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養(yǎng)養(yǎng)!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這是《詩經》中的一首詩,大意是“你們倆乘舟而去,我心中十分牽掛,希望你們都能平平安安”。送別時的平常內心活動,被簡約的先秦古文表達得情意綿綿,憂愁不盡。
國風里的每一首詩,幾乎都對應著一個歷史典故,只有知道這個典故,才能真正看懂詩歌,這一首也不例外。
春秋時期,衛(wèi)宣公姬晉,“為人淫縱不檢”,做儲君時就與父親莊公的小妾夷姜私通,生下一個兒子叫急子,匿于民間。即位之后,宣公堂皇地寵幸夷姜,“亂倫孽種”急子,也有了正式的公子地位。急子十六歲的時候,宣公為他向齊僖公的大女兒求婚,使者回來之后,極言齊女美色,宣公聞之,把急子派去出使宋國,自己把本來的兒媳婦納為新妾,這就是宣姜—宣姜是歷史稱謂,說明此女姓姜,是宣公妻妾。
急子回國,原定的老婆已成繼母,但這孩子是個謙謙君子,沒有一點怨言。宣姜后來生了兩個兒子,公子壽和公子朔,自然就想讓親兒子成為儲君。此時夷姜已經失寵,宣公也有此意。但是急子真是個好孩子,“溫柔敬慎,無有失德”,根本挑不出毛病。
宣姜的大兒子公子壽,也是個好孩子,父母想把哥哥的儲君之位奪過來給他,但他卻處處維護哥哥,二人雖異母所生,卻情深意長。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那最小的公子朔,年齒尚幼就“恃其母之寵,陰蓄死士,心懷非望”。其實即使廢黜了急子,也是他的親哥哥公子壽接班,且輪不到他,但他可以“一步一個腳印”,先干掉大哥,再干掉二哥。公子朔天天編造無中生有的謊言,中傷急子,導致宣公責罵夷姜教子不嚴,投繯而死。
母親死了,急子連哭都不敢明著哭,怕父親不高興。但這公子朔又去挑唆是非,說急子口出怨言,繼位后要他母子償命,宣公就下定決心,要殺掉急子。明著殺不行,沒有理由,“必須假手他人,死于道路,方可掩人耳目”,于是又遣急子使齊乘舟而往,會在莘野登陸,公子朔蓄養(yǎng)的死士派上用場,假扮強盜埋伏于此,但見使節(jié)白旄,便群起擊殺。
公子壽襟懷坦蕩,知道內情之后連忙找到哥哥,勸他出奔他國。但這急子是個仁孝之人,也是一根筋的家伙,“為人子者,從命為孝”,死就死吧,我不當逆子。公子壽“泣勸不從”,取酒在水邊餞別,把哥哥灌醉熟睡之后,取來白旄,登舟而去,代兄赴死。急子醒來看到弟弟讓他逃難的留書,棄之不顧,駕舟追趕,途中碰到殺卻公子壽回報的賊船,坦然承認自己才是急子,從容就戮。公子朔一石二鳥,成了儲君。
這便是“二子乘舟”的歌聲背后令人淚流滿面的故事,詩就是歌,這是普通百姓得知實情后,對這兩個孩子的自發(fā)紀念,也是一種民心的抗議。
春秋時代,禮崩樂壞,斗爭手腕狠辣無極,各諸侯國內部,兄弟相殘,父子相殺,君臣互戮,“視弒君不啻割雞”。以致諸侯國君,沒有幾個能得善終。但也正是這種上層的殘酷爭斗,襯托出許多情真意切、善良質樸的光輝人格,讀之常常淚濕衣襟。其余如左伯桃與羊角哀的故事、趙氏孤兒的故事,都是心懷高義,死不旋踵,英雄氣縱橫馳騁。
這是春秋時代的兩面,一面是爭奪紛紛,險詐無情,讀來令人對人性喪失信心,后世歷代的爾虞我詐,都可以從春秋找到樣本;一面是貴族精神堅韌地存在,許多人將為義赴死視為一種坦然的歸宿,道德價值鏗然有聲。農業(yè)文明在趨勢上一定會讓人變得越來越溫和、柔弱,但中華文明能堅強存在數(shù)千年,大抵與后者綿延不絕的精神傳承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