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淑茹 羅保川

說到諸葛亮，大家都能列舉出他的很多事跡，比如“三顧茅廬”“舌戰(zhàn)群儒”“草船借箭”“三氣周瑜”“七擒孟獲”等等，但這些事件中，惟有“三顧茅廬”經(jīng)過史學家的認證，其他大多來源于羅貫中的《三國演義》，是文學演繹，不是史實。而能夠呼風喚雨、無所不能的神仙行為，則是經(jīng)過演變后的民間形象了。本文僅就“三顧茅廬”這一故事來分析諸葛亮的形象。

一、骨感與豐滿

諸葛亮的《出師表》有“三顧臣于草廬之中”這八個字，陳壽的《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也只有五個字，“凡三往，乃見?！薄叭櫭]”這件事出自于當事人和史學家之筆，應(yīng)該不假，是歷史的真實。但是，劉備為何要三顧茅廬？諸葛亮是怎樣一個人？當時的情景如何？

羅貫中用了三個半章節(jié)的篇幅來擴充這么幾個字，補得非常成功，充滿了想象力，人物形象立體而豐滿?？梢哉f，數(shù)百年來，我們對諸葛亮的印象就源自于羅貫中的《三國演義》，甚至于認為他筆下的人物形象最大程度地還原了歷史的真實。

胡適卻批評《三國演義》沒有文學想象力，只是把《三國志》等史學素材拼湊了一下，沒有多大的文學價值；其作者也不過是一個“陋儒”，沒有文學創(chuàng)造才華。這個觀點，值得商榷。

《三國演義》明顯地受到唐宋以來說話話本的影響，埋線伏筆、設(shè)懸念、抖包袱，極盡夸張之能事。這當然需要作者具備很強的文學功底。

第三十五回“玄德南漳逢隱論 單福新野遇英主”，劉備偶遇隱士水鏡先生司馬徽，這位先生就埋線設(shè)了一個懸念：“伏龍、鳳雛，兩人得一，可安天下”。劉備反復追問這兩人是誰？水鏡先生只是撫掌大笑“好，好”，并不多談。第二天拂曉，在集市上偶遇一人，高歌：“山谷有賢兮，欲投明主；明主求賢兮，卻不知吾?！眲渚拖?，此人是不是昨日談到的伏龍、鳳雛呢？

第三十六回“玄德用計襲樊城 元直走馬薦諸葛”，曹操認為勝敗乃兵家之常事，他更多關(guān)注的是人才。通過自己的首席謀臣程昱探知，劉備謀士單福原來是徐庶，便問：“徐庶之才，比君何如？”回答：“十倍于昱?！庇谑遣懿倬涂垩盒焓睦夏?，利用其孝心來挖劉備的墻角。徐庶只得辭別劉備，臨行前推薦了諸葛亮。劉備就問：“此人比先生才德何如？”徐庶就回答：“以某比之，譬猶駑馬并麒麟、寒鴉配鸞鳳耳。此人每嘗自比管仲、樂毅；以吾觀之，管、樂殆不及此人。此人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蓋天下一人也?！蹦敲?，我們也來做一個比較，程昱的智商算是首屈一指，但他卻認為徐庶比他還要聰明十倍，徐庶則說他簡直無法和諸葛亮比，諸葛亮是天下第一，三人智商高下立現(xiàn)。程昱和徐庶都是通過實踐證實了他們的才能，而始終躬耕南畝的諸葛亮為何能得到徐庶這么高的評價呢？這也是一處懸念。

于是就有了第三十七回“司馬徽再薦名士 劉玄德三顧茅廬”。三顧之前，羅老先生又插了一個片花，水鏡先生探徐庶，害得以為是孔明的劉備又空歡喜一場。但他還是要反復確認孔明的才能，于是司馬徽大加褒揚其才，首先他肯定了徐庶對孔明的評點，說孔明確實比管仲、樂毅還要強，然后又另舉兩人加以比較：“可比興周八百年之姜子牙、旺漢四百年之張子房也?！弊詈笱鎏齑笮Τ鲩T去。這番話，把孔明的智慧推到了巔峰——當世沒有。這樣層層遞進，步步夸張，更加勾起了劉備求賢若渴的心理，當然也勾起了讀者的好奇心，諸葛亮會是怎樣一個人呢？

一顧。劉備兄弟三人來隆中。首先聽到的是農(nóng)人的歌聲，歌詞不同凡響，內(nèi)含高遠志向，一問原來出自臥龍先生手筆。三人在如詩如畫的景色中行走，來到草廬，叩門問童子，童子言不知先生蹤跡，歸期不定。只得回返。在路上，忽見一人，容貌不凡，劉備就又以為是孔明，結(jié)果又是失望，原來是孔明摯友博陵崔州平。兩人一番交談，崔州平的治亂之說讓劉備大為佩服。有友若此，孔明該如何？

二顧。天寒地凍，張飛抱怨不迭，玄德不為所動，冒雪再訪。將近茅廬的小酒店中，忽然傳來兩個人激揚的歌聲，歌詞借古傷今，褒貶時弊，見識不凡。玄德以為唱歌的兩人中必有一人是孔明，結(jié)果還是失望了，他們乃是臥龍的好友潁川石廣元、汝南孟公威?！爸茉獾呐笥讯际歉呷搜?！”劉備肯定會暗自嘀咕。到了茅廬，童子說先生在家。玄德高興之極，看門聯(lián)題有：“談泊以明志，寧靜而致遠”。然后又有吟詠聲，“鳳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棲……”這志向，肯定是孔明無疑。但，這次他又失望了，此少年是孔明的弟弟諸葛均，孔明昨天又和朋友出去閑游了，不知所蹤。張飛氣得吹胡子瞪眼。劉備只得留下書信一封，表達自己的志向和求賢心愿，這才出門。只見一人騎驢踏雪而來，還滿懷興致吟詩一首：“一夜北風寒，萬里彤云厚；長空雪亂飄，改盡江山舊。仰面觀太虛，疑是玉龍斗；紛紛鱗甲飛，頃刻遍宇宙。——騎驢過小橋，獨嘆梅花瘦?！毙侣劯瑁瑵L鞍下馬，以為是真臥龍。結(jié)果仍不是，是孔明的岳父黃承彥。

農(nóng)人的歌、門聯(lián)、諸葛均吟詠的《鳳翔軒》，以及黃承彥吟的《梁甫吟》都出自于諸葛亮之筆，可見，諸葛亮常用歌以詠志的方法來表現(xiàn)自己，才華橫溢征服周邊人。人常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劉備放眼望去，諸葛亮身邊的人，不管是農(nóng)人、朋友、還是弟弟、岳父，甚至那個童子，都表現(xiàn)出不凡的氣度。兩顧還是見不到“伏龍”，劉備更添敬意，決定齋戒三日，熏沐更衣，再去茅廬。

三顧。第三十八回“定三分隆中決策 戰(zhàn)長江孫氏報仇”，這次不愛多言的關(guān)羽也發(fā)出不平之音，更無用說脾氣暴躁的張飛了，他揚言要把這個諸葛亮用麻繩捆來。劉備于是說他要向周文王學習，像請姜子牙一樣恭請諸葛亮。這次很幸運，諸葛均說他哥哥昨晚才回來。童子告知劉備，先生還在睡覺。劉備便進門耐心等待。門外的關(guān)張二人等了許久，進門一看他們尊敬的大哥還在畢恭畢敬站立等待著。張飛頓時怒火中燒，說要放火燒這個茅棚，看他起不起。劉關(guān)兩人當然勸阻。屋內(nèi)動靜鬧得這么大，恁誰睡得多熟也會被吵醒，結(jié)果，孔明只翻了個身，又睡著了。過一個小時才醒。醒來，首先是吟詩一首：“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比缓筘煿滞硬辉绺嬷锌蛠?，才更衣見客。這個出場很精彩，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諸葛亮的亮相是令人期待的，羅貫中做了那么多的鋪墊，為的就是這一幕。電影電視中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美人揭面”的鏡頭，諸葛亮揭面后怎樣？只見他“身長八尺，面如冠玉，頭戴綸巾，身披鶴氅，飄飄然有神仙之概?！鄙黹L八尺，即1.84 米，在現(xiàn)代人中也是高個子，何況古人乎？面如冠玉，令人馬上想到《紅樓夢》中對賈寶玉的描述。所以孔明是又高又帥，氣質(zhì)也好。這讓劉備眼前一亮，很是欣賞，馬上打開心扉，暢所欲言。“身長八尺”在《三國志》中有記載，所以諸葛亮的身高是得到認證的。但后面關(guān)于容貌和氣質(zhì)的描寫純屬文學虛構(gòu)。劉備絕對是外貌協(xié)會的會員，他對和諸葛亮齊名的“鳳雛”龐統(tǒng)態(tài)度就不一樣，因為龐統(tǒng)“濃眉掀鼻，黑面短髯，形容古怪”，于是心生不喜，談話的欲望全無，直接把龐統(tǒng)打發(fā)去做一個小縣令。直到魯肅和諸葛亮都加以推薦，才把龐統(tǒng)提拔為副軍師。當然，千呼萬喚始出來的諸葛亮如果長成龐統(tǒng)這樣，不僅是劉備，讀者的興趣也會大減。

羅貫中通過反反復復的側(cè)面描寫，烘托了諸葛亮的超群智慧，而僅28 字的肖像描寫，此諸葛亮就成為了后世人心目中最經(jīng)典的模樣，不管是成都武侯祠的諸葛亮塑像，還是古隆中、影視作品、圖書中諸葛亮的形象，都是據(jù)此而來。而最能體現(xiàn)諸葛亮睿智形象的，還是關(guān)于他的語言描寫：隆中對。

二、話里和話外

《隆中對》出自于陳壽的《三國志》，《三國演義》則全文照搬。年僅27 歲的諸葛亮在此時就看到了12年之后的三分天下的大勢，其政治眼光可說毒辣而長遠。在這個決策中，他主要表現(xiàn)了這么幾個觀點：1.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不可與爭鋒”。2.“孫權(quán)據(jù)有江東，已歷三世”“可以為援而不可圖也”。3.跨荊、益，和諸戎、夷越，若天下有變，可從荊、益出兵，則霸業(yè)可成。曹操占天時，孫權(quán)占地利，劉備占人和。劉備聽了之后，茅塞頓開，“淚沾袍袖，衣襟盡濕”。

在中國古代的戰(zhàn)略思想中，隆中對可以說具有典范價值，堪稱千古名篇。此篇文章也被入選初中語文教材（人民教育出版社九年級上冊）。

呂思勉在他的《三國史話》中談到：“歷史上的事實，所傳的，總不過一個外形，有時連外形也靠不住，全靠我們根據(jù)事理去推測它、考證它、解釋它?！甭≈袑κ侵T葛亮登上政治舞臺的首秀，而12 年之后的三國鼎立局面證實了他的遠見卓識，這是“話里”所展現(xiàn)的諸葛亮的形象。那么，我們必須回到前面所提到的一個懸念，那就是“始終躬耕南畝的諸葛亮為何能得到徐庶這么高的評價呢？”而年僅27 歲的諸葛亮為何比轉(zhuǎn)戰(zhàn)南北、年近50 的劉備對當今局勢看得更透徹呢？這就必須走到“話外”。

《三國志》中只用寥寥數(shù)語介紹了諸葛亮的生平、喜好及友人，并沒有涉及其它?！度龂萘x》則通過徐庶向劉備介紹諸葛亮把《三國志》所提到的內(nèi)容做了一個簡單的重復。但從《三國演義》文學化了的“三顧”中我們可以窺見一些端倪。一顧時，童子說先生歸期不定，或三五日，或十數(shù)日。二顧時，諸葛均說其兄，“或駕小舟游于江湖之中，或訪僧道與山嶺之上，或?qū)づ笥延诖迓渲g，或樂琴棋于洞府之內(nèi)”。三顧才見。從這里，羅貫中至少給我們傳遞了一個信息，那就是諸葛亮并不只是只會躬耕于南畝的布衣，他在四處游歷的過程中能更多的了解到民生及政治狀況，他的隆中對并不是臨時應(yīng)對，而是思慮頗久。

那么，諸葛亮的學識由何而來？“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但其前提仍是讀書。關(guān)于出仕前的諸葛亮的求學經(jīng)歷，史書上沒記載，只能推測和猜想了，于是民間傳說就出現(xiàn)了。民間有很多說法，一說諸葛亮吞服了一只千年老仙鶴精的內(nèi)丹而獲得了聰明才學，這明顯具有神話的色彩。二說諸葛亮隨叔父諸葛玄到荊州，劉表很重視文化教育，諸葛亮曾在劉表所辦“學業(yè)堂”讀書。三說諸葛亮師從水鏡先生司馬徽，并和徐庶、龐統(tǒng)、崔州平、石廣元、孟公威等為好友，其中諸葛亮學業(yè)最好，這也就能解釋為何司馬徽和徐庶力薦諸葛亮的原因了。因此，后面兩種說法比較靠譜。

所以，從諸葛亮隆中對的話里話外中，我們可以得到諸葛亮的形象為：勤奮好學、關(guān)注民生、樂于調(diào)研，具有遠見卓識。

三、扁平人物和圓形人物

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分析《三國演義》中的人物，他對諸葛亮的點評是：“狀諸葛之多智而近妖”。

赤壁之戰(zhàn)前，諸葛亮“身披道衣，赤足散發(fā)”到七星壇祭天借東風。（第四十九回）

七擒孟獲后，軍至瀘水，有猖神作禍。于是孔明“金冠鶴氅，親自臨祭”。（第九十一回）

出祁山時因患病續(xù)命，“孔明披發(fā)仗劍，踏罡步斗，壓鎮(zhèn)將星”。（第一百三回）

諸葛亮死后三十年，鄧艾帶魏軍偷渡陰平，見到有諸葛亮題字的石頭，上面寫著“二火初興，有人越此；二士爭衡，不久自死。” (第一百一十七回)

羅貫中為了凸顯諸葛亮足智多謀的特點，把他描寫成了一個能呼風喚雨、驅(qū)除鬼祟、改寫命數(shù)，甚至能預知未來的神仙道士的形象，這其實是受民間形象影響的結(jié)果。

千百年來，諸葛亮成為智慧的化身?！度龂萘x》中從諸葛亮隆中對出山到五丈原去世，在這近三十年內(nèi)，火燒博望坡、火燒新野、白河淹曹仁、赤壁之戰(zhàn)、計取荊州、智取西川、七擒孟獲、六出祁山，這一場場大大小小的戰(zhàn)爭無不閃耀著諸葛亮的睿智之光。對于諸葛亮的才智，陳壽在《三國志》中是這樣評價的：“然亮才，于治戎為長，奇謀為短，理民之干，優(yōu)于將略”。這讓喜歡《三國演義》中諸葛亮形象的讀者是難以接受的。

羅貫中是偉大的。他所塑造的諸葛亮形象性格雖然很單一，但絕不單調(diào)。而有趣的是，小說中的另一個主要人物曹操的性格卻極端復雜，是矛盾的統(tǒng)一體，作者同樣把握得張弛有度。諸葛亮是扁平人物形象中著名的代表，曹操則是圓形人物形象的一員。

《三國演義》共寫了1191 人，有武將、文官、皇族、后妃、宦官、黃巾起義者、少數(shù)民族等等，人物性格鮮明者比比皆是?？梢赃@么說，羅貫中把三國人物的歷史形象、民間形象、文學形象完美地糅合在一起，再運用靈活的描寫方法，形成了他獨特的“羅貫中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