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 風,張麗紅
(1.武漢文理學院 外國語學院,湖北 武漢 430345;2.湖南第一師范學院 外國語學院,湖南 長沙 410205)
《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將“幽默”定義為“有趣或可笑而意味深長”[1]1582,而“幽默”在古時的原意卻是“寂靜無聲”,古代漢語中與現(xiàn)代幽默的含義更加接近的詞語則是“滑稽”。《史記索隱》有云:“滑,亂也?;?。言辯捷之人言非若是,說是若非,言能亂異同也?!盵2]3197可見幽默的本質(zhì)在當時看來就是“言亂異同”。西方傳統(tǒng)的“乖訛論”認為,幽默產(chǎn)生于“從期待到期待落空的突然轉(zhuǎn)換”[3]396,正是預期的和實際呈現(xiàn)的出現(xiàn)了偏差,才有了幽默的效果。由此看來,我國古籍對幽默的理解與“乖訛論”有不謀而合之處。
作為傳統(tǒng)幽默論,“乖訛論”是現(xiàn)代眾多幽默論的基礎,也能解釋《史記》的幽默。《史記》的幽默正是一種“乖訛”,而語域的偏離則是造成“乖訛”的重要因素,也促成了《史記》與眾不同的幽默風格?!妒酚洝酚哪呌凇把拧?,它并非為了幽默而幽默,而是出于刻畫人物、描述事件的需要,也反映了作者鮮明的態(tài)度,具有深刻的內(nèi)涵。
《史記》的幽默研究既有以《滑稽列傳》為基礎的研究[4-5],也有以整部《史記》為著眼點的研究[6-8]。這些研究分析了《史記》幽默的內(nèi)容、特點、原因和意義等方面,但都將《史記》幽默作為藝術手法來欣賞,并未深入語言形式本身去探討《史記》幽默的風格和生成機制。而在語域幽默研究方面,Attardo[9]、趙婷[10]、鄭盈[11]探討分析了文學作品和情景喜劇的語域幽默,歷史典籍的語域幽默卻少有學者關注,《史記》語域幽默的翻譯研究則更為匱乏。本文將以Halliday 的語域理論為基礎,探究《史記》英譯本語域幽默風格的再現(xiàn)。
語域既是語言學的重要概念,也是翻譯需要考慮的因素之一。最初,語域保留了音域的某些含義,將音域的差異與語言正式程度和恰當程度的差異進行類比[12]361。Halliday 發(fā)展了語域理論,認為語域是“語言的功能變體(functional variety of language),每個人都有大量這樣的變體,在不同情況下在這些變體中做出相應的選擇”[13]50,并進一步區(qū)分了決定整體語域風格的關鍵語言要素。雖然情景語境和語域并非同一概念,但由于二者的關聯(lián)性,情景語境的要素也可用于語域的分析[14]103。情景語境包含三個要素:語場(field of discourse)、語旨(tenor of discourse)和語式(mode of discourse)。語場指的是話語所涉及的話題、產(chǎn)生的場所等;語旨涉及交際雙方的角色、地位和關系;語式則指話語呈現(xiàn)的方式,例如正式和非正式,口語和書面語。
Halliday 指出,語言幽默通常依靠語域的不恰當選擇和故意的誤用[11]28。雖然語言幽默的產(chǎn)生并非完全依賴語域的偏離,但這一觀點承認了語域幽默是生成幽默效果的主要方式之一。那么何為語域幽默?根據(jù)Attardo 的定義,語域幽默是“通過兩種語域之間的沖突所產(chǎn)生的乖訛現(xiàn)象而形成的幽默”[9]230。也有學者認為,語域幽默是通過語域混合而產(chǎn)生的,且混合語域的數(shù)量和落差都能影響幽默產(chǎn)生的效果[15]33。由此可見,在語域發(fā)生沖突,或是話語實際選擇的語域與期待的語域存在差異的情況下才會出現(xiàn)語域幽默,語域幽默的本質(zhì)就是語域的偏離。具體說來,語域偏離是由于語域的三個變量之間任何一個的錯位或背離而產(chǎn)生的違反常規(guī)的語言表達方式[11]28。我們不妨將語場、語旨和語式偏離所形成的幽默分別稱之為語場幽默、語旨幽默和語式幽默。
與笑話和情景喜劇等幽默題材不同,文學幽默通常是以語域幽默的方式實現(xiàn)的[9]230-231?!妒酚洝纷鳛楦挥形膶W價值的史學著作,其呈現(xiàn)幽默的方式也多是語域幽默。下面筆者將從語場、語旨和語式三個方面分析《史記》中語域幽默的特點。
《史記》存在著大量語域幽默,Halliday 的語域理論則可以為我們考察《史記》的語域幽默風格提供一個有力的工具?!妒酚洝返恼Z域幽默既有語式幽默,也有語場和語旨幽默;既有人物話語的語域幽默,也有敘述者話語的語域幽默,具有豐富的形式和多樣的呈現(xiàn)方法。
1.語場幽默
語場主要涉及交際過程中的主題、環(huán)境、事件等等,而形成語場幽默的因素是一種語場向另一語場的快速轉(zhuǎn)換。例如《孔子世家》中,孔子在鄭國與弟子走失,有鄭人對子貢說看到孔子的相貌和堯帝、皋陶、子產(chǎn)相像,但“累累若喪家之狗”??鬃有廊恍υ唬骸靶螤睿匆?;而謂似‘喪家之狗’,然哉!然哉!”鄭人所說的話已具備幽默感:前半部分還在將孔子與先賢相比,后半部分突然轉(zhuǎn)向,即是人物話語的語場幽默??鬃酉戎t稱自己不如先賢,后卻認同鄭人喪家之犬的比喻,同樣是語場幽默。
《傅靳蒯成列傳》中司馬遷評價蒯成侯周緤時說他“操心堅正,身不見疑”,然而接下來話題突轉(zhuǎn),提及皇帝一旦要親征戰(zhàn)場,周緤就要痛哭流涕一番,這和“操心堅正”似乎差距不小。作者從高度評價忽然轉(zhuǎn)為對人物阿諛奉承的諷刺,是敘述者話語的語場幽默。
2.語旨幽默
語旨體現(xiàn)言語過程雙方的角色關系。如果角色關系超出常理或讀者的預期,即有可能形成語旨幽默。如《張丞相列傳》中的劉邦竟追著周昌,騎在周昌的頸上問“我何如主也?”周昌也并不客氣,仰頭便說“陛下即桀紂之主也”。劉邦身為皇帝,卻騎在官員身上,周昌身為官員,也對皇帝直言不諱,這樣的角色關系超出讀者的預計,人物話語和敘述者話語中均出現(xiàn)了語旨幽默。
3.語式幽默
語式體現(xiàn)的是交際過程中言語的表達方式。通過語式的變化或超出讀者預期的語式,也能形成幽默的效果。
相較于敘述者話語,人物話語的語式幽默較多。例如《陳涉世家》中,有客人來到陳涉宮中,看到殿屋帷帳,不禁感嘆“夥頤!涉之為王沉沉者!”“夥頤”為楚地方言,也屬口語,史書作為嚴肅文體,卻出現(xiàn)方言,一方面是體現(xiàn)客人的粗俗,另一方面又從側(cè)面烘托出陳涉發(fā)跡后窮奢極欲的生活,既有諷刺之意,也含幽默之感。
敘述者話語也存在語式幽默。如《張釋之馮唐列傳》中,司馬遷評價張馮二人的論述時用到“有味哉!”這樣的口語,形成了語式幽默。讀者在體會到作者對二人贊賞態(tài)度的同時也可感受到作者率真的性格。
風格是一個復雜的概念。申丹在《文學文體學與小說翻譯》中將風格理解為:(1)某一體裁或某一時期的特征;(2)作者的習慣特征;(3)在藝術或主題上有動機的語言形式選擇[16]15-21。如前所述,語域是一種語言形式的選擇,而《史記》的語域幽默則是一種“偏離常規(guī)的選擇”,這種形式上的選擇又是為某種主題意義服務的,因此這里采用第(3)種定義來理解《史記》語域幽默的風格。
那么《史記》的語域幽默具有何種風格?總結起來有以下幾點:
第一,《史記》的語域幽默基本屬于“非笑話幽默文本”[9]254。笑話被認為是常規(guī)的幽默模式之一,一般由前面的鋪墊(buildup)和最后的包袱(punchline)構成,有時在笑話中也存在多個小包袱(jabline)。但《史記》的語域幽默通過語域的沖突來實現(xiàn),除《滑稽列傳》外,完整結構的笑話在《史記》中很少出現(xiàn)。
第二,《史記》的語域幽默屬于“運用了幽默元素,但敘事核心并非幽默”[9]265的一類。情景喜劇的目的即為幽默,幽默正是情景喜劇的核心。雖然情景喜劇也有大量語域幽默,但《史記》語域幽默的不同之處在于其核心不是幽默,即幽默并不是目的,而是塑造人物和講述事件的輔助手段。
第三,歷史典籍要求一定程度的嚴肅性,因此《史記》語域幽默本身雖然是偏離常規(guī)的,但其偏離程度仍然保持在了史籍的閾限之內(nèi),且篇幅簡短(有的語域幽默僅用一個字即可呈現(xiàn)),數(shù)量并不突出。盡管如此,這些語域幽默卻是展現(xiàn)史家觀點態(tài)度的一種間接手段,因而屬于“被文本的主題意義所促動的突出”[17]80,表現(xiàn)出性質(zhì)上的前景化。
第四,《史記》語域幽默的語言特異性和文化特異性較弱。一方面,作者為了保持史籍語言的精確性,在創(chuàng)造幽默時幾乎不會利用漢語的語言特性,文字游戲很少,即使有文字游戲,也不是形成幽默的關鍵因素。另一方面,中國文化特有的事物和表達也很少作為《史記》語域幽默產(chǎn)生的來源,這樣的幽默通常與某一文化特有的因素關聯(lián)不大,卻和人類普遍的生活經(jīng)驗密切相關。較弱的語言和文化特異性使讀者一般不需要額外的文化知識或語言知識去理解幽默,也意味著《史記》的語域幽默具有較強的可譯性。
綜上,《史記》的語域幽默是一種“弱化”的幽默。它通常不具備笑話的完整結構,并不以幽默為核心,數(shù)量和程度有所克制,少有文字游戲和文化負載。然而這樣的幽默在史籍嚴肅的背景下又呈現(xiàn)出高度的前景化,偏離常規(guī)的表達方式既能增強敘述的生動性,又能間接透露作者的觀點,具有獨特的作用和地位。
關于言語幽默的翻譯,以“目的”為導向的觀點較為普遍,即只要接受者認為文本在一定范圍內(nèi)不嚴肅,就能達到幽默翻譯的目的,保留言語幽默的形式容易使讀者忽略原文的幽默意圖[18]421-423。Zabalbeascoa 也提出,譯文與原文的相同或相似性可能與趣味性關聯(lián)不大,如果要使其存在關聯(lián),意圖實現(xiàn)對等效果的譯者就會面臨兩難困境[19]185。之所以是這樣的導向,是因為許多言語幽默都有高度的文化或語言特異性,形式與內(nèi)容難以兼顧,因而在翻譯時更注重內(nèi)容的還原,盡可能實現(xiàn)幽默的“目的”。
但是對于《史記》語域幽默的翻譯而言,實現(xiàn)“目的”是不夠的,而且僅以“目的”為導向也難以真正實現(xiàn)其目的。《史記》的翻譯可以有不同的目的:既可譯成優(yōu)美流暢的文字,面向普通讀者;又可注重精確性和學術性,面向?qū)W者[20]86。在處理《史記》語域幽默時,不論是何種目的,再現(xiàn)風格都是應有之義,因為普通讀者要欣賞幽默,學者要從幽默中研究暗含的信息和中國古代史籍的寫作風格。另外,《史記》語域幽默的文化和語言特異性較弱,因而在翻譯時注重風格的再現(xiàn)也是可行的,但這需要譯者有足夠的文體意識。語域幽默風格的形成要依靠語言形式的選擇,而要讓譯文再現(xiàn)幽默的風格,就是要在還原內(nèi)容的同時,也注重形式的復現(xiàn),具體說來就是再現(xiàn)語域偏離的因素及其偏離的程度。本部分將以實例分析的方式探討《史記》英譯本對語域幽默的處理,先以文體特征為基礎判斷原文屬于何種語域幽默,結合以往的《史記》研究成果解讀其主題意義,最后分析譯文是否注意到并呈現(xiàn)了這些具有幽默效果的語言形式,同時提出相應建議。
語場幽默依靠話題的轉(zhuǎn)換來實現(xiàn),而話題轉(zhuǎn)換主要體現(xiàn)在內(nèi)容的轉(zhuǎn)變上,形式是語場幽默的輔助因素。一般情況下,只要再現(xiàn)了幽默的內(nèi)容,就基本能在譯文中體現(xiàn)出一定的幽默效果。然而為了更好地再現(xiàn)語場幽默的風格,譯者就應認識到語言之間的文體差異[21]10,根據(jù)目的語本身的風格特征,在目的語中選擇更適合的形式。例如:
例1.原文:蒯成侯周緤操心堅正,身不見疑,上欲有所之,未嘗不垂涕,此有傷心者然,可謂篤厚君子矣。[2]2713(《傅靳蒯成列傳》,下劃線為筆者所加,下同)
譯文:Chou Hsüeh,the Marquis of K’uai-ch’eng,constantly aspired to be firmly upright and himself never faced suspicion.Whenever the Sovereign wished to go to some place [in person],his tears always fell,and by his feeling sorrow in this way and he can be said to be a gentleman honest and kindhearted.[22]273
例1 是《傅靳蒯成列傳》文末對蒯成侯周緤的評價。鮑廣麗[6]48認為,這句話是通過反語作出“似褒實貶的嘲弄”,從而實現(xiàn)幽默效果的。但是單從“操心堅正,身不見疑”“可謂篤厚君子矣”等語句來看,似乎并無反語的意味,甚至學者李景星還認為司馬遷筆下的蒯成侯也有韓信等人不及之處[23]6050。不過,原文的劃線部分和其他部分的互動,的確形成了反語和語場幽默的效果。上文說到“操心堅正,身不見疑”,但“身不見疑”之后話題突然轉(zhuǎn)變,說起皇帝但凡出征,周緤就要痛哭流涕一番,這樣的舉動并不能體現(xiàn)“操心堅正”“篤厚君子”。因此,這句話真正的幽默之處并不僅僅在于反語,關鍵還在于語場的轉(zhuǎn)變。原文嘲諷了周緤戰(zhàn)功不足,卻可用這種方式迎合皇帝而得寵信。
譯文有效地展現(xiàn)了這一語場幽默。一方面,譯文很快轉(zhuǎn)換了語場,沒有任何拖沓,足以讓讀者感到意外。另一方面,譯者使用了“whenever”“always”加強了周緤逢迎的意圖,諷刺的意味也更為強烈,很好地再現(xiàn)了原文的幽默風格。
然而,在處理人物話語的語場幽默時,如果譯者將引語的所有部分都翻譯出來,雖然能再現(xiàn)內(nèi)容,卻不能充分利用目的語引語表達的優(yōu)勢以體現(xiàn)語場轉(zhuǎn)換的突然性,幽默風格就可能弱化。如下面的例子:
例2.原文:張儀已學而游說諸侯?!淦拊唬骸拔?!子毋讀書游說,安得此辱乎?”張儀謂其妻曰:“視吾舌尚在不?”其妻笑曰:“舌在也?!眱x曰:“足矣?!盵2]2279
譯文:After Chang Yi finished his studies,he traveled around advising before the feudal lords...
His wife said,“Hmph! If you had not read all those books or traveled around talking,how would you ever suffer this sort of indignity?”
Chang Yi said to his wife,“See if my tongue is still there.”
His wife laughed.“It is.”
Chang Yi said,“Then all’s well.”[24]123
《張儀列傳》的開頭提到張儀學成之初卻游說不成,反遭人算計毆打,妻子責備張儀,張儀卻問妻子自己的舌頭是否還在。張儀的遭遇讓妻子又氣又急,妻子言語涉及的話題并無奇特之處,但此時張儀話鋒一轉(zhuǎn),從人生遭際的話題突然轉(zhuǎn)為舌頭這一看似無關緊要的話題,話題的水平突然降低,是語場幽默。通過轉(zhuǎn)移話題實現(xiàn)語場偏離,既出乎讀者意料之外,體現(xiàn)張儀達觀的人生態(tài)度,又可增添幽默效果。
譯文將語場的變化趨勢完整地呈現(xiàn)了出來,但在語場偏離的程度和落差方面卻有不足之處。古漢語沒有標點符號,引語形式多數(shù)是直接引語或間接引語,且通過“曰”“言”等報道動詞引導,但英語的引語表現(xiàn)形式則相對豐富。譯文引語前報道動詞過多,敘述節(jié)奏放緩,導致語場的變化相對緩慢,幽默的風格也有所減弱。因此不妨將“Chang Yi said to his wife”和“Chang Yi said”刪去,并將“His wife laughed”放在引語之后。如此處理能更好地發(fā)揮英語引語表達模式的作用,并且更快地實現(xiàn)語場偏離,加強幽默風格。
語旨幽默源于角色關系的偏離,而這種偏離既可依靠人物話語的語氣、情態(tài)等因素來體現(xiàn),也可依靠敘述者話語對反常角色關系的直接描述來實現(xiàn)?!妒酚洝啡宋镌捳Z的語旨幽默容易引起譯者的注意,也更易于處理,但通過敘述者話語呈現(xiàn)的語旨幽默則更為簡短細小,譯者容易忽視或誤解,如下面的一例:
例3.原文: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張目叱之,左右皆靡。于是秦王不懌,為一擊缶。[2]2442
譯文:His courtiers prepared to cut Hsiang-ju down.Hsiang-ju opened his eyes wide and shouted at them.The courtiers retreated in confusion.
The King of Ch’in was discomfited and tapped once on the pot.[24]266
澠池會上,秦王令趙王鼓瑟,藺相如則請秦王擊缶。秦王不許,甚至身旁的護衛(wèi)還要處置藺相如。藺相如一介文臣大聲呵斥,竟將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護衛(wèi)嚇倒,也使秦王不得不擊缶。看似英勇的護衛(wèi)卻像風中倒伏的草,在藺相如的呵斥聲中畏懼不前,而“為一擊缶”更是寫出秦王無可奈何之狀,這一幽默的場景既肯定了藺相如不畏強敵,又嘲諷了秦國一眾人等色厲內(nèi)荏。文臣嚇退護衛(wèi),這樣的角色關系超出讀者的預計,因此屬于語旨幽默,而凸顯其幽默風格的正是“靡”字。
“靡”意為“隨風倒伏的樣子”,用它來形容被嚇退的護衛(wèi),頗為生動有趣,具有一定的文學色彩。就歷史典籍而言,與具有文學色彩的話語相對的,就是冷靜客觀的“寫實化”話語。例如和“左右皆靡”相對的可以是“左右皆惶亂退避”之類的表達。然而在本例中,客觀的話語雖然也可產(chǎn)生角色關系的落差,從而形成幽默,但其幽默效果卻遠不如“靡”字,后者的文學色彩使得角色關系的落差更大,更具幽默感,也有助于展現(xiàn)獨特風格。
譯文將“靡”處理為“retreated in confusion”,意即左右軍士在藺相如呵斥之后在慌亂之中退下。這樣的翻譯再現(xiàn)了原文的內(nèi)容,可以說是一種“寫實化”的表達,但和原文相比過于客觀冷靜,弱化了角色關系變化的反差,也就減弱了幽默的效果,難以體現(xiàn)幽默風格及作者暗含的態(tài)度。因此我們不妨在譯文中加入一定程度的文學色彩。Overwhelm 有“壓倒、擊敗”的含義,可體現(xiàn)較大的角色關系落差;overwhelm 又有“淹沒”之意,這一義項還帶有文學色彩[25]1426,具有生動性,因此可試改譯為“The courtiers were overwhelmed”。
以學術性著稱的倪豪士譯本出現(xiàn)了弱化幽默風格的寫實化表達,而以文學性為特色的華茲生譯本也存在類似的問題,如例4:
例4.原文:于是竇后持之而泣,泣涕交橫下。侍御左右皆伏地泣,助皇后悲哀。[2]1973
譯文:With this,Empress Tou embraced him and weft and the tears streamed down her cheeks.Her ladies in waiting all sank to the ground and wept,adding their sighs of pity to those of the empress.[26]385
竇皇后和失散多年的弟弟終于相認,不禁涕淚橫流,這原本是一段頗為感人的故事,然而接下來侍從的反應卻耐人尋味。從常理看來,侍從應當是陪著皇后一起哭泣,但此處卻說成“助皇后悲哀”。林紓曾對這一“助”字評論道:“悲哀寧能助耶?然舍卻‘助’字,又似無字可以替換。茍令竇皇后見之,思及‘助’字之妙,亦且破涕為笑?!盵22]3914林紓點出了這一句的幽默之處,但并未點出幽默的機制。這里的“助”凸顯出侍從和皇后之間關系的不平等,甚至是悲傷也只能“助”,而不能“陪”。這樣的悲傷不是眼見姐弟相認而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動,而是仆從循規(guī)蹈矩的行為,因此這里是語旨幽默,是對宮廷之內(nèi)等級森嚴,毫無真實情感的諷刺。
這句話的語旨幽默以“助”字實現(xiàn),因而在翻譯時需要特別注意這一字的處理。譯文抓住了“助”字所產(chǎn)生的語旨偏離,但采用了“adding”一詞。我們不妨提出另外兩種的表達與之對比,以探索譯文的風格特征:(1)Her ladies in waiting wu sank to the ground and wept with the empress;(2)Her ladies in waiting wu sank to the ground and wept,assisting the empress in pity.
第(1)種表達是最為常規(guī)的表達方式。中華書局的白話文譯本中,將“助皇后悲哀”一句譯為“陪著皇后一起悲傷”,可視為第(1)種表達的回譯。然而“陪著”便意味著侍從和皇后是相對平等的關系,“陪著一起悲傷”也就成為了人之常情,沒有語旨的偏離,失去了幽默感。而第(2)種表達是偏離常規(guī)的表達,前景化更為突出,能產(chǎn)生與讀者預期的角色關系更大的反差,表明侍從的“悲哀”只是例行公事,可展現(xiàn)其情感的虛假意味和較強的幽默感,更接近原文的風格。
譯文的表達則可以說是介于以上兩種表達之間。它的確打破了平等關系的預期,體現(xiàn)出侍從的悲傷只是輔助的作用,也產(chǎn)生了角色關系的落差。然而和第(2)種表達相比存在更多的寫實化成分,角色關系的落差也更小。因此不妨將譯文改成第(2)種表達方式,更能體現(xiàn)幽默的風格。
在嚴肅的人物話語或敘述者話語中插入口語化的表達,是《史記》創(chuàng)造語式幽默的一般手段。和語旨幽默類似,語式幽默的翻譯難度也相對較大。譯者在通過偏離的語式呈現(xiàn)幽默效果、展現(xiàn)人物特點或作者觀點的同時,還要注意偏離的程度和史書寫作的規(guī)范;既要有一定的口語化,也要控制口語化的程度。例如在《張丞相列傳》中,皇帝意圖廢黜太子,周昌在情急之下便說出了下面這番話:
例5.原文:“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雖欲廢太子,臣期期不奉詔?!盵2]2677
譯 文1:“I cannot get the words out of my mouth,”he replied.“But all the same I know it will nn-never do! Although Your Majesty wishes to remove the heir apparent,I shall n-n-never obey such an order!”[26]260
譯 文2:“My mouth cannot speak [well],but surely I kn-kn-know this is not permissible! Even if Your Majesty wants to depose the Heir,your subject surely will n-n-not accept the decree!”[22]213
周昌口吃,且情況緊急,于是這句話的語式也出現(xiàn)了偏離。“期期”在周昌的言語中并沒有實在的意義,但此處既描摹了周昌情急時分口吃的情形,連用兩次又產(chǎn)生了一定的強調(diào)效果,有助于加強幽默感,同時還暗指成語“期期艾艾”,其本義便是口吃的情狀,因而也添加了雙關的意味。另外,雖然周昌口吃,但在其他場合,司馬遷并未在周昌的言語中體現(xiàn)出這個問題,真實呈現(xiàn)口吃情狀的語句僅此一例,是前景化的表達。因此,這里的幽默是通過高度的口語化和現(xiàn)實感實現(xiàn)的,與史書慣有的語式大不相同,屬于語式幽默。
兩段譯文都注意到了此處的幽默特性,于是采用了kn-kn-know,n-n-never 等寫法來展現(xiàn)周昌此時“口不能言”的形象,也都基本再現(xiàn)了原文的幽默風格。但有細微不同的是,譯文1 的兩處口吃使用了同一個詞never,而譯文2 用的是不同的詞。雖然用詞的不同在整體上并不會影響幽默效果的傳達,但譯文1 在形式上更接近原文,強調(diào)的意味更明顯,幽默風格再現(xiàn)得更為充分。
在《史記》中,不僅人物的語式會出現(xiàn)前景化,敘述者的語式也會出現(xiàn)偏離,在表現(xiàn)幽默的同時暗自表達史家的看法,如例6:
例6.原文:東絕甬道,從出度平陰,遇淮陰侯兵襄國,軍乍利乍不利,終無離上心。[2]2711
譯文:He went east to cut off the fortified passage way,followed [the King of Han] when he emerged by crossing [the Yellow River] at P’ing-yin,and met with the troops of the Marquis of Huai-yin [i.e.,Han Hsin] at Hsiang-kuo.Their troops once gaining the advantage,then losing it,yet [Hsüeh] never thought of leaving the Sovereign.[22]272
例6 取自司馬遷對蒯成侯周緤的一段評述。評述前后都是規(guī)整的書面語,符合史書的體例,然而在“乍利乍不利”一句,評述的語式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出現(xiàn)了輕松隨意的口語。這一突然出現(xiàn)的語式變化值得譯者格外注意。
在史書評述部分突然出現(xiàn)口語,的確可以降低評述的嚴肅和緊張感,增添一定的趣味和幽默感,但這篇列傳中的其他評述均未出現(xiàn)如此口語表達,必有其特殊用意。這句口語說的是周緤的戰(zhàn)功,而徐孚遠、韓兆琦等古今學者在談論其戰(zhàn)功時,往往是以常規(guī)語式直接評述[22]6050,并不像《史記》這般用偏離的語式進行評述。這樣的口語表達,一方面營造了詼諧感,但另一方面也是寫出了周緤戰(zhàn)功不多的原因:治軍不力,致使形勢飄忽不定。這是嘲諷其無能,也是對周緤無戰(zhàn)功卻可食邑三千三百戶的間接諷刺。
譯文將“乍利乍不利”一句譯為“Their troops once gaining the advantage,then losing it”。前半句屬于常規(guī)的史書表達,但后半句突然轉(zhuǎn)為輕快的短語,因此譯文具有一定程度的口語化,也的確通過口語化建立起了語式幽默。然而原文的幽默風格仍然存在一定缺失,缺失之處就在于“then”的使用。由前面的分析可知,“乍利乍不利”是一種飄忽不定的狀態(tài),究竟是有利還是不利都是不確定的,而“then”表示周緤的軍隊是先取得優(yōu)勢,又失去了優(yōu)勢。事實上,“先利后不利”的確比“乍利乍不利”更符合常理,“then”是更寫實化的表達,然而這樣的“寫實”也讓周緤治軍不力的后果變?yōu)榱恕氨页J隆?,諷刺和幽默的風格受到減損。因此不妨將“then”改為“or”。這樣既可表現(xiàn)出飄忽不定的局面,也可加強口語效果和諷刺效果。
從以上譯例可見,《史記》語域幽默的風格具有較強的可譯性,但如果要在譯文中再現(xiàn)其風格,譯者就應當注意是語域的何種因素形成了幽默感,也需注意原文語域偏離的程度。譯例中的兩位譯者在處理《史記》語域幽默的過程中,既有充分再現(xiàn)了原文風格的妙筆,但也有風格缺失。譯者在處理語場幽默時盡管有時弱化了風格,但總體實現(xiàn)了風格的再現(xiàn);而在語旨幽默和語式幽默的風格再現(xiàn)方面,兩種譯本都存在寫實化的傾向,這樣的傾向雖然體現(xiàn)了史籍在幽默風格上的克制,然而克制有余,情致不足,造成了風格的缺損。
風格再現(xiàn)一般都不是幽默翻譯所追求的目標,但在翻譯《史記》的語域幽默時,再現(xiàn)其幽默風格既是可行的,也是必要的。這不僅能使普通讀者感受到《史記》的文學魅力,也有助于學者了解史家的歷史觀以及中國史籍的風格特征。當前,《史記》翻譯的爭議往往集中于側(cè)重文學性還是學術性的問題上,但風格再現(xiàn)與文學性和學術性的要求都是并行不悖的。因此,不論是在翻譯《史記》的語域幽默,還是在處理《史記》其他方面的翻譯問題,都需更加重視風格的傳譯,這樣才能更好地發(fā)揮《史記》的史學和文學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