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亞榮
一
“隱遁”用在幾棵泡桐樹上是不合適的,可是它們確乎是隱遁了。前天才來過鄉(xiāng)醫(yī)院的患者,一進院子腳步就遲疑起來,一個勁兒盯著院子里的泡桐,不知道哪個地方不對頭。接著才恍然大悟般自言自語起來,哦,泡桐樹少好幾棵。剩下的泡桐樹稀疏的枝干顯然不足以遮蓋人們的視線,樹下的紅瓦房返老還童般神氣起來,診室門敞開著,仿佛一張嘴,吞吐著來往的病人。
正值初夏,陽光照在泡桐樹上,暖洋洋的風讓樹下休息的我有點瞌睡??床〉娜瞬⒉欢啵齼蓛傻淖靼?,嘟嘟囔囔著走進院子,她們的話被風裹挾著,只看到嘴唇上下翕動。
沒病人的時候,我更愿意走進藥房,打開藥櫥子看那些藥材。我承認我更喜歡司藥,鬼針草,又名咸豐草,南方人叫它鬼釵草;茯苓,又叫魚眼草和一粒珠,不說療效,這名字就有故事。
打針輸液遇到淘氣的孩子,我經常要說一些哄人的話,打針一點也不疼;打完針,你媽媽給你買“喔喔佳佳”。當然我也看對象說話。那個做皮試時滿院子跑的男孩子,我說什么也沒用。他媽媽的云南腔我聽不懂,娘倆在泡桐樹下繞來繞去,直到男孩子被剛布滿葉子的金銀花藤絆倒,他才帶著哭腔被媽媽拖著來到我跟前。男孩等候打針的工夫,他媽媽手里掐了一大把還未開花的金銀花藤,一臉喜色,好像得到了靈丹妙藥。以為她給男孩煮水喝,她說治豬痢疾。我暗暗為破解了金銀花的又一個密碼喝彩。那個時候,云南邊陲的蠟染已風靡北方,我穿著一件蠟染白底紫花裙子,紫色恣肆,花型寫意,竟然分辨不出是山茶、杜鵑,還是什么花。我現在突然意識到,也許就是紫丟丟的泡桐花。
我不理解這些外地女子的愛情——相隔數千里,一兩面就定下姻緣。而且離開熟悉的家鄉(xiāng)、親人和鄉(xiāng)音、大米,浮萍一樣扎根到河北——她們以為的北京郊區(qū),跟一個陌生人生兒育女。用她們口中的包谷和辣椒養(yǎng)活自己和自己的后代。她們的所求,難道只是從高山到平原,拋卻石頭,來守著黃土。
鄉(xiāng)醫(yī)院東邊不遠,也有個云南來的媳婦,我們稱她牛嫂子。長得單薄,面色蒼白。一看就是不常出門的緣故。她的右腳畸形,幾個腳趾增生像鹿角支棱著,也許因此而寡言,見人總是笑笑不說話。她嫁了一個厚道男人,人長得端正,除了有支氣管炎的老毛病,家境還不錯。只是嫁過來幾年,一同來的人孩子已經會打醋了,她的肚皮也沒有鼓起來。生了娃的女人為活計所累,被孩子所累,覺得苦巴巴的;而牛嫂子的苦衷更像啞巴吃了黃連,說也說不出,縱然早已不是“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時代,但日后的凄涼似乎已經可以預見。
那天診室里的人足有半屋子,牛嫂子也來到鄉(xiāng)醫(yī)院,她并沒有到診室,而是拖著那只畸形的腳挪到東面的大泡桐樹下。風裹著沙塵,打在泡桐樹上,也打在牛嫂子瘦弱的身上。她招呼我遞給我一個方子和幾張面額不一的軟塌塌的錢,求我?guī)退ニ幏咳∷?。北方的風沙無情地吹著牛嫂子,她紅紅的眼圈從此就刻進了我的心里。
在一個婚姻自主的時代,牛嫂子千里迢迢嫁過來,身體的缺憾已讓她背負著沉重的包袱,而不孕又成為她背上的一座山。所幸,牛家老少對她都好,這足以給一個女人顏面,但卻無法療去牛嫂子的心頭傷,她流著淚給婦科醫(yī)生說自己不爭氣,嫁到一個好人家,肚子卻不爭氣。她眼饞著那些來做人工流產的女人,這時候這個善良的女人的眼神很復雜,有羨慕、嫉妒的光閃出來。
多年后,我審視自己的婚姻,當初的一見鐘情、珠聯(lián)璧合一樣的愛情,也在時間的褶皺里磨損,揚起一地狼煙。而我斟酌“如意”這兩字,真如老輩人所說,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二
風拽著泡桐樹的枝,呼啦呼啦的,在屋瓦上蹭來蹭去,紅磚砌的晾臺上掉下一些泡桐花。我就是在這個季節(jié)和朱認識的。
第一次見面是在媒人家。朱穿著一身灰藍色袖口肩頭帶綠條紋的鐵路服,略長而微微卷曲的頭發(fā),瘦削的臉龐頗像瓊瑤小說中的某個男主角。也許是他的書卷氣吸引了我,也許是他滔滔不絕的講述誘惑了我,我竟然出乎意料地坐了挺長時間,從陌生的圍棋,大秦電氣化鐵路,到西安的大雁塔,三毛五一碗的燴餅,甚至談到他的第一個女友。那個溫煦的下午,眼看著燕窩(莛稈編制的盛吃食的器具)里的花生越來越少,花生殼飛了一地,我還是沒有覺察到他的棋手氣質。
那時,陶醉于瓊瑤和梁羽生的小說中。尚不懂“養(yǎng)浩然之氣于蓬蓽之中”的道理,獨愛一份書卷氣,向往遇到兩情相悅轟轟烈烈生死相許的愛情。
朱說,他看到一個姑娘穿著紅上衣,黑褲子,扎著馬尾辮,蹬著一輛二八輕便自行車在門前經過,就猜出是我。哦,記起來了,我的上衣還是在縣百貨大樓買的,紅底,布滿不規(guī)則排列的銀色小圓點,腳上是一雙粗跟船鞋,鞋前臉外上側各釘著一個黃豆大的亮閃閃的金屬扣。這樣的穿戴有別于村里的姑娘。
青春被春風撫慰著,哪知道以后分居兩地的苦惱。
那之前,好像也有煩惱。我好像總被煩惱眷顧。我期待一個有學歷又非常愛我的人出現,可一直杳無消息。母親不止一次說,誰誰來給你說婆家,誰誰也來給你說婆家。好在母親并沒有逼迫去見我并不中意的人,盡管一些人家境非常好,父親當著什么所長站長,男孩的工作也比較體面穩(wěn)定。
此前,鄉(xiāng)醫(yī)院后鄰稅務所的人給我介紹其內侄。沒想到,那個人和我是兩個世界的人。他穿著時興的牛仔裝,戴著墨鏡,黃頭發(fā),高鼻深目,臉龐白皙有棱角,像一個新疆人;他無名指上嵌著一枚碩大的金戒指,陽光透過泡桐的縫隙,他的手指有點晃眼。他像一個港臺劇里的青年,而我屬于鄉(xiāng)村質樸的村姑。我們好像都沒說話,或者禮貌地問候了一句,我看著門外的大泡桐樹,他看著樹下的摩托車。然后,他騎著摩托車一溜煙地走出我的世界,泡桐樹下留下清晰的摩托車外胎的花紋,摩托車后輪帶起的塵土很快覆蓋在地上,仿佛沒有誰來去。這個過于時髦的小青年屬于留史,一個以皮毛市場盛名于世的地方,他身上就帶著皮毛的炫耀氣息。我需要安穩(wěn)的日子,不需要那種瞬息來去的財富。
而朱大概正契合了我的標準,正式工作、有學歷,非常喜歡我。我們見面很戲劇性,他說并沒有想到一下子會喜歡上我,他心里還有第一個女友。
朱要回涿鹿,問我能不能送送他。那個午后,青青的麥子正含苞,風自潴龍河吹過來,還帶著稀薄的沙塵。兩個人站在公路旁,他掏出一本《圍棋天地》,路上疾馳的汽車旋起煙塵,朱的頭發(fā)也被吹得亂糟糟,給我講他的世界——吳清源、聶衛(wèi)平、馬曉春、小林光一、加藤正夫,中日圍棋擂臺賽。他希望我融入。
琴棋書畫者,都是高雅的,我沒想到,就有一個沉浸在黑白世界中的人跳到我面前。
很快,朱借來保定器材廠拉材料之機,突然跑到鄉(xiāng)醫(yī)院看我。雖然有書信來往,我還是吃了一驚。我正把內衣放進臉盆準備趁打針輸液的空當洗一下,卻被突然出現的病號叫走。鄉(xiāng)醫(yī)院的工作沒有具體的上下班時間,只要在醫(yī)院,就等于全天候值班。等我從注射室回來,泡在臉盆里的內衣已被他洗干凈,正搭在晾衣鐵絲上。同事們開起玩笑,我的臉發(fā)燒了,心里卻是美滋滋的。那一刻,我認可了他。
大泡桐樹也是朱的書信的讀者。
因為彼此承諾,就既定了人生方向,當然當時并不知曉。就在我們定親后,有個親戚對我說,有個當兵的名額,想去嗎?一定要和對象商量一下。當女兵是很多女孩子夢寐以求的事,不說改變命運,就是那身綠軍裝穿在身上就神氣死人。和朱商量,他說了一句,別去了,就在鄉(xiāng)醫(yī)院呆著吧。那時候,愛情是天大的事。于是,綠軍裝就成了偶爾在腦子里閃一下的過去式。貌似不經意的取舍,卻鑄成別樣的因果。
朱對圍棋的摯愛,加速了我們走向婚姻殿堂的進程。那時候,在鄉(xiāng)下乃至城市,懂圍棋者都是人中龍鳳,至少在我眼里是。但是,沉溺到癡迷,并不是絕對的好事,一個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一個家庭,需要柴米油鹽醬醋茶、天倫之樂。
故而,我對圍棋的認知,至今仍停留在“金角銀邊草肚皮”的階段。
圍棋隨著他來到我身邊,從愛神轉變?yōu)閼?zhàn)神。在鄉(xiāng)醫(yī)院,日光和星辰這些恒久的棋子,與他的圍棋子同輝。圍棋是他與世界交流的一種方式,像西西弗斯與他手下永不消停的石頭。
朱不無遺憾地說,可惜珠兒不愛圍棋。他意識不到圍棋對我們的傷。時間的掠奪,是另一種戰(zhàn)爭。
三
朱當時在大秦線二期施工,常駐涿鹿五堡鄉(xiāng)新胡莊。大同、陽原、化稍營、桑干河等地名從他的書信里一個一個冒出來。在大同,他給我?guī)Щ貋硪粋€瑪瑙手鐲一串包金項鏈。包金項鏈并沒有戴多久,由于磨損,變成灰色,在成為孩子的玩物后早不知去向。那只瑪瑙手鐲,淡紫色,漂亮透著優(yōu)雅,雖不是荊山之玉隋侯之珠,卻是我這輩子的最愛。
那段日子,手鐲代替朱日夜陪伴著我。因為太喜歡,唯恐有一點點傷,這個手鐲仿佛也是一種隱喻,它的宿命是個意外,卻符合寶物歸化的定義。瑪瑙手鐲并不名貴,但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的農村也屬于奢侈品,四十塊錢,差不多是我一個月的收入。盡管明白得到和失去的偶然性必然性,瑪瑙手鐲還讓我耿耿于懷。最值得銘記的是,它超越了作為藝術品的價值。
寫下這些的時候,我正在與朱冷戰(zhàn),這樣說有些夸張,他可能沒有這感覺。并沒有原則上的問題,不過是一兩句話不合心意而已。我受不得一丁點委屈。一只又一只手鐲碎了,并沒有阻止住一些煩惱來臨。一波又一波的煩惱,猶如潮水?,旇?、翡翠都是石之精華,石頭所賦予的美好,是一種期望。我突然明白,我懷念一只瑪瑙手鐲,不如說是留戀美好的歲月。
健忘,刻意,或者無意識的選擇性失憶,讓我離初衷越來越遠,諸多的抱怨,充塞在我和朱之間,距離并不是單純地理意義上的所指,精神趨向的無所依靠一度讓我絕望,覺得人生沒意義。他是沙漠中奔波的駱駝,我卻把他當做手持阿拉丁神燈的人。我患得患失,糾結,固執(zhí)到不可理喻。人前的優(yōu)雅賢惠與人后的失措失控,交纏為一股繩,暴躁郁悶成為我的常態(tài)。
出乎意料的是,看到泡桐樹我的心情極為寧靜。
每年泡桐花開時,路過四飛院我都要駐足欣賞。那幾棵泡桐樹開得沒心沒肺,粉紫色的花一枝挨著一枝,向天向地,有一些探出柵欄。我的嗅覺好像失聰了,我真不知道泡桐花香不香,花香都被消解,記憶卻還原并延伸,就像這熱熱鬧鬧的泡桐花。
時間是過濾器,它故意屏蔽美好,發(fā)酵放大一些雞毛蒜皮。此刻,我為自己曾經的執(zhí)拗懊悔。
曾用背湯頭歌對抗寂寞。什么《麻杏石甘湯》《青龍湯》,什么辛溫解表劑、辛涼解表劑,君臣佐使,各司其職,湯頭歌能有短暫療效。
那個占半個藥房墻壁的藥櫥子,絳紅的顏色閃著幽幽的光澤,它的銅吊環(huán)亮晶晶的,拉開一個抽斗,是四味良藥,此時它竟不知所終,這也是我心頭的一個癥結。麻黃桂枝杏仁甘草,這些呼之欲出的草藥,突然遙遠得像上輩子的事。很多年前,看一篇文章,有一道題大意是下輩子你還想和你的愛人成為一家嗎?另外兩位堅決另找,而我卻毫不遲疑地說,我還要與朱成為愛人。這輩子、下輩子都有了契約,我怎么能傷害最親近的人呢。
大風飛起的時候,泡桐的果實撲啦啦落滿地,朱跟著藥房宋大爹一起撿拾到笸籮里。泡桐籽是一味藥呢,有化痰止咳的作用,主治氣管炎。宋大爹說它根莖葉花都是藥,功能主治我都忘了。實質上,泡桐葉子沒用,一到霜降,有風沒風都不耽誤時節(jié),一地葉子恍如被人丟棄的舊扇子。也沒見本地誰用泡桐花治病,我倒有幸讀到楚歌在文章里寫外婆用泡桐花療腳疾。
湯頭歌我?guī)缀醵纪鼌s了,但更加明白苦辣酸甜咸就是生活里的真滋味,方劑加減也符合祛病強身的規(guī)律。這是祖國傳統(tǒng)醫(yī)學的邏輯。我把壞情緒歸結為更年期,也曾服藥矯正,但是突然的大汗淋淋,夾雜著瞬間的心煩意亂,讓我時時控制不住自己。翻檢記憶,是一種修復。我相信,美好記憶都帶著使命,是一味味良藥,用來對抗生活里的感傷。
夜深人靜,那些被一格一格抽斗收容的中藥,精靈一樣跳出來與我隱語。漫漶的黃色背景,古畫一樣。女貞、劉寄奴、當歸、茜草、昆布們,還有這幾棵泡桐樹,真切又恍惚。有時候,我會在心里問自己,為什么要離開它們?難道人生里沒有另一條道路?
四
初到鄉(xiāng)醫(yī)院那個春天,泡桐樹開得花山一樣,淡紫的花滿枝滿杈,雖然顏色有點單調,又缺少綠葉的陪襯,依然給人驚詫的感動。正所謂繁花似錦,它給了我美好的憧憬。
可是,我真不記得院子里有多少棵泡桐樹,只有它粗壯的軀干和如錦的花嵌入我的生命里。
那年五一,院長安排發(fā)了防暑降溫費買的大炕單,還有一張帶松鶴圖案的有機玻璃桌面大圓桌,老職工配四把椅子,我因為剛來給了兩把,這已經讓我母親心花怒放。不久,街頭有了做沙發(fā)的,鄉(xiāng)醫(yī)院出錢出木材給每人做了一組沙發(fā)。這回輪到我欣喜,縣招待所那樣的沙發(fā)終于要落戶我家。為填沙發(fā),母親專門拆了兩床被子,她一邊有點不舍得那些已經很陳舊的棉花套,一邊忍不住喜悅,連連贊嘆還是有工作好,還是有工作好,沒人給老農民發(fā)東西呀,你可得好好干,熬著轉正。
沙發(fā)架子是泡桐木的,兩個木匠師傅就在泡桐樹下叮叮當當、吱吱啦啦,借助泡桐樹蔭整治另外的泡桐板材。那些已沒有生命氣息的泡桐木板,很快改變容貌,搖身變成深棕色皮革面沙發(fā),兩個單人一個三人的組合,就像影視劇里那樣子,很排場很舒適。沙發(fā)拉回來,父親早騰出了放兩個單人沙發(fā)的地方,母親把小姑姑給的老虎上山圖案的沙發(fā)巾鋪上,弟弟高興地坐了這個坐那個。
三人沙發(fā)放到東屋,母親小心地用舊炕單蓋起來,用手按了又按單子邊沿,上下左右不留一點縫隙。然后,拍拍蓋得嚴嚴實實的三人沙發(fā)說,給你做嫁妝。
關于沙發(fā)木料的來源,我沒有一點記憶。
伐樹分木板,好像是我來鄉(xiāng)醫(yī)院第二年的事情。我并不需要了解伐樹所需要的工序,只等木板解好,讓家人拉回家就行。那時候還時興打家具,在北方泡桐做風箱是不錯的材料。
分到我手的幾塊寬大的泡桐木板,被父母安置在東屋,因為怕受潮走形,還特意在地下鋪了磚,用舊木板架起來,打算給我打一套家具。本以為這批泡桐樹會有好的歸宿,做成立柜寫字臺之類的陪伴我。孰料,實木家具很快不時興了。
這幾塊木板也算物盡其用,它們做了腳踏板,供人們蓋房子砌磚墻所用,給一個村的鄉(xiāng)親服務著。于我卻是一種微微的疼,雖然也不算大材小用。
我所擁有的是泡桐樹做的三人沙發(fā),它先是當做嫁妝,進入我的婚房,一頭挨著席夢思床,另一頭隔兩尺與紫檀色組合家具相望。錄音機里放著齊秦的《外面的世界》,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擁有我我擁有你/在很久很久以前/你離開我去遠空翱翔/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當你覺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依然等著你的歸期?!夷菚r候最愛的歌。我更看作我和朱生活的寫照。
時至如今,對于物質倒沒有更多的奢求,平平淡淡其實是很多人的不可得。我愿意回憶,懷舊,其實是愿意回到一個起點,讓人生的路徑合成一個圓。
柏拉圖說,誰會講故事,誰就擁有世界。我好像不算會講故事的人,鄉(xiāng)醫(yī)院十年,是上蒼給我設置的人生驛站,特殊經歷也是恩賜。最近翻看《琉璃廠雜記》,古董玩物,于我很遙遠,獨喜其中的瑣碎記錄,對我仿佛是一種啟發(fā)。偶得一幅畫,豎軸,寫意花鳥,紫藤花流蘇一樣垂著,兩只黑背鳥并排站立,紫色花不是泡桐,又像泡桐。
常聽陳奕迅的《十年》,是另一種況味。我到鄉(xiāng)醫(yī)院有契機,婦科有個人退休。
五
初到鄉(xiāng)醫(yī)院,我是婦幼保健員的身份,但是沒人找我。宮頸涂片,苗醫(yī)生在做手術或者婦科檢查時順手就做了。恰好搞注射的潘醫(yī)生要調到縣中醫(yī)院,治療室缺人。于是我當護士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情。
治療室在最西頭,門窗被西屋遮擋著,只露出半截墻和屋瓦。室內很簡陋,一張治療桌,一張治療床,一把椅子。那張床黑黢黢的,木架竹子做的床板。
西屋是病室,里外兩間,放著六張竹板床。裸床,沒有被褥和枕頭。輸液的人大都自帶被褥。磚墁地面,磚縫灌滿了土,墻壁也因風塵和陪護的人吸煙,白不白黑不黑的。外屋進門右首,有一個磚砌的煤爐。
我相信萬事有因緣,并不都是巧合。因為這間治療室,或者說因為這張靠窗戶的竹板床,我和朱才有了姻緣。
也是一個春天,泡桐樹是蓬勃的,它嫩綠的葉子轉眼就長到小蒲扇大。一眼望過去,一樹的大小綠蒲扇。一天,我家鄰居,也是老表親帶著孩子來看病,需要輸液。在早春里,一個兩三歲的孩子,沒有被褥有點涼。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要幫她們娘倆。宿舍里有我一套被褥,嶄新的,一次也沒用過。之所以遲疑,是因為病床實在不干凈,而我似乎對被褥有潔癖。
我抱來被褥,打開,鋪到孩子身子底下,那些可愛的小花貓挨著光溜溜的竹板,被子上的燕子仿佛在飛。親戚看著雪白的被里,不住聲地叫我姑姑。后來她說,她的手一直放在孩子屁股下面,唯恐尿了新被褥。其實我和她不太熟,我早出晚歸上班。
沒想到,她成了我的媒人。她說這么好的人一定要找一個好人。于是,我一次溫暖的幫助,成全了我衣食無憂的一輩子。
在鄉(xiāng)醫(yī)院的日子,我是瘦弱的溫和的,不像現在懷揣著一只委屈的刺猬。
1993年的冬季,我曾眼看著一只刺猬被做成叫花刺猬。我卻沒有阻止,覺得蠻好玩。當然,我并不迷信它是大仙,雖然民間傳說里它是白仙,與狐貍、蛇、黃鼠狼、老鼠并稱為五仙。在滄州黃驊那邊,小刺猬是財神,過年過節(jié)要蒸小刺猬馱元寶。
我本職是護士,救死扶傷的,卻眼看著一只膽怯的小刺猬變成美食。在和平時期,不缺食物,刺猬也不在食譜里。對生命敬畏,是一個人的本分。
我心頭的刺猬,是惹不得的,它渾身是刺。愛人朱也是一只刺猬,兩只刺猬取暖,互傷成為主題。
在鄉(xiāng)醫(yī)院,那只刺猬聽到孩子們驚喜的喊叫聲,縮成一團。有修行的老太太,念著咒語,讓人們放它歸去。刺猬好像聽懂了,從驚悚中醒過來,邁開小爪子,一溜小跑鉆入草叢里。
月光灑滿鄉(xiāng)醫(yī)院,高大的泡桐樹衛(wèi)士一樣。風驅動著塑料管門簾流蘇般蕩漾,紅白藍黃黑波紋狀起伏,輕快的撞擊聲像一曲輕快的《月光曲》。有這幾棵泡桐樹的佑護,我不至于在北風呼嘯的寒夜擔驚受怕,烈日當頭,泡桐樹葉與陽光構成的光影,是令人沉醉的,恍惚中,像朱修長的身影。
十年,泡桐樹更為粗壯,而紅瓦房日漸衰老。
樹的東南面,我種的幾溝油菜開花了,而泡桐樹的樹葉也爬滿枝頭,并日漸碩大。黃黃的油菜花一朵一朵一簇一簇,在春風中燦爛搖擺。穿著我織的企鵝圖案毛衣的珠兒,站在花叢,留下了她在鄉(xiāng)醫(yī)院的唯一的影像。
而開著紫色花的苜蓿,在雨中彎著腰,與高大的泡桐一起成為我鄉(xiāng)醫(yī)院生活的背景,它們的綠是漸變的,淡綠,濃綠,深綠,蒼綠,呈現著生命的韻律,它的花在我心底是高貴的紫,具有一種迷人的氣質,洋溢著青春的氣息。
回憶著種苜蓿,那么艱難地掘出的小溝,小魚籽一樣的種子,從手心滑出去,在谷雨后。在端午時它那么羸弱,而后伸出長長的蔓,密實地倒伏著,我?guī)е閮翰坏貌唤o苜蓿攔了籬笆。這些苜蓿,這些油菜花,是我寂寞青春里的溫馨畫卷?;蛘哒f是對抗聚少離多日子的無奈之舉。
珠兒的出生地在鄉(xiāng)醫(yī)院。
那年十月,我的預產期到了。正趕上絕育手術在鄉(xiāng)醫(yī)院進行。我臨時客串做化驗員,其實就兩項,一個看血色素,一個看白細胞。只要不貧血不發(fā)燒,都可以手術。這是任務。
不記得配合做過幾次檢驗,卻因此上過一次電視新聞,我身著白大褂,低頭做檢驗,頭部一個大大的特寫,年輕的臉上滿是幸福。事實上,不上電視,在鄉(xiāng)里工作的人都算“名人”,比方糧站的人比方學校的人比方鄉(xiāng)里的工作人員。甚至我的家人也在眾人的關注中。朱抱著孩子去趕集,就被“曝光”太愛孩子,四五歲的孩子還緊緊抱在懷里,他自己一身汗,一手還要提著沉甸甸的菜籃子。
國慶節(jié)朱就回來陪我,生珠兒的那天晚上,沒有一點預兆,他照例去高中找士儒老師下圍棋。農歷九月初九,月亮快圓了,秋季澄澈的天空,給人舒適的感覺。有點尿頻,我并沒有在意。等我意識到是要生了,還是很淡定。安說,可別是要生了,明天我們幾個都不在。我曾在縣醫(yī)院婦科實習,生孩子不容易。我要養(yǎng)精蓄銳,給雙方老人一個驚喜。朱回來,我也沒有大驚小怪,只是說,可能這一半天要生。
洗漱,躺在床上。夜間11點,疼醒了。再也躺不住,疼痛持續(xù)時間越來越長,間隔時間越來越短。我忍著,沒讓朱去叫醒劉院長兩口子,他們要參加職稱考試,何玲和安明天也要去縣城開會。
后來,我一直在床下。不疼的時候,就趴在被褥上稍事休息。疼起來,粗重的呼吸音,會驚醒自己。三點、五點,五點半,我再也堅持不下去,趁著不大疼,讓朱叫醒了巧榮姨。劉院長果斷安排藥房的賈大夫出發(fā),先到同事家請她盡快來準備接生,然后去我家,還有愛人家,通知老人們有準備。尤其我的母親,可以伺候我。
母親來的時候,珠兒已經落地,她驚喜地把打冷嗝的孩子攬在懷里。也真是奇怪,那天早上,我一口氣吃掉了八個雞蛋。母親念叨著,我這是餓壞了累壞了,她要在,早在生前就給我煮了吃上,好有力氣。八個雞蛋是我人生履歷中的唯一,此后,無論如何,也吃不下那么多。
生完珠兒,突然嗜姜如命。朱每天笨拙地切姜剁姜,只為給我一碗碗姜糖水。母親和我擠在席夢思床上,隔壁給朱備好了單人床和被褥,他不肯去。這個愛孩子心切的大男人,蜷縮在三人沙發(fā)上待了六晚上。他情愿守著我們娘倆日日夜夜。
我?guī)缀醵纪四乔榫啊剀暗膱鼍?,修復著我郁郁寡歡的心情。
珠兒在她的出生地待到第七天,坐著鄉(xiāng)里的吉普車被送到姥姥家。不大點個小人,用小被子包裹著,只露出一張小小的臉,被姥姥抱在懷里。我倚靠在朱身上,覺得這個世界好神奇。一個月光之夜,一個明媚的早晨,我就成了媽媽。
三個月產假休完,我?guī)е閮夯氐洁l(xiāng)醫(yī)院,那時恰好朱從福建回來休年假。珠兒的第一個春節(jié)是在鮑墟鄉(xiāng)醫(yī)院度過的。鮑墟,是有來歷的地方,《蠡縣志》上說,相傳,東周列國鮑叔牙生于此,曾有“鮑叔故里”之稱,后因戰(zhàn)爭成為廢墟,明初又建村,故名鮑墟。
蠡縣鮑墟鄉(xiāng)醫(yī)院,是珠兒人生的起點,真正意義上的家鄉(xiāng),也是她在老家生活時間最長的地方。而對于鄉(xiāng)醫(yī)院的紙上建構,豈能少得了這幾棵抵擋潴龍河風沙的大泡桐,我和它們曾經彼此熟悉,也曾彼此相依。它簡直是生活碎片黏合劑,這些被時光撕碎的或華貴或樸素的衣裳,在泡桐樹的氣息里完好如初。
六
與整天風里來雨里去忙著種莊稼的村里人相比,鄉(xiāng)醫(yī)院的人是幸福的。但有點耗得慌,沒有上下班時間,只要有人來看病就得不分白天黑夜地忙活。
我一個人帶著孩子,一天三頓飯,洗洗涮涮,還要工作,就怕夜里有人來。凡是晚上來的一般都是急癥,醫(yī)生看完開好處方,叮囑幾句觀察一會兒就回宿舍睡覺;藥房的人,算盤噼里啪啦幾下,按處方取藥,然后,在藥房睡下。只有我,要觀察有沒有輸液反應,病人病情是不是有所減輕。
一個人的精力畢竟是有限的。
那個中午,我匆匆吃了一口飯,就想躺在床上瞇一下。我太困了,眼皮都抬不起來,因為缺覺頭還有點痛。而珠兒在泡桐樹下玩興正濃,我已不記得她要我干什么,總之是不讓我睡覺,一定要陪著她玩。我起初肯定是哄她,到門口買冰糕、火腿腸,還有夏寶。她吃著還是不依。我頭疼得惡心,一時火起,伸出巴掌,照著她屁股來了幾下子。孩子嚇呆了,抱著我道歉,說,媽媽別生氣別生氣!娘倆哭做了一團。
兩地分居不易。生活上的無助,情感上無所寄托。一個大活人竟然不如幾棵泡桐樹可靠。
實際上鄉(xiāng)醫(yī)院的人很照顧我。
懷孕時,反應很強烈,吐得厲害,尤其聞不得蔥蒜韭菜味。三個月后,不吐了,特別嗜睡,一睡一下午,叫都叫不醒。那時候由我和安干護士工作,安不忍心叫醒我,經常一個人去打針輸液。幸虧那一陣看病的人少一些。
因為工資不高,當時的院長六叔說雇看孩子的不合適,帶著孩子上吧,你忙的時候,你嬸子幫你看看。孩子也乖,和六叔的孫女葉兒在泡桐樹下看螞蟻搬家,在草叢中逮螞蚱。
珠兒剛會說話的時候,特別喜歡看書。五十首唐詩全部會接后三個字,我說“鋤禾”,她接“日當午”等。每天晚上娘倆在燈下溫習一遍,對抗著寂寞,也算堅守不全的天倫之樂。有一次我到新華書店給她買了一本《一日一字一歌謠》,小家伙一下子就入迷了,每天都學一個字。學認“水”字,我告訴她,這是長水姥爺的水;遇到“同”字,我說,這是萬同大舅的同,學“工”字,我說:“工,工人,爸爸就是工人?!睕]想到,剛剛學會這個詞,在大泡桐樹下玩耍的她,突然看到爸爸背著包從外地回來,欣喜地跑回宿舍,指著門外對我說:“媽媽,小工人回來了!”我掀開塑料管門簾,朱邁著長腿已到了大泡桐樹下,灰色的路服與泡桐樹干的褐黑色成為一種明快的比對。
可惜,那本書丟了。鄉(xiāng)醫(yī)院人來人往,不知道被哪個孩子拿走了。這本書,是我和珠兒的陪伴。
沒有爸爸陪伴,總覺得委屈孩子。
我去保定,特意跑到大世界商場給孩子買了一輛小自行車,車型有特色,紅色,車輪寬闊,比較別致,前車輪上方有個黃綠色小車筐,上寫“747”三個數字。一歲多的孩子很喜歡,咬著小手指,圍著小車子轉悠,卻不會騎。外面的小朋友來玩,騎著她的小車子在院子里轉圈。兩個小朋友騎著從土堆上沖下來,前頭的車體突然斷了。小自行車報廢了。珠兒的學車生涯終止,直到在石家莊讀五年級才學會騎自行車。
朱給珠兒買了一個帶發(fā)條的鐵殼小青蛙,把小青蛙放在茶幾上,看著它蹦來蹦去,孩子開心得不得了,咯咯。更多時候,就我們娘倆,守著一個大煤火爐子度過漫漫長夜。
我,泡桐,孩子,都是各自生命的陪襯,但那時候并不懂得彼此的重要性。隨著歲月消磨,泡桐樹竟然成為回憶里的痛點之一。
我結婚時買了一臺孔雀牌彩電,好像是蘇州產的。沒看多久就壞了,因為彩電還不普及竟找不到能修好它的人。每次打開,不管老少,出來都抖著身子,熒屏上雪花一直飄,讓人心里堵得慌。孩子要學東西了,在鄉(xiāng)下實在沒有其他的平臺認識外面的世界,我和朱一商量,買了一臺牡丹牌彩電。那時候,《正大綜藝》很火,高林生每天都唱《舍不得你的人是我》。
珠兒兩三歲時的一個晚上,突然降溫,沒進小雪節(jié)氣,天上就浩浩蕩蕩地飄起雪花,泡桐樹的枝椏變成了變形的方天畫戟,以問天的形式存在,卻擋不住雪花的入侵。白天還穿秋衣加一件外衣,晚上我就披上了軍大衣。手碰到玻璃瓶,冷得手指頭打顫。屋外一片雪白的冷,屋里黑黢黢的冷,六叔看完病人趕緊安排生火,突然聽到外面有噠噠的聲音,我們都支著耳朵聽,這樣的天是誰來了。
門簾從下半截掀開,一個小腦袋鉆進來。一個只穿著秋衣小短褲的孩子喊著媽媽進來了,是珠兒。我一下子把珠兒揣在軍大衣里?;厮奚岬穆飞?,珠兒踩的腳印幾乎被雪花覆蓋,我抱著她流著淚。這該死的兩地分居。我是多么渴望朱在身邊能幫我一下。
也許世間一切皆有變數,就像那突然隱遁的泡桐樹。
珠兒六歲那年,一輛雙排座卡車拉著我們和僅有的電視機洗衣機及簡單的被褥衣物離開了鄉(xiāng)醫(yī)院。從此,對于珠兒,鄉(xiāng)醫(yī)院成了一個媽媽牽念一生的地名。而我兩地分居的日子不過是變換了一個地標。如今,鄉(xiāng)醫(yī)院早因鄉(xiāng)鎮(zhèn)合并搬到另一個鄉(xiāng)醫(yī)院,剩余的泡桐樹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和老邁的紅瓦房一起隱遁了。每次撫摸珠兒在菜花地的那張照片,我就感慨地哼一句“當日里好風光突然失去”,這里所謂的好風光是那時的感情,清貧日月底色里的琥珀之光。那幾棵泡桐長在哪里不重要,是誰栽的也不重要,它是成長這塊玉石里伴生的紋,有著某種不可名狀的隱喻。
十年光陰,人事交叉,時間的脈絡已不清晰,沉浸于此,如春蠶躺在繭中般溫暖。這一小塊空間與時間織就的經緯之網,露出鄉(xiāng)醫(yī)院星星點點的微光,就足以讓我抵擋余生的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