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爽 馮鐵山
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一書中指出:決定對世界的認識的不是客觀外部對象而是先驗形式。對于先驗形式的尋找需要發(fā)揮人的三種先天認知能力——感性、知性、理性。所謂的感性,是個體接受外界事物刺激,從而產(chǎn)生感覺表象的能力;所謂的知性是主體心靈接受外界感性對象的刺激,將“雜多表象”的感性對象進行類型化加工并給予概念,使之與自身發(fā)生切己聯(lián)系的一種先天認知能力;所謂的理性,指的是運用概念進行推理、判斷的能力,也就是無限接近、獲得絕對“理念”的能力。理性可以推動感性與知性的相互配合,不斷對知識領(lǐng)域進行拓展,向著不可到達的“理念”前進。[1]
公元417 年,辭官還鄉(xiāng)、歸隱田園十二年的陶淵明在每日躬耕勞作之余,飲酒作詩聊以自慰?!讹嬀啤そY(jié)廬在人境》寫于一個尋常的醉酒之后,回想著方才傍晚在云霞的映照之下,一邊采摘菊花,一邊欣賞著日薄南山的美景、品知著山間的自然意趣。酒后回味著難以言表的真意之理,隨后揮灑筆墨,書寫成文。全詩理趣十足,意味深遠。陶淵明在《飲酒·結(jié)廬在人境》中,充分展現(xiàn)了康德先驗哲學(xué)中的三種認知能力,感覺和情理渾然,心與物一體,物與我合一,使得該詩成為歷來誦讀之經(jīng)典。對于詩中詩人未言之真意的挖掘,也需要讀者發(fā)揮自己的理性能力進行推理,從而領(lǐng)悟詩人的真意。
“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蔽萆峤ㄔ煸诩姅_喧雜的人世間,卻如同建造在與世隔絕的山林之中一樣清凈,聽不見路上車馬的喧鬧。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詩人直接給出原因,只在于“心遠”。
因為“心遠”,所以縱使身處鬧市但仍感覺此在之地是偏遠寂靜之地、雜塵不染之地?!靶倪h”又是如何達成的呢?此處將其與“心近”做一處對比。“心近”的“近”,不妨理解為“急功近利”的“近”,因為身處人世不免為外欲所困擾,因為與外欲糾纏,不免心中急切難耐、煩躁不安。對于榮華富貴的貪念正是使得我們心煩意亂的根源,倘若使自己的心拋卻俗世物欲、斷絕塵想,那么精神就獨立于塵世之外了。前四句,與其說詩人居住在未被世俗侵染的凈土“廬”之中,不如說詩人居住在拋棄塵世雜念的精神心靈之中。這四句詩也在告誡著讀者,眼前的現(xiàn)實或許能對自己產(chǎn)生一定的影響,但心與精神具有不可估量的力量。即便生活于現(xiàn)實之中,但能否超脫于現(xiàn)實之外就要靠自己的心力了。這也與唐代禪宗大師慧能的“非風(fēng)動,非幡動,仁者心動”之說有異曲同工之妙。
在朝為官時的陶淵明,身心纏繞于權(quán)利、榮貴的俗念糾葛之中,在官場浮沉?xí)r,迷失自我心性。彼時的他還未凝神靜氣,未能走進心靈的靜謐之地,彼時的他是非本真的存在。辭官還鄉(xiāng)之后,陶淵明將自己置身于自然之中,取之自然而又歸復(fù)于自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躬耕生活使他漸漸脫離官場斗爭,脫離對俗世的爭擾,慢慢駐足腳步欣賞山野美景,心也慢慢安定了下來,此時的他才是本真存在的他。陶淵明的本真與非本真的時空存在狀態(tài),也符合康德關(guān)于宇宙“現(xiàn)象”的理解。在康德看來,凡是能被人們認識的東西都將其稱之“現(xiàn)象”,而“現(xiàn)象”都會因為人們認識它時的不同時間空間而產(chǎn)生不同的概念。倘若在朝為官時的陶淵明看到了南山,那與在田園生活的他所看到的南山,必將是兩座截然不同的山了。
陶淵明認為,要使自己不聞車馬的喧鬧、不受塵世的侵擾,就必須放棄對權(quán)利、榮貴的追求。歸真返濮,以自然之身貼近自然尋得自然之心,這是掙脫現(xiàn)實枷鎖、凈化心靈的必由之路。一旦心靈凈化到如自然一般淳樸、純粹、融合,就達到了理想的精神境界?!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四句正是理想精神境界的外化,正是陶淵明心遠到極致之后所步入的佳境。傍晚悠閑采菊,偶見南山絕美風(fēng)光,眼觀暮色下山間云霧繚繞,耳聞鳥兒結(jié)伴歸南山懷抱,集多種感性體驗于一體。在外物的菊、鳥、山等“象”的刺激下,使得陶淵明發(fā)揮其知性能力,統(tǒng)籌出“佳”“與”的概念。眼觀“山氣日夕”的畫面是“佳”景,耳聞“飛鳥”“還”林的形式是相“與”。陶淵明在東籬采菊偶見南山時,悠然心境與自然造化二者能達成相生,也因這知性能力。
菊作為文學(xué)審美意象的存在,最先出自屈原?!峨x騷》使菊成為香草美人的典型意象,它凝結(jié)著理想人格、代表著高潔的操守。此后,在《歸去來兮辭》中,陶淵明進一步繼承并創(chuàng)新了這一意象?!叭龔骄突?,松菊猶存”。這荒蕪的小路或許是陶淵明對當(dāng)時所處環(huán)境的一種暗喻,縱使外界頹廢衰敗,但自我仍舊保持獨立的人格,如松菊一般,以孤傲的姿態(tài)奮力生長著。這“猶存”的菊花已然超脫于菊花之本體了,而是陶淵明心中的一束堅守??吹竭@束堅守,他更堅定了自己的歸隱之心。在《飲酒·結(jié)廬在人境》中,詩人以簡單的筆觸勾勒出四幅圖景:富有閑趣的籬下采菊圖、巧趣的偶見南山圖、靈趣的山間暮色圖以及別有生趣的飛鳥歸巢圖。在籬下采菊圖中,詩人為菊賦予高潔的人格。所采之菊是悠然的,采菊之人更是悠然的,所見之山是悠然的,見山之人更是悠然的。魏晉之后,菊花成為隱逸者的代表意象。
鳥意象歷來名作中出現(xiàn)繁多,陶詩中亦不乏,如:倉庚、鳴鷗、云鶴、三青鳥、靈鳳、神鶯、精衛(wèi)、鷗稿、飛鳥、失群鳥等等。大致可以分為三類:高鳥、羈鳥、歸鳥。[2]高鳥,是其躊躇滿志的青年時代的象征,展現(xiàn)了遠大的抱負;羈鳥,是其在官場沉浮、受困于現(xiàn)實泥淖的坎坷仕途生涯的狀態(tài)展現(xiàn);而歸鳥則是其歸隱田園的真實寫照。詩歌中鳥意象的不同意蘊,正是陶淵明在不同人生階段的心理與情感變化的生動展示。
本詩中的飛鳥,顯然屬于歸鳥這一類意象。朝入林間翱翔,暮返巢中棲息,這正是陶淵明所向往的自由與安寧的生活,也是陶淵明此時所過的田園隱逸生活。自己與林間飛鳥一樣都找到了理想的精神家園?!氨婙B欣有托,吾亦愛吾廬”,陶淵明將自己對田園的生活用“欣”“愛”等詞直抒而出,想來每天的日子都是幸福而滿足的。人與鳥共處于自然之中,共享自然之樂。
“在黑暗而多歧的世途中,陶淵明以其所秉持的注滿智慧之油膏的燈火,終于覓得了他所要走的路,而且在心靈上與生活上,都找到了他自己的棲止之所”[3]由此可見,歸鳥意象,正是陶淵明在對高鳥與羈鳥這兩類意象的尋覓與摸索下,內(nèi)心經(jīng)歷無數(shù)仿徨掙扎之后超脫而出的,正是對自己整個波瀾的人生經(jīng)歷的反觀下沉淀而出的。
詩中除菊鳥之外,南山是另一個同樣重要但容易被忽略的意象。歷來對南山的注解大多以“廬山”一詞簡略帶過,近來也有學(xué)者指出南山是泛稱,早在《詩經(jīng)》中,“南山”就已經(jīng)具備了長壽、昌盛、高貴的意蘊,至漢代又成為歸隱人的心之所往。因此詩中的南山景與陶淵明的歸隱心也有一定的聯(lián)結(jié)。陶淵明所沉醉之歸鳥圖、山氣圖、日落圖都是在基于對整幅南山圖的觀賞之下的?!澳仙健敝懈魃拔锵嗳诠采蚱浒萑f物、清幽和美的特點,成為文人心馳神往的理想地。此“南山”可以是每個人心中的南山,可以根據(jù)自己的審美想象出所包含的無盡生命。若“南山”只為廬山,則山之所有盡在眼前,無留白之感,無探索之意,無想象之地,這樣詩歌的藝術(shù)力便會被削弱。
在康德這里,不是人們被動看到什么聽到什么,什么東西就是真的,而是某個事物主動來符合人們的“范疇”,它才具有實際意義。陶淵明以“佳”評南山景,以“與”繪歸鳥圖,這樣的概括恰恰就符合他的先天認知。
陶淵明平日寫詩素愛用“佳”一字,如“春秋多佳日”“秋菊有佳色”等。心境造就詩境,往日貼近自然的簡樸的生活理念,也造就其詩文遣詞用句清麗淡雅、自然本色的特點。本詩中的“山氣日夕佳”一句,僅一“佳”字統(tǒng)籌美景,洗盡鉛華。
飛鳥還巢,詩人不僅旨在向往前文所提的自由與安寧的生活,“與”一字更是將成群結(jié)伴的歸鳥與孤獨生活的詩人自己進行比對?,F(xiàn)實中人們同流合污、追名逐利,能夠和陶淵明一同棄物欲、斷塵念的人寥寥無幾。與歸鳥相比,他們都是幸福的,都找到了精神的棲息家園;與歸鳥相比,他又是不幸的,飛鳥有同類作伴,而陶淵明只有自己。“佳”一字符合陶淵明對質(zhì)樸詩文的先天求索,“與”一字符合陶淵明對志同道合人的生來探尋。
人們的認識是從感覺經(jīng)驗開始,通過知性范疇的綜合統(tǒng)一而形成了知識。然而,人類并不滿足于知性能力所獲得的概念化知識,要使知識達成綜合統(tǒng)一,還需要借助理性能力。[5]面對此景此情,陶淵明用“忘言”一詞阻斷對“真意”的探索與揭示,使得全詩在此處戛然而止。陶淵明對所見之景的“真意”推理,就是康德所謂的“理性”。
自然萬物順著四時有節(jié)奏而規(guī)律地運作,和諧而有生機。此時東籬下采菊、抬頭恰巧瞥見遠處南山的詩人,其心境與自然造化融為一體。然而這種物我渾融的心理狀態(tài)實際上并不能持久,詩中的“真意”也不可能脫離物象而抽象地存在,它寄寓“采菊東籬下”等四句所具體展示的東籬、秋菊、南山、山氣、日夕、飛鳥等“象”之中。[6]基于此可以進行一種推理,陶淵明“忘言”在于:真的想“辨”清,想把彼時感悟到的真意加以更具體的揭示,但由于作詩之時已脫離了這種與自然相渾融的環(huán)境,因此難以再言說,只好就此作罷。
想要更深層探尋“忘言”的原因,尋找“真意”所指,就不得不提陶淵明所處魏晉時代的玄學(xué)主旋律:言意之辨。言意之辨最早由莊子提出,在《莊子·天道》中,有對言意的關(guān)系進行闡述——語言的可貴之處就在于它背后所傳達的意義,意義是有它的指向的;而意義的指向是不能夠用言語簡單傳達出來的。到了魏晉時代,言意之辨大致分為三派,一是言不盡意說,二是言盡意說,三是以王弼為代表的得意忘言說。在王弼看來,言是可以表述意的,但言只是方法意才是目的。如若執(zhí)于言就會妨礙到目的的達成,因此為了達成意,就需要拋卻言的束縛?!肚f子·外物》中闡述了得意忘言:“荃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言詞所以達意,既以得其意就不再需要言詞。
玄學(xué)家所追求的,是宇宙本體之理,造化自然之趣,超言絕象,而以“得意”為旨歸。[7]陶淵明希望從混沌現(xiàn)實超脫到純粹之世界中去,他在詩中所忘言的“真意”,正是這種純粹世界的藝術(shù)再現(xiàn)?;诖耍梢赃M行另一種更為合理的推理:對于真意的揭示已然融合在“采菊”四句之中,這四句的景與情的融合已經(jīng)足夠?qū)ⅰ皻w自然”的真意傳達,無需再用過多的干枯哲思去多此一舉闡述。自然之佳趣,隱逸之樂哉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此處戛然而止畫上句號,收筆絕妙。
綜上,陶淵明集感性知性與理性,在《飲酒·結(jié)廬在人境》一詩中,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派祥和之景,營造了言盡意不盡的人與自然渾然的藝術(shù)佳境。萬物的真善美相統(tǒng)一于陶淵明所創(chuàng)作的文學(xué)作品,并與其光風(fēng)霽月般的胸襟,一同為后人留下了難以企及的精神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