng)歷了丈夫的背叛、布里克里歐的逼迫、不得已的自我放棄之后，她剩下的唯一，是對他人具有自己所沒有的選擇權(quán)之“嫉妒”；而這種“嫉妒”，毋寧說是一種對命運不公的“不甘”。

將時間的齒輪撥回1916年4月24日，傾向于愛爾蘭民族主義、共和主義的愛爾蘭志愿軍和傾向于社會主義的愛爾蘭公民軍合流在這一天發(fā)起了“復(fù)活節(jié)大起義”，艱難的戰(zhàn)斗僅僅維持了六天就被英國殖民當(dāng)局殘酷鎮(zhèn)壓，起義領(lǐng)導(dǎo)者都被立即判處死刑，愛爾蘭付出了慘痛的代價。然而這樣的經(jīng)歷并不是個案，早在1914年8月，愛爾蘭國會黨領(lǐng)袖約翰·愛德華·雷德蒙德就以欺騙為手段，將愛爾蘭志愿軍編入英軍部隊，并使得他們卷入與愛爾蘭毫無關(guān)系的殘酷戰(zhàn)爭之中。作為這些歷史的親歷者，葉芝的作品中常常體現(xiàn)出對愛爾蘭國運、社會發(fā)展和人民命運的關(guān)注，也不乏對暴力革命的反思?！耙撩罓栁ㄒ坏募刀省闭菒蹱柼m無法釋懷的不甘，孱弱貧窮的愛爾蘭平民階層無法選擇自己的宿命，無論是放棄過往的榮耀以換回英雄所象征的通過暴力革命獲得獨立的方式，或是放棄英雄的生命所象征的停止抗?fàn)幎邮苤趁窠y(tǒng)治，都是愛爾蘭搖擺不定卻又別無選擇的命數(shù)。庫可蘭之枯萎的右手，顯示出葉芝對暴力革命的否定及悲觀態(tài)度，那個復(fù)活后孱弱蒼白，投入情婦懷抱的庫可蘭早已不再是勇敢無畏的最強者，而是正直、勇敢、神圣性都已“枯萎”的凡人。以挑起神與人之間爭端為樂趣，化身為凱爾特英雄庫可蘭之形的“沖突制造者”布里克里歐，又何嘗不是對約翰·愛德華·雷德蒙德這類披著愛爾蘭人外皮，卻做著出賣自己國家民族勾當(dāng)?shù)恼瓮稒C分子之諷刺？葉芝以隱喻的手法，狠狠地挖苦了這樣一群徒有“英雄”表象的真小人，卻又不得不為伊美爾所隱喻的愛爾蘭感到不甘與悲慟——失去了庫可蘭的伊美爾，失去了榮耀和希望的伊美爾，無法選擇自己命數(shù)而唯一剩下“嫉妒”的伊美爾，正是失去了英雄的愛爾蘭，失去了過往榮耀和未來希望的愛爾蘭，命途多舛又屢遭欺騙的愛爾蘭。

在“唯一”(Only)的修飾下，“嫉妒”(Jealousy)仍然是個值得辨析的詞?！杜＝蚋唠A英漢雙解詞典》“jealous”的詞條下，有這么一條解釋:“wanting to keep or protect something that you have because it makes you feel proud”，即“jealous”也有“因為某物使人感到榮耀，所以想保護或持有它(的情感)”，詞典中直接把這個詞條的漢語解釋為“珍惜的；愛惜的；精心守護的”——這一詞條的語義，似乎與《伊》劇中伊美爾的情感走向更為貼合。當(dāng)布里克里歐與之談交換庫可蘭生命的條件時，伊美爾說：

我只有兩個愉快的念想，兩件我看重的東西。

一個是希望，一個是記憶；現(xiàn)在你要奪走這希望。

伊美爾所說的希望，是重新獲得庫可蘭的愛，兩人能夠同坐在爐火前，相伴終老。然而為了讓庫可蘭復(fù)活，她把這希望作為交換而放棄了；她唯一剩下的便是記憶，而這唯一的記憶，正是她精心守護的東西。更為可悲的是，伊美爾的記憶總是與庫可蘭有關(guān)，是兩人的新婚之時，是彼此曾經(jīng)的相伴，也是過往同享的榮耀。記憶，這唯一的珍愛，明明是兩個人的故事，到頭來卻失去了重歸于好的希望，其中甘苦依然只剩伊美爾一人獨自品嘗。

四 消逝的詞語

庫可蘭復(fù)活后投入情婦艾絲娜·因古巴的懷抱中索求安慰，說出了感到恐懼的話，這本可以作為劇情主線的結(jié)點出現(xiàn)，葉芝卻在此時安排一眾樂師再次登場，反復(fù)吟唱出一段語義曖昧的歌詞：

噢，苦澀的獎賞

不過出自幾多悲劇的墳塋！

我們雖然震驚卻無言以對，

抑或只能嘆息，說出一個詞，

一個過口即逝的詞。

與伊美爾的嫉妒一樣，這個“過口即逝”的詞也是未被作者明確界定的，從樂師的唱詞在整部詩劇中都作為某種評論性旁白出現(xiàn)的安排來看，這幾段出現(xiàn)在劇尾的話也有其指向性含義。作為旁觀者而對整個過程有所了解的樂師們，認為庫可蘭的復(fù)活是一個“苦澀的獎賞”，因為他們站在伊美爾的立場上點明了她這樣的心理——愛人復(fù)活的確是令人欣慰的事情，但醒來的愛人已經(jīng)不再愛自己了，無法逃躲的命運使得伊美爾不得不感受到苦澀與巨慟，但這種巨慟又是她自我犧牲的無奈選擇。

樂師在詩劇中是作者葉芝的代言，從劇作開篇的唱詞就不難看出，葉芝對伊美爾這一形象是充滿了感情的——他將之比作潔白的海鳥，但這柔弱的鳥兒卻能“挺過一夜風(fēng)雨，黎明時分，佇立在大地的兩道犁溝間”，她的美甚至超越了玄聽幻視，超越了種種艱難挑戰(zhàn)；然而與之對應(yīng)的庫可蘭，卻是蒼白的貝殼，精致卻脆弱的無用之物，只能“在翻騰的巨浪中沉浮，黎明前被沖上喧鬧的沙灘”。盡管對這兩個人物，葉芝都以“美”(loveliness)來形容，但伊美爾的“美”是“成就”(raise into)而來，可庫可蘭的“美”卻是“造就”(dragged into)而得；象征伊美爾的海鳥是“潔白”(white)，象征庫可蘭的貝殼卻是“蒼白”(pale)。伊美爾雖然看似柔弱，卻能歷經(jīng)風(fēng)暴而屹立于土地上，無懼大海的威脅；這與死于大海，象征著暴力反抗的庫可蘭有著鮮明的對比，這個看似蠻勇善戰(zhàn)的暴力英雄，最終為大海之力所折服，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從葉芝的遣詞造句上來看，他誠然認同作為愛爾蘭象征的伊美爾是世間絕美的，卻無法認同暴力革命是成就愛爾蘭榮耀的方式；盡管庫可蘭作為“人”的生命被伊美爾以“希望”為代價換回來了，但他作為“英雄”的生命卻早已在恐懼中徹底死去。這個“過口即逝的詞”，也許就是他愈加渺遠的希望，對愛爾蘭數(shù)次爭取獨立之革命失敗的——“失望”。

此劇中值得玩味和反復(fù)咂摸的內(nèi)涵遠不止于此，葉芝慣用的“月亮”意象也出現(xiàn)了幾次?！霸铝痢钡牡谝淮纬霈F(xiàn)，是庫可蘭之魂對突然現(xiàn)身的女精靈發(fā)問：

站在我面前的是誰？

渾身散發(fā)出這樣的光芒，

仿佛月亮辛勤修補

自己的殘缺，最終得以完滿，

孤獨，但卻極度歡喜，

在第十五個夜晚突然躍現(xiàn)。

從葉芝的詩作《幻象》(AVision)中我們可以得到線索，他認為圓滿的月亮象征著另外一個世界，可能是冥界或是靈界，而這就是庫可蘭之魂在瀕死或已死的狀態(tài)下得以看見女精靈的原因。然而女精靈說出自己還有渴望，拒絕承認自己的圓滿，進而引誘庫可蘭與自己親吻，以完成自己的圓滿。通過二人的交談可以得知女精靈的身份，即早前以半人半鳥形象出現(xiàn)在葉芝另一部劇作《鷹井之畔》(AttheHawk’sWell)中的海神馬納南之妻芬德，在原始的凱爾特傳說中，也是庫可蘭眾多情婦之一，兩人偶然相遇便在紫杉樹下談情，而伊美爾得知消息后便乘著戰(zhàn)車前來。為了保護情婦的庫可蘭用詩歌向伊美爾描繪了芬德的美麗，伊美爾明知道丈夫的新歡處處不如自己，卻依然認為丈夫擁有足夠的智慧，給他機會與自己再續(xù)前緣。芬德為伊美爾的魅力所折服，請求庫可蘭拋棄自己，伊美爾卻在這時選擇了退出；認為只有伊美爾才能與庫可蘭匹配，而自己對丈夫懷有敵意，左右為難的芬德在這時卻獲得了丈夫馬納南的接納，于是也離開了庫可蘭；庫可蘭在無法感知馬納南的情況下，不知道芬德已經(jīng)離去，直到別人告訴了他事實。失去芬德的庫可蘭很長一段時間都茶飯不思，直到一位巫師給他吹了忘情之氣才緩過來。

葉芝在此處對神話的改寫，使得芬德的形象有了更為豐富的內(nèi)涵。有研究者認為，“葉芝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置換變形了這個神話，就是將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欲望表達出來”，有兩層意義，其一，“庫胡林(即庫可蘭)的脆弱實質(zhì)就是人類的脆弱”，“這種脆弱既有對困難的無能為力，也有對死亡的恐懼”；其二，則是“當(dāng)艾默爾(即伊美爾)選擇犧牲自己延續(xù)英雄生命的時候，葉芝看到的是努力過后的無功而返”——這是葉芝對死亡的思考，顯示出了他對現(xiàn)實人生的不安與質(zhì)疑，形成了他劇作的悲劇藝術(shù)。如果這處改寫僅僅是為了表現(xiàn)出人對困難與死亡的恐懼，或是讓悲劇色彩更為突出，那么葉芝為何要創(chuàng)造出一個“沖突制造者”布里克里歐的角色，強化配角芬德的形象而弱化主角伊美爾的形象呢？布里克里歐的存在，恰恰是葉芝在此劇中對原始神話進行改寫的神來之筆。

從1910年代開始，新芬黨便主張通過武力脫離英國統(tǒng)治，促成愛爾蘭獨立，從而建立一個全愛爾蘭共和國；作為該黨派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茅德·岡不僅親身參與了1916年復(fù)活節(jié)起義，還在這場起義活動中失去了丈夫，自己也被判入獄六個月。受一生摯愛茅德·岡的影響，葉芝在其政治生涯中曾一度支持暴力運動，直到復(fù)活節(jié)起義運動以慘烈的失敗告終后，他才逐漸回到自己過去主張的溫和政策上。歷史向我們證明了愛爾蘭國運的確是命途多舛，而獲得真正的完整的獨立，實現(xiàn)建立共和國的夢想，也始終都是愛爾蘭人民的深切希望。將歷史的齒輪繼續(xù)推動向前，18世紀(jì)中后期的愛爾蘭就已經(jīng)有過爭取權(quán)利并獨立的革命斗爭，這其中不得不提及愛爾蘭所受到的1789年7月14日爆發(fā)的“法國大革命”之影響。1798年，愛爾蘭激進派發(fā)起了一場規(guī)模宏大的暴力起義，造成了巨大的財產(chǎn)損失和數(shù)以千計的人員傷亡。有歷史學(xué)家通過研究認為，“發(fā)生在愛爾蘭的這些影響深遠且具有破壞性質(zhì)的變化在很大程度上歸咎于法國大革命的影響”，因為“1789年之前的數(shù)十年里，愛爾蘭的發(fā)展是積極的向前的，這些發(fā)展表明當(dāng)時愛爾蘭的國內(nèi)緊張關(guān)系正趨于緩和，同不列顛的緊張關(guān)系也正在改善”。當(dāng)然，法國大革命的激進影響并不能完全掩蓋這場起義之下愛爾蘭社會業(yè)已存在多年的分裂問題，卻誠然使得這些問題與矛盾被暴露得更明顯、更突出、更深刻。法國大革命摧毀了法國的君主專制制度，極大地震撼了整個歐洲大陸的封建秩序，將“自由”、“民主”、“平等”等進步思想廣泛地傳播開來；可以說，這場直指封建君主專制的革命，推動了整個歐洲各國的革命進程——愛爾蘭當(dāng)然無法置身事外?；蚩烧f，像法國一樣通過革命而“實現(xiàn)共和”，就是愛爾蘭其時的夢想。

在與庫可蘭斡旋的過程中，女精靈芬德一再提及自己最具魅惑力的嘴唇，不斷地引誘他與自己親吻，并說：

盡管記憶

是美的最大死敵，

但我毫不畏懼，因為我的吻

能使記憶瞬間消失：

留下的只能是美。

庫可蘭因為對伊美爾的回憶而無法抉擇，芬德則極盡挖苦之能事，諷刺他在活著時對伊美爾毫不珍惜，“把每個蕩婦都比她更當(dāng)寶貝”，那些兩人新婚時的誓言早已經(jīng)是“破碎的”。芬德甫一出現(xiàn)，就帶著令庫可蘭無限向往的光芒，并有一張伶牙俐齒的巧嘴，步步為營地將庫可蘭引入彀中，想讓他忘記與伊美爾的記憶，和自己同去理想的世界。伊美爾作為整個過程的旁觀者，卻并沒有看到結(jié)局，畫面在庫可蘭之魂高呼著“你的嘴，你的嘴！”之時就戛然而止，布里克里歐化身的庫可蘭之形則趁虛而入，通過繪聲繪色、充滿細節(jié)的描述烘托出庫可蘭身處險境的狀態(tài)，迫使伊美爾說出了“放棄”。

女精靈芬德就像是“法國大革命”通過暴力獲得成功而走向共和的幽靈，對庫可蘭這樣充滿熱血和蠻勇，一心想實現(xiàn)“全愛爾蘭共和國”夢想的英雄充滿了無法抵擋的誘惑。伊美爾察覺到了芬德的威脅，布里克里歐更是點明“因為精靈也是機敏的漁夫，他們釣捕人類時，釣鉤上的魚餌就是夢”，然而面對這個“把自己藏在這個偽裝里，把她自己變成了一個謊言”的女精靈，伊美爾卻只能隔著布里克里歐制造出來的幻境而無能為力。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早已變成幽靈的庫可蘭聽不見伊美爾的呼喚，也無法感知到她的焦灼，更不能知悉伊美爾拔出了腰帶上的短刀試圖抵抗，卻又鞭長莫及。芬德的危險恰恰在于她迎合了庫可蘭的夢想，正如法國大革命的危險就在于它的成功誘惑著愛爾蘭持續(xù)了數(shù)百年的共和夢；布里克里歐的挑唆，也正是那些激進派為愛爾蘭畫出的一幅虛幻美好卻又可望不可即的理想藍圖；芬德從海的世界而來，正如法國與愛爾蘭的隔海相望——追逐著英雄夢想而不顧后果的庫可蘭又何曾想過，自己的死亡恰恰是海中的巨浪所造成的呢？

當(dāng)美完滿之時

你那念想也就消亡，

但危險卻絲毫不減；

當(dāng)月盈滿之時

那凸月下暗淡的星辰，

便徹底淡出視線。

當(dāng)伊美爾終于說出了那句“放棄”，當(dāng)她終于把依靠庫可蘭而享受榮耀的希望放棄時，“美”也就真正地完滿了。這“美”不僅僅是伊美爾作為“人”在道德上的臻于圓滿，也是伊美爾作為“愛爾蘭”在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掙扎與失敗后，認清暴力終究不能解決所有問題這一事實后的清醒。危險絲毫不減，愛爾蘭始終要面對自己的命運，但“美”已如月盈滿，那些內(nèi)部的分裂與斗爭，那些與月光相比更顯黯淡的星辰，就該徹底地淡出了。“苦澀的獎賞”，“悲劇的墳塋”，“我們雖然震驚卻無言以對，抑或只能嘆息”，那個“過口即逝的詞”，又何嘗不是坦然接受命運，卻也不畏懼更多挑戰(zhàn)的——“放棄”？

在這部詩劇中，無論是伊美爾或是庫可蘭，似乎都能在他們身上找到作者本人某種近乎鏡像的自我觀照。那個曾經(jīng)為了實現(xiàn)榮耀而無所畏懼，以筆為刀的葉芝；那個因為對茅德·岡不可抗拒的愛而不惜改變政見，支持以暴力斗爭奪取愛爾蘭完整權(quán)利的葉芝；那個親眼見證了起義失敗而陷入惶惑，轉(zhuǎn)入家庭生活，書寫時間流逝與衰老心境的葉芝——不就是那個勇敢卻莽撞，無法在幻境與現(xiàn)實的兩難中抉擇，只能投入艾絲娜·因古巴這個世俗女子懷抱中索求安慰的庫可蘭嗎？可葉芝還有夢想，還有想要復(fù)興愛爾蘭榮耀的渴求，所以才會把無論是外表還是內(nèi)在都臻于完美的伊美爾塑成一座孤獨的雕像。世俗的一切，注定的宿命，使葉芝只能像庫可蘭一樣不那么完美，只能有“凡人的胸襟”，與雕像背離；可他已見過這世間最美，知道伊美爾這樣的完人要付出的代價是何等孤獨，卻還是“初心不改”。超乎常人的敏感與詩意，對本民族命運的關(guān)注與熱忱，詩人的榮耀何嘗不是苦澀的獎賞？眾人皆醉我獨醒的無奈里，這載滿了無限隱喻的詩劇，像是葉芝以入木三分的自我剖析后，聊以自慰的自我解嘲。未能領(lǐng)會深意的我們，那個“過口即逝的詞”，葉芝的墓志銘上刻著：“對生活，對死亡，投上冷冷的一眼——騎士呵，向前！”

? 馮月季：《從政治化到世俗化:意識形態(tài)研究的符號學(xué)轉(zhuǎn)向》，《符號與傳媒》2016第1期。

? 田菊：《愛爾蘭戲劇文學(xué)中的德魯伊德教傳統(tǒng)與邏輯》，《山西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8年第5期。

?? [英]考特瑞爾:《歐洲神話》，俞蘅譯，廣東省出版集團，新世紀(jì)出版社，2011年版。

?? 劉易斯·里·布婁奎：《奪牛記》,曹波譯，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版。

? [美]李明：《歐洲神話的世界》，楊立新, 冷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0版。

? 江群：《T·S·艾略特早期詩歌中的反英雄群像及認知價值》，《外語研究》2018年第2期。

? 譯者程佳，下文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