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引車趁夜行駛在海拔4000多米的G109青藏線上,猶如大海深處搖搖行進的一艘小船。我手握方向盤,頭一下下垂落,疲憊沉重的眼眸里,公路的虛影重重疊疊。
一聲巨響在耳邊炸開,眼前跳過鋼鐵碰撞火花飛濺的畫面。我猝然驚醒,心跳加快,渾身冷汗直冒。瞪大眼睛搜尋儀表臺上的指數(shù),故障燈沒亮,水溫、胎壓、剎車等沒出什么問題。擋風玻璃前是筆直的瀝青路。怪聲再度在車外的荒野上轟響。我抬頭尋聲望去,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趟去格爾木的火車。
“媽的,嚇我一跳!”
暗夜中奔馳的巨龍,發(fā)出唰唰的破風聲,轉而消失在我來時的方向。我關掉咝咝作響的空調,降下半個車窗,讓剃刀般的寒風一點點刮走了粘連在骨肉中的困意。驚嚇之后,心里連連后怕:拉著比命貴重的貨,居然睡著了!疏忽,我真是疏忽大意,差點釀成一場慘劇。不是火車鳴笛,我就是死,也賠不起雇主的損失??!
“鬼地方!”把怒氣撒給鳥不拉屎的荒野后,我牢牢抓住方向盤,死盯著前方的公路,不敢再有半點松懈。很快,透骨的風吹得我半張臉沒了知覺。
路邊出現(xiàn)岔口,歪斜的藍色交通鐵牌將我指向目的地——稱多縣。我占左道,預留貨箱空間,將車頭向右調轉半圈,隨即駛向省道308線。這段路不怎么好走,我轉換擋位,降低車速,讓輪胎平穩(wěn)駛過膨脹得像龜背的凍土公路。車底不時傳來讓人舒適的輕微晃動。
過了可可西里的不凍泉后,我拿出手機給后車的駕駛員二利打了個電話。二利車上裝著三尊巨大的格薩爾雕像,我車里則是雕像的底座。雖然都是手工鍛打的純銅貨物,但二利車上的比我車上的金貴幾倍。
彩鈴響起,青海歌手瑪吉的彈唱闖進我的耳朵。婉轉悅耳的顫音在我內心激起一絲波瀾,好像在黑暗的山洞里,看見一星燭火。
電話通了。“喂,這時候打什么電話?”手機那頭的二利像是喝醉了似的,聲音忽高忽低。
“瞌睡來了?”我提起聲音問二利。
“有點兒,但不是很兇?!倍f完,哈欠連連。
隔著手機,我好像聞到了他滿嘴的大蒜氣味。
“別抓瞌睡哦!車上都是貴東西,萬一有個啥子,你曉得……”
“唉,說些屁話。我不曉得東西貴嗎?”二利打斷了我的話。
“明天才到稱多縣,你不要開快車!”我再次提醒。
“嗯嗯,話不要多?!?/p>
嘟嘟——二利掐斷了通話。不到一分鐘的時間里,我聽出來他的聲音十分沙啞,透著一股子疲憊,這令我隱隱不安。
這家伙性格火爆,不聽指揮,開長途的就怕與這種性格的司機搭伙,說白了就是不想在人生地不熟的路上惹麻煩。起初,我不愿跟二利一起跑青藏線,他的為人在河谷鎮(zhèn)出了名,賭博耍錢喝酒打架,凡是鄰里談論的“閑事”總有他一份??烧l料二利昨年冬天上門求我的時候,手里牽著他的小女兒,并站在門口,說什么他借了三四十萬貸款,老婆已經離家出走之類的鬼話。我心想那是你二利的事情,關我屁事,可扭頭看到小女孩烏溜溜的眼神,簡單一句拒絕的話語,居然又被我咽了回去。小女孩直勾勾地看著我,嬌小的臉蛋凍得發(fā)青。我說:你們先進屋,外面冷。二利不肯進門,看我不松口,他用手粗魯?shù)赝屏讼滤畠?。小女孩禁不起推搡,委屈的眼淚立馬在眼眶打轉。二利抬手打了小女孩一下,罵她:“哭啥子哭,催債鬼。”我伸手制止,“哎,算了算了。這樣子,下個月你們兩個就跟我走吧?!薄爸x謝阿哥?!倍煌8兄x我,好像他馬上就要發(fā)大財?!爸x啥子,后面還要看你表現(xiàn)?!蔽易焐蠎吨劬s始終繞不開他的小女兒。
打開手機,我清清嗓子,給二利發(fā)了三條微信。
“二利,你過不凍泉沒有?”
“這邊路沒國道好,跑五十碼就對了?!?/p>
“我們今晚到曲麻萊縣城休息?!?/p>
二利沒有回應,我的話如同石沉大海。將手機放到一邊,我嘆了口氣:跟二利打交道,簡直就像對牛彈琴。我真是有些后悔當初那么輕易答應他。
凌晨一點三十二分,導航顯示還有一百多公里到曲麻萊縣。我漸漸有點抵不住倦意了,狠心打開一罐紅牛一飲而盡,然后又飲下半杯濃茶。脖子上的血管突突跳個不停,后腦勺似針在扎。該死的血壓又高了嗎?
牽引車不停行駛,路過一個沉睡的村莊,路過一段結冰的坑洼路面,又繞過一條凍結的冰河,載著我對人生的憂慮和迷茫,顛簸著滑進一處空曠的山谷。遠方稀疏的月光把兩岸的群山,凝固成起伏的灰色波濤。月下浮著幾縷云彩,這幕景象讓我感到一陣孤獨和失落。
燦爛的啟明星
亮閃閃亮閃閃地發(fā)光
我布滿的眼淚
似流水似流水似流水
啊阿媽
不管我在天涯海角
都要回來
……
我隨著音樂,輕輕唱起亞東的《思念》。想起家里的女人,還有乖巧的兒子和女兒,唱歌的分貝情不自禁高了起來。這時,二利突如其來的一通電話,瞬間打斷了我內心升騰的思鄉(xiāng)之情。
“喂,你到哪兒啦?停下來!”二利緊張兮兮,方才的沙啞嗓音變得尖銳又恐懼。
“我馬上到曲麻萊縣城了?!彪m然我沒看到縣城的燈光,可為了磨一磨二利的性格,我故意扯謊道。
“你別走了,等等我?!倍詭缀跗砬蟮恼Z氣說。
“我到縣城等你嘛?!?/p>
二利猶猶豫豫,啞巴了一會兒過后,說:“手斷了”。
“???腳斷了?”我以為這可能是二利為了讓我等他編造的一個惡作劇,便裝聾作啞地說。
“雕像的手臂斷了?!倍焖僬f完這句話,就真的啞巴了。
“啥子?!”我愣了片刻,腦袋像是挨了一石頭,嗡嗡響個不停。
“真的假的哦?”
“真的??!”
“雕像的手臂斷了?雕像在你車廂里綁得好好的,咋可能手斷了呢?你說話呀!”我歇斯底里地朝手機吼道。
傻了十多秒的二利,終于哼了一下,帶著哭腔說:
“我也不知道?。 ?/p>
“你睡著啦?”
“沒有。”
“你撞車啦?”
“沒有?!?/p>
“那你到底咋個回事哦!”
我把手機扔到儀表臺上,急急地踩住剎車,整個身子往前一傾,又彈回椅背。車底傳來空氣制動呲呲的排氣聲,后視鏡里可以看見淋水后的剎車盤冒起的縷縷白霧。那霧升騰翻滾,很快消失在暗處。我推門跳下車,荒野立即從四面八方朝我圍攏。
打開手電,爬上近三點七米高的車廂,檢查了一遍自己的貨,三個純銅底座安然無恙。試了試固定底座四角的繩索,沒有松動的跡象。車廂左右前后的泡沫和被子緊緊地裹著發(fā)紅的底座,這使我懸著的心放下了一半。
跳下車廂后,我在車旁足足站了十幾分鐘。這十幾分鐘,我焦急地連尿意都漲了兩次。終于,在黑暗中,隱約看到一個移動的光點。那光點隨著時間一會兒沉下去,一會兒浮上來,然后逐漸變成兩束車燈。看著越來越清晰的車頭,我納悶這個二利,怎么跑那么快,要知道他只是個新手司機,路況也不熟。
二利把車開到我車后面就停住了。我走過去,看到二利的臉在駕駛室閃了下,車門就被打開了。二利跳到地上,身形幻化成黑影,搖晃了一下。我沖到二利身旁,揪住他的衣領,二利身子軟軟的,差點靠到我身上。滿是蒜味的口氣直噴我的鼻孔,使我一陣倒胃。
“你開錘子車???好好的雕像,你都能把人家手臂給弄斷,你真有本事!”我一把推開二利,他向后閃了兩步,雙腿好像瘸了似的站立不穩(wěn)。
“你說,現(xiàn)在咋個辦?現(xiàn)在咋個辦?怎么給老板和雇主交代?你說話呀!”
我左手推動他的肩膀,右手五指緊握,恨不得三拳兩腳打在二利這個傻貨身上。
二利鼻子里發(fā)出了嘶嘶的抽泣聲。不爭氣的哭聲,使我忍不住想給他一拳,可我始終無法抬起我的右手。我放開二利,蹲在地上,腦子里一時混亂不清。后悔、懊惱、傷心一起涌來,我一時說不出話,臉頰火辣辣的發(fā)燒。
這趟貨的老板是拉薩城有名的非遺手工傳承匠人,他們家族世世代代傳承手工鍛銅雕像的手藝,每一尊雕像據(jù)說要用不同的工具,敲打三萬六千遍才能成形。老板看中我這些年在貨車司機中的名聲,才選中了我運送這批貴重的貨物。人家放心我,說明可能事先打探過我的底,認為我這個人在貨車司機里多少有點信譽,技術也過硬。可惜我辜負了老板,選了二利這么個草率的傻瓜,搭伙運這批貨。
想到天價賠償金,眼角淌出幾滴悔恨莫及的眼淚,我匆忙將它擦去,從地上站起。
“二利,二利!你清醒一點,說說到底咋個回事?”傻貨二利還沒能從絕望中蘇醒。
“哥,我對不起你?!倍f著,鼻子又抽了起來。
“蠢貨,你別哭了行不行!哭能解決問題嗎?不要像個女人好不!”我對著二利的鬼影子重重地說:“既然事情出都出錯了,我總該曉得你咋個開的車,咋個把雕像手臂弄斷的,不然咋給人家交代?!?/p>
“哥,我真對不……”
“別扯這些,你快說說經過。說呀!”
我喪失了耐心,大聲喝住二利,他抽了兩下鼻子后,就對我說了經過。
他從國道轉省道后,沒有留心坑坑洼洼的路面,且車速一直保持在七十碼。離開不凍泉一百多公里后,他聽到車廂后面有金屬砸落的聲響,心中頓時咯噔一下。他停下車,爬到車廂頂上一看,才發(fā)現(xiàn)一尊格薩爾雕像的手臂從肘部斷裂,掉到車廂縫隙中。二利深知雕像有多貴,他想瞞著我,把貨物送到雇主那兒。但離曲麻萊縣越近,二利心中就越感到忐忑,他一咬牙就給我打了電話。
聽二利用濃重的鼻音講完事件的大概過程,我感到胸膛燥熱,身子快要著火了似的。
“你是畜生嗎?聽不懂人話是不?老子給你發(fā)了幾條語音的嘛?你就沒看看手機?”
二利搖搖頭。
“豬,你就是頭蠢豬!”我破口大罵。
“那你叫我咋個辦?開快了開慢了,你都要罵人,我都不曉得自己該咋個開車!”緩過來的二利,質問起我來。
正當我想好好數(shù)數(shù)二利一年來犯過的錯時,他的小女兒從車窗里伸出頭來。
“爸爸,容波叔叔,你們在干啥子?天快亮了嗎?”小女孩睡眼惺忪,頭發(fā)凌亂??匆姾⒆樱野褲M肚子的火壓了下去。
“走,去后面看看?!闭f著我先走到車廂后面去了。
二利安撫了下他的小女兒,轉身跟著我走來。
車廂門緩緩打開,電筒光照射進去:面朝東方的三尊格薩爾雕像乘騎神駒棗紅馬,右舉如意神鞭,左執(zhí)矛旗,佩戴九大兵器。分別呈靜像、怒像、靜怒三種表情,居高臨下注視著我??吹街虚g那尊斷臂的雕像時,我渾身戰(zhàn)栗,想起了一段煨桑詞。
“普吾東穹嘎布,示顯人身鵬首像,綠發(fā)從頭垂,身穿白螺甲,頭戴白螺盔,坐騎白駿馬。右執(zhí)箭旗、左執(zhí)矛旗,圍繞十萬天兵。念欽古拉格卓,示顯人身獅首像,綠發(fā)頭上立,身穿黃金甲、頭戴金盔,坐騎金馬,右執(zhí)箭旗,左執(zhí)矛旗,圍繞十萬念兵。羅吾魯朱威欽,示顯人身蛇首像、口吐綠藥舌,身穿綠玉甲,坐騎綠水馬,右執(zhí)箭旗,左執(zhí)矛旗,圍繞十萬龍兵。天、地、龍所有眾眷屬,請赴此處敬煨桑?!?/p>
就那么一會兒功夫,我看見身著白藏袍、頭戴白色尖頂羊氈帽的覺如,出現(xiàn)在雕像頂上深灰色的天空。他踩著云彩,左手叉腰,右手揮鞭,周身散發(fā)著光芒。光圈里隱隱顯現(xiàn)十三種動物戰(zhàn)神。
我雙腿一軟,伏拜到地上,肩上像是壓了千斤鐵石,根本抬不起頭。
二利看我跪地,疑惑地問:“哥,哥,你咋啦?”
我低頭吼:“快跪下!”
“跪雕像干什么?”二利惶惶問道。
“跪下!”我再次吼叫起來。
二利撲通跪在我身邊。我從腋下看了眼二利,他像磕長頭似的伸展四肢,貼在地上,黑幽幽的眼睛在臉上閃著亮光,看起來比我還要虔誠。
寒冷爬進體內,雙腿陣陣發(fā)麻,我不由得抖了抖肩。二利趴在比冰還冷的地上,可能也受不了了。他問我:
“你咋了嘛?”
我小心翼翼,微微側頭說:“別說話。”
“到底咋了嘛?”二利從地上爬起,拍拍手問。
“你起來干什么?”我伸長脖頸急急問道。
“地上冷?。 倍f。
“你沒瞧見格薩爾大王嗎?快跪下來?!蔽疑滤敲擞X如。
“意思一下就對了哇?不可能在雕像面前跪一晚上啊?!倍f。
“不是跪雕像,你看看天?!蔽业吐曊f。
二利后退兩步,仰頭望著天空,認真地說:“什么?天上啥也沒有啊?!?/p>
我迅速仰脖,看了眼天空,天空深邃而昏暗,像一張巨大的黑網(wǎng)。細如銀勾的月被云遮住了,我懷疑是自己眼睛出了問題,便使勁揉眼,把眼睛都揉出銀花來。再次睜眼,覺如和十三種動物戰(zhàn)神真的不見了,好像我先前看到的畫面,根本就沒出現(xiàn)過。
我張著嘴巴,緩緩起身,身體各處關節(jié)咔嚓作響。
“你是不是嚇破膽了?”二利聲音拔高,略帶嘲諷地問。
莫非真是幻覺,我搔了搔腦袋,手指縫沾了層油脂。我把油脂擦在衣服上。冰冷的車廂里,被黑暗夾裹的三尊格薩爾大王雕像一動不動。我放松身體,百思不得其解。
爬上車廂后,我懷著疑問,開始檢查雕像,那只斷臂缺口,在燈光下紅得醒目,好像流血奔流。橢圓形的斷口深處,清晰可見鍛打呈現(xiàn)的密集印記。
手臂是震斷的,一圈分裂的微小的灰色焊瘤印證了我的判斷。如果把整根斷裂的手臂焊回去,修復痕跡過于明顯,恐怕騙不了雇主。佩服老板手工技藝高超的同時,我不知該用什么辦法修復斷臂。
后腦勺又疼了起來。二利干瞪著眼睛,時不時瞅瞅我和斷臂,看我皺著眉頭,他心虛地說:“哥,干脆到曲麻萊買幾床被子,把雕像包起來?”
這個傻貨的想法太天真了。我知道他想的是掩人耳目,到時交了貨,拿了錢,我們立馬就跑,就算雇主發(fā)現(xiàn)了這一情況,他們也拿我們沒有辦法。
我呵斥了他一聲:“放你的屁!萬一雇主報警呢?”
二利目光茫然一陣,又開始放光,語氣里多了一絲動過狗腦子的意思:“看樣子就算運回拉薩,也修不好了,恐怕得重新打造一尊?!?/p>
“別說那些沒用的屁話!你知道一尊雕像多少錢嗎?”
“可能四十多萬?”二利廢話道。
“四十多萬!虧你說得出來!”
說話不過腦子,真佩服這傻貨。我罵他:“貨被我們弄壞,該咋個辦就咋個辦,哪能騙人!”
“那你說咋個辦嘛?”二利手一攤,腦袋歪向一側。
說實話,這片刻功夫我也沒有主意,開貨車這么多年,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情況。很多時候,無論是拉輕貨還是重貨,不管急的慢的,我寧愿自己身體勞累一點,也不敢把別人的貨弄爛。和和氣氣做生意是我的原則。這趟這種情況,我事先也根本沒有預料到。
躊躇了幾分鐘后,我說:“走,先到曲麻萊?!?/p>
跳下車廂,將再次漲起來的尿擠完,我冷不丁打了個顫。站在零下幾十度的荒野,寒冷肆無忌憚的往肚子里鉆,我裹緊衣服,轉身往回走。遠處月光下的雪山泛著灰白色的寒光,我踩著凍硬的堅土走了兩步,察覺到二利關了車廂門后,仍站在后輪旁一動不動,便回頭喊了一聲“上車了”。二利這才挪動了他的黑影,走到車頭前,把車門打開。
看到二利把車燈按亮,我發(fā)動了自己的車子。引擎低沉鳴響,發(fā)泄著我的一腔怒火,輸出四百五十匹馬力拖著十三米長的貨箱,往曲麻萊縣駛去。二利的車燈瞬間淹沒在后視鏡中。
曲麻萊,這個黃河源頭的縣,在嚴寒和黑夜中一片死寂??h城街道兩邊的路燈早已熄滅,路上只有三兩個清早掃路的清潔工。到休息站停好車后,我打開備用油箱里的負三十五號油給發(fā)動機回油。在高原上跑車,夜里氣溫常常降到零下三四十度,如果不回負三十五號油,第二天車子就發(fā)不燃了。忙完了這些事情后,我等二利到達休息站,然后便就著紅牛,咽下一片降壓藥,隨后衣服都沒脫,就倒頭睡在駕駛室??煲鴷r,我看了眼連著充電線的手機,時間已到凌晨三點四十四分。
迷迷糊糊補了會兒瞌睡,一直睡不踏實,做了幾個夢,都是覺如撇嘴壞笑的場景。睜開眼睛,陽光已經悄無聲息地落在擋風玻璃前。我瞇著眼,穿好衣裳,發(fā)燃車子,然后開門下車去喊二利,沒想到二利這個傻貨睡得還挺沉。我不停敲車門,打電話,才把二利叫醒。責備了他幾句后,我們繼續(xù)上路。離交貨地點稱多縣還有二百七十多公里,早飯只能在車上將就了。
車到稱多縣境內的清水河鎮(zhèn),老板打來了電話。老板可能也是不放心我們,這三天三晚上一千五百多公里,他每天中午過后,都會給我打電話發(fā)微信“寒暄慰問”一番。我想這是人之常情,這么貴重的貨物交到別人手里,換作是我,我也不放心吶。
手機叮呤響個不停,我不敢接電話,鈴聲響了一陣后,就掛斷了。我剛松口氣,屏幕上就彈出四五條語音信息。手機每閃爍一遍,我的神經就緊張一次,好像老板已經知道了雕像斷臂的事實。我逐漸變得恐懼,臉像挨著電爐一樣灼熱難耐。手機像是有毒似的,我不敢看手機,更別說摸它,我擔心手一碰到手機,就會立刻毒發(fā)身亡。
觍著臉,我打開手機,老板充滿磁性和透著善意的話語,飄蕩在駕駛室里,他又黑又亮的笑臉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
“容波啦,你們今天到哪里了?路上慢慢地開車哦,千千萬萬不要著急呀?!?/p>
“好兄弟,剛才我打電話給你,你沒接,我想你一定旅途勞累。你們開慢點,累了乏了就睡一覺再走,遲到一天想必雇主不會怪你們?!?/p>
“容波啦,我算算日子,如果今天你們沒有耽擱的話,應該要到稱多縣了吧?”
“好兄弟,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雇主剛給我打來電話,他們縣里明天要舉行比較大的迎接格薩爾雕像活動,可能有上千人來接你們。這是你們兩兄弟的榮光,也是我們家族的福分?!?/p>
“雇主會好好款待你們,你們可得好好給雇主說說我們的好。好兄弟,愿三寶保佑你們路上一路平安?!?/p>
……
老板的話像一記記拳頭,生生砸在我的胸口,我不敢想象雇主帶來的上千人一旦知道我們把格薩爾雕像的手臂弄壞,會怎樣狠狠地處置我們。
“二利啊,二利,你這個瘟神!”
我攥著手機,邊罵邊不停砸自己的大腿,真不知接下來二利會把我推入怎樣的火坑。
下午三點,路上出現(xiàn)了稱多縣珍秦鎮(zhèn)的牌子,前方是整齊劃一的牧民定居房屋,看到商店、茶館、鄉(xiāng)政府、衛(wèi)生院,還有學校,我明白離縣城更近了,留給我解決問題的時間也不多了。
后視鏡里,二利的車頭避開幾頭過路的犏牛,跟了上來。
珍秦鎮(zhèn)在倒退,牽引車不知疲倦地在前進。路左邊有幾只流浪狗在垃圾焚燒點刨食,右方的路牌提示離稱多縣只有二十九公里。這時,我做了個令自己咋舌的決定,直接停車熄火,打開手機,給老板發(fā)了條微信。
“老板啊,有個事情,我給您說一哈。我兄弟開車開快了點,就不小心把一尊格薩爾雕像的手臂給弄斷了。實在不好意思呀?!?/p>
過了幾分鐘后,老板發(fā)來十七秒的語音。我害怕會受到最惡毒的詛咒,最嚇人的威脅,最可怕的訓斥。然而,點開語音,老板的語氣一如往日般平淡。
“哦呀,我的好兄弟呀,你們太厲害了。這趟貨價值兩百多萬,雇主是從國外回來,捐贈給稱多縣智尕代格薩爾藏戲協(xié)會的。弄完交接儀式,人家還要給縣里投資上千萬。你們把雕像弄壞,這真是有大功有大德,你們辛苦了,嘎真切(謝謝)!”
我聽來哭笑不得,不好理解老板的意思,也不知道該怎樣回復他。想來想去,我還是誠懇地給老板道了歉,發(fā)了幾個六十秒的語音,把我平生學會的所有表示歉意的話都用上了,就差下車面向拉薩方向給老板磕頭賠罪了。
老板沒有反應。我想,任誰都無法原諒我們的過錯。我沒有任何資格怪老板不回我,如果老板在跟前,我真的會跪下來求他放過我和二利。
情到深處,血壓又升高了,我捶自己的胸口,薅自己的頭發(fā),將腦門狠狠磕在方向盤上。車子不情愿地發(fā)出一道驚人的喇叭聲。路邊的野狗不滿我的舉動,紛紛朝車咆哮。是呀,連狗都不會原諒我的失誤。我這樣想著。
暗自悔罪半天,二利跑過來,叩了叩我的車窗,許是我的臉色嚇人,二利繞過車頭,從副駕駛爬了上來。
“老板知道了嗎?”二利情緒低落地問我。
我“啊”了一聲,就不想再解釋。
二利望著前方的公路,也不說話了。
忽然,手機不知在哪里“?!绷艘宦暋N宜奶幏?,發(fā)現(xiàn)它躺在我的腳下。翻開微信,老板發(fā)來一段文字。
“容波啦,發(fā)生這樣的事,我很抱歉,但也無能為力,你自己給雇主誠實交代吧,但愿他也能像我一樣原諒你們,祝你們好運。”
老板真是個心懷慈悲的大好人!
寥寥幾行字,彰顯了做人的大度和高尚的品格。不知我怎的,腦海里蹦出了一句包含文藝的話語:老板感染了我,不管何時何地,還是要做個好人。這個信念,支撐我做完了后面的事情。
車到離稱多縣還有十幾公里的地方,我先找了個寬闊的地方把車停下來,并讓二利洗了把臉,我自己也收拾了一下。我刷了牙,洗了臉,把手打濕后,又將蓬亂的長發(fā)整理了一下??粗R子里發(fā)腫的眼袋,猩紅的眼睛,大片大片的白頭發(fā),悲哀地覺得自己真像個囚徒,被時間和生活困住的囚徒。
做完所有心理鋪墊,我讓二利把他的車廂門打開,把斷臂從車里取出來,然后抱在懷里。隨后給雇主打了電話,說明了緣由。雇主問了我們的位置后,說他馬上趕來。
在等待雇主的十多分鐘里,我和二利像落入陷阱的賊一樣,等著警察來抓現(xiàn)成。二利干瘦的臉上熬出了汗,細小的眼睛時刻注意著路上來往的車輛和摩托。我比他要好些,把心里的東西擺到陽光下,反倒不怕了。唯一擔心的是萬一我和二利被人打進醫(yī)院,或者抓到牢里,二利的小女兒怎么辦?我想過給我的女人打個電話,說說我的情況,交代一些事情,可這樣做只能徒增她的擔憂,加重我的心理負擔。
我故作冷靜地對二利說:“等會兒,人家要是問我們,你就說弄壞雕像手臂的人是我,不是你?!?/p>
“哥,你不要這么說,就是我弄爛的?!倍樕隙嗔它c看起來不軟弱的抉擇。
“都啥子時候了,你聽我的就行了?!蔽矣窒肓R人,但還是忍住了。
“哥,不能你說啥子就啥子,我二利是個男人,也要面子?!倍拥刈彀屠镲w出幾滴唾沫。
“你要當個男人,那你女子咋個辦?還面子!面子值幾個錢?”我點醒了二利,他閉口不說話了。
二利的小女兒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此刻,她已經下了車,在車旁的草地上摘花玩。
雇主開著一輛福特猛禽來了。車頭掛著一種國外的牌照。車上下來一男一女,兩個人戴著墨鏡,穿著不同的戶外服裝,一看牌子我就知道,他們的衣裳價值不菲。
我把斷臂交給二利,連忙彎腰走上前,想給雇主賠罪,可我不知道哪位是真正的雇主。
他們停了下來,等我走到他們跟前時,我搓著手,說:“你好,老板?!?/p>
干我們這行的都習慣叫人老板,這是主動,也是奉承。他們沒有開口,而是伸手和我握手。男的手勁很大,女的手冰無力,他們和我握完手,相互看了一眼,臉上什么表情也沒有。
“對不起”,我無比窘迫地說,“都是我們的錯,害得你們損失了錢,修復斷臂的錢,我們賠?!?/p>
女人面無表情地拋下我,擺動婀娜的身姿,向二利的小女兒走去。男人拍拍我的肩膀,也走到前面去了。我轉身跟著男人,心想他應該是真正的雇主。
二利看到人高馬大的男人向他走來,他睜大眼睛,臉上的肌肉都扭曲了。
男人從二利懷里拿過斷臂,細細端詳了一下,然后又用同樣的眼神,把二利從頭到腳看了一遍。
二利失了神,褲腿在輕微打顫,恐懼在他身體里像凍土一樣分裂,連我都能聽到他慌亂的呼吸聲。
男人把斷臂置到我懷里,走到車廂后面,不怕車上的塵土,徑自爬上了車廂。我和二利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在車廂門下面,看著男人逐一檢查完三尊雕像,最后把注意力停留到中間那尊雕像的手臂斷口。
男人看了十多秒后就下了車。這時,那女人牽著二利的小女兒走了過來。男人看見女人嘴角微微上挑,露出一種胸有成竹的微笑。
女人說了一句我們聽不懂的語言。男人看我和二利不解的神情,翻譯道:“我妻子問這是你們誰的女兒?很可愛。”
傻頭傻腦的二利還在發(fā)懵的狀態(tài)。我用手肘推了下他,他才緩過神,連說:“我的,是我的。”
二利多半害怕說外國語言的女人,就伸手讓女兒過來,女人并沒有阻攔手里的小女孩。她松開手,二利女兒就跑到了他腳邊。
“他老婆跑了,他一直帶著女兒跑車?!蔽亿s緊解釋,希望博取一點同情。二利臉上充滿了責怪,好像我把他的老婆說成了放蕩女子,給他戴了綠帽子。
男人點點頭,對女人說了幾句話。我大概知道了他們好像在說英語。可我聽不懂意思,二利就更不懂了,他初中輟學,又不會察言觀色,根本插不上嘴。我們只能默默等待兩位雇主對我們人生作出最后的判決。
男人問:“你們車上有繩索、布之類的東西嗎?”
我疑惑之余忙說有,二利也趕忙應聲。
男人說:“你們把雕像全身都用布纏起來,過會兒運到縣城格薩大酒店的停車場,我會安排吊車來卸貨,就這樣,明白了嗎?”
我拼命點頭,感激得發(fā)不出聲音。
“這個呢?”二利指著斷臂,憨憨地問。
我眨眨眼讓二利閉嘴。男人從我手里拿走斷臂,說:“這個我?guī)ё吡??!?/p>
猛禽車原地掉頭,往縣城飛速駛去,也帶走了那只要命的斷臂。我跟二利從車上拿來繩子和篷布,然后手忙腳亂地用刀子將篷布剪成三個大塊,開始綁雕像。綁完了雕像,我小心翼翼地給雇主打了電話,他讓我們直接開進縣城,接著又問我:“ok?”
我連回了幾個“ok”,然后掛了電話,開動車子。
車子開到稱多縣城外,我又給二利打電話,讓他戴上口罩,自己也用口罩把臉遮住,想著起碼不能讓人認出來。可是,真正的恐懼是避不開、藏不住的,我能感到自己踩油門的右腿在輕輕發(fā)抖。
縣城街道上沒有人山人海的信徒,也沒有旌旗招展的馬隊,冷清的道路兩邊行人很少,只見三輪車、出租車零散的從我車旁超過去。
過了幾個紅綠燈后,我們到了格薩大酒店。我看見寬大的停車場中心燃起了桑煙,煨桑臺旁站了十幾個服務員,還有四五十個穿著藏袍,神色嚴峻的男人。
停車熄火,在車里猶豫了一陣,然后推開車門,跳了下去。落地的一瞬間,我的身子輕飄飄的,不受控制,差點栽倒在地。原地站住后,我看見二利也下了車。
我們瞧著對方幾十號人,對方也盯著我和二利,不一會兒,他們全部沖了過來。我以為這下完蛋了,真的,我和二利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出去了。我?guī)缀醮羧裟倦u,腦子一片空白。
十多個男人來到我身邊就止步了,他們中為首的老者,把手伸進衣兜摸索,像是在掏刀子。我低下頭顱,準備默默接受那柄寒光四射的刀子捅穿我的肚皮。令我沒想到的是,送到我胸前的不是刀,而是一條潔白的印著吉祥圖案的哈達。
我抖了一下,正確的說是舉起雙手,作了個格擋的手勢。意識到這些人沒有敵意,我又放下手,匆忙接過哈達,戴在自己脖子上,狼狽地說了聲“嘎真切”。老者微微點頭,大手一揮,他身邊那些黑臉男人朝我的車雙手合十,拜了拜后,爭先恐后爬上了車廂。我在人群中,轉頭瞄了眼二利,他低頭彎腰接受了哈達,臉上的笑慘不忍睹。我馬上想到,自己剛才那一刻的笑臉可能也跟他一樣,僵硬又丑陋。
那些男人在老者的指揮下,爬進我們兩掛牽引車的車廂,解開了雕像和底座上的繩索,開始套他們帶來的帆布繩。緊跟著,兩臺吊車噴著黑煙,伸出長長的吊臂,橫跨停車場,開始吊貨。
我緊張地站在原地,看著底座一個個被吊起,雕像一尊尊飛離停車場,眼睛落在最后那尊缺了半截手臂的雕像上。那尊被篷布裹住的格薩爾,此時看不見什么面相,但能清楚地察覺到,右邊的布凹陷了不少。
繩子會斷嗎?雕像會憑空掉下來嗎?萬一他們在停車時外裝車的人發(fā)現(xiàn)這尊雕像損壞了,怎么辦?我心里七上八下,好像自己被倒掛在半空,就等鞭子劈頭蓋臉地抽來,將我抽得皮開肉綻、血流不止。
陽光是那么的強烈,猶如烈火,焚烤著我的臉,我肥圓的肚皮,讓我一會兒冷一會兒熱。過了一會兒,太陽穴疼得厲害,耳蝸里也出現(xiàn)了耳鳴,我一度聽不清,別人在停車場里的說話聲。炫目的陽光使我感覺自己即將沉入深不見底的冰窟窿,心里萬分渴望雇主能跑過來,伸出手,給我一個笑臉,對我說:別擔心,我會救你出來。但他戴著墨鏡,雙手置于褲兜,臉上什么表情也沒有。
雕像和底座從我們車上移走后,雇主開上他的車,駛出了停車場,那些人也隨之從停車場大門口魚貫而出。
他們走之前,沒人給我們說上一句話。等他們走后,我飄在半空的靈魂,才肯回到體內,讓我有了知覺。這時,我才感覺胃里酸水翻涌,后背冷汗涔涔。
我跟二利戴著哈達,傻傻地站在車頭下,像被罰站的學生一樣,模樣有些滑稽也又有些可憐。
接下來,是走還是留,該怎么辦?如果托運費沒到手就跑了,不就等于告訴他們,貨有問題嗎?留下來等他們給錢,萬一中間被人發(fā)現(xiàn)了,那不就徹底走不掉了?一時間,我毫無頭緒,內心無比絕望。我從未感到時間是如此的漫長和煎熬。
一個經理模樣的人來到停車場,將我們帶到酒店內部的餐廳。裝修豪華的酒店餐廳里,我坐在凳子上,身后是落地窗,可以看見夜色下逐漸繁鬧的稱多縣街市,身前的圓形桌上擺滿了各式菜肴和飲料酸奶。
二利抱著小女兒,坐在我對面,不安地看看我,又側耳傾聽著過道里的動靜。我們誰也沒有動筷,二利的小女兒也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咬著手指,安靜不出聲。
太陽快下山的時候,雇主回來了。經理通知我們下樓,他看到桌上的菜,我們一口沒吃,以為是他們哪里沒有做好,不斷請求我們的原諒。經理哪兒會想到,應該是我們請求他們的原諒。
回到停車場,我發(fā)現(xiàn)雇主坐在猛禽里沒有下車。他招招手,我便小跑過去,湊到他跟前。
雇主遞給我兩沓鈔票,說:“這是事先談好的運費。一萬九千塊錢。你數(shù)數(shù)?”
我伸手接過有些晃眼的錢,點點頭又搖搖頭,眼淚當場流了出來。
“你們跑長途的,拖家?guī)Э诘牟蝗菀?,這次就算了。你們走吧。”
雇主說完這句大恩大德的話,就沒作過多停留,開車走了。
我一個勁地說謝謝,并在雇主的猛禽離開停車場前,給他深深鞠了一躬。我不知道雇主在后視鏡里看見我的舉動沒有,但我還是保持著彎腰的姿態(tài),持續(xù)了十幾秒。
二利走過來,我看見他也是淚流滿面。
我使勁抱住二利,拍了拍他的后背,說:“大難不死?。 ?/p>
二利說:“太難過了!我在餐廳等人的時候,連死的心都有了?!?/p>
我放開二利,情不自禁親了下二利的小女兒,轉頭把一萬一千塊錢給他,自己留下八千塊錢。二利把多的一千五拿出來,說:“哥,平分!”
我不答應,意思是讓他多還點貸款,二利用衣袖擦去鼻涕,說:“今晚的吃住,我買單,你一定要選貴的享用?!?/p>
我搖搖頭,說:“走吧!”
二利說:“干啥走,累了幾天了,我們好好休息一下。”
我擦去自己的眼淚,語重心長地說:“出門在外,能多小心就多小心?!?/p>
二利聽懂了我的意思,他默默地抱著女兒上了車,我也開動了我的車。我們在稱多縣加油站,往油箱里各自加了四千多塊錢的油后,就立馬離開縣城,連夜往七百多公里外的格爾木駛去。
抵達當晚的休息點后,我深夜給我的女人打去了電話,我女人非常吃驚,以為我出了事。我說,沒什么大事,就是這趟貨八千塊錢,拉得太不容易太驚險了!我女人緊張地問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我說等我回來,再從頭到尾給她好好講講,現(xiàn)在我得好好的睡上一覺,因為我一天一夜沒睡好覺,實在是太困了。
責任編校:鄔彥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