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絲
字面上看,“饞”的意思是“貪吃”,但如此簡單兩字又很難刻畫出饞的特性,也無法涵蓋人因饞起念后內(nèi)心洶涌澎湃、無法平息的沖動。對饞的人來說,面對美食而不可得,是一個備受熬煎的過程。日本作家養(yǎng)老孟司的《傻瓜的圍墻》,把食欲列為一種本能,是基因“作祟”,只有獲得滿足,才會暫時消失。
我幼年每天早上有一毛錢早餐費,家人擔(dān)心早上被吵醒,常在晚上就提前把第二天的早餐費給我。拿到錢后,我內(nèi)心的饞蟲常無法遏止,會提前買了鹽水花生或其他零食,滿足被壓抑的原始欲望。這樣做的后果是第二天必須餓著肚子去上學(xué)。雖然挨餓的滋味很不好受,但即時滿足了對所嗜食物的渴求。
饞沒有階層和文化之分,窮人饞,有錢人也饞。饞人中既有我這種“喉嚨恨不能伸出手來”的市井小民,也有寫“半殼含黃宜點酒,兩螯斫雪勸加餐”的蘇軾,“饞愛流匙菰米滑,渴滿便杓粟漿酸”的陸游。饞與充饑果腹也不同,是在滿足了基本生存需求之后,不惜氣力追索食物味道的一種自我款待。
梁實秋寫他的一個親戚,吃剩下半個鴨梨,于雪夜里出門奔波半晌,只因為想吃“榅桲拌梨絲”。饞人從滿足口腹之欲獲得的多巴胺,絕不亞于富豪一擲千金拍下一幅魯本斯或塞尚的畫作。
我有一個朋友早年經(jīng)商失敗,簞瓢屢空,室如懸磬,饞的毛病卻一點不改。他經(jīng)濟上最困難的時期,常到菜市場廉價買回剛孵化的魚仔做菜,只有火柴棍大小,很多人都不屑吃,多是買來喂魚喂鳥,即使要吃,也是采用最簡單的方法下到油鍋里炸干,然后烹飪。他卻不取其法,認為油炸會令魚仔吸附太多的油,變得油膩影響口感,每次都是花上幾個小時用小火慢慢把魚仔焙干,再佐以酸筍、辣椒烹成一碟酸辣可口的菜肴。這與《射雕英雄傳》里的洪七公,身為乞丐也要追求最精美的食物享受,不僅愛吃還懂得怎樣吃,如出一轍。
《清稗類鈔》也記述有一個饞人:清代廣東南海有個叫李樗的舉人,家境不錯,卻嗜食鴨屁股,家里凡是用鴨子做菜,他都是提前割下鴨屁股自行處置,其他部位絕不沾筷。平時有親朋設(shè)宴,整只鴨子少了鴨屁股,他會認為是主人待客不誠,執(zhí)禮不恭,怫然不悅而去。佛山有一個富豪,交游廣闊,常在家里設(shè)宴請客,每次都要用數(shù)十只鴨子,廚子烹飪前會把鴨屁股割下丟掉。李樗聽說后,驚嘆竟然有人不識此寶物,如此本末倒置,昧棄精華而矜糟粕,于是為了享用富豪家中丟棄的鴨屁股,李樗干脆把家搬到了佛山,與富豪結(jié)鄰而居。這種為了所嗜食物擇鄰的行為,也把饞的情懷意義詮釋得淋漓盡致了。
饞在過去常被視為非理性的沖動。其實饞也是一種心情,一種恣肆的生命形態(tài)。很多時候,人需要通過這些把握細節(jié)的卓越能力來打開閉抑的生活,賦予生活更多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