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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會計的新工作

        2023-01-05 08:01:22|
        讀者·原創(chuàng)版 2022年12期
        關(guān)鍵詞:蘇西點兒桃子

        文 | 童 玲

        朱會計給我們咖啡館做賬,辦事效率很高,有一天她興致勃勃地聊起了她最近的生活。

        我是為小微企業(yè)服務(wù)的。小公司在財務(wù)方面的工作量不大,沒必要專門請個會計,就把業(yè)務(wù)外包給我這樣的兼職會計。我干了一輩子會計,攢了不少客戶資源,原先忙得不可開交,但是現(xiàn)在創(chuàng)業(yè)的人少了,一些老客戶也走了下坡路,我的業(yè)務(wù)量大減。

        我愛人是海員,半年在家,半年出海;兒子自從年初換了個單位后,三天兩頭出差;原先還有小狗點點陪著我,點點去世后,家里經(jīng)常就剩我一個人。

        閑下來之后,我特別容易胡思亂想:小時候和兄弟姐妹爭吃喝的事兒,年輕時和老公拌嘴的事兒,在單位被同事?lián)尮?,氣不過辭職單干的事兒……反正好事想不起來,壞事一腦子,搞得我每天特別煩躁。我兒子開玩笑說:“媽,我記得你過了更年期了呀,怎么情緒波動還這么大呢?”我說:“那你陪我聊會兒天吧。”兒子馬上閃人,說他哪兒有時間啊。我嘆了口氣,兒子小時候特別黏我,一步都離不開;現(xiàn)在怕我黏他,我想和他一起出去玩,哪怕我掏錢,他都不樂意,嫌我嘴碎、缺乏格局,怕我翻來覆去地講些雞毛蒜皮,沒勁兒。

        我跳過廣場舞,參加過夕陽紅旅游團,還報過書法班??蔁狒[之后,還是空虛,時間花去不少,感受到的快樂卻很有限。很多人都認為我正處于人生的黃金年齡段——房貸還完了,孩子也長大成人,可以適當給自己找點兒樂子了??晌铱傆X得吧,吃喝玩樂只是點綴,不應(yīng)該成為我生活的主體。我想趁精力還旺盛的時候干點兒什么,最好再順便掙點兒錢,咱不能說錢不重要,有時候這就是衡量一個人能力的標準。

        我看到有文章說,當下替人遛狗和家庭寵物寄養(yǎng)的生意特別火,一些寵物主人出差或者回老家了,舍不得把寵物送去寵物店關(guān)籠子里,就找人代管或找家庭寄養(yǎng),這樣,寵物能生活得更舒適些,主人也更放心。我心里一動,跟兒子聊起這事兒,他巴不得我找點兒活干,別老煩他,當晚就在網(wǎng)上發(fā)布消息,把我描述成一個養(yǎng)寵經(jīng)驗豐富且愛心爆棚的北京大媽,又說歡迎寵物來家里小住,我們?nèi)叶紵釔坌游铩?/p>

        帖子發(fā)布還不到一星期,就有生意上門了。

        第一位狗狗客人叫蘇西,可乖了,就是太瘦,瘦得跟麻條似的。我聽主人說,它不愛吃東西,只愛出去玩。我不太理解,我家點點活著的時候吃什么都風卷殘云,我還以為天下所有狗狗都是小饞鬼呢。后來和小區(qū)其他狗友交流了一下,才知道,那些特別瘦的狗都這樣,只喜歡消耗能量,不愿吸收能量。

        我堅信天下所有問題都有答案,就看找不找得到。我每天變著法子做好吃的,一樣一樣地試,看它喜歡吃哪個。我煮了雞胸肉,蘇西聞了聞,走開了;煮了動物內(nèi)臟湯,它把內(nèi)臟吃了,但沒看上剩下的湯。我試過很多食材之后發(fā)現(xiàn),用雞腿肉煮的湯濃郁可口,它最喜歡,我就煮了一鍋,凍成冰,每次開飯前化一點兒,用這湯來拌狗糧,它每頓能多吃百分之五十的狗糧。我兒子說,那點兒寄養(yǎng)費還不夠我買食材的呢,我沒理他,既然狗交到我手上了,我就得把它養(yǎng)好了。

        蘇西主人來接狗時,驚喜地說“狗狗胖了啊”,一直向我道謝,說以后還把蘇西放我家。我心里可高興了,每天精心照顧蘇西,總算有點兒成果。

        但也不是每一只狗都這么乖,后來來了只叫桃子的狗,差點兒沒把我給整瘋。

        主人嫌它鬧騰,一直關(guān)籠子里,桃子都一歲了,還沒學(xué)會和人類相處。我把我們晚餐吃的紅燒肉剛放在茶幾上,它就爬上來偷吃;特意為它準備的純凈水它不喝,我的參茶它喝了好幾口;它還到處亂尿,在床上、沙發(fā)上都尿過。我氣壞了,合著主人一點兒沒訓(xùn)練它呀!這樣的“熊孩子”怎么能放到人家家里去呢,這不給人添亂嗎?

        可要說主人不愛它吧,給它買的狗糧都是四五十塊錢一斤的。我家點點活了十幾年,都沒吃過這么好的狗糧。我有點兒明白紈绔子弟是怎么長成的了——物質(zhì)上無窮滿足,精神上完全忽略。

        帶桃子的前幾天,我每天血壓騰騰地漲,無時無刻不盼著主人把它接回去??晌衣l(fā)現(xiàn),桃子這樣沒有規(guī)矩其實是因為缺少關(guān)注,主人除了它之外,還養(yǎng)了兩只貓;生完孩子后,注意力又都放在孩子身上,很少抱它、撫摸它。狗狗和人類小孩一樣,特別需要人的愛撫。老實的狗會發(fā)出“嚶嚶”的聲音來吸引主人注意,但桃子這樣性子比較烈的狗就會用搞破壞、翻垃圾桶這樣的方式。每當我把桃子抱在懷里,它就不吵也不鬧,溫柔地看著我。自從發(fā)現(xiàn)這一點之后,我沒事就抱它一會兒,然后我再洗澡、干家務(wù),它就會躺在沙發(fā)上靜靜地看著我。

        我和桃子相處了20天,主人把它接回去以后,我很掛念它,別的狗狗在家都能得到正確的照顧,只有桃子,又得被關(guān)進籠子里。我對它的主人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多抱抱它,它是“高需求寶寶”,關(guān)注給足了,它也可以很乖。主人說我是唯一一個不嫌棄桃子頑劣的,桃子去過不同的寄養(yǎng)點,每一家都恨不得早點兒把桃子送走,只有我那么關(guān)心它。主人額外給我發(fā)了個紅包表示感謝。

        不知不覺中,我已經(jīng)代養(yǎng)過幾十只狗,和很多狗主人建立了信任關(guān)系,甚至當他們有別的地方需要我時,也會來找我。

        蘇西主人的媽媽腰疼得不行,家鄉(xiāng)的小醫(yī)院治不出個所以然來,蘇西主人就把媽媽接到北京來看病??伤约涸诿σ粋€項目,抽不出時間來,問我愿不愿意陪診,她會按天付費。她覺得我和她媽媽年紀差不多,更容易溝通,我說:“我沒問題,可您母親能相信一個陌生人嗎?”蘇西主人想了想,把我的身份設(shè)定為之前與她住同一個小區(qū),經(jīng)常約了一起遛狗的狗友,因為我退休之后比較閑,所以有時間來幫她這個忙。

        蘇西主人的母親姓藍,我稱她藍女士。我在醫(yī)院門口見到藍女士時,有點兒吃驚,她比我小一歲,但看著老多了。她打扮得金光閃閃的,身上哪兒都沒閑著,金耳環(huán)、金項鏈、金手鐲、金戒指,能戴的地方都戴上了。她聽得懂普通話,但不會說,她說十句方言,我能聽懂兩三句。幸虧我習(xí)慣隨身帶紙筆,實在溝通不了的時候,我就讓她寫給我看。她識字也有限,寫的每句話里都有很多錯別字,我讀著挺費勁的。

        我是工人家庭出身,家里說不上多富裕,但該上的學(xué)、該買的書,父母沒含糊過。藍女士來自山西農(nóng)村,全家的資源都給了兩個哥哥。她幸虧生了個有出息的女兒,否則日子可不好過。面對她時刻表現(xiàn)出來的茫然、無知和膽怯,我沒覺得自己有什么優(yōu)越感,反而心有戚戚焉——與她同齡的我如果出生在她的家庭,可能還不如她呢。

        北京的大醫(yī)院區(qū)域劃分復(fù)雜,流程更是煩瑣,藍女士跟著我繞來繞去,沒一會兒就暈頭轉(zhuǎn)向了。她很沒有安全感,老問我:“我們這么走,對嗎?”我耐著性子反復(fù)向她解釋:“我父母在世時,我常跑醫(yī)院,可熟了,不會把你弄丟的?!彼@才放下心來。

        拿檢查報告的時候,我都替她捏把汗??嗔藥资炅?,也該享女兒的福了,看她身上掛了這么多金首飾,蘇西主人應(yīng)該是舍得給她花錢的。萬一得個大病,這后半輩子得多不值??!好在她腰椎的問題不大,醫(yī)生說打封閉針,堅持做理療,會有一定程度的好轉(zhuǎn),暫時還沒到必須動手術(shù)的程度。病因是年輕時重體力勞動干得太多了,以后得注意休息。我第一時間轉(zhuǎn)告了蘇西主人,她很開心,我也松了口氣。

        那天臨別時,藍女士用方言對蘇西主人說了一大堆話,蘇西主人翻譯給我聽:她媽媽很感謝我,這次來得匆忙了,沒帶禮物,讓我留個地址給她,她回去之后給我寄一些家鄉(xiāng)的土特產(chǎn)。我連連擺手,藍女士太樸實了,真把我當成女兒的朋友了。我算不上崇高,最多是有職業(yè)道德。

        蘇西主人后來告訴我,她其實是鼓足了勇氣才找我的,她很怕我嫌棄她媽媽——小學(xué)三年級文化,什么都不懂,她和對象談了兩年了,不敢約雙方家長見面。我說我哪兒有資格嫌棄誰呢。我只是運氣好,父母慈愛,老公善良,兒子懂事,如果不是他們的話,我這一生都會辛苦得多。我對她說:“你也想開一些,兩家人遲早得碰面,而且你媽媽人挺好的,我兒子要有這樣的丈母娘,我肯定沒意見?!?/p>

        她隔了很久,才回復(fù)了三個字:“謝謝您。”

        我感慨萬千:人不怕被別人瞧不起,最怕自己瞧不起自己。蘇西主人長得好看,人也能干,就是覺得自己的原生家庭拿不出手,她應(yīng)該自卑很久了吧?我希望我的話能讓她心里暖和點兒。

        蘇西主人又為我拉來了不少新客戶,我不僅陪過診,還陪過那些北漂年輕人的父母逛過故宮、頤和園、鳥巢……甚至幫她出國在外的領(lǐng)導(dǎo)打理過別墅。我想,這種“見縫插針”的服務(wù)可能只有北京、上海這樣的特大城市才有吧?五湖四海的年輕人蜂擁而來,大家鉚足了勁兒賺生活,已經(jīng)沒有更多精力去經(jīng)營多么牢固的朋友關(guān)系,能花錢解決的絕不欠人情。如果是小縣城那樣的熟人社會,寄養(yǎng)寵物、陪診、陪玩、家政,找親戚朋友不就完了?我這樣的人又哪里會有生意呢?

        干兼職快一年了,我總共賺了一萬來塊錢。要說不圖錢吧,我每次收到轉(zhuǎn)賬,心里可美了;要說凈圖錢了吧,好像也不是。人活一世,需要有價值感。我這把歲數(shù)了,沒必要再進行職業(yè)規(guī)劃,更不指望青史留名,咱就一普通人,干不了驚天動地的大事,我想做的只是幫助別人,讓他們的生活盡可能地更幸福、更輕松。畢竟,多做一些于人于己有益的事情,這個世界就能多一份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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