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曉
(湖北大學(xué)文學(xué)院,湖北 武漢 430062)
《李寄斬蛇》是志怪小說《搜神記》中的經(jīng)典篇目,《武松打虎》是英雄傳奇《水滸傳》里的精彩段落,二者雖一為文言短篇,一為白話長文,究其情節(jié)類型,皆可歸為“英雄搏獸”一類。與兇悍生猛的動物進行搏斗的故事情節(jié),在中國古代小說中并不少見,而放眼整個中國文學(xué)發(fā)展史,“英雄搏獸”也已經(jīng)成為一種常見的文學(xué)母題。在《山海經(jīng)》《淮南子》記載的上古神話“后羿射日”“女媧補天”中,羿和女媧分別于射日、補天過程中誅殺各種猛禽怪獸,可以算作“英雄搏獸”母題的濫觴。這一文學(xué)母題的來由,大抵源自人類的狩獵行為。遠古時代,人們靠狩獵維持生存,隨著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狩獵雖不再是多數(shù)人的謀生手段,卻逐漸成為一種重要的社會活動或社交方式,而關(guān)于“英雄搏獸”的文學(xué)書寫則屢見不鮮且不斷發(fā)展?!独罴臄厣摺放c《武松打虎》都是典型的“英雄搏獸”故事,二者既有相似之處,也有明顯差別,筆者擬從以下三個方面簡要分析,并求教于方家。
搏獸故事得以發(fā)生,“英雄”與“獸”缺一不可?!独罴臄厣摺返闹魅斯悄陜H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李寄,搏殺的對象是庸嶺上一條“長七八丈,大十馀圍”的大蛇?!段渌纱蚧ⅰ分械摹坝⑿邸笔嵌鍤q身強力壯的武二郎,所搏斗的猛獸則是景陽岡上的一只吊睛白額大老虎。具備了故事發(fā)生的基本條件,如何讓英雄遇上猛獸展開搏斗,就看兩位作家如何各顯其能了,優(yōu)秀的作家總是能用大致相同的素材編織出形態(tài)各異的故事。從搏獸者的搏獸動機上看,李寄是積極主動地去斬蛇,武松卻是被動遭遇老虎。
為了凸顯二者不同的搏獸動機,兩位作家都不約而同地選擇詳細敘述搏獸之前的種種故事。《李寄斬蛇》開篇就用帶有幾分玄幻恐怖色彩的筆調(diào)呈現(xiàn)出一條有法力的大蛇。
東越閩中,有庸嶺,高數(shù)十里。其西北隰中,有大蛇,長七八丈,大十馀圍,土俗常懼。東冶都尉及屬城長吏,多有死者。祭以牛羊,故不得禍?;蚺c人夢,或下諭巫祝,欲得啖童女年十二三者。都尉令長,并共患之。然氣厲不息。共請求人家生婢子,兼有罪家女養(yǎng)之。至八月朝祭,送蛇穴口。蛇出,吞嚙之。累年如此,已用九女。[1]
大蛇兇殘貪婪,尤其愛吃童女,而且還能給人托夢或通過巫師傳達自己的命令,應(yīng)該不是普通的大蛇,算得是修煉多年有一定法力的蛇精了。懦弱無能的當?shù)毓俑畬Υ笊卟扇」孟B(tài)度,年年用大戶人家的奴婢所生之女或者是罪家之女獻祭,以求平安。雖然李寄也是十二三的童女,但她只是普通人家的女兒,并不在獻祭范圍之中,卻主動要求父母把自己賣給官府以換取錢財?!案改笩o相,惟生六女,無有一男,雖有如無。女無緹縈濟父母之功,既不能供養(yǎng),徒費衣食,生無所益,不如早死。賣寄之身,可得少錢,以供父母,豈不善耶?”讀此話語,不禁讓人驚詫于李寄的早熟早慧,小小年紀居然就有女子不如男的深沉自卑以及對父母必須恪盡贍養(yǎng)之責的無比純孝。男尊女卑的價值取向與孝敬父母的道德觀念是如此深刻地影響著古代中國社會的每一個人,無論男女老幼。有如此孝順的女兒,自然也就有十分慈愛的父母。盡管并非什么世家大族,家中的經(jīng)濟條件也極為有限,父母也舍不得拿自己的女兒去換錢?!案改复葢z,終不聽去。寄自潛行,不可禁止。”讀至此處,不由生出一個疑問,既然憑李寄的身手完全可以偷偷跑去斬殺大蛇,為何還先要求父母將自己賣給官府,直接一走了之豈不更便捷?比較這兩種做法可以發(fā)現(xiàn),賣掉自己能夠換取錢財贍養(yǎng)父母,而自行殺蛇則父母并無所獲。由此可以推知,當李寄向父母請求拿自己去祭蛇的時候,她已經(jīng)決定要誅除大蛇。揣度其動機,不外兩點。其一,孝順父母。以舍身祭蛇的名義行誅蛇之事,不僅便于秘密行事而確保成功,更重要是的“賣寄之身,可得少錢,以供父母”。盡管李寄能力超群,但是與一條頗有法力的巨蛇搏斗,仍是危險萬分。祭蛇自然要死,斗蛇也是九死一生,不擔心自己生死如何,只擔心父母無人贍養(yǎng),愿以一己之身換養(yǎng)親之資,非孝女而何?其二,為民除害。李寄的行為毫無疑問是拯救他人。她若不去斬蛇,彼時就會有第十個無辜的女孩子成為祭蛇的犧牲。正因為她斬殺大蛇,免除了所有女孩子可能為蛇所食的災(zāi)難。這里的“所有女孩子”其實也包括李寄和她的姐姐們。大蛇不除,累年食人,一旦官府找不到奴婢的孩子或罪家的女兒去祭蛇,其他人家的孩子只要年紀適合,難保不會被送去喂蛇。因此,可以說,李寄斬蛇雖是為民除害,也有自救救人的意味。為了制造懸念和奇幻效果,作品一直使用限知視角,沒有交待李寄的本領(lǐng),在讀者以及李寄父母的眼中,她不過就是個十多歲的普通女孩子。當大蛇為害,百姓恐懼,官府束手,只能聽其殘害女童,小小年紀的李寄卻敢挺身而出為民除害,且在臨行之前還希望對自己的父母做一個妥善的安排,這份胸襟膽識,這份智慧心機,確非常人所能及。
相比李寄的主動“搏獸”,武松打虎的行為卻是被動發(fā)生的。因為回鄉(xiāng)探望哥哥,武松途經(jīng)景陽岡。景陽岡上有猛虎吃人,這個人盡皆知的事實卻是武松的信息盲點。作者在猛虎出現(xiàn)之前,曾三次提及官府的“榜文”,也就是提醒過往客商提防老虎并規(guī)定過岡時間、方式的公告。第一次是武松喝了十八碗酒,半帶醉意走出店外,酒家讓武松回來閱看自家抄錄的官府榜文,并將其內(nèi)容告知武松:景陽岡上的老虎已經(jīng)傷害了二十三個壯漢的性命,因此過往客商不能單獨過崗,必須等人數(shù)達到一定數(shù)量以后集體行動。對于手抄版的榜文,久歷江湖、有豐富的社會閱歷與江湖經(jīng)驗而警惕性高的武松認為這是酒家的賺錢伎倆,根本不予采信,甚至半真半假地揣測店家想騙他住店然后半夜謀財害命,并且說就是真有老虎也不怕。于是在酒店主人的嘆息聲中,氣壯山河地走上景陽岡。第二次榜文是刻在一棵大樹上的,看了樹刻版,武松仍舊認為這是店家騙人的伎倆,由此可見武松的自信、自負與固執(zhí)。第三次出現(xiàn)的榜文張貼在一個破廟的廟門上,這是陽谷縣政府出具的布告,蓋著官府大印,書中稱為“印信榜文”。
武松讀了印信榜文,方知端的有虎;欲待轉(zhuǎn)身再回酒店里來,尋思道:“我回去時,須吃他恥笑不是好漢,難以轉(zhuǎn)去。”存想了一回,說道:“怕甚么鳥!且只顧上去看怎地!”武松正走,看看酒涌上來,便把氈笠兒掀在脊梁上,將哨棒綰在肋下,一步步上那岡子來?;仡^看這日色時,漸漸地墜下去了。此時正是十月間天氣,日短夜長,容易得晚。武松自言自說道:“那得甚么大蟲!人自怕了,不敢上山。”[2]
看到榜文,知道真有老虎,武松依舊沒有下山,非是要主動搏擊老虎,而是想到自己曾經(jīng)撂下一句“便有大蟲,我也不怕”,擔心下山會被店家恥笑。武松是個自尊心極強的江湖英雄,好面子、重名譽,把自己的名聲看得比生命更重要,所以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三次榜文的出現(xiàn),一次次強調(diào)了老虎的厲害,一層層渲染了老虎的威勢,加劇了讀者內(nèi)心的恐懼感,更襯托出武松的神勇大膽。但是老虎遲遲不出現(xiàn),武松也產(chǎn)生了僥幸心理,準備睡覺了,恰在此時老虎出現(xiàn),雙方展開搏斗。所以說,武松打虎,是被動遭遇老虎時的本能自衛(wèi)。
《李寄斬蛇》中的大蛇要吃童女,一個叫李寄的童女便殺死了大蛇。李寄斬蛇的動機貌似被動應(yīng)戰(zhàn)實則是主動出擊為民除害,作者詳細交待了這個動機的形成,使人物形象充滿了道德感?!段渌纱蚧ⅰ分忻髦接谢⑵蚧⑸叫械奈渌擅菜浦鲃哟蚧崉t是被動自衛(wèi)。搏獸的動機由主動變成被動,作品在道德感與崇高性有所降低的同時加強了生活化和真實感。即便如此,為了探望哥哥才經(jīng)過景陽岡,一路上亦展現(xiàn)了強烈的自尊心與無懼無畏的精神光彩,而打死老虎亦是為民除害,所以孝悌神勇的武二郎仍不失為英雄好漢。與此同時,《武松打虎》真實地展示了小人物的生存窘境與尷尬心態(tài),既然騎虎難下無可逃避只能豁出去背水一戰(zhàn),這種心態(tài)是常人都有的,自然能引起讀者的共鳴。
從作品的整體藝術(shù)風(fēng)格上看,兩個搏獸故事都具有一定的傳奇性與真實性,但差別仍然十分明顯:《李寄斬蛇》主要以洗練的筆墨勾勒出故事的基本風(fēng)貌,一般不重視細節(jié)描繪,從而呈現(xiàn)出浪漫的寫意風(fēng)格?!段渌纱蚧ⅰ穭t注重還原甚至超越生活真實,寫景狀物細膩逼真,讀來如在目前,比之《李寄斬蛇》則更為寫實。
《李寄斬蛇》的寫意風(fēng)格集中體現(xiàn)在兩個地方。其一,斬蛇過程過于簡單順暢。關(guān)于斬蛇過程,作品這樣寫道:
寄乃告請好劍及咋蛇犬。至八月朝,便詣廟中坐。懷劍,將犬。先將數(shù)石米餈,用蜜麨灌之,以置穴口。蛇便出,頭大如囷,目如二尺鏡。聞餈香氣,先啖食之。寄便放犬,犬就嚙咋,寄從后斫得數(shù)創(chuàng)。瘡?fù)醇保咭蜊x出,至庭而死。[3]
既是主動斬蛇,自然要做一番準備。但是從作品的敘述來看,李寄的準備工作顯然毫無難度,寶劍、獵犬、飯團子很容易就搞到手了。到了行動階段,大蛇很配合地去吃引誘自己的飯團,這條曾被作者渲染為形體巨大難以對付的大蛇,就這樣讓獵犬咬住了,接著就被李寄砍死了。作者寥寥幾筆將整個斬蛇過程敘述得一馬平川毫無波瀾。李寄勢如破竹所向披靡,大蛇只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簡直是出人意料地孱弱與愚蠢,尤其是受了傷不躲進洞穴還非要“踴出”,果然“至庭而死”?!独罴臄厣摺纷鳛榇株惞8诺闹竟中≌f,簡明扼要的敘述意在突出少女英雄的勇武與智慧,但是對大蛇的矮化反而有削弱女主人公高大形象之嫌。
其二,作品沒有交待李寄如何具備了斬殺大蛇的知識和能力。一個尚未成年的小女孩無師自通會去訪求寶劍獵犬,也懂得制作誘餌吸引大蛇的注意力然后攻其不備,而且運劍砍斫大蛇招招命中并無虛發(fā)或失手。根據(jù)作者寫意式的描寫,這里的人物形象更像是一個俠女或獵人,而非單純的女童。讀者驚嘆李寄的超凡表現(xiàn),仍不免懷疑其身份,一個十多歲的小女孩是怎樣具備了斬殺大蛇的專業(yè)知識、謀略以及體能?倘若斬蛇的勝利僅僅出于偶然,她又憑什么相信自己有取勝的可能而執(zhí)意背著父母去斬蛇呢?然而作者似乎無意解釋這些疑問,作為一篇文言筆記小說,寫意式的描寫難免有疏漏之處,讀者也不必求全責備了。
與《李寄斬蛇》的寫意筆法不同,《武松打虎》的作者力求讓這個英雄搏獸的故事顯得真實可信,尤其是著力表現(xiàn)了武松在打虎過程中的常人心態(tài)。武松出場時,作者給其的“人設(shè)”就是一個壯漢,曾經(jīng)與當?shù)赜袡?quán)勢的人物相爭,并一拳將其打昏,誤以為自己打死人命,于是逃亡江湖一年有余。年輕、身強力壯、有江湖經(jīng)驗,已經(jīng)初步具備打死猛虎的可能性。接下來,作者以“十八碗酒”“三次榜文”“一根哨棒”“猛虎三招”等情節(jié)細致書寫了武松是如何打死猛虎的。一般人談虎色變,而武松能夠赤手空拳將猛虎打死,自然是英雄豪杰一類人物,作品從武松喝下十八碗酒而不倒,一直到最后赤手空拳與猛虎搏斗,將武松的超群絕倫展現(xiàn)得十分充分,這正是傳奇性的體現(xiàn)。小說一面濃墨重彩地描繪武松超越常人的膽略、智慧和體能,一面也深入細致地展露了武松如普通人一般的七情六欲。人們往往談虎色變,武松對老虎也有正常的恐懼。因為恐懼,武松看到官府的榜文而確信山上有虎之后,第一反應(yīng)就是后悔沒有聽店家之言,想要馬上下山去。因為恐懼,當老虎突然蹦到武松面前的時候,他大驚失色,竟嚇出了一身冷汗。正因為恐懼,心慌意亂,武松用哨棒去打老虎的時候才會打偏了。還是因為恐懼,將老虎打死之后,武松十分擔心山上還有其他的老虎存在,顧慮倘或又跳出一只來,自己當如何是好?他想拖著死老虎趕緊下山去,誰知根本拖不動,這充分說明他剛才打老虎是一種應(yīng)激反應(yīng),劇烈的求生搏斗已經(jīng)透支了體力,“使盡了氣力,手腳都蘇軟了”。即便如此,警惕性很高的武松仍然擔心岡上還有老虎,于是稍事休息后便“一步步捱下岡子來”。武松有能耐打死一只活老虎,卻無力氣拖動一只死老虎,這種貌似矛盾的寫法,恰恰體現(xiàn)了傳奇性和真實性的完美結(jié)合。由于寫實筆法的運用,打虎英雄武松的形象才血肉豐滿,更能讓讀者產(chǎn)生代入感和共鳴,給讀者留下的印象也就深刻得多。
《李寄斬蛇》是短篇志怪筆記,本就要寫出怪異非常之事,加之篇幅有限,常常會運用遺貌取神的寫意筆法?!端疂G傳》作為第一部用白話寫成的長篇英雄傳奇,它的成功之處就在于真實性與傳奇性的并重,即以生活化的寫實筆法去展現(xiàn)現(xiàn)實社會中的平民英雄,既寫出不平凡的人和事,又注意符合生活邏輯。當然,鴻篇巨制的藝術(shù)空間也為精工細刻提供了可能?!拔渌纱蚧ⅰ笔值湫偷伢w現(xiàn)了現(xiàn)實性與傳奇性并重的特色,其書寫風(fēng)格用著名評點家金圣嘆的話說,就是“寫極駭人之事,卻盡用極近人之筆”,用時下流行的語言來表達就是“原生態(tài)、接地氣”。
前文已經(jīng)談到《李寄斬蛇》與《武松打虎》在人物動機與書寫風(fēng)格上的差異,而兩部作品為何會產(chǎn)生這樣的差異,主要原因在于不同時代的不同作者有著不同的創(chuàng)作觀念與寫作意圖。
《搜神記》的作者干寶是晉代著名的文學(xué)家、史學(xué)家,曾擔任西晉的佐著作郎,東晉建立后,被人舉薦負責國史《晉紀》的撰寫。他所撰寫的《搜神記》被稱為“鬼之董狐”,意思是說他“以史家實錄態(tài)度對待鬼神荒渺之事”[4]。無論這話是褒獎還是譏刺,都說明干寶并不是以創(chuàng)作小說的態(tài)度來寫作《搜神記》,而主要是盡量如實記錄事件的基本走向,所以不追求敘事的繪聲繪色或是窮形盡相,這無意中就形成了志怪小說的寫意式風(fēng)格。這并不是說史傳敘述就沒有虛構(gòu),沒有細節(jié)真實,只是作為史家,對待虛構(gòu)的態(tài)度必須是十分克制和謹慎的。按照魯迅先生的觀點,魏晉六朝時期的小說觀念還不成熟,“文人之作,雖非如釋道二家,意在自神其教,然亦非有意為小說”[5]。大多數(shù)志怪小說雖不追求故事的細膩委婉,但是作者借神怪奇異之事來表達某種思想觀點的目的仍然十分明顯。例如,南朝宋劉敬叔的志怪小說集《異苑》卷十有一個與《李寄斬蛇》同類型的“英雄搏獸”故事,名為“楊香扼虎”,篇幅極短,茲引述如下:
順陽南鄉(xiāng)縣楊豐,與息名香于田獲粟,因為虎所噬。香年十四,手無寸刃,直扼虎頸。豐遂得免。香以誠孝,至感猛獸,為之逡巡。太守平昌盂肇之賜貸之谷,旌其門閭焉。[6]
作品敘述搏獸只用了四個字“直扼虎頸”,而敘述孝道則是“香以誠孝,至感猛獸,為之逡巡。”由此顯示,手無寸鐵的楊香能虎口救父,靠的不是勇猛搏獸,而是誠孝感獸。故事的思想主旨十分明顯,無外乎褒揚孝道。作者意在借此故事傳達彼時的公序良俗,故而于情節(jié)只概述大略。
《李寄斬蛇》也有類似的特性。盡管它的篇幅更長,描寫也比《楊香扼虎》更為細膩詳盡,作者寫作此篇,或者說收錄此篇的目的,仍然側(cè)重于思想觀念的表達,而并非像一個不折不扣的小說家去編織一個引人入勝的精彩故事。前文已經(jīng)論述,作品突出了李寄斬蛇的主動動機,意在褒揚孝道、仁愛、勇敢等道德品質(zhì)。如果意在故事,斬蛇的部分自然是高潮,須得精雕細刻;斬蛇之后的情節(jié)仍需翻卷余波,好收余音繞梁的效果。而《李寄斬蛇》以寫意式的筆法點染故事,目的在于傳遞某種思想傾向或人生態(tài)度。因此,作品敘述至李寄殺死大蛇之后,便立馬開始道德宣講和思想說教,“寄入視穴,得其九女髑髏,悉舉出,咤言曰:‘汝曹怯弱,為蛇所食,甚可哀愍。’于是寄女緩步而歸?!睆娜莸ǖ亍熬彶蕉鴼w”固然有助于表現(xiàn)李寄的光輝形象,但是對著無辜死去的九個與自己年紀仿佛的女孩子的尸骨,理應(yīng)更多的是悲憫,一句“汝曹怯弱”,多少有些自矜其能。但是站在作者的角度,此篇正是要唱一曲勇敢者的贊歌,正是要表達一種理念:面對妖邪惡物必須勇敢抗爭,且這種抗爭不能寄希望于他人,必須自我拯救。除此而外,仔細審視作品的字里行間,會發(fā)現(xiàn)處處機鋒,充滿了深邃的哲理與智慧的火花。例如,作品開篇將大蛇描繪得如此恐怖,而后又將斬蛇過程處理得如此簡單順暢,并在結(jié)尾處強調(diào)“自是東治無復(fù)妖邪之物”,是否意在說明一切妖邪之物都是紙老虎,只要人們勇敢斗爭就必定取得勝利?再如,故事開頭借李寄之口說出社會上男尊女卑的風(fēng)氣,哀嘆自己的父母生了六個女兒毫無用處,繼而刻畫了一個拯救蒼生的女英雄的卓越形象,并在最后指出“越王聞之,聘寄女為后,拜其父為將樂令,母及姊皆有賞賜”,這是否體現(xiàn)了對輕視女性的世俗觀念的沖擊?甚至那條指明要吃女童的大蛇,連飯團子的誘惑都抵擋不住,明明李寄就在附近,它卻直奔飯團子而去,結(jié)果命殞劍下,是不是也說明了“貪小便宜吃大虧”的人生哲理……或許,將《李寄斬蛇》看成一篇寓言故事來細細咀嚼才是閱讀它的正確方式。無論如何,這篇以形象傳遞思想的志怪作品,作者并沒有跳出來評價一切,多以人物語言及動作來傳情達意,文筆簡澹,含蓄蘊藉,可以說,《李寄斬蛇》的優(yōu)秀之處正在于思想深邃,富有哲理,耐人尋味,常讀常新。
與《李寄斬蛇》的文筆簡澹形成對照,《武松打虎》則以濃墨重彩營造了曲折驚險波瀾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段渌纱蚧ⅰ烦鲎哉禄匦≌f《水滸傳》,而《水滸傳》受話本小說影響甚深,特別注意聳動聽聞吸引受眾,換言之,就是要講好一個故事。當然,講好故事并不意味著作品沒有思想意蘊,而是相對志怪小說的“綴片言于殘闕”“成其微說而已”(《搜神記序》),長篇白話小說更應(yīng)呈現(xiàn)精彩的情節(jié)與豐滿的人物。成功地塑造出一系列英雄群像,正是《水滸傳》的成功之處,恰如金圣嘆所說:“別一部書,看過一遍即休。獨有《水滸傳》,只是看不厭,無非為他把一百八個人性格,都寫出來?!?/p>
“一百八人中,定考武松上上?!薄拔渌纱蚧ⅰ闭俏渌蛇@個上上人物在小說中的第一場“重頭戲”,故事講得好壞與否,直接關(guān)系到武松這個人物能否立得住,自然要花大力氣精心結(jié)撰。作者深知驚心動魄跌宕起伏的故事才會留給讀者強烈的審美感受,所以做足了渲染烘托的功夫,兼之懸念的設(shè)置、突轉(zhuǎn)的使用,以及細膩刻畫武松的心理狀態(tài)和思想活動,真令讀者設(shè)身處地,欲罷不能。打虎前的“十八碗酒”,既襯托出武松的非凡體能,又將其置于醉后上虎山的危險境地,讓讀者替他捏一把汗?!叭伟裎摹变秩玖司o張氣氛,也強化了武松自尊自負、好勝好強的性格。打虎過程更是精彩絕倫?!耙桓诎簟弊鳛槲渌晌ㄒ坏姆郎砦淦?,十分符合武松的草根身份,更集中體現(xiàn)了作者在細節(jié)上的用心。武松一路拿著哨棒,并沒有因為喝酒、看榜文等就忘了棒子,可見為人精細。天色已晚,酒勁上來,武松準備在大青石上睡覺,就把哨棒倚在一邊。忽然一陣狂風(fēng),一只大老虎跳了出來。作者筆下的這只老虎又會“三招”絕招,又會咆哮,行動時還狂風(fēng)陣陣,比起《李寄斬蛇》中那條什么響動也沒有、一出洞穴就被砍死的大蛇,的確不愧山中之王的身份。“武松見了,叫聲‘阿呀’,從青石上翻將下來,便拿那條哨棒在手里,閃在青石邊。”乍見老虎,不禁害怕,驚叫出聲,翻滾在地,既可襯托老虎的威猛,也顯得武松一如常人;不過,即便害怕卻沒有完全亂了方寸,尚能迅速抄起哨棒準備戰(zhàn)斗,這卻是武松超越常人的地方。又饑又渴的老虎接連使出一撲、一掀、一剪,都被武松閃避過去。老虎雖然是龐然大物,但是柔韌性和靈活性相當?shù)睾?,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都可以成為攻擊武器,腰部可以掀,尾巴可以剪,這老虎厲害不厲害?“老虎三招”一方面是表現(xiàn)老虎的兇猛,顯示搏獸的兇險,另一方面也暗示了武松的反應(yīng)靈敏度和行動速度俱在老虎之上,否則不可能避過三招。由此推想,武松避過三招之后掄起棒子反擊,應(yīng)該擊中老虎才對,結(jié)果打在樹上,棒子也斷成兩截。“此一劈,誰不以為了卻大蟲矣,卻又變出怪事來?!背鋈艘饬系氖?,其實有合理的原因解釋,無論武松如何健壯勇猛,如何英武出眾,面對老虎也有二分驚恐、三分慌亂,畢竟武松是血肉之軀的人,不是超越現(xiàn)實的神?!鞍肴涨趯懮诎?,只道仗他打虎,到此忽然開除,令人瞠目噤口,不復(fù)敢讀下去?!苯鹗@說“不復(fù)敢讀下去”,是指讀者為武松的安危擔心,不過作者這樣設(shè)置懸念,也能令讀者急于看下去:老虎與武松俱是高手,俱有失手,究竟鹿死誰手?哨棒打斷了,被激怒的老虎又咆哮著撲將過來,誰想武松此時居然能四兩撥千斤,索性丟了半截棒子,雙手揪住老虎的頂皮拼命朝下按住,邊按邊踢,只待老虎無法掙扎之后又騰出一只手來打了“五七十拳”,打得老虎垂死不能動彈?!拔渌煞帕耸郑瑏硭蓸溥厡つ谴蛘鄣纳诎?,拿在手里,只怕大蟲不死,把棒橛又打了一回。眼見氣都沒了,方才丟了棒”。一根哨棒,竟能生出這許多波折,竟能寫得如此花團錦簇,怎不令人佩服作者的錦心繡口?怎不令人驚嘆作者是個善于編織故事的高手?
從上古神話“后羿射日”“女媧補天”開始,英雄搏獸的故事屢見不鮮,而其中專門刻畫打虎英雄的故事也是層出不窮,如前文提到的“楊香扼虎”,再如《世說新語》的“周處自新”,即在《水滸傳》一書中,除了“武松打虎”,尚有“李逵殺虎”。古代文學(xué)作品里斗虎殺虎的故事甚多,唯有武松打虎深入人心,除了其他方面的原因,作者講好一個故事的創(chuàng)作真誠不容忽視。正因為作者既不圖解道德觀念,也不拘泥于史家實錄,只是“因文生事”“寫出自家許多錦心繡口”,便成就了這篇千古文章。
綜上所述,《李寄斬蛇》與《武松打虎》具有相似的情節(jié),都可以歸為英雄搏獸故事,二者各有特色?!独罴臄厣摺酚涗浺粋€孝親女兒主動為民除害的經(jīng)過,人物形象充滿了道德感?!段渌纱蚧ⅰ访鑼懸粋€江湖好漢被動遇虎自衛(wèi)的故事,在道德感與崇高性相對有所降低的同時加強了生活化和真實感?!独罴臄厣摺芬詫懸獾墓P法點染故事,意在傳遞思想觀念,文筆簡澹,富有哲理,耐人尋味?!段渌纱蚧ⅰ芬詫憣嵉墓P法兼顧傳奇性與現(xiàn)實性,編織出精彩的故事,情節(jié)曲折,人物出色,動人心魄。作為早期的搏獸故事,《李寄斬蛇》對《武松打虎》不無影響,比如有意鋪排搏獸之前的種種故事;比如搏獸之后交待主人公身份的轉(zhuǎn)變,李寄因為斬蛇被聘為王后,武松因為打虎也當上了都頭,等等。如果說,志怪小說《李寄斬蛇》代表了“英雄搏獸”故事的定型,那么《武松打虎》達到了英雄搏獸類故事的巔峰,其對前代作品既有繼承或借鑒,更不乏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