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楊文軒

（東北財經(jīng)大學法學院 遼寧·大連）

［提要］ 我國《公司法》為了保證商事活動的靈活性，在很多規(guī)定中設置了“另有規(guī)定”條款。其中，第71 條第4 款的“另有規(guī)定”賦予公司章程對有限責任公司股東轉讓股權的排除法律規(guī)定的自治權。然而，該條款在法理上和司法實踐中都引起很多爭議。本文在研究現(xiàn)有理論成果基礎上，對我國有限責任公司章程限制股權轉讓的規(guī)則提出完善意見。

一、問題的提出與研究現(xiàn)狀

（一）問題提出。《公司法》第71 條對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權轉讓的一般規(guī)則做出了規(guī)定，在第4 款明確規(guī)定：“公司章程對股權轉讓另有規(guī)定的，從其規(guī)定”。但由于《公司法》和相關司法解釋沒有對本條的內涵予以明確界定，導致在學術界和實踐中的各方對該條款的理解存在巨大的分歧。學理上和裁判中的爭議也導致了類似案件同案不同判的現(xiàn)象。最高院第96 號指導案例的發(fā)布就是為了解決這一問題，希望為類似案件的裁判提供參考。盡管針對該案的個案解決糾紛具有一定的可取之處，但是其提出的三點裁判理由并不能很好地為之后的相似案件提供指引。本文通過對當前的學術成果進行分析總結，并結合實踐中存在的問題及其產生原因，提出適合的、具有可行性的解決方案，以達到減少相關問題的同案不同判情況的目的。

（二）研究現(xiàn)狀。關于有限責任公司的章程對股權轉讓的限制究竟效力如何，學界早已展開了激烈討論。針對各種觀點的典型代表做出如下總結：

1、原則有效說。這種觀點認為公司章程的規(guī)定是對公司意思自治的體現(xiàn)，只要規(guī)定的內容符合法律規(guī)定，符合誠實信用原則，本質上應當認定為有效的規(guī)定。

2、無效說。持該觀點的學者認為，股權屬于財產權，對于股權的處置是股東的私有權利，公司未經(jīng)股東同意不能剝奪當事人權利也不能增加新的義務。所以公司章程對股權轉讓的限制應當屬于無效。

3、區(qū)分說。首先，區(qū)分股權的處分程序和處分權。關于公司章程中有關股權轉讓的程序性規(guī)定，由于其會影響公司的人合性，所以這種規(guī)定可以由股東會決議對章程進行相應的設置。但股權的處分權與其相反，由于其在性質上屬于股東私有財產的處分，股東會決議無權對其進行限制。對此可以借鑒法理上對契約形成合意的規(guī)則，對同意的股東有效，而對反對的股東無效。其次，區(qū)分初始章程和修改后的章程。初始章程因為是由所有股東一致同意的，所以既可以對處分程序作規(guī)定，又可以對處分權作規(guī)定，因為是所有股東的意思表示。而公司成立以后由股東會決議對章程進行的修改，由于不需要全體股東一致同意，故只能對處分程序作規(guī)定，而處分權由于沒有全體股東的一致同意為基礎，故不能對處分權作規(guī)定。最后，區(qū)分章程性條款和合同性條款。對于章程中涉及公司經(jīng)營管理事項和公司集體利益的條款應當適用公司法的相關規(guī)定，在符合法律要求的情況下應當有效；而對于其中事關股東個人利益的條款應當適用民法關于合同的相關規(guī)定，也就是說在沒有當事人同意的情況下對股東不生效。

4、個案分析說。該觀點認為，法院應當對公司的股權轉讓限制進行合理性和合法性審查，不能對章程條款的效力一概而論。在法院對章程規(guī)定的股權轉讓限制措施進行合法性審查的同時，引入合理性標準。首先，對公司的人合性進行考察，判斷其是否具有人合性以及具有多大程度的人合性；其次，考察章程中限制股權轉讓的措施是否是維護公司人合性的必要；最后，考察手段與目的間的比例是否合理。從以上三個方面，全面考量相關措施的效力。

二、實踐困境及成因分析

（一）司法實踐中的困境。當前我國司法實踐在處理有限責任公司章程對股權轉讓限制的案件時存在以下問題：

1、對限制條款包容過度。有限責任公司既有資合性的特點又具有人合性的因素，而且在公司的運行中對于人合性往往具有很高的依賴性。但在實踐中，法院對于人合性的法理在判斷章程限制轉讓股權條款的案件中，往往只是簡單運用，導致限制股權轉讓的措施很難被認定為非法。這就造成了對股權轉讓限制條款的過度包容。據(jù)學者統(tǒng)計，相關案件中法院認定股權轉讓的限制性條款無效的案件只占很小一部分。而對于一些極其嚴格的股權轉讓限制條款，法院仍然認可其效力，具體表現(xiàn)如：公司禁止轉讓股權，除非得到董事會或者股東會的超級多數(shù)同意；有些公司在章程中規(guī)定，一旦滿足相應條件（離職、退休、犯罪等）就必須將股權內部轉讓或公司收回；還有的公司在股東離職、退休等情況發(fā)生后通過相應的限制條款，以此補充限制具有溯及力為由剝奪該股東的資格。這些充分說明了法院對限制措施的放任態(tài)度。

2、章程效力的類型化區(qū)分缺乏正當理由。有學者提出，對于初始章程和之后的修改章程應當區(qū)分看待，原因是初始章程是所有人一致同意通過的，具有合同的性質，因此可以約束全體股東排除公司法的適用；而公司成立后的股東會決議對章程進行修改是資本多數(shù)決，并不是全體股東一致相同的意志，只是公司治理的規(guī)定而沒有合同性質，缺乏合意機制，無法排除公司法。司法實踐中，很多法官也會從章程合意是否充分的角度來考慮限制性條款的效力。如指導案例96 號就是從這一思路肯定了“人走股留”條款的效力。但是這一觀點既缺乏法理基礎又與實際中通常的司法實踐相悖。首先，《公司法》并沒有規(guī)定初始章程和后續(xù)對章程的修改有效力區(qū)別，這種說法不具有法律依據(jù)。另一方面，資本多數(shù)決本身是具有雙方合意的基礎的，因為股東加入有限公司的行為其實就是對多數(shù)決的方式表示了認同。其次，一種說法也與司法實踐相違背，現(xiàn)實中相關案例的絕大多數(shù)都是認為后續(xù)章程對所有股東（包括未同意的股東）都具有約束力。

3、股權轉讓協(xié)議與股權變動效力的混淆。這兩種行為一個是合同行為，一個是合同的履行行為，目前司法實踐中關注的重點都集中在章程的限制性條款效力問題，對二者之間的差別認識不夠深入。這種做法實際上是直接根據(jù)章程限制條款的效力來判斷股權轉讓的效力，從而可能使得股東完全可以因為股價上漲等原因隨意違約，而不用承擔違約責任。最終剝奪了股權的受讓人追究對方違約責任的權利。

（二）導致實踐中困境的成因分析。第一，“另有規(guī)定”缺乏明確的解釋限定。當前，對于《公司法》第71 條第四款的“另有規(guī)定”，沒有相關的司法解釋來對其范圍進行限制，這就導致了司法實踐中法官的理解不一，處理結果就很難保證一致。比如，有的法官基于股權自由轉讓原則認為限制條款無效，而有的法官認為適用民法的意思自治原則，只要經(jīng)過同意、能體現(xiàn)股東意志的限制條款就是有效的。因此，想要解決“另有規(guī)定”過于寬泛的問題就需要更為明確的指引。第二，資本多數(shù)決規(guī)則難以解決股東間沖突。資本多數(shù)決是公司制度產生以來得到普遍認同的產物，并被各國公司法采用的制度。但顯而易見的是，它并不能保證程序結果的正確性。尤其是對于中小股東，他們在很多情況下無法及時公平地保障自己的權益，比如有時小股東對于自己不了解的制度會基于對大股東的長期信任選擇贊成。而一旦股東之間利益出現(xiàn)沖突，大股東可能會將資本多數(shù)決制度當作損害中小股東權益的工具。第三，違反章程限制性條款的法律后果不明。首先，公司法中沒有明確地規(guī)定股權轉讓所導致的股權變動問題，這就造成了對轉讓協(xié)議效力和轉讓行為效力的混淆，從而也就無法合理地分配各方的法律責任。其次，在相應規(guī)則的制定中沒有考慮公司利益。公司作為一個獨立的法律主體享有獨立的法人人格，并不等同于各個股東的集合，股東的利益并不一定等于公司的利益，因此不能只考慮股東的利益而不考慮公司的利益。最后，沒有為中小股東提供合理的退出機制。在限制股權轉讓的決議中，有異議的股東沒有自我救濟的途徑，最終只能把這一復雜的問題留給法院裁決，而法律又沒有詳細的法律依據(jù)，致使法院在各種理論和當事人的沖突間左右為難。

三、解決辦法

通過以上的研究和分析發(fā)現(xiàn)，《公司法》第71 條第4 款在學理上和實踐中都存在許多爭論。為了解決這些問題，下文試從法律完善和加深理解兩方面提出解決當前困境的方法。

（一）完善股權轉讓限制規(guī)則。任何法律本身都是具有局限性的，公司法作為私法體系中的最重要成員之一，自然也無法避免。而且正是因為私法需要更多的靈活空間，規(guī)定得過于嚴格將會限制民商事活動的發(fā)展，所以不免就會出現(xiàn)一些規(guī)定過于寬泛的規(guī)定。針對有限責任公司章程中對股權轉讓的限制規(guī)定效力問題，可以通過修訂完善相關的制度規(guī)則來加以改進。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1、引入合理性審查標準。實踐中的爭議焦點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一個是限制股權轉讓條款的效力，另一個是違反章程限制轉讓股權的后果。其中，主張轉讓限制條款有效的一方一般都是基于公司的自治權，認為章程是公司行使自治權的表現(xiàn)，對股權轉讓限制的規(guī)定可以排除公司法的規(guī)定。與之相反，堅持公司章程無權限制股權轉讓的一方，大都主張股東有自由轉讓股權的權利。由此可見，問題的關鍵就在于如何界定股東對股權的自由轉讓權利和公司自治之間的邊界，以及在二者出現(xiàn)矛盾沖突時如何解決。單純地偏向尊重股東自由轉讓的權利或是尊重公司自治權都不是合適的解決辦法，應當平衡兩方面的標準，在尊重公司自治的同時也要防止大股東濫用權力損害中小股東利益。

對于《公司法》71 條第4 款的“另有規(guī)定”，其本來目的是考慮到商事活動的復雜性，維護有限責任公司的人合性，允許公司章程對股權轉讓做出適當變通。但是現(xiàn)實中對于該條文的爭議正是由于其過于寬泛的變通權限，所以可以在該條文后增設合理性標準，以此來限制“另有規(guī)定”的范圍。要求法院必須在案件中審查公司的限制條款設置目的是否是為了保護公司，條款的內容是否沒有疑義以及是否平衡了大股東與中小股東間的利益等。只有在符合合法性和合理性標準的情況下，股權轉讓限制條款才被認為是有效的。

2、改革資本多數(shù)決規(guī)則。當前規(guī)則很容易成為大股東侵害中小股東利益的工具，針對這一問題可以從兩個方面進行改進。一是對于涉及股東利益的決議加大其表決通過比例，也就是“超級多數(shù)決”，如3/4 或更高比例。但這種超級多數(shù)決依然不能保證決策內容的公平，對于當前規(guī)則只是一種補充。二是加大對股東濫用權利的限制，具體來說，就是對于《公司法》第20 條關于股東濫用權利的約束進一步細化，作為對小股東的保護；同時，《公司法》第21 條規(guī)定的約束控股股東的條款，當前僅限于關聯(lián)交易時對公司承擔責任，可以通過擴大其適用范圍進一步規(guī)范股東的決策行為。

3、增設替代性救濟措施。為了維護小股東的權利，同時也為了避免影響公司的人合性，應當為股權向外轉讓提供相應的保障性制度。第一，增加指定受讓制度。指的是如果公司不同意股東對外轉讓股權時，由股東會或者董事會指定受讓人受讓該股權。一味地禁止轉讓往往對雙方都是不利的。這樣做的好處就是避免了雙方陷入僵局，一方面讓股東可以轉讓股權，另一方面也維護了公司的人合性。第二，回購請求權制度。是指由公司收購股東出讓的股權。當前法律中明確規(guī)定了異議股東回購，實踐中還存在公司和股東之間通過達成合意實現(xiàn)的約定回購，但目前還沒有法律的明確規(guī)定，比如指導案例96 號中，法院就認可了公司關于股權回購的約定。這樣做可以化解僵局，同時協(xié)調各方的利益。

（二）通過司法解釋深化相關條文理解

1、明確立法目的。有觀點認為該條款的目的就是為了維護人合性。這一觀點得到了很多學者的認同。然而，這種觀點是對人合性法理的簡單運用，在實踐中就容易造成對限制性條款的過于包容，也不符合公司法對人合性和資合性所做出的利益平衡。在《公司法》第71 條第2 款中就體現(xiàn)出了這種對于資合性的妥協(xié)。所以，應當通過對立法目的的正確解讀來實現(xiàn)人合性和資合性的利益平衡。

2、明確《公司法》的適用范圍。公司法調整的是公司內部的法律關系，對于股東向外轉讓股權協(xié)議的效力不是其適用范圍。股東與受讓人之間是民法的合同關系，不應當受到《公司法》第71 條的約束。因此，有必要明確股權轉讓協(xié)議與股權轉讓行為之間的區(qū)別，避免實踐中的理解誤區(qū)。

3、細化或增加合理性標準的考量因素。前文已經(jīng)提出在對法律的修改中加入合理性標準的考量因素，還應當通過司法解釋進一步對具體情況進行細化。由于現(xiàn)實中的情況復雜多變，所以立法不能過于詳細地列舉規(guī)定，而原則性的條款就需要司法解釋來進一步具體化。需要根據(jù)現(xiàn)實中的商事活動特性，以及實踐中的需要來明確合理性標準的內涵。

4、明確各方的法律責任。如果公司章程對于股權轉讓的限制條款被法院認定為有效，則股東對外轉讓股權的行為就無法實現(xiàn)，此時受讓人可以依據(jù)合同違約來追究出讓人的違約責任。但在受讓人對該公司的相關限制不知情的情況下，受讓人如果成為了新股東則不能向出讓人主張賠償。另外，對未盡到職責上注意義務的相關公司管理者也應當追究相應的責任。

如果公司章程對于股權轉讓的限制條款被法院認定為無效，股權轉讓應當遵守第71 條前三款的法定規(guī)則，此時應當根據(jù)導致無效的具體原因來確定各方責任。

總之，當前商事活動的不斷發(fā)展使得公司章程的內容越來越紛繁復雜，對于法律中的“另有規(guī)定”如果不加以限制，就容易導致權利的濫用。對有限責任公司章程中的股權轉讓限制產生的學理上的爭議和司法實踐中的差異，其根本原因在于現(xiàn)行立法的不足。進一步完善法律的規(guī)定，同時加深對于相關條文的理解可以有效地解決當前困境。同時，還應當在實踐中繼續(xù)研究分析，努力用制度維護程序正義和實體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