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時隔八年,年逾花甲的余華攜新作《文城》回歸文壇?!段某恰放c余華此前出版的作品相比,呈現(xiàn)出全然不同的風格特點——浪漫傳奇性。然而,在看似向前探索的背后,實則體現(xiàn)出余華到了暮年寫作風格的回退與思想性的不足。余華試圖倒退回自己熟悉的歷史題材中去生發(fā)新意,但因為其筆力不足而導(dǎo)致文本主題意旨缺失和價值評判缺位,最終走向了消極的虛無主義。
關(guān)鍵詞:余華;文城;回退;虛無
余華是中國文學中一位特別的作家,他的作品不僅受到市場的歡迎,同時也被專業(yè)讀者所喜愛。每有新作發(fā)表,都會引起國內(nèi)外各界的廣泛討論,并成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此次余華攜其新作《文城》回歸,自是又一番唇槍舌戰(zhàn)。作為中國文學的中流砥柱,我們無法不用挑剔的眼光來看待余華,自然也會對他的作品有更高的標準和要求。
一、借“傳統(tǒng)”之殼
余華是一位個性鮮明的作家,從先鋒文學到通俗文學,余華在不斷地探索和超越自我,縱觀余華的寫作史,他切實證明了“沒有一條路是重復(fù)的”。尤其是開始長篇寫作之后,從《在細雨中呼喊》延續(xù)其先鋒路線暴力敘事,《活著》走向通俗現(xiàn)實,《許三觀賣血記》記述平民的現(xiàn)實悲歌,到《兄弟》以狂歡敘寫極端的現(xiàn)實,《第七天》借亡靈視角追述現(xiàn)實……余華始終在以筆墨探究現(xiàn)實,思考現(xiàn)實。而在暌違八年后的《文城》中,余華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能與現(xiàn)實和解,他的探索道路受到了阻礙,于是他摒棄了一直以來向前探索的道路,轉(zhuǎn)而回身退守傳統(tǒng)。
(一)傳統(tǒng)的時空背景
《文城》的故事背景設(shè)定于清末民初,余華倒回了歷史當中,為其故事選擇了一個古典的時空環(huán)境?!傲窒楦3錾谝粦舾辉H思?,他的父親是鄉(xiāng)里唯一的秀才,母親則是鄰縣的一位舉人之女,雖然出生時家道中落,可她飽讀詩書心靈手敏?!盵1]6短短幾句,交代了林祥福的家庭,鋪展了古典味十足的背景板,令人聯(lián)想到古時男耕女織的生活方式。在這種耕讀文化背景下培養(yǎng)起來的林祥福,自然是一個吃苦耐勞、聰慧能干的鄉(xiāng)紳。并且,林祥福還繼承了父親的木工喜好,成為了一名木匠。第九章中,被偷走一半家產(chǎn)的林祥福四處拜師,精進其木工手藝。隨著林祥福拜師的軌跡,作者介紹了大量的木工技藝,有軟木器匠、硬木器匠、洋木器匠,借徐硬木之口,作者用了大量篇幅介紹木工行里的詳細門類:木廠、木匠、模子作、牙子作、鏇床子作、圓椅匠、箍桶匠、羅圈匠、旗鞋底匠、剃頭挑匠等[1]32。只有對傳統(tǒng)工藝做過大量的研究記錄,方能如此細致地描述運用。而這占了一整頁篇幅的木工行業(yè)介紹與整體文本的關(guān)聯(lián)性并不大,而是作為一個背景介紹主人公所從事的行業(yè),烘托文本的傳統(tǒng)古典意味。
浪漫傳奇性的文本得益于作者擅長的敘事腔調(diào),“那種從容、輕盈而詩性的語言,淡淡幾筆便讓我們看到廣闊的萬畝蕩和萬畝蕩上無盡的歲月,當中還有一個懷抱嬰孩的行路人。”[2]娓娓道來的語言立刻將讀者吸引到虛擬動人的文學世界中。文本的整體講述方式皆是如此,“傳奇故事延續(xù)了從神話敘述繼承下來的敘事模式,我們幾乎可以在這些作品中看到‘從前……’式古典時代故事講述的影子?!盵3]“在溪鎮(zhèn)有一個人,他的財產(chǎn)在萬畝蕩。那是一千多畝肥沃的田地,河的支流猶如蕃茂的樹根爬滿了他的土地,稻谷和麥子、玉米和蕃薯、棉花和油菜花、蘆葦和竹子,還有青草和樹木,在他的土地上日出和日落似地此起彼伏,一年四季從不間斷,三百六十五天都在欣欣向榮?!盵1]3作者不遺余力地為自己的故事營造一個古典的氛圍,試圖為自己這個并不合理的故事尋找一個合理的背景。余華接受采訪時肯定了這是一部傳奇小說,一部戲劇性小說,那么它必然要躲在傳統(tǒng)的背景當中去成全自己的合理性。
(二)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
《文城》甫一問世,便引起爭相閱讀討論,評論家們相繼輸出自己的觀點。著名學者丁帆盛贊《文城》是“如詩如歌、如泣如訴的浪漫史詩”。評論家楊慶祥肯定了《文城》對于“信”和“義”的彰顯,“‘文城’作為一個虛化的地名,承載著主人公的希望和信念,余華以此擴大了他寫作的地理,由北及南,又由南向北,其內(nèi)在精神的指向,卻是超越了地域的一種民族共同性:堅韌、信守、重義、互助。這是《文城》的隱喻,也是一種文化生生不息的秘密?!盵4]“年逾花甲的余華變得溫暖了,在對于人性的衡量中,善替代惡,成為他著力書寫的主題。而幾乎所有對《文城》贊譽有加的評論,都在談?wù)撝嗳A的這一變化,將小說刻意張揚的愛、仁義與溫暖視為《文城》最為動人的力量。”[2]
《文城》的意蘊顯然不只是謳歌溫暖的人性,但在無法把握作家想要表達的真正意圖時,躍然紙上的“人性”顯然是最好歌頌的優(yōu)勢。這并非是說肯定性的評論皆出于作者的擁躉,審美本就是個性化的選擇。撥開“人性”的云霧,掩藏其間的是余華對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書寫?!啊段某恰分兄鈺鴮懙拿?、善、仁義與溫暖,其實有其確定的所指;而如果說這部小說討論了人性,這人性也并非抽象的人性,而必須放置在傳統(tǒng)中國的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中去加以考量?!盵2]首先就是對于“家”的守望。林祥福終其一生都在尋找的“文城”其實就是他的“家”,是他的皈依。耕讀文化下培養(yǎng)起來的林祥福本應(yīng)是安土重遷的人,然而他卻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帶著所有家產(chǎn)去尋找小美——他的妻子,他女兒的母親。因為在黃河以北,他的故鄉(xiāng),已經(jīng)沒有了他的親人,他的父母相繼死去后,“家”便不存在了。直到小美出現(xiàn),代替了母親守在坐在織布機前,才又讓他有了家的感覺。“從田地回來的林祥福走進院子時聽到織布機的聲響,產(chǎn)生了瞬間的幻覺,以為母親正在屋中,隨即想到是小美?!盵1]14他選擇留在溪鎮(zhèn)的原因,也是因為他找到了“家”。陳永良和李美蓮夫妻讓林祥福感受到了家的溫暖,“他開始明白,所謂‘家’,也有可能與血緣和婚姻都無關(guān)系。他對李美蓮說,‘你就是孩子的媽’;十年之后,當陳永良舉家遷往齊家村的時候,他當年的話已經(jīng)變成現(xiàn)實,‘陳永良一家其實已是自己的親人’”[2]。華夏文明歷來傳承儒家文化一脈,宣揚重義輕利的仁愛互助精神,遵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傳統(tǒng)倫理秩序?!段某恰返闹魅斯窒楦1凰茉斐梢粋€典型的儒家文化代表人物:他聰慧勤奮、吃苦耐勞、敬愛父母、寬待家仆。在儒家文化的觀照下看待林祥福,他沒有缺點。哪怕是在溪鎮(zhèn)落戶后,寂寞難耐時尋找暗娼,也因心理障礙而無法完成,保全了他的無暇形象。林祥福的“信”與“義”——傳統(tǒng)文化最為看重的精神,主要體現(xiàn)在他與陳永良,顧益民的交往中。陳永良因兒子陳耀武與林祥福女兒林百家暗生情愫而選擇舉家搬遷,林祥福大方相贈萬畝蕩的田產(chǎn)給陳家,毫不吝惜財產(chǎn)。顧益民被土匪綁架之后,林祥福帶著必死的決心去交贖金,被騙告知顧益民已死后舉刀與惡匪肉搏,最終壯烈死去。
傳統(tǒng)文化的糟粕也在林祥福身上體現(xiàn),最明顯的就是迷信。當偷了自己一半家產(chǎn)的小美懷著孩子回來后,林祥福選擇了原諒并重新接納小美。兩人重新操辦婚禮,林祥福說:“不求隆重,只求規(guī)矩?!盵1]41因為媒婆說:“你不用轎子把女人抬回來,女人的腳就不是你的,是她自己的,她隨時會一走了之?!盵1]34所以,他認為只要這次按規(guī)矩辦了,小美就不會走了。他還堅守放庚帖的規(guī)矩,“這期間家中哪怕是摔破一只碗,也要算我們八字相克,我們的緣分也就是走到盡頭了?!盵1]42其次就是重視倫理秩序。林祥福雖然與陳永良合開了木器社,但是因為陳永良為顧益民做過長工,因此林祥福與顧益民是同一等級的鄉(xiāng)紳,而陳永良則是低一階級的工人。是以林祥福和顧益民結(jié)為了親家,讓林百家與顧同年定親。而此后,盡管陳耀武換回了被土匪劫走的林百家,還失去了一只耳朵,陳耀武與林百家情投意合,林祥福明知顧同年頑劣不堪,少時便頻頻嫖妓……還是堅持訂好的婚約,而陳永良一家則自認為有愧于林祥福,選擇舉家搬遷,斬斷兩個孩子的情緣??梢娏窒楦Φ燃壷刃虻挠馗淌亍?/p>
在林祥福的身上,兼具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精華與糟粕,作者著力表現(xiàn)了他的“仁”與“義”,而把他謹守封建迷信,恪守傳統(tǒng)秩序?qū)懗闪吮憩F(xiàn)他優(yōu)良品質(zhì)的鋪墊。林祥福的迷信是因為他害怕再一次失去小美,林祥福的恪守倫理秩序是為了體現(xiàn)他能夠跨階級地愛陳永良一家、愛田大一家,突出他的寬厚仁愛。比之白嘉軒,林祥福更趨近于完美的儒家文化代表。但是,我們可以通過白嘉軒看到儒家文化的沒落與不合時宜,我們通過林祥福能看到什么呢?傳統(tǒng)仁義在傳統(tǒng)背景下被推崇歌頌,那么它是否與當下社會適配,作者卻沒有給出答案。
仁義禮智信是筑造大同世界的“基石”,但對傳統(tǒng)價值的頌揚在眾多作品中卻屢見不鮮,并無新意。余華把《文城》的背景設(shè)定為具有古典意味的清末民初,似乎僅僅是借了一個“傳統(tǒng)”的外殼來盛放安排自己傳奇的故事情節(jié)。這樣的退守并無價值,如此大步地退回傳統(tǒng)中進行敘事,是否如評論家所言,是余華躲回自己所擅長的歷史題材的選擇呢?
二、主題指向缺失
(一)不被召喚的閱讀
接受美學認為小說具有開放結(jié)構(gòu),需要召喚讀者來共同構(gòu)建文本的意義。而《文城》似乎拒絕召喚讀者,它自成一個封閉的系統(tǒng)。作者自始至終都在一個人敘事,他在講述自己編織的故事,并不需要讀者的參與。這在補篇出現(xiàn)后表現(xiàn)得尤為強烈。正篇中始終有一個明顯的空白,就是小美的缺位,正因為小美的缺席使讀者有了闡釋想象的空間,也就是有了被文本召喚的使命感。然而到了補篇,作者親自出馬,補齊小美所有的空缺,嚴絲合縫地將故事圍攏,使讀者摒棄之前的一切參與感,跟隨著作者的思路游走。“補篇的出現(xiàn)改變了這一切:原先引人矚目的空白裂縫被一一填上,故事的敘述到最后被作者賦予了先前缺少的完整性。讀者恍然大悟之后,不禁滋生出些許失落?!盵5]失去了參與感的故事自然也會失去與讀者的共鳴,付如初就認為,“林祥福天然地就少了福貴的普遍意義”[6],而這直接導(dǎo)致讀者情感價值的無處安放。
(二)主題意味不明
正因為缺少參與感,讀者在讀完《文城》之后最大的感受便是迷茫,不明白作者的寫作意圖。“通篇我們都看不到作家到底要表達什么。我們并非要求小說一定旗幟鮮明,但至少,讀者的情感和價值取向要被喚醒,有安放之地?!盵6]“讀完,我們也沒能從中輕易地得到顯而易見的主體指向?!盵7]許多評論家都試圖為《文城》找一個合理的意旨。丁帆認為《文城》是書寫“人性”的傳奇史詩,洪治綱說:“這個充滿張力的故事,隱含了作家對于傳統(tǒng)倫理與美好人性的互構(gòu)性思考,也承載了作家對于道德和人性的嚴肅的‘興味關(guān)懷’,明確體現(xiàn)了‘詩性正義’的審美訴求?!盵8]同樣從人性角度進行闡釋理解。評論家楊慶祥賦予《文城》“信”與“義”的謳歌內(nèi)涵……對于《文城》,我們找不到它的落腳點。
主題的缺失體現(xiàn)出作品思想性的不足。洪治綱評論《文城》是“一部懷抱人間、直視蒼生的悲愴之作”,認為“《文城》的深厚之處,就在于余華對諸多的傳統(tǒng)倫理給予了深情的敬拜。隨著林祥福寄住于溪鎮(zhèn),圍繞林祥福、陳永良、田氏兄弟等情同手足的關(guān)系,我們不僅看到了他們之間的信任和情義,還看到了他們面對各種天災(zāi)人禍所表現(xiàn)出來的慈悲。這些美好的倫理,常常超越了道德的范疇,與人性形成了緊密的同構(gòu)。”[8]這無疑是有的,它們是作品中一股感人至深的力量。然而在莫言看來,“所謂大家手筆,正是胸中之大溝壑、大山脈、大氣象的外在表現(xiàn)也。大苦悶、大悲憫、大抱負,天馬行空般的大精神,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大感悟——這些都是長篇胸懷之內(nèi)涵也?!盵9]《文城》中或許有對“信”與“義”的頌揚,或許有對人性之美的展現(xiàn),但決沒有“大苦悶、大悲憫、大抱負、大精神、大感悟”。誠然,評判藝術(shù)的標準是多樣的,取決于個人審美立場的,并不應(yīng)該唯“主題”論,藝術(shù)可以什么都不為,只為審美。然而,余華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中流砥柱,對于如此重量級的作家,讀者們自然有更高的要求和期待。如金赫楠所說:“對于余華這樣的作家,我們關(guān)注的從來不是某一部具體作品的成敗優(yōu)劣,而總是會在當代文學創(chuàng)新與發(fā)展的層面考慮問題。”[7]既然一部作品的主題都不明確,其價值又該如何判斷?
(三)走向消極的虛無
縱觀余華的創(chuàng)作史,也是他與現(xiàn)實的斗爭史。從先鋒到貌似通俗,余華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反映現(xiàn)實。在《活著》《許三觀賣血記》中余華更是直接轉(zhuǎn)向了現(xiàn)實主義寫作?!缎值堋泛汀兜谄咛臁肥怯嗳A強攻現(xiàn)實的努力,然而余華沒有戰(zhàn)勝現(xiàn)實。對現(xiàn)實沖擊的失敗令余華失望后退,他將溪鎮(zhèn)塑造為一個烏托邦式的理想樂園,里面有極致的溫情與仁義,在這里李美蓮愿意用自己的孩子去換回被綁架的林百家,林祥福可以為了解救顧益民而赴死。然而這個烏托邦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它被極惡的土匪搗毀,打破了締造出來的完美世界?!坝嗳A還是執(zhí)拗地書寫了一個人在大地上的行走,以他的精神完善鑄就一個注定崩塌的烏托邦。這是一個作家最終選擇的態(tài)度:無論世事如何輪轉(zhuǎn),他仍堅持發(fā)思古之幽情,強調(diào)在那些已然逝去的往事里依然有足以動人的瞬間。余華當然知道自己寫的不過是一曲挽歌,但正因為是挽歌,才格外具有抒情的力量?!盵2]這是一個作家對現(xiàn)實的嚴肅思考,也是作家自覺扛在肩上的責任。然而,如付如初所說,余華對現(xiàn)實一直無計可施?!段某恰分袨跬邪畹牟豢赡苄郧∏》从沉擞嗳A對現(xiàn)實的妥協(xié),他自認為無力解決與現(xiàn)實的矛盾,于是選擇了退縮與逃避,承認現(xiàn)實無法打敗,使自己的探索實際上走向了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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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張若男,寶雞文理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