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夢良
(貴州大學法學院,貴州貴陽 550000)
立案是指人民法院經過審查之后認為原告的起訴符合民事訴訟法規(guī)定的條件,從而受理原告起訴的訴訟制度。立案的目的是為了正式啟動民事訴訟程序,使案件進入訴訟系屬狀態(tài)。但我國現行《民事訴訟法》對于起訴條件的規(guī)定卻不利于合理啟動民事訴訟程序,從而不能較好地保障當事人的訴權。而且現行《民事訴訟法》在原告起訴與被告答辯之間強行設置了法院審查程序以阻止一部分不符合起訴條件的訴將被告拖入訟累之中,但是這種審查程序從法理角度看既不符合訴訟的公正價值,也不利于節(jié)約有限的司法資源。我國的立案制度規(guī)定在《民事訴訟法》第二編第十二章的起訴和受理一節(jié),本文試圖通過對現行民事訴訟立案制度進行剖析,分析目前立案制度的問題所在并提出一些改良建議。
現行民事訴訟法將起訴條件設置的過高,這是考慮到當下“案多人少”的司法困境,湖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8 年的工作報告顯示,全省法官年人均結案157 件,其中399 名法官年人均結案超過300 件,特別是在法院員額制改革的大背景下,基層法院的員額法官每年都面臨巨大的辦案壓力。立法者正是基于此設置了較高的起訴條件,《民事訴訟法》第122 條規(guī)定的起訴的積極條件既有形式審查要件,又有實質審查要件?!睹袷略V訟法》第122 條規(guī)定,起訴必須符合下列要件:(一)原告是與本案有直接利害關系的公民、法人和其他組織;(二)有明確的被告;(三)有具體的訴訟請求和事實、理由;(四)屬于人民法院受理民事訴訟的范圍和受訴人民法院管轄。問題在于其中的第一項和第四項的規(guī)定是無法通過形式審查就做出判斷的,必須通過實質審查以及原被告雙方之間的辯論來認定。大陸法系國家將第一項及第四項稱之為訴訟要件或者實體判決要件,即受訴法院對案件實體爭議有權作出判決的前提條件。而實質意義上的立案登記制則要求當事人只要提供符合形式要件的訴狀并交納訴訟費用,法院應當一律接收,做到有案必立、有訴必理,從而保障當事人的訴權。立案登記制與立案審查制的核心區(qū)別也就在于對當事人起訴的審查尺度。
起訴條件設置過高導致的最直接的問題就是“立案難”問題。而實施立案登記制度的目的就是要解決“立案難”、“起訴難”問題,但是有學者通過調查得出的數據顯示,自2015 年5 月1 日至2018年8 月31 日,共檢索到不予受理及駁回起訴裁定書35405 份,其中不予受理裁定書占33850 份,占總數的96%。[1]以上數據表明大量的案件是在起訴受理階段就被立案庭拒之門外,案件還沒有進入訴訟系屬狀態(tài)就已經被立案庭實質審查。這顯然與立案登記制的內涵相背離,不利于保障當事人的訴權。因此我國目前的“立案登記制”更準確的定位是一種司法政策的實踐表達,而非實質意義上的“立案登記制”。[2]
《民事訴訟法》第128 條第一款規(guī)定,人民法院應當在立案之日起五日內將起訴狀副本發(fā)送被告,被告應當在收到之日起十五日內提出答辯狀。第二款規(guī)定,被告不提出答辯狀的,不影響人民法院審理。
如前所述,我國現行《民事訴訟法》將訴訟要件(實體判決要件)等同于訴訟程序開始的要件,并將其一并在起訴條件中進行審查,即在起訴受理階段就由法院立案庭對原告的適格問題以及法院的主管及管轄問題進行審查。對這兩個要件的審查就意味著要對起訴條件進行實質審查,因為單憑形式審查無法得出確切的結論。但是法院對起訴進行實質審查需要依賴于被告的參與,僅僅憑原告的一面之詞并結合法院的職權來做出判斷是不符合辯論原則的,也不利于節(jié)約有限的司法資源。因為被告在法院立案之前無從得知原告的具體主張,也就無法采取有效的防御措施來阻止“訴之成立”,而現行立案程序中,對于原告的起訴,法院先進行實質審查,對于訴訟要件的審查往往會耗費一定的時間,在法院審查完畢決定立案之后,才能將原告的起訴狀副本送達給被告,此時被告正式參與訴訟程序之中,有權提出答辯狀對有關問題進行辯論。于是針對被告的答辯,法院不得不針對訴的實質要件再次進行審查,如果發(fā)現受理不當將會作出駁回起訴的裁定。
不難發(fā)現,這樣的制度安排大大增加了法院工作量,浪費了本就有限的司法資源,降低了司法效率。歸根結底是因為我國現行的立案程序截斷了原被告之間的訴答程序。[3]
一直以來,我國的立案制度總是在理論界與實務界引發(fā)論戰(zhàn)。理論界普遍主張以起訴條件為切入點對當前立案制度進行深度的改革,但總是會遭到實務界的質疑。筆者認為,理論界與實務界對此問題的爭論其實質是職權主義與當事人主義兩種模式之間的碰撞,也是效率與正義兩種價值之間的碰撞。如上所述的當下立案制度的兩大困境需要統(tǒng)籌解決而不是單一的看待。不難發(fā)現無論是對于起訴條件的爭議還是對于訴答程序的爭議其背后所反映的價值追求是一致的,即如何利用有限的司法資源來最大限度保障當事人的權利。理論界所主張將實體判決要件從起訴條件中剝離并將其作為民事訴訟審理的一部分交由審判庭審理的建議是法治發(fā)展的一種趨勢,但當前我國尚處在法治發(fā)展的初級階段,這種建議不論是從理念上還是司法體制上都難以在短時間內在我國的民事訴訟法典之中得以實施。
從比較法的角度看,我國現行的民事訴訟立案制度更多的體現了對當事人訴訟行為的管理和控制?;谖覈鴤鹘y(tǒng)的義務本位、權力本位的理念,法院習慣于從管控的角度來處理當事人的起訴行為,[4]我們的司法政策更多地體現了維穩(wěn)思想,但是這也是目前社會發(fā)展所必須經歷的階段,所以立案制度就需要在兩種價值追求之間達到一種微妙的平衡,并隨著社會的發(fā)展、法治的進步而進一步得到完善。
如上文所述,我國現行民事訴訟立案制度存在著兩個問題,即起訴條件設置過高和訴答程序設置不合理。筆者認為,基于對訴訟制度的穩(wěn)定性和民眾合理預期的考慮,要想同時解決這兩個問題不太現實,而比較切實可行的方案就是分階段逐步解決。具體而言就是在當下全面依法治國時期先著重對訴答程序進行辯論主義改造,使當事人主義、辯論主義的現代法治觀念逐漸為人民所接受。隨著法治的不斷發(fā)展,再考慮對起訴條件進行低階處理,區(qū)分起訴條件和實體判決要件,從而全面保障當事人的訴訟權利。
現階段我國正處于全面依法治國的法治階段,但是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當下的法治階段仍處于法治的初級階段,法律是上層建筑的一部分,因此我國的法治必將隨著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而不斷發(fā)展。要想實現立案制度的跨越式變革不太現實,也不符合法律的穩(wěn)定性特征。即使如此,法院仍然可以根據當事人起訴意向的不同作出不同的處理,從而對職權主義思維影響下形成的立案制度進行辯論主義改造。[5]
具體而言,對于當事人的起訴法院可以通過以下三個步驟來進行處理。首先第一步,立案制度仍然要發(fā)揮案件分流的重要作用,特別是在當前案多人少的司法困境下,對案件分流從而使那些沒有必要進入訴訟程序的糾紛及時化解。比如立案前的調解、立案前的非訟程序解決。如果經過調解或者經過立案庭法官的口頭告知、釋明之后,當事人自愿放棄起訴,那么就會大大節(jié)約有限的司法資源,這也是實務界對當前立案制度的最大期許。
第二步,對于那些堅持起訴的當事人,立案庭只需根據《民事訴訟法》第122 條第二、三項以及《民事訴訟法》第124 條對起訴做形式審查,比如起訴狀是否記載了法定事項、被告是否明確等等。如果當事人拒不補正有關事項可以做出不予受理之裁定;如果當事人起訴的形式要件全部滿足或者經過立案庭告知之后及時補正,予以立案。
第三步,對案件進行實質審查且實質審查必須要有雙方當事人的參與,通過訴答程序最終確定訴之合法性。如案件是否屬于法院主管、是否屬于本法院管轄、原告是否是與本案有直接利害關系的當事人、是否構成重復訴訟等等。被告的答辯對于案件的實質審查起著很關鍵的作用,而現行《民事訴訟法》將被告的答辯置于庭前準備階段而不是起訴受理階段,如前所述,此種制度安排極大地浪費了司法資源。因此應將被告的答辯置于起訴受理的實質審查階段,并相應地逐步建立答辯失權制度以強化被告一方在享受答辯權利的同時考慮相應的法律后果。
上述環(huán)節(jié)均由立案庭完成,這也是充分考慮到自90 年代我國逐步推行立審分離模式下立法者及司法者對立案庭的功能定位,至此立案庭便完成了對案件的審查,案件進入審前準備階段。
以當事人主義為價值目標的司法改革是法治發(fā)展的必然趨勢,此階段的立案制度將會更多地體現民事訴訟的處分權原則以及辯論原則,更好地保障當事人的訴訟權利。初級階段的應然立案模式較之現狀已經在保障當事人訴訟權利方面有著很大進步,但還有繼續(xù)進步的空間。而且初級階段的應然立案模式的另一弊端就是強行的區(qū)分一個案件的實體判決要件的審理與本案實體爭議的審理,并期許由審判庭集中審理案件的實體爭議,但是這樣的設置既不符合對立案庭的功能定位,也極大地浪費了司法資源,使訴訟效率低下。因此,有必要考慮將實體判決要件的審理納入民事訴訟審理程序之中,由審判庭集中審理。
從比較法的角度看,目前大陸法系的國家諸如德國、日本均采用此種訴訟模式。不僅如此,在對實體判決要件以及本案實體爭議的審理順序上,德國采用的是“并行式審理構造”,即同時對實體判決要件及本案實體爭議進行審理,[6]與“并行式結構”相對應的是“階段式結構”,但“階段式結構”無法解決當審判庭對實體判決要件的審理階段出現錯誤,當事人繼續(xù)在下一個審理階段(本案實體爭議審理階段)提出足以否認實體判決要件成立的證據時,已經進行的訴訟程序是否合法的問題。簡單來說“并行式審理構造”就是將法院能不能做出判決與法院如何做出判決兩大問題交由審判庭集中審理,“并行式審理構造”并不違背“立審分離”原則,立案庭仍然承擔著重要的立案登記任務并駁回不符合起訴形式要件的起訴。如果審判庭在庭審過程中發(fā)現原告的起訴欠缺實體判決要件(如不屬于法院主管或管轄或者原告不適格)就由審判庭駁回原告的訴而不是駁回起訴,駁回起訴的權限只有立案庭享有;如果審判庭在庭審過程中發(fā)現原告的起訴欠缺勝訴條件,就可以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駁回原告的訴訟請求。因此筆者認為“并行式審理構造”是更加合理的。不難發(fā)現,“并行式審理構造”也更加符合“當事人主義”的價值取向。
因為法律是以社會為基礎的,所以,法治發(fā)達階段必然是科學立法、嚴格執(zhí)法、公正司法、全民守法的階段,也必然是經濟、社會高度文明有序的階段。當前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市場經濟體制下的種種亂象將會大大減少,糾紛的數量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呈現爆炸式增長,人民群眾信仰法律,法律意識和道德修養(yǎng)都普遍較高,濫訴、惡意串通的虛假訴訟案件的數量也將會大大減少。因此,即使將起訴條件降低,也不會有現在實務界所擔心的現象發(fā)生。所以立法者可以放心地將起訴條件“低階化”,將實體判決要件置于民事訴訟審理程序之中,采用大陸法系國家在一審程序中普遍采用的“并行式審理構造”來審理民事案件。
在此階段,立案庭的職能定位也將發(fā)生重大的轉變。由于將案件的實體判決要件從起訴條件中剝離并將其置于民事訴訟的審理程序之中交由審判庭來處理,立案庭的立案壓力較之于現在將會大大減少,這樣一來就可以在人員配置以及職能權限上集中司法資源分擔審判庭的辦案壓力。有學者甚至認為可以直接取消立案庭這一機構設置,對此筆者不敢茍同。因為立案制度不僅僅涉及法律,往往也會關乎到政治,法律不是萬能的,在一些問題的處理上,法律需要政策的指示,特別是對于那些有政治影響力或社會影響力的案件,必須由立案庭仔細斟酌決定是否立案??偠灾?,在社會主義國家司法與政治必須是協(xié)調的,司法不僅要定紛止爭還要維護社會穩(wěn)定。司法的此項功能定位不論是在法治初級階段還是在法治發(fā)達階段都是適用的。
總的來說,法治發(fā)達階段對于立案制度的改良核心就是將案件的實體判決要件從起訴條件中剝離并將其置于案件的審理程序之中,由審判庭通過“并行式審理構造”集中審理案件的實體判決要件和本案實體爭議,進而做出公正合理的判決。
當前我國民事訴訟立案制度的確還存在著問題,但是這也是由我國現階段的國情和法律文化傳統(tǒng)所決定的。正如約翰.梅因曼所說,法律根植于文化之中,它在一定的文化范圍內對特定社會在特定的時間和地點所出現的特定需求做出回應。[7]要想在短時間內尋求立案制度的大突破、大變革是不切實際的,這既不符合法律的穩(wěn)定性特征,也會在司法實踐中遇到較大阻礙。因此,分階段循序漸進式地對當前立案制度進行改造從而切實保障人民群眾的訴訟權利,減輕法院的辦案壓力才是正確可行的道路。
不論是在當下法治發(fā)展的初級階段,還是在未來隨著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而逐步達到的法治發(fā)達階段,我國民事訴訟的立案制度作為一項重要的司法制度必須服務于政治大局,服務于人民群眾,服務于正在進行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