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振武 蘇文雅
2021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Abdulrazak Gurnah,1948—)的第三部長篇小說《多蒂》(Dottie, 1990)是其作品中尤為特殊的一部,是唯一一部以女性主人公為主角的作品?!抖嗟佟防^承了英國的成長小說傳統(tǒng),聚焦青年人多蒂(Dottie)從17歲到26歲期間在倫敦謀生、撫養(yǎng)弟妹、交友戀愛的成長經(jīng)歷。同時,古爾納又對經(jīng)典成長小說進行改寫,重構主人公多蒂形象,將其從經(jīng)典成長小說中的中產(chǎn)階級白人男性置換為在英國社會常被當作“外國人”的黑人女性。作為黑人移民的后代,多蒂陷入種族、性別、階級交織而成的多重身份困境,也反映了移民及其后代在二戰(zhàn)后的英國面臨的共同遭遇。然而,多蒂沒有自怨自艾,而是通過閱讀文學經(jīng)典、上秘書課程等不斷提升自我、實現(xiàn)價值,從而完成了身份認同,最終成長為一位獨立自主的年輕女性,在英國社會立足。通過多蒂的個人成長,古爾納給予讀者一條他心中消弭種族鴻溝、身份重構之路。
談及互文性(Intertexuality),不能不提法國批評家朱莉婭·克里斯特娃(2015:87),她借用巴赫金的對話理論在《詞、對話、小說》(lemot,ledialogue,leroman,1966)中首先提出了互文性(intertextalité)這個術語:“任何文本的建構都是引言的鑲嵌組合;任何文本都是以其他文本的吸收與轉化”。此后,不少文學理論家如羅蘭·巴特、雅克·德里達、熱拉爾·熱奈特、米歇爾·里法泰爾都對互文性理論進行了闡釋,隨即成為結構主義批評、后結構主義批評的標志性術語。簡而言之,互文性通常指“兩個或兩個以上文本間發(fā)生的互文關系”(趙一凡,2006:211)。在這個意義上,《多蒂》和英國著名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查爾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1812—1870)的名作《大衛(wèi)·科波菲爾》(DavidCopperfield,1850)在小說人物、結構和情節(jié)方面存在明顯的互文表征,《多蒂》是對《大衛(wèi)·科波菲爾》的模仿和繼承。
首先,就小說人物而言,兩部小說都塑造了一個少時失去家庭庇護,獨自在英國社會闖蕩,不斷成長的青年人形象?!洞笮l(wèi)·科波菲爾》是狄更斯的半自傳作品,也是英國文學史上經(jīng)典的成長小說。主人公大衛(wèi)(David)從小遭遇喪親之痛,但是他聰明好學,自強不息,善良樂觀,在逆境中堅毅果敢,積極進取,在多位好心人的幫助下終于獲得了事業(yè)上的成功和家庭的幸福。時間從英國維多利亞時期轉到20世紀50、60年代,《多蒂》中的多蒂也如大衛(wèi)一樣,身陷困境但堅韌不拔、自強奮斗,最后擁有自己的房子和不錯的工作,過上安定的生活。單親家庭中長大的她吃苦耐勞,承擔家庭經(jīng)濟重擔的同時悉心照顧生病的母親莎倫(Sharon)和年幼的弟弟妹妹。莎倫病逝后,17歲的多蒂沒有自怨自哀,而是在工廠更加辛勤工作,努力攢錢讓被送往特殊學校的妹妹索菲(Sophie)和被領養(yǎng)的弟弟哈德森(Hudson)回到倫敦,以求一家人幸福團聚。與此同時,多蒂還擠出時間去圖書館閱讀文學經(jīng)典,看報聽廣播了解時事政治,形成了獨立人格。家人的生活條件好轉后,多蒂第一時間上夜校學習秘書課程,最后靠出色的能力通過應聘成為一名秘書??梢钥闯?,《多蒂》中的主人公多蒂和《大衛(wèi)·科波菲爾》中的主人公大衛(wèi)在個人經(jīng)歷和性格特征等方面都有眾多相似性。
其次,就小說的結構而言,兩部小說都遵循了成長小說的基本模式,即“集中反映個體在特定環(huán)境中的成長與發(fā)展”(孫勝忠,2020:105),敘述一段成長史而不是整個人生歷史,敘述片段包括教育、成為學徒、婚姻、醒悟、自我質(zhì)疑等?!洞笮l(wèi)·科波菲爾》按照線性時間順序完整勾勒了大衛(wèi)從出生、到寄宿學校上學、成為童工、繼續(xù)接受教育、擔任律師事務所學徒、戀愛結婚到最后成為作家的成長經(jīng)歷?!抖嗟佟冯m然沒有如前者嚴格按照時間順序從多蒂的出生寫起,但在敘述中穿插了多蒂的童年回憶,并詳細描繪了多蒂成年前后的生活經(jīng)歷、初戀的甜蜜和苦澀、換工作帶來的成就感等,從而構成完整的多蒂成長脈絡。
最后,兩部小說存在多處情節(jié)上的一致性?!抖嗟佟分械亩嗟俸汀洞笮l(wèi)·科波菲爾》中的大衛(wèi)一樣,從出生起其父親角色就缺席,前者不知父親是誰,后者父親早逝。兩人的童年都跟著自己的母親生活,更不幸的是成年前他們的母親都因病離世。母親去世后,多蒂和大衛(wèi)都經(jīng)歷過一段類似的童工期和學徒期。母親去世后,大衛(wèi)被繼父謀德斯通(Murderstone)中斷了學業(yè),被迫去倫敦格林百貨行做童工謀生。而多蒂的母親莎倫去世后,多蒂也在倫敦沃克斯豪爾(Vauxhall)的一個工廠工作養(yǎng)活自己;大衛(wèi)完成學業(yè)后在博士法院擔任學徒,為成為一名代訴人做準備。而多蒂上完夜校課程后也“扭轉了自己的生活”(Gurnah,2021:316),在一家公司經(jīng)歷了一段學徒期,學習打字和速記,后來才成為一名秘書。此外,多蒂和大衛(wèi)都通過“自我教育”慢慢成長。大衛(wèi)雖然在少時短暫受過學校教育,后來又回歸學校,但他的真正教育來自于和各行各業(yè)底層市民的接觸,從他們身上學到善良、正直、自尊的良好品質(zhì)。多蒂亦是如此,她幼年隨母親多次搬家,未接受連貫的教育,成年后在工作之余主動閱讀,勤于思考,也受到社工霍利夫人(Mrs. Holly)、夜校老師兼朋友艾斯黛拉(Estella)等多位好心人的幫助,最終成為一個獨立自尊、內(nèi)心強大的女性。無獨有偶,兩人的戀情也非常類似,多蒂和大衛(wèi)均經(jīng)歷過一段青澀的初戀,均以失敗告終,又再次找到合適的戀人。
此外,古爾納在《多蒂》中多次或直接或間接提到《大衛(wèi)·科波菲爾》。小說中,社工霍利夫人第一次提到《大衛(wèi)·科波菲爾》,她告訴多蒂,哈德森被多佛一個體面的家庭收養(yǎng),這讓她想到《大衛(wèi)·科波菲爾》中同樣被多佛的貝斯小姐收養(yǎng)的大衛(wèi)?;衾蛉私o多蒂看了一張哈德森坐在驢子上的照片,和她手上青少年版《大衛(wèi)·科波菲爾》中的一張插圖很像?;衾蛉讼M律芟翊笮l(wèi)那樣“長大后名利雙收”(Gurnah,2021:35),并將《大衛(wèi)·科波菲爾》送給多蒂。此后,多蒂白天在上下班公交上,晚上在家里廢寢忘食讀這本書?!八藥滋鞎r間才鼓起了勇氣,終于在一個周六早上,在市場上買了蔬菜和肉后,穿過馬路,走進了圖書館”(Gurnah,2021:36)。對多蒂而言,收到《大衛(wèi)·科波菲爾》是她人生的一個重要轉折點,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一個嶄新的豐富世界,并從此啟程閱讀大量英國經(jīng)典。一開始,多蒂對狄更斯的大部頭書感到厭倦,因為總是讀不懂。慢慢地,她能讀懂一些簡單的浪漫小說和偵探小說,可她第二遍讀《大衛(wèi)·科波菲爾》時,卻仍感到困難重重。雖然如此,當多蒂和同樣是工廠工人的初戀男友肯(Ken)約會時,她仍提出“想去看看大衛(wèi)·科波菲爾第一次見到米考伯夫婦時住的城市路(City Road),還想去大衛(wèi)和朵拉度過短暫婚姻的海格特(Highgate),以及斯提福茲(Steerforth)的母親的住處”(Gurnah,2021:135)。因為大衛(wèi)曾在坎特伯雷的學校讀書,所以多蒂也曾和朋友艾斯黛拉建議一起去坎特伯雷大教堂朝圣。由此可見,《大衛(wèi)·科波菲爾》的文本一直出現(xiàn)在多蒂的故事中,對她的成長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多蒂正是通過對《大衛(wèi)·科波菲爾》的閱讀和逐步認識,構筑了她的成長史。
古爾納是一位學者型作家,作為英國肯特大學(University of Kent)英語和后殖民文學教授,長期從事非洲、加勒比海、印度殖民與后殖民文學教學與研究工作。此外,他還曾擔任英國文學雜志《旅行者》(Wasafiri)的編輯和布克獎(Man Booker Prize)的評委,這些經(jīng)歷讓他更加熟稔英國文學經(jīng)典,有意識地在自己的作品中和經(jīng)典文本互文。其實,除了《大衛(wèi)·科波菲爾》外,小說中還直接提到多蒂閱讀了其他英國經(jīng)典成長小說,如狄更斯的《遠大前程》(GreatExpectations,1861)、簡·奧斯丁(Jane Austen,1775—1817)的《曼菲爾德莊園》(MansfieldPark,1814),夏洛蒂·勃朗特(Charlotte Bront?,1816—1855)的《簡·愛》(JaneEyre,1847)等,表面上,這些成長故事在某種程度上帶給多蒂勇氣和力量,但在深處,小說背后所代表的英國文化讓多蒂這位黑人女孩始終找不到歸屬感。古爾納來自非洲的“桑給巴爾”(Zanzibar),更能敏銳地從外部發(fā)現(xiàn)“帝國文學”中的種族排他性問題,這也正是多蒂難以和《大衛(wèi)·科波菲爾》產(chǎn)生共鳴的原因。古爾納借此指出此前成長小說的局限性,試圖在繼承這些成長小說傳統(tǒng)的基礎上又對此進行改寫和創(chuàng)新。
如前所述,《多蒂》和《大衛(wèi)·科波菲爾》都是以青年人的成長經(jīng)歷為題材的小說,屬于成長小說。“成長小說”一詞,一般認為來源于德語“Bildungsroman”,指的是德國18世紀發(fā)展而來的一種小說類型,通常講述主人公從少年至成年達到成熟的過程。歌德的《威廉·麥斯特的學習時代》(WilhelmMeistersLehrjahre,1795)被認為是成長小說的原型??傮w而言,德國成長小說的核心價值是自我教育,通過描寫主人公的精神追求凸顯人的和諧發(fā)展。英國成長小說通常被認為是德國成長小說在英國的延伸。托馬斯·卡萊爾(Thomas Carlyle,1795—1881)的《舊衣新裁》(SartorResartus,1836)被認為是英國的第一部德國式成長小說。“作為第一部具有標志意義的英國成長小說,《舊衣新裁》仍帶有德國成長小說精神追求的顯著特點”(孫勝忠,2020:253)。此后,英國成長小說出現(xiàn)了第一次興盛,19世紀上半葉,一大批作家如約翰·斯特林(John Sterling, 1806—1844)、喬治·劉易斯(George Lewes,1817—1878)等從事成長小說的創(chuàng)作實踐,其作品無論是從主人公的內(nèi)心成長還是情節(jié)安排都模仿德國18世紀末的成長小說,“反映封建制度向資本主義制度過渡時期的各種社會關系,保留了傳統(tǒng)傳記小說的基本敘事特征,再現(xiàn)了典型的個體成長和社會文化氛圍”(孫勝忠,2020:262)。而19世紀中后期的英國經(jīng)典成長小說,“多半反映的是主人公‘向上流動’的經(jīng)歷,并以此作為中產(chǎn)階級青年的人生教條”(孫勝忠,2020:262)。19世紀中后期的英國正處于維多利亞時代的中期和晚期,處于進一步擴張的階段,工業(yè)化為英國社會集聚了大量財富。工業(yè)和民主革命使英國古老而等級森嚴的階級結構開始松動,階級之間的流動性明顯增大。受到社會實用主義自我教育觀的影響,這個階段的英國成長小說更加關注客觀現(xiàn)實對自我實現(xiàn)的必要性,如婚姻、家庭、職業(yè)等。這一時期的成長小說代表作如狄更斯的《大衛(wèi)·科波菲爾》《遠大前程》,夏洛蒂·勃朗特的《簡·愛》等在世界文學產(chǎn)生重要影響。有學者指出,“這個體裁早期的范例以個人融入代表教養(yǎng)理想標準的貴族或上流社會為結局。成長小說不僅使向上升遷的經(jīng)歷合理化,而且還教育中產(chǎn)階級如何去實現(xiàn)它”(Alden,1986:2)。確實如此,《大衛(wèi)·科波菲爾》中的大衛(wèi)從童工成長為一名作家,擁有穩(wěn)定的收入和較高的社會地位;《遠大前程》中的窮小子匹普(Pip)受到匿名資助,一直學習成為一名“紳士”,從而進入上流社會;《簡·愛》中的簡·愛得到了一筆豐厚的遺產(chǎn)從而跨越了階級,最后與羅切斯特(Rochester)完婚。無一例外,這些經(jīng)典成長小說的主人公最后都通過物質(zhì)現(xiàn)實完成了自我實現(xiàn)。
《多蒂》對英國成長小說的改寫在于置換了小說主人公,從傳統(tǒng)的白人男性主人公轉變?yōu)楹谌伺灾魅斯?。若嚴格按照英國成長小說的敘事模式,在《多蒂》中類似大衛(wèi)的人物其實是多蒂的弟弟哈德森,可事實上哈德森與大衛(wèi)走向了截然相反的結局,即“哈德森為狄更斯的一部小說提供了最明確的、最明顯的諷刺對應關系”(Lewis,2013:43)?!洞笮l(wèi)·科波菲爾》的開篇詳細介紹了大衛(wèi)的出生和取名。與之對應,《多蒂》的開篇是索菲的孩子哈德森的出生和取名,“在工廠的高音喇叭里,多蒂第一次接到她妹妹分娩的消息”(Gurnah,2021:1)。在醫(yī)院里,索菲告訴多蒂為了紀念已故的弟弟,她要給孩子取名“哈德森”。此外,大衛(wèi)和哈德森都有共同在多佛被收養(yǎng)的經(jīng)歷,這也是小說中首次提到《大衛(wèi)·科波菲爾》的原因。在《大衛(wèi)·科波菲爾》中,貝斯小姐出于善良和親情收養(yǎng)了大衛(wèi),并教導他成為正直、善良、自尊的人,此后兩人始終生活在一起。與此形成對照,哈德森的白人教師養(yǎng)父母對社工強調(diào)他們只收養(yǎng)“外國人”,于是收養(yǎng)了外表看起來像“外國人”的哈德森。然而,哈德森并不像大衛(wèi)有著良好的道德修養(yǎng)。哈德森16歲時被多蒂帶回了倫敦,內(nèi)心卻十分抗拒?;丶夷峭?,他的姐姐多蒂和索菲異常開心,而哈德森卻只是“靜靜地坐著”(Gurnah,2021:83),而當他意識到晚上他只能睡在墻角那張臨時鋪的骯臟小床時,立刻“顯得很羞辱和憤怒”(Gurnah,2021:83)。這種對生存現(xiàn)狀的不滿足和厭惡感讓哈德森對兩位疼愛他的姐姐惡語相向,粗鄙地喊她們“婊子”。哈德森并沒有如霍利夫人安慰多蒂那樣慢慢習慣貧苦的生活,而是變本加厲對抗它。起初,他每一天都在學校打架,在街頭和狐朋狗友鬼混,常常幾天幾夜不回家。后來,他甚至染上了毒癮,經(jīng)常偷竊,又被迫成為性交易者,最終被捕。從勞改所出來后,哈德森決定去美國尋找那個所謂“住在大房子”的父親。兩個姐妹將自己所有的積蓄都交給親愛的弟弟,幫助他完成他的夢想。不幸的是,哈德森剛去美國不久就溺死在紐約的哈德森河中(Hudson River)。這條河正是他的美國父親從小玩耍的地方,也是他名字的由來。
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多蒂呈現(xiàn)出完全不同的人生走向。哈德森的成長失敗了,而“置換”后的多蒂卻取得了成功。母親去世后,多蒂能打工養(yǎng)活自己,又即將滿18周歲,便不用被領養(yǎng),而是在倫敦獨自生活。她勤勞負責,深受領導和同事認可,食品包裝廠的大部分工人都是臨時工,多蒂卻是少數(shù)的“長期工人”(Gurnah,2021:107)。小哈德森出生后不久,多蒂意識到他們的生活條件惡劣,不能讓哈德森在這么一個骯臟的、“全是瘋子”(Gurnah,2021:231)的地方長大,于是提出和索菲一起節(jié)衣縮食更換住處。姐妹倆攢了些錢,在杰米的哥哥帕特森(Patterson)的幫助下,三姐弟順利地從巴勒姆(Balham)的一個簡陋小單間換到了布雷克斯頓(Breixton)霍拉蒂奧街上(Horatio Street)的獨立房子。這個房子帶一個小花園,是多蒂一直以來的夢想。等索菲和哈德森的生活安穩(wěn)了些,多蒂報了夜校的秘書課程,并成為全班成績最優(yōu)異的學生。小說結尾,多蒂擁有了屬于自己的房子,還有一份不錯的工作和一份萌芽中的甜蜜愛情。
由此,《多蒂》中的女性主人公取代了傳統(tǒng)成長小說中的男性主人公。誠然,“英美成長小說在歷史的流變中構筑了一座壁壘森嚴的男性中心主義的文學堡壘”(王卓,2008:2),這話說得沒錯,狄更斯的《奧列弗·退斯特》(OliverTwist,1838)《大衛(wèi)·科波菲爾》《遠大前程》等作品就都是以男性為主人公的經(jīng)典成長小說。但與此同時,“英美女作家從一開始就顯示出對這一文類不斷挺進的勃勃雄心”(王卓,2008:35),簡·奧斯丁的《傲慢與偏見》(PrideandPrejudice,1813)《曼菲爾德莊園》《愛瑪》(Emma,1815)和夏洛蒂·勃朗特的《簡·愛》等都是經(jīng)典的女性成長小說,這些作品表現(xiàn)了獨特的藝術特色,敘述女性在成長過程中對自我、愛情、婚姻的種種理解。在《多蒂》中,多蒂不僅閱讀了《愛瑪》、《曼菲爾德莊園》和《簡·愛》,還和初戀男友肯(Ken)認真討論過這些小說。她略帶驕傲地告訴肯自己在一周內(nèi)就讀完了簡·奧斯丁的兩部作品??上У氖?,這些女作家雖然“試圖顛覆男性成長小說中的女主人公的成長模式,以女性的視角來書寫女性的成長故事,但在不經(jīng)意間又落入19世紀實用主義文化和社會語境布下的陷阱”(孫勝忠,2020:124)。幾位女性主人公都“向上流動”,以和上流社會的愛人走向婚姻,跨越階層作為小說的美滿結局?!稅郜敗分械膼郜斀?jīng)歷過荒誕的做媒后,認識到自己的真愛是奈特利(Knightley),于是兩人喜結連理;《簡·愛》中的簡·愛“拯救”了雙目失明的羅切斯特,兩人走向了幸福的婚姻;《曼菲爾德莊園》中的范妮(Fanny)跨越重重困難,終于和埃德蒙(Edmund)結婚,住在曼斯菲爾德莊園附近的牧師公館里。多蒂則比這些女性角色更進一步,與白人男友分手后,便與黑人記者邁克爾(Michael)約會。邁克爾通過多蒂了解自己外祖父的故事,反過來又幫助她探索復雜的家族歷史。小說的結尾是開放的,沒有交代他們倆的結局。可見,古爾納并不試圖以傳統(tǒng)的女性成長小說讓多蒂通過婚姻“向上流動”提升階級,獲得物質(zhì)財富界定成長。多蒂面對的也不僅僅是中產(chǎn)階級的愛情和婚姻,而是20世紀英國社會更復雜的種族和階級問題。
傳統(tǒng)成長小說的白人男性主人公轉變?yōu)樯贁?shù)族裔黑人女性主人公,這是古爾納對這一傳統(tǒng)的改寫,命意也是很清楚的。“作為一個非白人、非男性、非中產(chǎn)階級的人,多蒂努力創(chuàng)造一個被改造的文本,一個自我實現(xiàn)的敘事”(Lewis,2013:45)。古爾納有意通過與英國文學經(jīng)典的互文對話突出非洲人的視角。無獨有偶,20世紀以來黑人女性成長小說蓬勃發(fā)展。作家們往往通過黑人女性的成長探討人的生存危機和個體身份問題,因為“身份是一個人在社會中存在的標識,如果一個人沒有明確的國家身份定位,那么他就不會有歸屬感”(楊建玫、常雪梅,2020:32)美國非裔女作家托尼·莫里森(Toni Morrison,1931—2019)的《最藍的眼睛》(TheBluestEye,1969)講述了黑人女孩佩克拉·布里德洛夫渴望像白人女孩那樣有一雙美麗的藍眼睛,借此改變自己的命運。佩克拉對藍眼睛的渴望是處于社會邊緣的黑人爭取主體地位的表現(xiàn)。愛麗絲·沃克(Alice Walker,1944—)的書信體小說《紫色》(TheColorPurple,1982)也成功塑造了著名的成長中的黑人女性西麗形象。這些都是處于社會邊緣的女性向中心移動和主動建構個體身份的努力,也是作家們對社會問題的積極思考。
值得注意的是,《多蒂》是古爾納所有小說中唯一一部繼承了英國小說以主角名字作為書名傳統(tǒng)的作品?!斑@一悠久的傳統(tǒng)包括大量的同名女性角色,但多蒂在英國文學經(jīng)典中沒有任何文本先例可以幫助她規(guī)劃作為一名有色人種女性的自我實現(xiàn)路線”(Lewis,2013:42)。古爾納研究學者蒂娜·斯坦納(Steiner,2013:166)也認為雖然多蒂閱讀狄更斯和奧斯丁的小說,但“這些故事沒有給予她所需要的東西,以寫出她的成功或歸屬的故事,或者至少是某種程度的物質(zhì)安慰”。古爾納認同了斯坦納的觀點,并回應“多蒂不是這個文本社區(qū)的成員”。確實如此,正如前文所言,《簡·愛》《愛瑪》等文學經(jīng)典的女性主人公都是白人女性,小說主要關注的是中產(chǎn)階級的愛情和婚姻,所以黑人女性多蒂無法從中借鑒經(jīng)驗。實際上,“姓名和命名在非洲文化中是一種儀式”(Hasley,1988:259),名字背后有著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多蒂正是在對名字的探索中了解家族歷史,完成了自我身份重構。
小說中出現(xiàn)多次關于名字的討論,小說情節(jié)也隨著名字含義的一層層解讀向前推進,“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這是一部通過對名字的探討來講述黑人女性成長的故事”(盧敏、周煜超,2021)。多蒂的全名為多蒂·布杜爾·法蒂瑪·貝爾福(Dottie Badoura Fatma Balfour)。一開始多蒂不知道名字的含義,但不由自主地很喜歡這些名字,有時她會為這些名字偷笑,“還經(jīng)常圍繞這些名字進行想象,編造一些幼稚的浪漫故事、無痛的犧牲和豐富感情的溫馨故事”(Gurnah,2021:4)。多蒂18歲時,收到霍利夫人的圣誕禮物——一本企鵝平裝本《美麗新世界》,便在封面上驕傲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多蒂·貝爾福。貝爾福(Balfour)來自多蒂母親的名字,中間名布杜爾(Badoura)取自《一千零一夜》中《蓋麥爾與布杜爾的故事》①的主角——一位美麗的中國公主的名字。莎倫在利茲的情人賈米爾(Jamil)曾為年幼的多蒂講過中國公主的故事。他和莎倫曾有過一段幸福的時光,兩人差點步入婚姻,這是多蒂童年中少見的美好回憶。不過,多蒂對中國公主的故事印象模糊,隱約知道布杜爾有著美好的寓意。她知道“法蒂瑪”(Fatma)是脫衣舞娘的意思。
多蒂的白人男友肯曾取笑過她的名字,認為這串長名字需要“縮短”。對此,多蒂堅定守護著自己的名字,回答:“我就是這樣被洗禮的,多蒂·布杜爾·貝爾福”(Gurnah,2021:137)。被肯問及名字的含義時,她因無法解釋而感到惱火??习参克f外國人的名字有趣多了。多蒂馬上意識到,她并不是外國人,她故意把法蒂瑪(Fatma)這個名字去掉,是因為這個名字一聽起來就像外國人。多蒂是土生土長的英國人,一天都未到過外國,說著一口和白人一樣流利的英語,只因為自己是黑人,卻被排除在主流社會之外。她拒絕這樣的身份認同。
然而,由于膚色問題,多蒂和她的弟弟妹妹沒有被英國社會接納,經(jīng)常被當成外國人看待,飽受種族歧視之苦。索菲曾被送往特殊學校,被學校里的當?shù)嘏⑵圬?,白天干體力活。到了晚上,她們“給她穿上嘲諷的衣服,讓她成為她們的黑暗女王”(Gurnah,2021:44)??蓱z的索菲無法獨處,因為“總有人過來說些什么,或玩弄她的頭發(fā),或讓她成為他們無休止的笑話中的一個笑柄”(Gurnah,2021:44)。索菲和母親莎倫很像,莎倫早年也有類似的經(jīng)歷。她從自己在卡萊爾的家逃離后,在英格蘭和威爾士的城市里游蕩,男人們被她“深色的外表和鮮紅的嘴唇”(Gurnah,2021:19)吸引,滿足了他們對《一千零一夜》的幻想。
多蒂的塞浦路斯(Cypriot)房東當著多蒂的面痛罵來自牙買加的黑人租客,說他們臟亂差。多蒂非常痛苦,“因為她知道,牙買加的黑鬼可以被無限延伸到她身上”(Gurnah,2021:58)。多蒂不了解自己的家族歷史,也還不明白名字的深層含義,無法通過任何地理位置或文化內(nèi)涵來識別自己,但她仍然被歸類,“因為她的‘外來’名字和黑皮膚是‘異類’的標志,是強加給她一個身份”(Bungaro,2005:31),可以說,多蒂的身份是通過她的皮膚顏色而構建的。然而,多蒂因為沒有在“故鄉(xiāng)”的生活經(jīng)歷,她和少數(shù)族裔甚至和自己同族的人也產(chǎn)生不了親近感,她認為自己屬于英國人。哈德森則完全不同,他回家后堅決拒絕白人社工霍利夫人的拜訪,明確告訴姐姐白人討厭他們。
面對這樣的身份困惑,多蒂三姐弟呈現(xiàn)出三種不同的選擇。哈德森認為英國人不歡迎他們,他對多蒂說,“在一個把你當做動物的地方,你怎么能找到生活的理由?”(Gurnah,2021:196)所以他逃離英國,去了夢想中的美國尋根,尋求他引以為豪的美國身份。然而,“身份不是由血統(tǒng)所決定的,而是社會和文化的結果。后殖民主體必須不斷地重新定位,尋找自己的位置”(張京媛,1999:6)。比加羅(Bungaro,2005:35)指出,“身份是自我識別和社會分類的產(chǎn)物,多蒂作為‘英國人’的自我形象和自我理解與‘正宗英國人’的主流表述、構建和意識形態(tài)發(fā)生了沖突?!倍嗟龠x擇自我建構身份,她告訴哈德森:“這是我們生活的地方。我們屬于這里。你還能去哪里?一個地方不會給你生活的理由,你必須在自己身上找到它們”(Gurnah,2021:196)。多蒂認為一定要找到生活的目的,其實大家都無處可去,只能在自己身上尋找意義。三姐弟中的索菲迷失了自己的身份,走了母親的老路,通過依靠男人和享樂來虛度光陰,從不追尋自己的身世。
多蒂認為在自己身上尋找意義,首先要尋找名字的意義。隨著故事的展開,多蒂的家族歷史也逐漸隱現(xiàn)。搬家時,多蒂找到了一張母親和外祖母的老照片。讀者逐漸了解到,莎倫原名比爾吉蘇(Bilkisu),17歲時為了擺脫她父親的控制,不愿嫁給一個只見過一次面的男人而逃離家鄉(xiāng)卡迪夫,后淪落為妓女,自稱莎倫·貝爾福(Sharon Balfour)。莎倫取自她當時一個朋友的名字,貝爾福則取自當時父親厭惡的政客英國外交大臣(A. J. Balfour, 1848—1930)。比爾吉蘇以這種方式反抗父親。比爾吉蘇的父親叫帖木兒·可汗(Taimur Khan),是帕坦人(Pathan),即印度西北國境的阿富汗人。一戰(zhàn)爆發(fā)時他是一名水手,因為表現(xiàn)出色被艦長賜予英國人的身份,1919年來到卡迪夫。多蒂的外祖母哈瓦(Hawa)則是黎巴嫩商店店主的女兒。
如前所述,多蒂通過閱讀和自我提升完成了成長。多蒂小時候跟著母親顛沛流離,換過多所學校,沒有條件接受連貫的教育。自從進入圖書館閱讀,多蒂有意識了解這個世界上正在發(fā)生的政治事件。20世紀60年代正是英國社會種族主義盛行之時,身為少數(shù)族裔,她關心報紙上報道的美國白人襲擊黑人兒童事件,為在巴黎發(fā)生的鎮(zhèn)壓阿爾及利亞人暴力事件感到憤怒,也討論剛果的政治革命,慢慢地對種族問題形成了獨立的思考和判斷。在夜校上課時,多蒂發(fā)現(xiàn)她的同學有的受到親人的各種阻礙,有的長期遭受丈夫的暴力和壓迫,她們來此學習立志變得獨立,學會了反抗男性的壓迫。多蒂這才意識到,“她多年來一直沉浸在自憐和無知中,沒有為自己做任何事情”(Gurnah,2021:295)。最開始,她是為了弟妹團聚而辛苦工作,后來小哈德森出生了,索菲又將全身心放在新男友帕特森身上。親生母親無暇顧及兒子,多蒂只好費心照料小哈德森。多年來,多蒂一直為家人做的犧牲,家人卻不太領情。只有這次,她為了自己讀書。課程結束后,多蒂順利通過應聘,遠離了工廠,得到一份在辦公室的工作,受到白人雇主的尊重,也正式被英國社會接納。
小說的最后,記者邁克爾為多蒂完整講述了《一千零一夜》中的《蓋麥爾與布杜爾的故事》,多蒂才明白中國公主布杜爾的故事,了解了自己名字中蘊含的美好希翼,也知道了原來法蒂瑪是先知穆罕默德的女兒。多蒂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身份,其名字中蘊含多元文化的融合,因此體驗到一種新的自我表達方式。多蒂長得很像邁克爾的母親,所以邁克爾說他的外祖父穆雷醫(yī)生把多蒂當成了他的女兒。多蒂回答:“我有自己的祖父,謝謝你”(Gurnah,2021:388),此外,她還強調(diào)了自己名字的全名,并加上了夸張的語氣。而當邁克爾問多蒂為何不去找自己的外祖父母,多蒂搖了搖頭,說:
“我花了這么多年才開始找到自己,才開始知道要找什么??傆幸惶煳視フ宜麄?。”
“有一天,他們不會在那里,”他打斷了,有點皺眉。
“從長遠來看,我也不會有一天,”她說。(Gurnah,2021:394)
此時,多蒂終于了解她母親未曾講述的家族歷史,明白了她的身世秘密。邁克爾作為記者的過往經(jīng)歷讓他總是希望找到故事的結局。但是,多蒂清楚,正是她當下的生活才更有意義,才得以重構她的身份。她對邁克爾說:“如果我們還不必等到死神找到我們,那么我們現(xiàn)在做什么,如何生活,才更重要”(Gurnah,2021:395)。多蒂這番具有哲學深意的話正是她成長的見證。多蒂從底層一個貧困家庭,成長為一名有房產(chǎn)、有不錯工作、獨立自主的女性。熱愛且珍惜眼下的生活,完成了她的身份重構。
小說的背景是二戰(zhàn)后的英國。彼時的英國失去了大量殖民地,需要大批勞動力,英國政府頒布了《1948年英國國籍法》,出現(xiàn)了少數(shù)族裔有色人種移民英國的高潮。這些移民都是流散者,“流散者攜帶在母國習得的經(jīng)驗、習俗、語言、觀點等文化因子來到一個歷史傳統(tǒng)、文化背景和社會發(fā)展進程迥然相異的國度,必然面臨自我身份認同的困境”(朱振武、袁俊卿,2019:140)?!抖嗟佟芬砸粋€有著移民血統(tǒng)的黑人女性角色的變化和發(fā)展以及她為融入社會而進行的斗爭,展現(xiàn)了身份形成的綜合過程。在全球化背景下的今天,多蒂無疑為有色人種移民的身份構建提供了一個可參考的范式。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大規(guī)模移民悄然改變和影響著英國社會,“20世紀70、80年代開始出現(xiàn)的黑人移民文學對英國文學傳統(tǒng)和小說形式產(chǎn)生了極大影響”(Woods,2004:740)。如果說古爾納的第一部小說《離別的記憶》(MemoryofDeparture,1987)講述的是第一代非洲人哈森(Hassan)渴望逃離故鄉(xiāng),試圖移民至英國的過程,第二部小說《朝圣者之路》(Pilgrim’sWay,1988)講述了移民者達烏德(Daud)如何在英國艱難安家和尋找自我認同的過程,那么第三部小說《多蒂》則描摹了一個移民者后代多蒂如何在英國尋找自我和重構身份的成長過程。從分析中我們看到,古爾納的《多蒂》與狄更斯的《大衛(wèi)·科波菲爾》存在明顯的互文性關系??v觀古爾納小說的創(chuàng)作,作者顯然是延續(xù)了英國經(jīng)典的成長小說傳統(tǒng),并對此進行改寫,試圖突出非洲人的視角,構建具有非洲特色的成長小說傳統(tǒng)。緊跟《多蒂》之后,古爾納創(chuàng)作了小說《天堂》(Paradise,1994),聚焦桑給巴爾男孩尤索福(Yusuf)的成長?!啊短焯谩放灿梦鞣匠砷L小說的形式,改用非洲人作為敘事的視角和言說的主體,構成了對歐洲中心主義帝國敘事的后殖民逆寫”(石平萍,2021:105)。古爾納19歲離開故鄉(xiāng)桑給巴爾,此后幾乎一直在英國生活,先是作為學生,然后作為學者和作家,諳熟英國文學經(jīng)典。他注意到了英國文學經(jīng)典中的種族排他性,于是通過《多蒂》的主人公多蒂的自我成長過程提供長久缺失的黑人經(jīng)驗,以此來重構黑人的主體性?!胺侵尬膶W有其獨特的文化意蘊和美學表征,具有重要研究價值,對其他國家和地區(qū)文學也具有重要借鑒意義”(朱振武,2021:4)。古爾納的《多蒂》,為我們重新理解成長小說,重新理解殖民問題及其后果,重新理解世界文學概念的內(nèi)涵和外延,提供了一個別樣的文本。
注釋:
①這個故事從第170夜到第212夜,參見《一千零一夜》[M].李唯中,譯.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