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琪
二十五分鐘。
一串腳印。黑色的,七歪八扭,看不出行走路線,簡直像是故意踩的。它們在剛剛拖過的地上張牙舞爪地鋪開,以至于讓她產(chǎn)生了一群人紛至沓來的錯覺。
當(dāng)然不可能,畢竟這里是她家,而這串腳印的主人顯然是她的外公。
外公的腿腳不大靈便,像是長期不用的工具生銹了,不好使。有時候,走著走著,他就腿一軟,坐下去。但這腳印看上去那么有力,就像外公每一次路過她房門口——咚!砰!咚!砰!——那拐杖和腳步的聲音交錯著,一下追著一下,每一下都鏗鏘有力。
二十分鐘。
時間有限,她強迫自己不再盯著那串腳印,以免鉆進牛角尖不可自拔。
當(dāng)年,外婆還在的時候,總愛坐在餐桌旁邊,直勾勾地盯著鐘點工在廚房忙碌的背影,盯走了一茬又一茬的鐘點工。這樣的情況,在她這兒掉了個個兒。半年前,由于外公腿腳不好,阿玉從鐘點工升級成了保姆,而疫情之后,她失業(yè)了,成了家庭常住成員,也開始了這半年來與外公和阿玉朝夕相處的日子。
就在五分鐘前,隨著家里大門“砰”的一聲響,她臥室的木門也隨之打開了。阿玉推著外公去花園散步,也就意味著她暫時接手了客廳與陽臺的使用權(quán)?!獰o縫銜接。
此刻,后門與窗戶都大開,空氣跳動著,這個家終于短暫地鮮活起來了。她大踏步地繞著客廳走,靸著拖鞋,貪婪地呼吸,簡直“無法無天”了——她嘲笑自己。
十五分鐘。
墻上掛鐘的分針又走了一小格,她該做正事了。啪嗒一聲,是水壺的聲音——水燒開了。熱水壺內(nèi)的蒸汽變成白煙升起,一縷縷地環(huán)繞著茶臺。
這時,她想道,外公的腿腳真的這么差嗎?有一晚她睡不著,聽到外公起夜上廁所,那腳步,輕盈得像羽毛一樣。要不是聽見臥室房門打開的聲音,她簡直要懷疑家里進了賊。
她想得入神,手上動作卻沒停。她喜歡茶,尤其喜歡泡茶的過程。今天泡的是鳳凰單叢,沒有異香,味道純正。一口熱茶咽下,頓時神清氣爽。茶香飄進空氣里,舒緩了她的呼吸。她又斟滿一杯,端起走到了陽臺上。
她抿了口茶,隨后滿足地長吁一口氣。她突然意識到自己這樣子倒像是外公?!雇硭撸饋泶蜷_客廳的燈,外公便立刻發(fā)出一聲隆重的嘆息,以示自己也未入睡。那聲音聽起來中氣十足,不比他的腳步聲遜色。她開的燈仿佛一個暗號,燈亮聲響,從無例外。
十分鐘。
她低著頭,以上帝視角看著小區(qū)里的人。小區(qū)的綠化做得非常好,前不久又栽了一排花樹。唯一的缺點,就是人太多了。
她在家悶得慌。家就像一個魚缸,這么大個魚缸,才三條魚,她怎么就呼吸困難了?她不明白。逃到了小區(qū),情況并沒有好轉(zhuǎn)?!棒~”更多了,他們有的成排坐在椅子上,有的擋住“交通要道”,有的就仿佛一個行走的喇叭……唯一相同的是,他們都喜歡瞪著眼珠子,朝她投來審視的目光。那天,她幾乎是逃進了電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后背已經(jīng)濕了。
從前散步時,她在每個岔路口都眼觀六路,盡量在與人相遇前,出其不意地拐進另一條岔路。但如今小區(qū)的人越來越多,而多人夾擊的時候,她這一招兒就不攻自破了。
在目光編織的網(wǎng)里,她無處可逃,能生還已是幸事。
五分鐘。
雖然還有時間,但保險起見,她該回房了。她努力張大嘴巴,接連做了幾次深呼吸,像是要把這些空氣儲存到自己體內(nèi),再帶回臥室繼續(xù)使用。
終于回到了她最熟悉也最有安全感的地方。她對著電腦瀏覽起網(wǎng)頁,盡管一個字也沒看進去。不知不覺地,她屏住了呼吸,像是在等待什么。
突然間,咔嗒一聲,冰冷的金屬碰撞聲傳進臥室,她竟然抖了一下。隨后,整個家陡然熱鬧了起來?!鞍⑹?,慢點兒走,別急,小心小心!”阿玉關(guān)切的聲音響起。那聲音尖得像把劍,強硬地劃破她緊閉的房門,鉆進她的耳朵里。
咚!砰!咚!砰!
從陽臺到衛(wèi)生間短短幾米的距離,依然被外公走出了莊嚴恢宏的氣勢,整個家都為之顫動。
經(jīng)過她房門口時,腳步似乎更重了一點兒。
[責(zé)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