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昭善

提 要：《岳麓書院藏秦簡（柒）》中出現(xiàn)的“冗爵”是指秦官府征發(fā)冗者時約定冗作期限，冗日期滿后授予的爵位?！叭呔簟敝贫容^早創(chuàng)設(shè)于統(tǒng)一戰(zhàn)爭中的秦王政時期，秦朝建立后一直沿用。秦代的“冗爵”與軍功爵存在同樣的效力，除授予方式不同外，其與軍功爵并無差別，“冗爵”與軍功爵的授予與管理，應(yīng)屬同一系統(tǒng)。秦代“冗爵”的授予以冗日期滿為限，冗者若在冗日期限內(nèi)犯罪，應(yīng)視犯罪輕重程度，以及冗者身份是否轉(zhuǎn)變成為刑徒來確定期滿后是否授爵。岳麓秦簡所見“冗爵”制度應(yīng)是秦為新地或它郡募集人手而出臺的特殊舉措，其與傳世文獻中秦募民、遷民或入粟拜爵等特殊授爵政策的出臺或具相似性。

秦代爵位的高低與政治、社會地位休戚相關(guān)，君主在授予爵位時注重賞罰得當。《商君書·錯法》說：“明主之所貴，惟爵其實，爵其實而榮顯之?！?蔣禮鴻：《商君書錐指》卷3，《錯法》，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65頁。即指出君主對于百姓爵位的授予需要有其適當性。關(guān)于秦代的爵制，西嶋定生與朱紹侯先生對爵制的產(chǎn)生、演變、授予、管理，在秦人政治生活中的作用，以及爵制與社會秩序等作了系統(tǒng)考察。2[日]西嶋定生著，武尚清譯：《中國古代帝國的形成與結(jié)構(gòu)：二十等爵制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朱紹侯：《軍功爵制考論》，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8年。但在新刊《岳麓書院藏秦簡（柒）》中，發(fā)現(xiàn)了以往未曾出現(xiàn)的“冗爵”，這對于進一步探討秦代爵位制度提供了新材料。故此，本文試先梳理岳麓秦簡“冗爵”相關(guān)簡文，用以考察秦代“冗爵”的內(nèi)涵，同時對秦代“冗爵”制度的適用時間，“冗爵”與軍功爵關(guān)系及“冗爵”的授予做一考察。不當之處，尚祈方家指正。

一、岳麓秦簡“冗爵”相關(guān)釋文考釋

“冗爵”之稱不見于傳世文獻，已刊秦簡中，僅《岳麓書院藏秦簡》（后文簡稱《岳麓秦簡》）第七卷出現(xiàn)3次，為考察之便，先將關(guān)于“冗爵”的材料移錄于下：

（1）116/0580：繚（撩）前冗日，冗日備，解冗爵一級以除戍，許之，便，有等比。 ·四□1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柒）》，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22年，第99頁。

（2）117/0598：□冗爵及日，日備而欲復書冗者，許之。它如律令。 ·十一2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柒）》，第100頁。

105/0733：發(fā)冗募、冗佐，及為新地發(fā)吏拜爵者，約毋過先拜二級，已前拜過二級者，以此令

107/0501：縣官盈六歲以上，其冗佐史約，佐居署半其約，謁棄冗日歸冗爵【佐】史者，（又）許之。 ·廿ー3上引簡文已據(jù)筆者文中考察進行部分調(diào)整，與整理者釋文略異，特此說明。參見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柒）》，第95—96頁。

上引3組簡文多有殘缺，篇目歸屬無法確定，但3組簡文尾端皆有編號，且文末以“許之”結(jié)尾，性質(zhì)上應(yīng)屬秦令。為考察之便，先對簡文進行一番梳理。

上引3組簡文多有殘缺，篇目歸屬無法確定，但3組簡文尾端皆有編號，且文末以“許之”結(jié)尾，性質(zhì)上應(yīng)屬秦令。為考察之便，先對簡文進行一番梳理。

材料（1）中有“繚前冗日，冗日備”之語?！翱潯?，《說文》曰：“繚，纏也?！?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647頁。釋“繚”為纏繞無法使得文意通達，故筆者竊以為“繚”應(yīng)假借為“撩”?！墩f文》：“撩，理之也。”段注：“撩捋整理也，《通俗文》曰，‘理亂謂之撩理。’”5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第599頁?！肚f子·盜跖篇》：“繚意體而爭此，不眾惑乎！”唐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繚，理也。”6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1015頁?？梢姟翱潯薄傲谩苯砸詫疄槁暦曧嵪嗤?，可通。故“繚（撩）前冗日”即是梳理此前冗作的日數(shù)，“冗日備”則是“繚（撩）前冗日”的結(jié)果?！对缆辞睾啠懀?53/1810記載：“·臣請：令泰史遣以為潦〈遼〉東縣官佐四歲，日備免之?！?潦東，即遼東。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20年，第180頁。吏民在官府從事一定期限的職役，任職期滿即是日備。故材料（1）所載令文大致用以說明秦代“冗爵”的效力，即吏民因約期獲得的“冗爵”需在冗日期滿后才能生效。

材料（2）前文殘缺，關(guān)于“復書”，應(yīng)即回信，亦可引申為回復之意。如《左傳·昭公六年》鄭人鑄刑書，子產(chǎn)“復書曰：若吾子之言，僑不才，不能及子孫?！?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276—1277頁。冗者在與官府制定的冗日期滿后，可以提出與官府重新約定日期再次冗作。因此，冗者是否冗作并非由官府強迫進行，秦簡所見冗以及冗募應(yīng)是征召性質(zhì)。

材料（3）有4支簡，簡文內(nèi)容雖存在關(guān)聯(lián)，但因簡牘之間殘斷嚴重無法直接編連，故分述之：

其一，簡0401是官府對所冗不同群體以及群戍卒在新地與它郡“貸食署所”的規(guī)定，其中涉及四類情況：1.冗不署新地；2.冗不署它郡；3.群戍卒署新地；4.群戍卒署它郡?！百J食署所”是指由官府提供飲食并按日計算錢數(shù)，其間通過供役來抵償債務(wù)。睡虎地秦簡《司空律》簡133：“有辠（罪）以貲贖及有責（債）于公……公食者，日居六錢。”9陳偉主編：《秦簡牘合集（壹）》，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21頁。里耶秦簡9-630+9-815：“司空色爰書：吏以卒戍上造涪陵高橋難有貲錢千三百卌四，貧不能入，以約居，積二百廿四日，食縣官，日除六錢?！薄缎Ｗⅰ氛J為“以約居”即約定以居的方式償還貲錢，即居貲。10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2卷），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166—167頁。可從?！百D戍”與“冗戍”在戍役征發(fā)方式上雖有差別，但在“貸食署所”的方式上一致。簡0401的大意是說：冗不署新地、冗不署它郡的群體以及群戍卒署秦新地和它郡的，需由所在的官署提供飲食，并以居作的方式來抵除債務(wù)，超過千錢以上……（后文缺簡）。

其二，簡0733首部殘缺，內(nèi)容上為征發(fā)冗募、冗佐，以及為新地發(fā)吏并約定授爵的相關(guān)規(guī)定。在授爵規(guī)定中，“毋過先拜二級”當與后文“前拜過二級者”形成對照，新的規(guī)定下，秦代征發(fā)冗佐、冗募等約定拜爵不能超過二級，以前拜爵若超過二級的，現(xiàn)在應(yīng)根據(jù)新規(guī)重新調(diào)整。可見秦代征發(fā)冗者約定授爵存在等級限制。簡0733大意是說：征發(fā)冗募、冗佐或是為秦新地征發(fā)官吏，當授爵者應(yīng)進行約定，爵位授予不能超過二級，此前授爵已超過二級的，現(xiàn)在以此令……（后文缺）。另外，簡C10.3-2-3僅有“佐史”“冗募”可辨，不贅言。

其三，簡0501起首“縣官盈六歲以上”所指不明，或是指秦新地設(shè)立的官府超過6年。1《岳麓秦簡（伍）》030/1018+031/1014：“廿六年正月丙申以來，新地為官未盈六歲節(jié)（即）有反盜，若有敬（警），其吏自佐史以上去……皆以彼（被）陳（陣）去敵律論之。吏遣許者，與同辠?！薄靶碌貫楣傥从鶜q”指的是官府設(shè)立未超過六年。據(jù)此可見秦人社會治理中“數(shù)以六為紀”的觀念流行廣泛，于此問題的探討可參見安子毓：《秦“數(shù)以六為紀”淵源考》，《中國史研究》，2018年第4期；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伍）》，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7年，第48—49頁。后文“其冗佐史約，佐居署半其約”頗費解。所謂“居署”是指所居作的官署。里耶秦簡8-60有“謁令亭居署所”。2“亭”，人名。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43頁。西北漢簡亦有“居署”，日人冨谷至認為“居署”是指在規(guī)定的工作場所工作。3[日]冨谷至編，張西艷譯：《漢簡語匯考證》，上海：中西書局，2018年，第108頁。大致可從。簡文中的“約”與“半其約”，應(yīng)與它處秦簡所見約日有關(guān)。里耶秦簡8-1563“廿八年七月戊戌朔癸卯，尉守竊敢【言】之：洞庭尉遣巫居貸公卒安成徐署遷陵。今徐以壬寅事，謁令倉貣食。移尉以展約日。敢言之?！?依句式，應(yīng)漏一“言”字?！缎Ｗⅰ氛J為：展，記錄，校錄?！凹s日”，疑指署遷陵的日期。5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361頁。亦可參見何有祖：《里耶秦簡牘綴合（七）》，“簡帛網(wǎng)”：http://www.bsm.org.cn/?qinjian/5898.html.2012年6月15日。伊強、齊繼偉先生認為“展”是延緩、延長之意。6伊強：《里耶秦簡“展……日”的釋讀》，載楊振紅、鄔文玲主編：《簡帛研究二〇一六》（秋冬卷），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143頁；齊繼偉：《秦漢賦役制度叢考》，湖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9年。吳方基先生則認為“展”當是同“報”“言”等的意思一致，大致是陳述或者報告的意思。7吳方基：《新出秦簡所見“薄留”考》，《出土文獻》，2020年第2期?！对缆辞睾啠ㄎ椋?25/2013+226/1964：“史各一甲，有（又）令獄佐史均故徼一歲，其故徼縣獄佐史，均地遠故徼，其新地縣獄佐史有約日者，奪日一歲而勿均?！?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伍）》，第143頁。對于已在秦新地擔任縣獄佐史的犯罪者，此前已有“約日”，不必前往故徼，“奪日一歲”即可?！皧Z日一歲”是指在原本約定的供役期限上增加一年，處罰方式類似于秦漢時期的奪勞，是指通過延長供役期限來懲罰罪犯。故秦簡中的“約日”并非某一時間節(jié)點，“約日”即與官府約定的日期，“展約日”應(yīng)理解為延長約定的期限。

此外，所謂“棄冗日歸冗爵史”，似漏抄一“佐”字，或可據(jù)前文增補為“棄冗日歸冗爵【佐】史”，否則此令頗為費解。睡虎地秦簡《軍爵律》簡155-156“欲歸爵二級以免親父母為隸臣妾者一人……許之，免以為庶人”。9陳偉主編：《秦簡牘合集（壹）》，第133頁。所謂歸爵即是由官府收回爵位并提供免除親屬刑徒身份的權(quán)利，因而“棄冗日歸冗爵【佐】史”應(yīng)即放棄冗日與“冗爵”并放棄佐史職務(wù)之意。簡0501大意為：官府設(shè)立超過6年以上，冗佐、冗史有約日，為規(guī)定的官署工作且供役期限完成了約日的一半，請求放棄此前冗作的日數(shù)，并放棄約定的“冗爵”以及佐史職務(wù)的，可以聽從。

綜上可知，秦代的“冗爵”與冗日密不可分，“冗爵”是指官府征發(fā)冗者時約定冗作期限，冗日期滿后授予的爵位。秦代“冗爵”制度有別于軍功爵，是傳世文獻未見的特殊授爵方式。冗爵以冗為修飾，故下文需對秦漢時期的冗再作一點說明。

二、秦簡“冗日”與“冗爵”

（一）“冗”與“冗日”

前已述及，秦簡所見“冗爵”與冗日關(guān)系密切，因而有必要對冗以及冗日作一說明。關(guān)于“冗”，《說文》曰：“冗，人在屋下。無田事也?！?0筆者按：“宂”“冗”為異體，實一字，除典籍征引從原字外，行文中統(tǒng)一作“冗”。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第340頁。故冗常引申出閑、散之意。顏師古于《漢書》中常注冗為散，2如《漢書·成帝紀》：“避水它郡國，在所冗食之。”文穎曰：“冗，散也?！睅煿旁唬骸拔恼f是也?！庇帧稘h書·食貨志下》“宂作，縣官衣食之?！睅煿旁唬骸皩]，散也?！眳⒁姲喙蹋骸稘h書》卷10，《成帝紀第十》，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11頁；班固：《漢書》卷24下，《食貨志第四下》，第1180—1181頁。睡虎地秦簡和張家山漢簡整理者亦常注冗為散。3另睡虎地秦簡亦注冗為“多”“眾”“群”，冗的相關(guān)釋義楊振紅先生文已有詳細考述。楊振紅：《秦漢簡中的“冗”“更”與供役方式》，載氏著：《出土簡牘與秦漢社會》（續(xù)編），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10—213頁；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23頁；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年，第81頁。但釋冗為散并不能解釋目前秦簡所見冗。孫言誠先生認為睡虎地秦簡中的冗均指某種勞役。4孫言誠：《簡牘中所見秦之邊防》，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碩士學位論文，1981年。日本學者山田勝芳、廣瀨薰雄、宮宅潔均將睡虎地秦簡與張家山漢簡中的冗與更對應(yīng)起來考察。5山田勝芳：《秦漢財政収入の研究》，東京：汲古書院，1993年，第374頁；廣瀨薰雄：《讀〈二年律令·史律〉札記》，載丁四新主編：《楚地簡帛文獻思想研究（二）》，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426頁；宮宅潔：《有期勞役刑體系の形成——“二年律令”に見える漢代の勞役刑を手がかりにして>》，《東方學報》第78冊，2006年，第32頁。楊振紅先生綜前人之說認為冗與更應(yīng)是一組相對的概念，冗是指不更代，長期居于官府供役，更指輪更供役。6楊振紅：《秦漢簡中的“冗”“更”與供役方式》，第210—222頁。與此不同的是，王彥輝先生提出二年律令《史律》中的“若干更”不能與徭役性質(zhì)的更混同視之。《史律》所見“若干更”屬于職役的“當值”。按此邏輯，這類“更”則與冗無有關(guān)聯(lián)。7王彥輝：《秦漢時期的“更”與“徭”》，《中國社會科學》，2022年第2期。董禎華先生亦認為冗不與更相對，冗是供役者臨時承擔某些職役。8董禎華：《論秦及漢初的臨時性供役方式“冗”》，《古代文明》，2022年第3期。可見，冗是長期供役還是臨時性供役，冗與更是否能完全對應(yīng)，是解決冗的矛盾點所在。

表一：睡虎地秦簡、里耶秦簡、岳麓秦簡、張家山漢簡所見冗 1注：資料來源于陳偉主編：《秦簡牘合集（壹）》；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2卷）；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肆）（伍）》；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伍）》；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

秦漢簡牘中存在不同群體的冗者，以及與之相關(guān)且類型不同的職役，據(jù)秦及漢初相關(guān)簡牘可統(tǒng)計如表一。據(jù)表一可見，秦及漢初的冗者主要包括吏宦、有專門技藝者、黔首以及部分刑徒；而冗者涉及的事務(wù)中，包括佐事于官府，官府居作，戍邊以及祝禱等事務(wù)。

據(jù)漢代考古出土材料，西漢中期“冗工”與秦及漢初簡牘所見冗仍具有相同內(nèi)涵。西漢未央宮出土的骨簽載：

元鳳元年河南工官守令若秦、丞千秋、護工卒史安世、作府嗇夫相、佐直、冗工充昌棣、工守造。（3：02632）

《居延漢簡補編》西漢箭桿刻詞亦載：

五年，河內(nèi)工官令僵、丞辰武、作府嗇夫從、佐望、冗工疑、工子造。（164.7）10簡牘整理小組編：《居延漢簡補編》，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98年，第174頁。原無標點，今加。

西漢骨簽與箭桿刻詞中“冗工”與“工”從事的職役應(yīng)相同。宮宅潔先生認為，優(yōu)秀的工匠被當做“冗工”而持續(xù)從事弓弩制作，所以在地位上要比“工”居上一等。1宮宅潔、顧其莎：《漢代官僚組織的最下層——“官”與“民”之間》，載中國政法大學法律古籍整理研究所編：《中國古代法律文獻研究》（第8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第145頁。實際上，據(jù)筆者上引兩例簽文，官吏與工匠的名稱排列大體按照尊卑順序，但并不統(tǒng)一，故有工位于冗工后，亦有工在前冗工在后的記錄。吳榮曾先生推測“冗工”在作府中的地位和重要性都在“工”之下，估計“冗”和“工”的差別決定于技藝水平，“冗工”或許是零雜工。2吳榮曾：《西漢骨簽中所見的工官》，《考古》，2000年第9期。筆者認為，冗工是其他手工作坊或官署征調(diào)至工官所屬“作府”從事工的人，其原本身份不一定是工匠，可能是黔首，甚至是刑徒，在從事工時，熟練程度并不絕對。《漢書·食貨志》記載王莽改革時曾下令，“民浮游無事，出夫布一匹。其不能出布者，宂作，縣官衣食之?！?班固：《漢書》卷24下，《食貨志第四下》，第1180頁。百姓到官府冗作時由官府提供衣食，這種冗作在時限上不應(yīng)是長期的。按照正常的規(guī)定，浮游無事者一夫當出一匹布，而無法繳納的以冗作來抵償本應(yīng)繳納的物品，若需在官府長期供役，于理不合。

此外，應(yīng)需征調(diào)到官府供役的冗者，供役時間上并不固定。查考秦及漢初簡牘所見冗者的冗日時限，常見者多達數(shù)年之久。王勇先生曾指出秦簡所見冗募戍卒的服役年限有四年、五年。4王勇：《里耶秦簡所見遷陵戍卒》，載姚遠主編：《出土文獻與法律史研究》（第7輯），北京：法律出版社，2018年，第113頁。里耶秦簡8-1450亦有：“冗佐八歲?！?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329頁。然除上述群體供役年限較長外，《二年律令》所見冗祝的冗日相對較短?！妒酚洝し舛U書》：“今天子所興祠，太一、后土，三年親郊祠，建漢家封禪，五年一脩封。薄忌太一及三一、冥羊、馬行、赤星，五，寬舒之祠官以歲時致禮。凡六祠，皆太祝領(lǐng)之?！?司馬遷：《史記》卷28，《封禪書第六》，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403頁。漢代中央太祝需一年六祠，除去地方祝人輾轉(zhuǎn)至中央的時間，推測祝人每次冗祝的時限應(yīng)不會超過兩個月。這里若以冗祝的供役時間對比冗佐、冗戍，這里的冗則不便稱為長期供役。從冗者從事事務(wù)的熟練程度上來講，部分冗者在一定情形下熟練程度可能會高于定期輪更者，但是，冗者的技巧熟練度除了受冗作期限與冗作事務(wù)的影響，更主要的是受到冗者原本身份的影響。

附帶提及的是，秦及漢初的冗是一定時期內(nèi)從事冗作事務(wù)，涉及的情況較為復雜，并非全部都能與更相對。《二年律令》規(guī)定：

以祝十四章試祝學童，能誦七千言以上者，乃得為祝，五更。大祝試祝，善祝、明祠事者，以為冗祝，冗之。（簡480）7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第81頁。

漢初部分祝人除了需要定期踐更完成本職工作外，還有可能被臨時征調(diào)去到中央太祝處冗祝。這里的冗祝并不僅僅是宮宅潔先生所言因表現(xiàn)優(yōu)秀，主要還是中央人員不足所致。就此而言，更為定期踐更，冗為不定期供役，冗的時間確實可能較更更長。但秦漢時期冗的原因多樣且復雜，例如上文所述冗佐、冗募以及為親人冗邊五歲用來免除刑徒身份的情形下，此類冗與更關(guān)系不大，也就無法將其與更對言。

總而言之，簡牘所見秦及漢初的冗是指將某人從本職或本崗位調(diào)離去官府從事職役，而冗日就是這些冗者在官府從事冗作職役的期限。冗在供役時間上從數(shù)月至數(shù)年并不固定，而冗與更實際上并無嚴格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

（二）“約日”與“冗日”

秦簡中除冗日外，岳麓秦簡與里耶秦簡中又見與之相關(guān)的約日。前文已述，所謂約日即同官府約定的期限。為明確秦代“冗爵”的授予時間，有必要探討下秦簡中約日與冗日之間的區(qū)別與聯(lián)系。

首先，秦簡所見冗者的約日不完全等同于冗日。前引里耶秦簡8-1450“冗佐八歲”的案例最能說明此問題，先完整錄于下：

冗佐八歲上造陽陵西就曰駋，廿五年二月辛巳初視事上衍。病署所二日?！し脖M九月不視事二日，·定視事二百一十一日。廿九年后九月辛未行計，即有論上衍。卅年不視事，未來。1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329頁。

“冗佐八歲”無法說明陽陵人“駋”到達洞庭后已經(jīng)完成擔任冗佐八年的期限，從簡文中二十九年“駋”有罪當論來看，其擔任冗佐實際不過四年八個月，所以“冗佐八歲”應(yīng)是“駋”同官府的約日。如此，秦簡中冗者的約日與冗日原本應(yīng)該是相同的，然冗的過程中，冗者由于私人原因沒有從事本職工作，相關(guān)日期會被扣除，又或是在冗期間受到處罰，則會導致冗日長于約日。相反，這類冗者本人若立功或獲得官府獎賞，冗日自然也會比約日短。睡虎地秦簡《廄苑律》簡13-14規(guī)定：

以四月、七月、十月、正月膚田牛。卒歲，以正月大課之，最，賜田嗇夫壺酉（酒）束脯，為旱〈皂〉者除一更，賜牛長日三旬；殿者，誶田嗇夫，罰冗皂者二月。2陳偉主編：《秦簡牘合集（壹）》，第52頁。

“冗皂者”屬于官府征調(diào)至官府為皂的人，“冗皂者”若在官府年末考課中為殿，需受到“罰二月”的處罰，即延長“冗皂者”冗作期限兩個月。相反，冗者若在工作期間表現(xiàn)優(yōu)異獲得獎賞，縮短冗日亦無可厚非。

其次，秦簡所見冗是指官府將某人從本職或本崗位調(diào)離，“約”則不限于此?！对缆辞睾啠ㄆ猓芬?guī)定：

·有貲贖責（債）貣當戍者，皆以其錢數(shù)雇戍日，為書約。如貲首、罰戍戍者，其貧毋（無）食，令居縣貸，足（021/0570）3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柒）》，第68頁。

“貲首”之意不明，又或者需斷讀為“貲、首、罰戍”。里耶秦簡所見貲戍表示因無力償還貲罰故以戍邊抵償，罰戍則是因罪直接處罰戍邊。4可參王勇先生所制表格：里耶秦簡所見遷陵戍卒類別與籍貫表。王勇：《里耶秦簡所見遷陵戍卒》，第104頁。上引簡文規(guī)定“貲贖債貣當戍者”需要通過錢數(shù)、雇傭戍邊的日數(shù)以文書形式進行約定，可見“貲贖債貣當戍者”與冗募群戍卒在戍邊期限的處理方式上應(yīng)一致。秦簡所見公債償還方式中，“貲贖債者”可在本地官府居作以抵償債務(wù)，除此之外，亦可選擇到它郡縣戍邊，或到它郡縣擔任冗佐等。5《岳麓秦簡（陸）》：“●言：佐角坐縣官田殿，貲二甲，貧不能入└，角擇除為符離冗佐?！笨梢娊潜緛淼墓俾毷亲簦驘o力償貲，才選擇離開本籍（延陵）去往符離擔任冗佐。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陸）》，第177頁。然不管吏民選擇何種方式，最初皆需與官府制定約日，即“為書約”，因此，秦簡所見冗者涉及的“約”只是秦代“約”的一種形式。質(zhì)言之，秦代“冗爵”的授予是以約日進行計算，但最終的生效則是以冗日的結(jié)束來評判。

三、秦代的“冗爵”與軍功爵

（一）“冗爵”制度的適用時間

前已述及，秦政府征發(fā)冗募、冗佐時可以約定冗作期限，期滿后授予“冗爵”，今以里耶秦簡及岳麓秦簡所見冗佐、冗募任職時限為對象，可大體勾勒出“冗爵”之制在秦代的適用時間。先將里耶秦簡所見冗佐任職年代進行整理統(tǒng)計如下文表二。

秦王政二十五年（前222）至秦始皇三十二年（前215）之間，洞庭遷陵縣多見外郡人在本地擔任冗佐。6已有學者據(jù)里耶秦簡（壹）考察過此現(xiàn)象。參見沈剛：《〈里耶秦簡[壹]〉中的冗吏》，載陳建明主編：《湖南省博物館館刊》（第9輯），長沙：岳麓書社，2013年，第149—153頁。而據(jù)里耶秦簡8-1450“冗佐八歲”案例，陽陵上造“駋”擔任冗佐自秦王政二十五年二月始，預(yù)定期滿時間應(yīng)在秦始皇三十三年（前214），因而“駋”最有可能是遷陵設(shè)縣后從外郡招募來的冗佐。王勇先生據(jù)里耶秦簡9-1至9-12追討陽陵卒債務(wù)的文書，推測他們很可能就是招募的冗戍。7王勇：《里耶秦簡所見遷陵戍卒》，第113頁。若此不誤，秦始皇三十三年至秦始皇三十五年（前212）間，洞庭自外郡招募冗戍卒的制度仍使用。

另外，由《岳麓秦簡（叁）》“猩、敞知盜分贓案”所見“冗募”，或可將秦代征發(fā)“冗募”的時間提前至秦王政二十一年（前226）。相關(guān)簡文記載：

·今視故獄：廿（二十）一年五月丁未，獄史窣詣士五（伍）去疾、號曰：載銅?！とゼ?、號曰：號乘軺之醴陽，與去疾買銅钖冗募樂一男子所，載欲買（賣）。得。它如窣。（047/1217+048/1218）（《岳麓秦簡（叁）》）5朱漢民、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叁）》，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3年，第120頁。

表二：里耶秦簡所見冗佐爵位、籍貫、任職時間表 1注：本表所列資料來源于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2卷）。

“猩、敞知盜分贓案”發(fā)生在秦王政二十三年（前224），由江陵丞上讞提出，此案發(fā)生地“醴陽”屬故楚地，案發(fā)背景當在秦楚戰(zhàn)爭之際。此案中涉及的“冗募”，其實際身份最有可能屬于秦官府征發(fā)到新征服地區(qū)的冗戍卒。

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前后，秦代征發(fā)冗佐與冗募實為常態(tài)。從里耶秦簡來看，無論是秦朝統(tǒng)一前期，還是秦朝建立后的秦始皇三十三年，遷陵縣所見冗佐與冗募戍卒人數(shù)眾多。里耶秦簡9-127記載：“廿五年八月甲子，貳春鄉(xiāng)……冗佐百九十?！?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2卷），第72頁。洞庭遷陵設(shè)縣當年，似貳春鄉(xiāng)就有冗佐一百九十人，遠超遷陵吏志所記吏員一百零三人之數(shù)，著實令人震驚。7里耶秦簡9-633：“遷陵吏志：吏員百三人…官佐五十三人…凡見吏五十一人?！标悅ブ骶帲骸独镆睾啝┬ａ尅罚ǖ?卷），第167—168頁。9-1247還記載：“卅三年遷陵冗募戍卒當田者二百……（率）之，人四畝?！?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2卷），第281頁。秦統(tǒng)一后，遷陵縣在田時還將招募的冗募戍卒用于縣官公田勞作，人數(shù)達二百以上。

需要指出的是，受限于材料，我們雖不能說明以上所論冗佐與冗募皆符合“冗爵”的授予機制，但亦不可否認遷陵縣中確存在部分冗者因“冗爵”制度自外郡到洞庭冗作與戍邊?！对缆辞睾啠ㄋ粒?78/0914規(guī)定：“冗募群戍卒及居貲贖責（債）戍者及冗佐史、均人史，皆二歲一歸，取衣用，居家卅日?！?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肆）》，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5年，第160頁。王勇先生認為募戍卒返家的規(guī)定以“二歲”為一單位，其服役期限應(yīng)該在四年以上。10王勇：《里耶秦簡所見遷陵戍卒》，第113頁。秦代遷陵這種邊縣有如此龐大的冗作群體，毫無疑問是累年形成。秦代“冗爵”的授予應(yīng)與秦統(tǒng)一戰(zhàn)爭中邊郡和新地的治理有關(guān)，以秦代冗佐與冗募的征發(fā)時間作為參考，秦代“冗爵”的適用時間始于統(tǒng)一戰(zhàn)爭中的秦王政時期，且一直延續(xù)到秦朝建立之后。

（二）“冗爵”與軍功爵的關(guān)系

爵位對秦人至關(guān)重要，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簡69壹載：“亢，祠、為門、行，吉。可入貨。生子，必有爵?！?陳偉主編：《秦簡牘合集（壹）》，第388頁?！度諘匪^“生子必有爵”觀念凸顯了秦人對爵位的向往。朱紹侯先生曾指出秦代爵位有4類作用：1.有當官為吏、乞庶子的特權(quán)；2.可以贖罪、減刑、免刑；3.免除親人的奴隸身份；4.生活上的優(yōu)待。2朱紹侯：《軍功爵制考論》，第67—78頁。漢初呂后時期《二年律令》規(guī)定爵位的高低與田宅的授予存在序列等級，亦同《商君書·境內(nèi)》規(guī)定秦“能得甲首一者，賞爵一級，益田一頃，益宅九畝”的規(guī)定相襲。3蔣禮鴻：《商君書錐指》卷五，《境內(nèi)》，第119頁。因此，秦代“冗爵”與軍功爵的關(guān)系以及二者是否具有相同的效力，需作出一定說明。

前引0580規(guī)定，冗募戍卒等群體在冗日期滿后，即可使用冗邊完成后獲得的“冗爵”抵除戍役，故從“以爵除戍”這一角度，對說明軍功爵與冗爵關(guān)系具有實質(zhì)意義。

從秦代賦役征發(fā)而言，成年男子有更戍的要求。秦代規(guī)定黔首除了可以“冗爵除戍”外，一般黔首若想用爵位來除戍，官府也是允許的?！对缆辞睾啠ㄆ猓?30/J61記載：“爵一級，除毋過二歲，什、伍、乘不用此令?！?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柒）》，第104頁。上簡規(guī)定秦代一級爵位“除毋過二歲”，推測此處所免除的應(yīng)當是戍役。令文規(guī)定軍事什伍不用此令，故此令中規(guī)定的應(yīng)是與之相對應(yīng)的民事主體吏或民。秦代規(guī)定不更及以上的高爵者擁有免除徭戍的特權(quán)，故吏民想要以爵位來免除戍役，似乎也無可厚非。漢初張家山漢簡《具律》簡96中有“爵戍四歲”，整理者疑“爵”字為衍文，戍指戍邊。5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第22頁。張伯元先生認為爵戍四歲,也就是用爵級來抵償戍邊四年的懲處。而漢初用爵級來抵償戍邊的懲處至少有爵戍四歲和爵戍二歲兩種情況。6張伯元：《“爵戍”考》，《華東政法學院學報》，2004年第1期?！对缆辞睾啠懀?6/1442+J69-1+J75-8+J69-2對縣的獄案覆論出錯處罰時規(guī)定到：人以上，奪各二級。毋爵者，令以卒戍新地，級四……”7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陸）》，第52頁。“級四”后缺簡，但應(yīng)可補充為“級四歲”。也就是說，秦代若被官府處罰奪取一級爵位，無爵者需以卒的身份戍新地四歲以抵償，可見秦代爵位級數(shù)與戍邊年限存在一定序列關(guān)系。再者，對照前引“冗爵除戍”的相關(guān)規(guī)定，秦代可用“冗爵”除戍，若規(guī)定普遍施行的軍功爵不得如此，亦不符合秦代實際。

因此，秦代的黔首無論是以“冗爵”還是軍功爵皆得用以除戍，當能說明秦代的“冗爵”與軍功爵具有相同的效力。從里耶秦簡所見冗佐大都有上造爵來看，若被征發(fā)的冗佐史此前已有爵位，則按照約定的冗作期限給予不超過二級的爵位即可。秦代冗日期滿后授予的“冗爵”，可與此前既有爵位進行疊加，也可說明“冗爵”與一般軍功爵并無差異。

需說明的是，岳麓秦簡規(guī)定“冗爵”的授予不得超過二級，說明其存在級別限制?！对缆辞睾啠ㄎ椋?73/1849規(guī)定：“能捕以城邑反及智（知）而舍者一人，（拜）爵二級，賜錢五萬，诇吏，吏捕得之，購錢五萬。”174/1892：“受爵者毋過大夫。”8簡173/1849與174/1892間雖有缺簡，但內(nèi)容上應(yīng)有關(guān)聯(lián)。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伍）》，第125—126頁。楊振紅先生指出，秦及漢初的民爵的上限為第五級大夫爵，大夫爵是吏民不可逾越的界限。9楊振紅：《從新出簡牘看二十等爵制的起源、分層發(fā)展及其原理——中國古代官僚政治社會構(gòu)造研究之三》，《史學月刊》，2021年第1期。秦簡中規(guī)定“冗爵”的授予級數(shù)存在數(shù)量限制，當與此制有關(guān)。

（三）“冗爵”的授予及限制

秦代爵位的授予有著特定的程序，漢初《二年律令》規(guī)定：“受（授）爵及除人關(guān)于尉?！标P(guān)于此處的“尉”，于振波、曹旅寧、孫聞博、游逸飛、齊繼偉等先生多以為是縣尉或郡尉。10相關(guān)綜述參見齊繼偉：《秦簡“勞論及賜”探析》，載楊振紅主編：《簡牘學研究》（第8輯），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46頁。爵位的授予由尉來管轄，這種規(guī)定應(yīng)是繼秦而來。又睡虎地秦簡《軍爵律》153-154規(guī)定：“從軍當以勞論及賜?！?1陳偉主編：《秦簡牘合集（壹）》，第132頁。學界對于“勞論及賜”有不同看法，高敏先生、朱紹侯先生皆以為“勞論”當斷讀“勞、論及賜”，朱紹侯先生進一步指出“勞、論、賜”是軍功爵位授予的三道程序。1高敏：《秦漢史論集》，鄭州：中州書畫社，1982年，第13—14頁；朱紹侯：《軍功爵制考論》，第53頁。齊繼偉先生據(jù)新刊岳麓秦簡認為軍爵的授予為“勞論”以及“勞賜”兩道程序。2齊繼偉：《秦簡“勞論及賜”探析》，第38—50頁。以上探討關(guān)于“勞”與“賜”的程序有所區(qū)別，但總體上都認可秦代軍功爵的授予主要以“勞”為依據(jù)。

但是，秦簡所見冗佐史的冗日，與一般佐史的勞日分開記錄，說明“冗爵”的授予并不以勞日為依憑。里耶秦簡8-1555規(guī)定：

冗佐上造臨漢都里曰援，庫佐冗佐。為無陽眾陽鄉(xiāng)佐三月十二日，凡為官佐三月十二日。年卅七歲。族王氏。為縣買工用，端月行。

庫六人。3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357頁。

王援僅擔任鄉(xiāng)佐的時限算作擔任官佐的勞日，而為庫佐冗佐的冗日并不記錄于任職勞日記錄中。里耶秦簡8-2106有“遷陵有以令除冗佐日備者為【有秩】”，4據(jù)8-2135補【有秩】二字。參見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第431、435頁?；蚴乔毓俑疄榧钊咦舫雠_的新措施，目的是讓任職年限較長的冗佐史在流轉(zhuǎn)中可以獲得與一般佐史一樣的待遇。所論若不誤，可見秦代的“冗爵”并不存在積勞為功的情況。

于振波、朱錦程先生曾據(jù)出土材料指出秦人獲得爵位的途徑有多種，主要依靠軍功斬首、捕盜、置后繼承、特定賜爵等。5于振波、朱錦程：《出土文獻所見秦“新黔首”爵位問題》，《湖南社會科學》，2017年第6期。前引《岳麓秦簡（柒）》0733規(guī)定：“發(fā)冗募、冗佐，及為新地發(fā)吏，拜爵者約，毋過先拜二級，已前拜過二級者，以此令。”所謂“先拜二級”就是事先約定，在冗作事務(wù)圓滿完成后，可獲得最多二級爵位。以前引里耶秦簡8-1450“冗佐八歲”的案例為例，擔任冗佐“八歲”應(yīng)是其“約日”，八年約期完成后，官府授予不超過二級的爵位即“冗爵”。以前引《岳麓秦簡（陸）》對無爵者的處罰作為參照，一級爵位可對應(yīng)戍新地四年，推測冗佐史、冗募約定服役四年可授一級爵位，而八年當可授予二級爵位。秦代冗爵的授予以約定冗作期限為期，與其他方式的授爵原因皆不相同。

還需指出的是，秦代“冗爵”的授予需以冗日期滿為限，而冗者若在冗日期限內(nèi)犯罪，應(yīng)視犯罪輕重程度決定期滿是否授予“冗爵”。冗者在冗日內(nèi)若是受到貲贖之類的輕微罪過，應(yīng)不影響其“冗爵”的授予，若是在冗日期間因罪身份變?yōu)樾掏剑瑒t大概會取消其“冗爵”的授予資格。漢初《二年律令·爵律》簡392規(guī)定：“當（拜）爵及賜，未（拜）而有罪耐者，勿（拜）賜?！?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第62頁。以往如劉海年、栗勁、王森先生均認為耐刑有主刑和附加刑雙重性質(zhì)。7劉海年：《秦律刑罰考析》，載中華書局編輯部編：《云夢秦簡研究》，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92—193頁；栗勁：《秦律通論》，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49頁；王森：《秦漢律中的髡、耐、完》，《法學研究》，1986年第1期。韓樹峰先生則認為徒刑必須和耐刑配合使用。8韓樹峰：《耐刑、徒刑關(guān)系考》，《史學月刊》，2007年第2期。秦漢簡牘中被施予耐刑者，必須與刑徒身份結(jié)合，如秦及漢初所見耐鬼薪白粲；耐隸臣妾；耐司寇；以及秦早期的耐為侯。9除睡虎地秦簡外，里耶秦簡亦見“耐為侯”的規(guī)定，參9-2287“耐它為侯”。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2卷），第453頁?！抖曷闪?具律》簡90：“有罪當耐，其法不名耐者，庶人以上耐為司寇，司寇耐為隸臣妾。”10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第21頁。庶人以上當拜爵者若有罪當耐，按律會變成司寇身份，應(yīng)當去服刑。因此，漢初因罪被處以耐者，大致因為身份發(fā)生了變化，進而不得拜爵與行賞賜，這種規(guī)定也當是繼秦而來。

綜上所述，秦代“冗爵”的授予方式不同于一般軍功爵，是官府征發(fā)冗者時約定冗作期限事后授爵，冗者若圓滿完成任期，可依據(jù)此前約定服役期限授予“冗爵”，“冗爵”的授予不得超過二級。據(jù)“無爵者戍新地四年”的處罰規(guī)定推測，冗者服役四年可得爵一級，八年可得爵兩級。冗者若在冗日期限內(nèi)犯罪，官府應(yīng)視犯罪輕重程度決定期滿后是否授予“冗爵”。一般而言，貲罰等輕微犯罪下并不影響事后“冗爵”的授予，但冗者若在冗日期間因罪變?yōu)樾掏?，當會取消其“冗爵”的授予資格。秦代“冗爵”這種約定冗作期限，事后授爵的方式，區(qū)別于一般軍功爵中的“斬首、捕盜、置后繼承”，亦不屬于特定賜爵行為中的募民或者遷民。岳麓秦簡所見“冗爵”應(yīng)是秦代為新地或者它郡募集人手而出臺的特殊舉措。

四、結(jié) 論

岳麓秦簡所見“冗爵”不見于傳世文獻，為秦代爵制的研究補充了新的材料。秦代的“冗爵”是指官府征發(fā)冗者時約定冗作期限，冗日期滿后授予的爵位。秦代“冗爵”的授予以約日進行計算，但最終的生效是以冗日的結(jié)束來評判。秦及漢初的“冗”是指將某人從本職或本崗位調(diào)離去到官府從事職役，而冗日是指冗者在官府從事冗作職役的時限。冗在供役時間上從數(shù)月至數(shù)年并不固定，冗與更并不具有嚴格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

以里耶秦簡和岳麓秦簡所見冗佐與冗募任職時間作為考察對象可知，秦代“冗爵”的適用時間始于秦王政時期，且一直延續(xù)到秦朝建立之后。秦代“冗爵”制度的出臺應(yīng)與秦統(tǒng)一戰(zhàn)爭中邊郡和新地的治理需要有關(guān)。結(jié)合秦及漢初律令中以爵除戍的相關(guān)規(guī)定，可證秦代的“冗爵”與軍功爵存在同樣的效力，冗日期滿后授予的“冗爵”在地位與特權(quán)上與一般軍功爵并無區(qū)別。

秦代“冗爵”的授予不以勞日為依憑，“冗爵”的授予僅以服役期是否完成為限。據(jù)岳麓秦簡“無爵戍新地四歲”的處罰規(guī)定，推測冗佐史、冗募等約定服役期限四年可授一級爵，八年可授二級爵位。冗者若在冗日期限內(nèi)犯罪，應(yīng)視犯罪輕重程度決定期滿后是否授爵，若為貲贖之類的輕微罪過，并不影響吏民“冗爵”的授予，若是在冗日期內(nèi)因罪身份變?yōu)樾掏?，則會取消“冗爵”的授予資格。

最后，岳麓秦簡所見“冗爵”制度當是秦代為新地或它郡募集人手而出臺的特殊舉措?！妒酚洝で乇炯o》記載昭襄王二十一年（前286）“錯攻魏河內(nèi)。魏獻安邑，秦出其人，募徙河東賜爵”。1司馬遷：《史記》卷5，《秦本紀》，第212頁?！肚厥蓟时炯o》記載始皇二十七年（前220）“賜爵一級”，秦始皇三十六年（前211）“遷北河榆中三萬家，拜爵一級”。2司馬遷：《史記》卷6，《秦始皇本紀》，第241、259頁。以上皆是秦因特殊背景而出臺的授爵政策，秦“冗爵”制度的出臺應(yīng)與邊地的人員急缺緊密相關(guān)。秦代“冗爵”制度雖然一定程度上緩解了邊郡和新地人員緊張問題，然限于秦朝短祚，邊郡與新地政局始終不甚平穩(wěn)，“冗爵”制度實際應(yīng)未能發(fā)揮較大作用。里耶秦簡所見“冗佐史名籍”詳細記載“冗佐”死亡的記錄。3里耶秦簡9-2230載：“冗佐上造旬陽乘田赾。八月癸丑言死?！眳⒁婈悅ブ骶帲骸独镆睾啝┬ａ尅罚ǖ?卷），第437頁。由此可見，吏民自外郡來到新地擔任“冗佐史”實際上并不那么輕松順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