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 尖
(華東師范大學 國際漢語文化學院,上海 200062)
1950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頒布實行,成為與土地改革法、工會法相并列的國家大法。《婚姻法》的精神,長期以來,尤其是在城市,一直被理解成婚戀自由。比如,東北婦女編委會編的出版信息不詳?shù)摹稅矍椤?,作為宣傳《婚姻法》的?nèi)部工作手冊,講了18個婚姻問題故事,其中就有5個故事的標題包含了“自由”:《我爭取到了自由結(jié)婚》《小兔和大榮的自由婚》《呂堆花爭得了婚姻自由》《又得到自由了》《婚姻法給了我自由》。這些故事的內(nèi)文表述,也不斷強調(diào)戀愛自由?;旧?,1950年的《婚姻法》在文本意義上是撲面的“自由”。
1955年,國務院頒布《婚姻登記辦法》,進一步規(guī)定了結(jié)婚、離婚事項,法規(guī)強化的是婚姻自主的概念,但社會語境的實踐,“自由”依然是關鍵詞。隨后,1956年4月,毛澤東在中共中央政治擴大會議上提出“藝術問題上的百花齊放,學術問題上的百家爭鳴”;同年5月,中宣部部長陸定一詳細闡釋了“雙百”方針的內(nèi)涵,“自由”再次成為年度詞匯,尤其是文藝領域出現(xiàn)各種頭文字“自”,像上海電影制片廠就開始試行“三自一中心”制度:自選題材、自由組合、自負盈虧,并以導演為中心。在這樣的“自由”氛圍里,當時文藝作品在婚戀表述上,“自由”幾乎成為絕對律令。
不過,叢小平老師在《自主:中國革命中的婚姻、法律與女性身份(1940-1960)》中,對“自由”和“自主”的區(qū)分,才真正觸及了婚姻法的核心。書中對“自主”的追溯有兩點很關鍵。其一,嚴復所謂,身貴自由,國貴自主。其二,“自主”一詞自晚清和20世紀頭十年短暫出現(xiàn)后,重新出現(xiàn)在政治語境中,是毛澤東在討論抗戰(zhàn)時主張中共在第二次國共合作中必須具有獨立自主性。毛澤東對“自主”一詞的使用,承繼了晚清以來把“自主”與國家主權事務相連接的思路。
這個視野重新打開了我們理解新中國電影的可能性,尤其是叢老師對“自由”和“自主”的辨析,對于考察社會主義喜劇特別有價值。比如,20世紀50年代,以城市為背景的愛情喜劇的故事展開經(jīng)常是選擇項構(gòu)造。這從當時的電影片名也可以看出,充滿“多情”(《如此多情》,1956)、“尋愛”(《尋愛記》,1957)類詞匯;電影海報經(jīng)常是“一女兩男”或“一女多男”組合,電影普遍強調(diào)價值觀相通下的戀愛自由,故事線索和美學追求亦顯影為“來去自由”風格。在這些都市愛情片中,女性是選擇人,男性是被選擇項,看上去有點都會女性主義的調(diào)門,但和好萊塢同期的愛情電影語法非常類似,情感套路也強調(diào)戲劇性,程式上脫不開通俗劇公式。
以1957年的三部城市愛情電影為例。《幸?!贰肚驁鲲L波》和《乘風破浪》中,三位女主——胡淑芬、林瑞娟和梁瓔在擇偶過程中都擁有不同類型的兩個男性選擇項。三位女主都人美心善三觀正;三位男一號——劉傳豪、趙輝和馬駿也完全是女一號的“同類項”。理論上,既然男女主在價值觀上完全一致,那男二就不可能有戲,但三部電影中,影像的戲劇性主要壓在男二身上。女主和男主一起時,穿的是體現(xiàn)他們共同價值觀的工裝,但女主和男二在一起時,兩人都有穿時裝的機會。這些更摩登的場景也更成為城市電影的噱頭,甚至思想自由散漫的男二角色,暗地里成為當年的時尚達人,雖然他們在意識形態(tài)層面是被批判的角色,他們也絕不可能成為男一號的競爭者,但他們的存在既構(gòu)成愛情的一個差異項,一個在社會主義婚戀觀中需要被去掉的項目,一個用來理解戀愛“自由”的反例,同時更重要的是,男二引入了通俗劇線索,電影也因此有了一波三折的看頭和噱頭?!缎腋!分?,男二由著名演員韓非扮演,他對工作不上心,吊兒郎當穿著花哨,匹配他喜歡去的跳舞廳、咖啡館和溜冰場,形象上直接承接1947年他在《太太歲月》中的角色。《乘風破浪》中的男二也是,甜蜜、英俊,把愛情看得高于一切。這些形象,對于看著老電影進入新中國的觀眾,不是完全沒有親和力的,編導雖然在社會主義倫理和道德上否定他們,但又讓他們占盡影像份額。而從電影史看,這些在20世紀50年代被否定掉的“自由散漫”男二,在80年代能以“自由”的名義重返銀幕成為絕對男主。就婚姻題材電影而言,跟城市電影中對《婚姻法》的宣傳,無論是臺詞還是美學表現(xiàn)上都籠統(tǒng)地傳達為戀愛自由,對“自由”和“自主”缺少辨析有很大關聯(lián)。相關文藝的“自由”表達也可以參看1956年出版的一本青年通俗讀物《真正的愛情》,書中提出,真正的愛情不是商品,自由戀愛也需要固定在一個人身上。書中也提到“自主”,但對“自由”、“自主”和國家、家國的關聯(lián)沒有主動思考。就像電影中,男二接近女主,是“戀愛自由”,女主選擇男一,雖然強調(diào)價值觀相同,但也是“戀愛自由”,電影最后經(jīng)常終結(jié)在男女主走在一起,畫風也常是青春男女心意相通再出發(fā),愛情的語義場相對狹窄?!肚驁鲲L波》中最抒情的段落,就是男女主終于步履完全一致地走在夜空下。
相比之下,以農(nóng)村為背景的愛情故事,從電影片名和電影宣傳畫都可以看出,屬于“天仙配”結(jié)構(gòu),實現(xiàn)的是整個世界的意識形態(tài)翻新。女主從媒妁之言、父母指派的命運中掙脫出來,以自主的模式重新開啟人生,包括古裝劇《天仙配》(1956)、《追魚》(1960),都是此類情感邏輯的展開。這種自主結(jié)構(gòu)是中國的,在這種自主結(jié)構(gòu)里,如何解決鄉(xiāng)村社會共同體的目光,安妥父母之命和自我情感需求,構(gòu)成了社會主義電影的核心。
20世紀50年代,涉及在鄉(xiāng)村普及《婚姻法》的電影不少,像《兒女親事》(1950)、《趙小蘭》(1953)、《媽媽要我出嫁》(1956),基本是劉巧兒故事的翻拍,《兩家春》(1951)、《花好月圓》(1958)是劉巧兒的變奏?!秲号H事》為《婚姻法》量身定制,這是一部被忽視和低估的電影。女主角色尤其重要,秉具清貧年代的干凈、晴朗和明亮,也在美學上重申了婚戀自主帶來的家國新氣象。
《兒女親事》比劉巧兒的故事更具有普遍性。講的是,土改后的東棗莊有一對青年男女,男的叫王春貴,女的叫李秀蘭,他們都是生產(chǎn)互助組的勞動模范,兩人相戀了。村里舊腦筋的人對兩人的自由戀愛看不慣,認為傷風敗俗。秀蘭爹李老川也反對女兒自由戀愛,便將女兒許配給了西棗莊趙老蠻的侄子趙大奎。李老川、趙老蠻去了村政府代秀蘭和大奎辦結(jié)婚登記。秀蘭找到村婦女主任想辦法。婦女主任找到秀蘭媽,把曾發(fā)生在娘家村里的一件包辦婚姻的慘事告訴了秀蘭媽。秀蘭媽聽了馬上叫秀蘭和春貴到村政府去。但村長并不理解新《婚姻法》,反而給李老川開了介紹信,讓他到區(qū)政府去領結(jié)婚證。李老川、趙老蠻和趙大奎來到區(qū)上,區(qū)長沒看到女方本人,不給登記,并向李老川趙老蠻做了解釋工作。最后,秀蘭和春貴的自主婚姻被區(qū)上批準,但頑固的李老川還是與女兒脫離了父女關系,也不去參加女兒的新式婚禮?!痘橐龇ā仿涞?,村里的“舊腦筋”紛紛轉(zhuǎn)變。麥子收割季節(jié),恰逢天要下大雨,秀蘭和春貴帶著互助組跑來幫助缺少人手的李老川搶收麥子。李老川回心轉(zhuǎn)意,誠心誠意地承認了秀蘭和春貴的婚姻。
《兒女親事》把宣傳《婚姻法》的基本面、主要橋段和解決方案全部呈現(xiàn)了出來。之后宣傳婚姻法的電影,大體沒有溢出這個結(jié)構(gòu)和版圖。男女主人公周邊,總有三條人際線。
第一條是媽媽、姐姐和婦女主任這條女性人際線。媽媽反對自由戀愛,但心疼女兒,很容易被婦女主任的宣傳婚姻法的故事打動。姐姐作為女主的對比項存在,如果媽媽不覺悟,女主就可能重蹈姐姐的覆轍。媽媽因此總是很快能被婦女主任說服。婦女主任作為黨代表和“社會母親”的角色,是國家和普通女性之間的橋梁,也是兩代女性之間的傳話人,女主遇到婚姻不能自主的時候,都會第一時間求助婦女主任,婦女主任也常常會主動提供情和理的幫助,比如《兩家春》里王人美扮演的婦女主任巧靈,她既幫助嫁給九歲丈夫的成年女主墜兒和墜兒的婆婆“翻心”,成功地讓墜兒和小丈夫小勇離了婚,也帶領整個村莊女性理解《婚姻法》的真實含義。因此,存在于宣傳婚姻法電影中的“婦女主任”,都會借女主的命運,把“自主”這個概念推廣和擴大到所有年齡層的女性。
第二條線圍繞父親展開。普法電影中的父親,常作為更落后的形象出現(xiàn),也因為這個緣故,鄉(xiāng)村女性角色似乎行使了更激進、更革命的角色,中國婦女的銀幕形象也似乎比男性更進步,就像李雙雙和喜旺的關系。不過,重新打開《兒女親事》這些電影,會看到父親的頑固也有來路。比如,《兒女親事》中的李老川,他看不慣女兒的新式愛情,主要是因為村里人對女兒的指指點點,所以急著給女兒結(jié)了門親。同時,從影片表現(xiàn)可以看到,父親無論是最初的生氣還是最后的消氣,從對女兒男友的否定到對女婿的肯定,父親的精神狀態(tài)和拐彎都和土地息息相關。這也和《李雙雙》一樣,喜旺每一次與雙雙吵架,到和好,都是在土地那里獲得撫慰或嘉獎。
換言之,這些宣傳《婚姻法》影片中的落后父親,因為和土地的親密關系,其落后面貌獲得了情感性調(diào)整,以及美學上的支援。作為地之子的父親,因為沉默又堅毅的勞動,他們的“落后”被“泥土性”取代。也是出于這個原因,這些站立在莊稼中的父親們,總是成為20世紀50年代《婚姻法》電影中普法和合作社互助組這兩條線索之間的交集人物。
合作社是20世紀50年代的關鍵詞。當時幾乎所有的鄉(xiāng)村《婚姻法》宣傳電影,最后都以互助組的實現(xiàn)為終點。一方面,互助組、合作社、集體勞動是50年代的政策宣傳落點;另一方面,《婚姻法》的鄉(xiāng)村展開,其情感結(jié)構(gòu)也類似于合作社,一次好的婚姻不僅帶來男女方家庭的情感合作,還有勞動合作。所以,在這些電影結(jié)尾,父輩常常不僅在兒女婚姻自主問題上豁然開朗,而且在互助組議題上也經(jīng)脈打通?!秲号H事》《兩家春》《花好月圓》等同時期電影都是如此。
這種父親形象可以類比幾乎是同時期的奧涅爾戲劇中的父親。比如《榆樹下的欲望》中的父親卡博特,他一邊對子女冷酷無情,一邊對土地情深意重。這種把土地看得比生命還重的男人,在西方戲劇里,被兒女們對自由的向往所毀滅。但在中國,他們被互助、集體這些命題所拯救。婚姻自主的年輕男女,并沒有像西方同齡人一樣,以毀滅自己和上一代的方式結(jié)束代際沖突;相反,他們重新回到父輩們勞動的田頭,用更合理、更有效率的勞動,加持了父母的田間勞作。根據(jù)趙樹理小說改編的《花好月圓》,年輕人用集體化道理提升父輩身心。《媽媽要我出嫁》的結(jié)尾也是如此,年輕人用自己的集體化勞動,幫助了自主婚姻的明華和玉春,也改變了父輩,完成了彼此的融入?!秲号H家》最后一場戲,秀蘭父母焦急地收割著麥子,但是烏云壓過來,此時,女兒女婿的年輕人車隊開過來,幫忙完成了收割?!秲杉掖骸芬彩侨绱?,女主墜兒的父親因為小勇父親有恩于他們,強行把女兒嫁給了小丈夫,也不愿意女兒離婚,怕落個不義,但在大家的幫助下,看到了互助組的未來也能惠及勞力不足的小勇家。電影最后便以雙贏的方式結(jié)束,墜兒和小勇離婚,和自由戀愛的大康在一起,墜兒和大康繼續(xù)幫助小勇家,婦女主任巧靈也幫助小勇媽加入了互助組。
父親是土地般的存在,所有的宣傳《婚姻法》電影也都不會拋棄父親,這是中國的價值觀,也是中國革命的價值觀。父親母親對《婚姻法》的接納,也是“花好月圓”的基本要義,所以,“自主”本身包含了家國思路。這個思路看上去傳統(tǒng),但是,用賀桂梅的說法,卻是“中國氣派”。所以,回頭重新思考那些年的“落后分子”,包括喜旺,包括秀蘭爹、墜兒爹這些人,我們需要更謹慎,既要看到他們的落后,也要看到他們的土地屬性。這種屬性中包含的中國性,應該也是一個更大的意識形態(tài)舞臺上的“自主”的題中之義。用孫曉忠的表達,既是語詞共同體的完成,也是文藝民族風格的建構(gòu)。所以,鄉(xiāng)村婚戀故事的結(jié)尾,最后一定是整個村莊的覺悟提升和倫理疏通。
第三條線是“第三個人”。在普及《婚姻法》電影中,始終必須存在一個被父母或媒妁操縱的第三個人,他們是不受男女主歡迎的人,是嵌入新式愛情中的舊制人物。在《兩家親》里,是小丈夫小勇;在《兒女親事》中,是西棗莊趙老蠻的侄子趙大奎。但這些人物不再像舊社會的財主或財主兒子,他們也是被戲劇撥弄的第三個人,而且具有新社會整體氣氛里的萌感和無奈?!秲杉掖骸防?,原本情投意合的墜兒和大康,在墜兒嫁了小丈夫后,再次相遇。大康問墜兒:“你現(xiàn)在打算怎么辦?”墜兒哀怨:“已經(jīng)晚了?!边@時,坐在他們中間的小勇卻興致勃勃說道:“太陽還沒有到正中,誰說晚呢?!薄秲号H事》中的趙大奎也是,雖然被叔叔趙老蠻逼著去了村公所,但完全沒有拆散春貴和秀蘭的愿望。因此,他們的婚姻沒有實現(xiàn),他們自己也不會感到難過,也沒人替他們難過。這是人人皆大歡喜的原理。沒有人在社會主義的愛情里黯然神傷,社會主義愛情不允許傷心人。
在這個意義上,共和國愛情語法的背景板是集體、是公共。引發(fā)村民圍觀、風言風語的是公共性;讓父親覺得丟臉的,也是這個公共性。最后,也必須是這個集體重新接納這種愛情,父母才能接納。這種模式直接廢除了“鴛鴦蝴蝶”或者好萊塢的情感模式,也開出了新的愛情視野和平臺。社會主義愛情要顧及每個人的感受,必須把所有人囊括進來得到提升。就像《趙小蘭》里,趙小蘭和周永剛的愛情,既要改變父親母親,也要惠及自己的姐姐秀蘭,因媒妁嫁人飽受夫家虐待的秀蘭,在小蘭的斗爭中,也自己覺悟離了婚。由此,社會主義時期的愛情不再是獨屬于個人的心靈事務,而有了推己及人的可能性。這種愛情事務也大大改變了整個村子的生態(tài)。也是在這個婚姻自主生態(tài)里,第三者作為普通群眾的一員,既有從群眾來的路徑,又有回群眾中去的路徑。
這是自主的結(jié)構(gòu),自主的美學?;蛘哒f,社會主義的“花好月圓”,必須包容所有的人。鄉(xiāng)村民間公共場所也是鄉(xiāng)村美學場所,既需要倫理的提升,也不能全盤否定。傳統(tǒng)鄉(xiāng)村倫理和家長倫理,也需要被體認,因為它們本身包含了比青春男女的愛情更大的文化邏輯和情感邏輯。中國經(jīng)驗的本土化表達相對缺少以父母長輩為主要視角的文本,長期以來都是青春期疆場。這些,都需要我們在源頭上進行檢討,甚至在美學上向普通群眾、長輩父兄包括落后分子伸出援手。其中,20世紀50年代宣傳《婚姻法》的電影,是特別有價值的文本,不僅這些電影的內(nèi)部敘事可以席卷所有人群,而且,以鄉(xiāng)村男女的婚戀故事構(gòu)成的時代語義場,別具中國能量和中國方法?!皟号H家”的故事,所包孕的兒、女、親、家,四重關系,環(huán)環(huán)相扣,既能展示中國問題和解決之道,還特別能體現(xiàn)我們今天議題的展開,也即,婦女的自主必須和國家的自主形成一種同構(gòu)關系,這樣才能帶動婦女、家庭、國家的聯(lián)動性變革,才能讓“自主”這個詞具有結(jié)構(gòu)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