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紅梅
(曲阜師范大學文學院,山東 曲阜 273165)
百廿回的紅樓敘事中,水滸人物都是在所屬戲文中提及。一是魯智深,如第22回在“聽曲文寶玉悟禪機”中,“魯智深醉鬧五臺山”拜別師父下山時所唱的《寄生草》,讓一時感忿的寶玉得悟禪機;二是宋江和李逵,如第30回在“寶釵借扇機帶雙敲”中,“負荊請罪”戲文中的李逵罵了宋江后來又賠不是,被寶釵拿來奚落“把話說造次了”的寶玉和“面上有得意之態(tài)”①的黛玉。在清代《紅樓夢》評點②中,“魯智深”從未出現(xiàn),宋江和李逵則出現(xiàn)多次(各有7次),關聯(lián)著某些紅樓人物和紅樓情事。與之略異的是,出于《水滸傳》又入《金瓶梅》的“王婆”,在紅樓敘事中從未提起,但在紅樓評點中卻可見一二。有關評語計得四則,按評者作評的時間順序錄之如下:
1.此于《金瓶》王婆遇雨一回,(一)樣筆法。正因連日雨多,阻(歸)武二郎回家之遲,所以潘五(兒才)得以擺布武大郎也。(張汝執(zhí)第68回眉批)[1]
2.“他辜負”一句寫得趙姨娘如《水滸傳》王婆一般,直不成話矣。(姚燮第62回眉評)[2]
3.主意也好,大似王婆對西門慶設計,此之謂攝神在《水滸傳》。(王伯沆第46回批)[3]
4.這些干娘都是《水滸傳》王婆之流。(王伯沆第77回批)
顯然,在清代《紅樓夢》評點中,只有張汝執(zhí)、姚燮、王伯沆三家論到王婆,三處單指直呼王婆,一處復指群稱王婆之流。就數(shù)量而言,四則評語王伯沆獨占其二,以半數(shù)居首;余者乃張汝執(zhí)、姚燮各得其一。就來源而言,張汝執(zhí)指為《金瓶梅》王婆,姚燮、王伯沆皆云《水滸傳》王婆。就內(nèi)涵而言,姚燮直擬紅樓人物以王婆;張汝執(zhí)由人及事,比擬紅樓情事以王婆情事;王伯沆則兼而有之,還把王婆“之流”規(guī)劃進來。也就是說,四則評語中關乎人物描繪的有兩則即第二、四則,關乎情事敘寫的有兩則即第一、三則。析之如下。
這則由姚燮批出,評說的是在第62回的“趙姨娘”。趙姨娘出身家生奴仆,不惟見識“陰微鄙賤”(第27回),亦且行事“每生誹謗”(第56回)。清代評者紛紛貶斥之余,或認她“真是一個游蕩的鬼魅”(《新譯》30回批)[4],或認她是政、王、邢、赦外又跳出的“一個怪物”(張新之第100夾批),或認她“不徒臭蟲、瘡痂也,直狗糞而已矣”(《趙姨娘贊》)[5]——總之多將之稱為非“人”之物。倒是姚燮說的“如《水滸傳》王婆一般”還有近乎“人”者在,因為“世上先有馬泊六,然后以王婆實之”(《〈水滸傳〉一百回文字優(yōu)劣》)[6],水滸先有王婆,然后以趙姨娘序之——卻也指出趙姨娘“他辜負”云云“直不成話”,“不是姨奶奶對丫頭之言”(姚燮第62回側批),足堪荒唐可笑。
原來彩云私贈茯苓霜給賈環(huán),事被玉釧吵出,彩云“實供”愿擔責罰,而寶玉自甘頂缸瞞臟,引起賈環(huán)猜忌,賭氣摔了贈物,大傷彩云之心。趙姨娘百般安慰彩云:“好孩子,他辜負了你的心,我橫豎看的真?!卑床试剖峭醴蛉说难绢^,和賈環(huán)相昵,“私贈了許多東西”(第62回)給賈環(huán),不止茯苓霜。而這許多私贈之物“皆所偷竊可知”(王伯沆第62回批),因為彩云交代“偷東西,原是趙姨奶奶央告我再三,我拿了些與環(huán)哥兒是情真”(第61回)。王伯沆認為,趙姨娘主使婢子(彩云)偷竊,已是“下流不堪”(第62回批),此時言說“他(賈環(huán))辜負了你(彩云)的心”不單“無恥不堪”,亦且“太不留彩云臉面”(第63回批)。何況賈環(huán)拿出來彩云所贈之私物“照著彩云臉上摔了來”(第62回),乃是“復效”其母趙姨娘“以(茉莉)粉摔芳官面上”(黃小田第62回夾批)[7]。作為賈政妾室,趙姨娘擁有“半個主子”(第46回)的身份和地位,怎奈“自不尊重……失了體統(tǒng)”(第60回)。而《水滸傳》中的王婆,邊開茶坊邊“靠些雜趁養(yǎng)口”,自稱“為頭是做媒,又會做牙婆,也會抱腰,也會收小的,也會說風情,也會做馬泊六”(第23回)③——靠做媒、買賣人口、拉皮條安身立命——不守本分又善放刁,與趙姨娘不甘雌伏卻氣質(zhì)庸鄙有相似之處。尤其在潘金蓮紅杏出墻與西門慶勾搭成奸的過程中,王婆“扮演了狗頭軍師的角色”。[8]以此“狗頭”合彼“狗糞”,非同類而何?
其實,《水滸傳》王婆賴以養(yǎng)口的雜趁正是“三姑六婆”所為。據(jù)元代陶宗儀《輟耕錄》卷十,“三姑”指尼姑(寺廟里的女性)、道姑(道觀里的女性)、卦姑(專門占卦的女性);“六婆”指牙婆(以介紹人口買賣為業(yè)而從中牟利的婦女)、媒婆、師婆(巫婆)、虔婆(鴇母)、藥婆(給人治病或賣藥的婦女)、穩(wěn)婆(接生婆)。舊時三姑六婆往往借著這類身份干壞事,陶氏認為“蓋與三刑六害同也。人家有一于此,而不致奸盜者,幾希矣。若能謹而遠之,如避蛇蝎,庶乎凈宅之法?!盵9]小說中貪賄說風情的王婆,就害得武大人死家亡。有意思的是,紅樓評點中最早指出“三姑六婆之為害”(甲戌本第25回眉批)[10]的是脂硯齋,“為害”者是馬道婆而非趙姨娘,后來評者的相關論說也與趙姨娘無干。不過,趙姨娘肯買囑馬道婆弄出“魘魔法姊弟(鳳姐和寶玉)逢五鬼”一事,非“X婆”卻為害不淺,難辭丘貉之咎;而馬道婆甘受買囑,密收銀契,陰施魘魔法,欲將姊弟倆咒死——其貪婪陰狠較王婆有過之而無不及,許是有“道”之“婆”的緣故罷!換言之,姚燮所謂的“趙姨娘如《水滸傳》王婆一般”,以一句“直不成話”的話,關系二人著實有限。細思趙姨娘之安慰彩云,說為“說風情”似乎不妥;說意圖“貪賄”更是無從說起。至于上文尋繹的“有似”之處,或可差強人意。若推求同調(diào),遠不如“賊婆”(甲戌本第25回夾批)馬道婆更加來得,惜乎清代《紅樓夢》評點不曾論及此。
這則由王伯沆批出,是對出現(xiàn)在第77回的“這些干娘”的評語。紅樓敘事中“干娘”頻現(xiàn),為“干娘”者主要有兩種情況:一是“寄名的干娘”,指把幼兒寄其名下為干兒干女的道姑,寶玉寄名的干娘馬道婆便是;二是“干娘”,收寄他人兒女為干兒干女的婦女,如鶯兒的干娘(葉媽)、十二女伶的干娘等。王氏評語中的“這些干娘”出自小說原文,指被趕出賈府的幾個女伶的干娘——王夫人吩咐“上年凡有姑娘分的唱戲女孩子們,一概不許留在園里,都令其各人干娘帶出,自行聘嫁?!?第77回)按第五十八回提到,十二個女伶已去者四五人——“令其干娘領回家去”。除去賈母留下的文官,尤氏討去的茄官不在園內(nèi);葵官送給了湘云,豆官送給了寶琴,此時在園內(nèi)與否無考;確定在園內(nèi)的是指跟了寶玉的芳官、黛玉的藕官,送給寶釵的蕊官和探春的艾官。既然是“凡有姑娘分的”都令帶出,那么“這些干娘”計有四到六人之數(shù)。
評者認為,“干娘例無好人”(王伯沆第25回批),包括馬道婆和“這些干娘”們。不必說芳官的干娘何婆子吵惱無忌,“真是老厭物”(姚燮第58回眉評),亦不必說藕官的干娘夏婆子嘵嘵讙咋,“真是可惡的東西”(姚燮第60回眉評);不必說王夫人怒逐女伶,“這些干娘”都感恩趁愿不盡,一徑磕頭領去,亦不必說日后“這些干娘”對她們不能照看,反倒折挫“打罵”(第77回);且看芳官的干娘“生恐不令芳官認他做干娘,便有許多失利之處”(第58回)[11]而替芳官吹湯,便知“這些干娘”都是不為當娘只為圖利之人;且看趙姨娘進園“頂頭遇見藕官的干娘夏婆子走來”(第60回),不稱“夏婆子”卻說“藕官的干娘”,似非無意之文——或因夏婆子與趙姨娘“人以類聚”(姚燮第60回側批),或因夏婆子“每每的造出些事來”(第60回)??傊氨緯赡铩療o一好者”(王伯沆第113回批):圖利者如何婆子固是令人不齒,挑唆者如夏婆子敗人閨閫,傷人骨肉,更是可恨。特別是后來芳官跟了智通(水月庵)出家,蕊官、藕官跟了圓心(地藏庵)出家,而智通和圓心原本“就想拐兩個女孩子去做活使喚”(第77回),自然就成了何婆子、夏婆子等“這些干娘”們的下家,而“這些干娘”們似乎亦可視為“三姑六婆”的同道。因此,清代評者憤然:若無對巧姐“和干娘一樣”(第113回)的劉姥姥,“干娘”這一名稱“真可廢去”(王伯沆第113回批)。
然在水滸敘事中,“干娘”只是一種對老年婦女的尊稱,被稱“干娘”的有且只有王婆一人,水滸評點中亦是如此。不過,這“王干娘”身兼數(shù)職,究其劣跡實為“三姑六婆”中的高手。她貪賄說風情,計啜西門慶,一氣呵成。為教西門慶“來老娘手里納些敗缺”(第23回),不惜虎口奪食,趁火打劫。王婆貪了西門慶的財,也害了武大郎的命,還讓潘金蓮遭受了千古罵名。和圖財、生事的“這些干娘”們相比,“王干娘”初為貪財后又害命,簡直可殺,然又豈止可殺!就其根本,實屬“狐群狗黨”(甲戌本第25回夾批)的“這些干娘”和擁有多重身份的“王干娘”或有一比,許是芳官等人沒給“這些干娘”自行聘嫁她們的機會罷了;若云“王婆之流”則差堪比擬。按“之流”是指同一類的某人或某物,帶貶義色彩?!巴跗胖鳌奔词窍裢跗乓粯訉?俊半s趁養(yǎng)口”的不堪之人。還需說明的是,《水滸傳》中共有三個王婆。首先是“林沖傳”中的王婆,職業(yè)不知,住在林家隔壁(第6回);其次是“宋江傳”中的王婆,是一媒婆,住在閻婆隔壁(第19回);第三是“武松傳”中的王婆(王干娘),住在武大隔壁(第23-26回)。三個王婆都被稱作“間壁王婆”,是否為出一人多面不得而知,且云“王婆之流”當大體不錯。若閻婆亦在“王婆之流”中,想必《紅樓夢》中的“這些干娘”們或不致有難望項背之憾了。
此為王伯沆關于邢夫人的一則批語,出現(xiàn)在第46回。按賈赦要討鴛鴦為妾,礙于鴛鴦是賈母的丫頭,邢夫人先叫來鳳姐商議,鳳姐認為“竟別碰這個釘子去”,一見邢夫人“又弄左性”便轉而為之籌劃進言之策,說得邢夫人熱血糊心——其實“全為自脫干凈,卻極似為邢夫人打算”(張子梁第46回夾批),沒有分曉的邢夫人聽了又喜歡起來,告訴鳳姐說——
我的主意,先不和老太太說。老太太說不給,這事便死了。我心里想著先悄悄的和鴛鴦說。他雖害臊,我細細的告訴了他,他自然不言語,就妥了。那時再和老太太說,老太太雖不依,擱不住他愿意。常言“人去不中留”,自然這就妥了。
評者認為,邢夫人的這“主意也好”,無非是說“此亦有理”(王伯沆第46回批),不得謂邢夫人全無手段:直接向賈母討要易成死局,不如“悄悄的”先圖鴛鴦之意,到時賈母就做不得主了。不意“鴛鴦誓絕鴛鴦偶”。邢夫人雖“計出萬全”(張新之第46回夾批),也“細細的告訴了”鴛鴦;不但立言尤為得體,下語極為斟酌,而且“理達詞舉,極舒徐夷猶之樂”(佚名氏第46回批),可鴛鴦只是“不語”——不是邢夫人自以為得計的“就妥了”而是“施之鴛鴦則毫無效力”(王伯沆第46回批)之兆。故知“擱不住他愿意”的自信純是邢夫人“只知承順賈赦以自?!钡囊黄V心加“妄想”,“常言”云云更是“他自己一味搗鬼,活笑殺人”(張子梁第46回夾批)。試想邢夫人如能悟鳳姐之言而轉勸賈赦,何至于后來碰大釘子呢?怎奈斯人心地糊涂,“庸懦無能而又剛愎自用”。即便邢夫人之說“原是一種道理”,然“何不量力如此”!因為在評者看來,這等意想不到之事,“恐鳳姐之計亦窮”(姚燮第46回眉評),就勿論“何不懂事至此”(張子梁第46回夾批)的邢夫人了。邢夫人雖是向鳳姐“設計”,卻不知自己一直“在鳳姐籠罩中矣”(姚燮第46回眉評)。
而評語中“對西門慶設計”的王婆則不然,她見慣世情,善于機變:“從王婆言談話語及辦事風格中,我們不僅領教了她的伶牙利齒,也體會到了她的精明、圓滑與乖覺。”[12]西門慶與潘金蓮的茍合,全靠她“設計”作成——名曰“挨光”計:
1.我試她是否答應做衣服,她若肯做,“便有一分光了”;
2.她若肯來茶店做,“這光便有二分了”;
3.她若前來店里做,“這光便有三分了”;
4.你裝作偶然到訪,她若不動身歸去,“這光便有四分了”;
5.她若肯和你應答說話,“這光便有五分了”;
6.你取出銀子來央我備酒食,她若不動身便走,“這光便有六分了”;
7.我臨出門時,讓她陪你坐一坐,她若不起身走動,“這光便有七分了”;
8.她若肯和你同桌吃,“這光便有八分了”;
9.吃得酒濃時,你再央我出來買酒,我把你兩個關在房里,她若不焦躁,“這光便有九分了”;
10.你假裝把一雙箸拂到桌下,拾箸時捏一捏她的腳,她若不鬧將起來,“此是十分光了”。
身為一積世老虔婆,王干娘授以西門慶的這十條“挨光”計環(huán)環(huán)相扣、步步深入,最終使與潘氏勾搭成奸,“偷情”[13]成功。評者指出,不單“此一篇光說,次第連絡,及種種挑播處,皆絕世奇文”(袁本第23回眉批),尤其王婆上來一反一正的十八段(一到九分光),“已近急口令矣”(金圣嘆第23回雙行夾批),而且十個步驟套路滿滿——“觀西門慶用此計而圖金蓮云雨,人心所同,不如此者鮮矣”(余本第23回評)。王婆之所以能讓西門慶得逞,原因在于她了然并握住了這份“人心”,又有“端的智賽隋何,機強陸賈”(第23回)的本領加持,十分之事不成都難!與邢夫人的“主意也好”相較,王婆的“主意更好”,而且“計”到功成,同邢夫人的事與愿違高下立判。
那么,兩者之間“大似”何在?正在“設計”情事。一者邢夫人愚懦,王婆奸猾,不似;二者王熙鳳是局外人,西門慶是當事人,亦不似;三者,邢夫人失算,王婆計成,更不似。惟邢夫人亦欲婪取財貨而為夫謀妾,王婆直由貪賄無藝而為西門慶謀奸,皆計出不端而遂有“大似”之比——“此之謂攝神在《水滸傳》”。按“攝”意含捕捉、獲取,“神”有精神、神韻、神理等意,“攝神”或可理解為藝術層面包括小說藝術的出色表現(xiàn)。如此,若云上文所論“實力”有差的某人“如《水滸傳》王婆一般”者,“都是《水滸傳》王婆之流”者,概與茲論同樣存在不及的某事“大似王婆對西門慶設計”者,同屬《紅樓夢》“攝神”《水滸傳》的精彩筆墨,當不算離譜。
此評與前三則范圍在《水滸傳》不同,張汝執(zhí)認為,賈璉未能如期見到平安節(jié)度使,和發(fā)生在《金瓶梅》中的王婆遇雨是“一樣筆法”,即一樣的為文技巧或特色。他還意識到,“因有兩月工夫,則鳳姐之擺布尤二姐方得下手”恰似“正因連日雨多,阻(歸)武二郎回家之遲,所以潘五(兒才)得以擺布武大郎也”(張汝執(zhí)第68回眉批)。鳳姐、潘氏之能事成全憑賈璉、武松之行給她們留足了時間,賈璉、武松之能留出足夠的時間則全賴平安節(jié)度使巡邊、武松為大雨所阻。只不過前者親由賈璉“偏值……”作證,后者借由“王婆遇雨”印證罷了。
追尋事由,鳳姐之所以有此機會,蓋因賈璉領命去了平安州。鳳姐聽聞賈璉“偷娶”了尤二姐,怒不可遏,決意破了此事。許是天助鳳姐——
話說賈璉起身去后,偏值平安節(jié)度巡邊在外,約一個月方回。賈璉未得確信,只得住在下處等候。及至回來相見,將事辦妥,回程已是將近兩個月的限了。(第68回)
評者指出,賈璉此去來回得半個月的工夫(第66回),這意外多出的“約一個月”實是“放寬其日,以便鳳姐一邊作事”(姚燮第68回眉評);或云“平安州事即尤二姐事”,不是“更有一事”(張新之第68回夾批)。而這邊鳳姐早已算定④,只待賈璉前腳走,便收拾出房屋,率平兒等人行其賺入尤二姐之計:鳳姐虛心冷氣,翩翩軟語,既將尤二姐捉住,又賺得賢惠名聲。進園后“苦尤娘”終于不堪“酸鳳姐”心愈狠計愈毒的磨折,吞金自逝。評者認為,賈璉“偏值”等等“合當尤二姐受賺”,不惟如此,亦“特留空寫鳳姐一番大鬧耳”(張子梁第68回夾批)。其實,無論“放寬”還是“留空”,都是為了方便鳳姐一邊的敘事,試思若有賈璉在旁,鳳姐欲賺尤二姐自然不得“下手”。至于作者特許賈璉遲歸,既合平安州可能之實情,亦有“計賺”之事頗費周折的考慮。總體而言,關于此等細節(jié),諸家評點不乏卓見;但于此處,會心者只有張汝執(zhí)、姚燮、張子梁三人。
不過,三家評點中提到“王婆遇雨”的惟張汝執(zhí)一家。眾所周知,《金瓶梅》由《水滸傳》武松殺嫂的情節(jié)演化而來,“王婆遇雨”事在第6回。按武松出差時武大郎家還在,待復回之時兄已死嫂已嫁;去時預計“多是兩三個月,少是一月便回”(第2回)⑤,誰知——
路上雨水連綿,遲了日限,前后往回也有三個月光景……(武松)在路上行住坐臥……在八月內(nèi)準還。
張竹坡認為,武松因雨誤了回程日期,前由“王婆遇雨”先行照入——武松去時三四月天氣,五月初旬便“大雨時行”(第8回),回時已進八月,而王婆遇雨恰在端午節(jié)間——至此“方知王婆遇雨之妙”(張竹坡第8回旁評)[14]。武松不在的這段時日,潘金蓮非但與西門慶有了奸情,還將武大“擺布”至死,八月初八(初六是武大百日)嫁給了西門慶——“開手一番罪案已完”(張竹坡第6回回前評)。倘若武松一月便回,或兩月便回,且不說西門慶娶潘金蓮,娶孟玉樓(六月二日),嫁西門大姐(六月十二日),即便武大被毒身亡(四月下旬)已是時間緊張,更不必說西門慶與潘金蓮的奸情在先了。故而“王婆遇雨”既寫出了此輩只知愛錢,“不怕天雷,不怕鬼捉,昧良心在外胡做,風雨晦明都不阻他的惡行”(張竹坡第6回回前評)的世情,亦確證了武松來遲一事,而武松來遲又是為“潘五(兒才)得以擺布武大郎”留下余地。至此,“鳳姐擺布尤二姐”與“金蓮擺布武大郎”相當,賈璉誤期與武松晚歸相當,賈璉“偏值……”與“王婆遇雨”相當,而與“雨水連綿”相當?shù)拇蟾啪褪恰捌桨补?jié)度巡邊在外”了。故知張評“此與……(一)樣筆法”中,“此”嫌籠統(tǒng),“(一)樣”又近乎絕對;但于小說敘事藝術,兩者則是可以求同的。
綜上,與宋江、李逵[15]等小說人物相比,王婆在清代《紅樓夢》評點中僅出現(xiàn)四次,兩次關乎人物描繪,兩次關乎情事敘寫。就寫人藝術而言,《紅樓夢》之于《水滸傳》確有出藍之實如寶釵之于宋江,薛蟠之于李逵等,清代《紅樓夢》評點亦有精當評論;相形之下,若云“這些干娘”都是“王婆之流”尚可比擬,把“趙姨娘”比作“王婆”未免欠合——“王婆”集商人、媒婆、牙婆于一體,精明能干、貪婪自私、處事圓滑、狠毒機變,“趙姨娘”哪一行當都不沾邊,論口才、心計更是不及遠甚;姚燮僅憑一處“愚妾”(第55回回目)的“直不成話”而系之,卻實在是拉低了“王婆”。就敘事藝術而言,《紅樓夢》的某些筆法確乎借鑒了《水滸傳》的寫作技巧,清代《紅樓夢》評點亦有相當論述。若云邢夫人的好主意“大似”王婆的挨光計,難說沒有短長之論,然而妙在“攝神”;而賈璉的偏逢不值與王婆遇雨貌似以自證就旁證,但在敘事序列中巧在“(一)樣筆法”。再者,張汝執(zhí)于同則評語提醒讀者細玩的“灰線草蛇之法”,分明是“王婆遇雨”更得斯法之精義。值得注意的是,涉及《金瓶梅》王婆的僅此一家一則評語。另外,張子梁也有一則評語提到王婆。第67回“聞秘事鳳姐訊家童”,鳳姐咄咄逼人,興兒無從回避,供出始末。張子梁評興兒的處境是“王婆子賣磨,沒的推了”(第67回夾批)。此句源出《金瓶梅詞話》第60回:“我只說你日頭常晌午,卻怎的今日也錯了時節(jié)?你‘斑鳩跌了彈,也嘴答谷了’,‘春凳折了靠背兒,沒的倚了’!‘王婆子賣了磨,推不的了’?!焙笱莼癁樾笳Z“王婆賣了磨,沒的推了”,比喻無法推卸責任。若云歇后語“王婆照應武大郎,不是好事”還基于水滸敘事的話,多數(shù)歇后語中的“王婆”已無具體的指稱,只是一種民間俗稱而已。不過,有人考察“王婆”作為一種指稱符號,在古代小說中“處于實體人物與虛化人物的中間地帶,主要是作為功能性角色而出現(xiàn)的,具有符號指涉、關鎖情節(jié)與‘閑敘’生事等多重敘事價值。”[16]如此看來,許是王婆形象實在經(jīng)典,王婆意象特質(zhì)多維[17],其于古代小說的敘事功能及文學意義,無論如何都是邢夫人、趙姨娘以及“這些干娘”們無法達到的。
注釋:
①《紅樓夢》引文據(jù)馮其庸《八家評批〈紅樓夢〉》,文化藝術出版社1991年版,特殊情況另注。
②《紅樓夢》評點,從乾隆十九年(1754)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到完成于1938年的王伯沆評點《紅樓夢》,40多家中可見者有20多家。本文“清代《紅樓夢》評點”是指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脂硯齋、張汝執(zhí)、東觀主人、王希廉、陳其泰、張子梁、哈斯寶、張新之、黃小田、姚燮、佚名氏、王伯沆等十余家。張子梁《評訂紅樓夢》今藏山東省圖書館,張子梁評據(jù)此本。
③《水滸傳》引文據(jù)《水滸傳會評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1年版,不另注。
④ 此與第67回寫賈璉先已起身,鳳姐方知此事不合。
⑤《金瓶梅》引文據(jù)秦修容《金瓶梅會評會校本》,中華書局1998年版,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