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洱于20世紀90年代初登文壇,自1993年發(fā)表的《導師死了》之后開始了真正的文學創(chuàng)作,此后他筆耕不輟,創(chuàng)作了許多知識分子題材的小說,塑造了許多典型的知識分子形象。“失語”是其筆下知識分子的典型特征。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里,“失語”的解釋為:“①lt;書gt;失言;②指說話困難或不能說話。”而在文學領域,“失語”不僅指先天的不能言說,還包括后天失去表述自己的機會。李洱筆下的知識分子不是先天的不能言說者,而是主動或被動地失去了言說的機會,面臨著“失語”的尷尬境地。
一、主動失語者
有學者認為,知識分子是社會的良心,他們關心社會,為普通大眾發(fā)言,為社會不公發(fā)聲。然而在李洱的筆下,知識分子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利益、滿足自己的欲望,主動放棄自己的知識話語權(quán),成為典型的主動失語型知識分子,他們或沉默不語,或拾人牙慧用于取樂。
(一)屈從沉默型
沉默是“失語”最典型的表現(xiàn),沉默者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一言不發(fā)。李洱筆下的知識分子就有很多這樣的沉默者,他們完全放棄了自己的話語權(quán),甚至是與自己切身相關的事也沉默不語,聽之任之。
中篇小說《導師死了》中的主人公吳之剛生活、工作中都聽從自己的導師常同升的安排,不敢有絲毫反抗。在婚姻愛情上,他聽從導師的意見,娶了自己不愛的女人廖芊,“從那以后,誰都把吳之剛當做是常同升的弟子”。在工作上,他完全放棄了知識分子的立場。由常同升主編的一套民俗學叢書,吳之剛清楚地知道“這套書沒有什么學術(shù)價值,只是一些殘存于民間的陳風陋習的羅列”,但迫于導師常同升在學界的影響力,吳之剛違背了自己的情感意愿和學者良知,唯師命是從。不管是在生活還是在工作中,吳之剛始終沉默以對,一言不發(fā),“年輕人引經(jīng)據(jù)典批評他時,他低著頭一聲不吭,有些人顯然強詞奪理,批評得毫無根據(jù),但他也照舊不置一詞,只是喘氣有些不均勻”。他的這種屈從沉默正是他自己的主動選擇。為了得到導師常同升的提攜和庇護,在民俗學界有所成就,他甘心被驅(qū)使。最后面對這強大的禁錮吳之剛無路可走,只能通過死亡來得到解脫。
李洱于2018年出版的《應物兄》,更是將知識分子在日常生活與工作中的沉默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這部小說以主人公應物兄的一句“想好了嗎?來還是不來?”開篇,應物兄開始自言自語,在內(nèi)心與自己對話。應物兄作為一位知名的儒學研究者,本該是為知識發(fā)聲、為社會代言的人才,事實上,不論在生活還是在工作中,他始終是一位沉默者,所有不合時宜的話語都被他咽到肚子里?!八淖匝宰哉Z只有他自己能聽到。你就是把耳朵貼到他的嘴巴上,也別想聽到一個字。誰都別想聽到,包括他肚子里的蛔蟲,有時甚至包括他自己。”李洱在小說中還講述了應物兄變得如此沉默的原因。他先前也是侃侃而談的知識青年,但曾因為一些不合時宜的言論差一點被學校開除。導師喬木先生也認為他不夠精明,讓他改掉多嘴多舌的毛病,應物兄謹遵喬木先生的教誨,“在公開場合就盡量少說話,甚至不說話”,成功改掉了這個毛病。日常生活中的沉默也讓他漸漸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為此他找到了妥善的解決辦法,“我可以把一句話說出來,但又不讓別人聽到”,也就是開始只在內(nèi)心與自己對話。這樣不會被其他人聽到,還可以思考。事實上,現(xiàn)實生活中的他依舊是一個沉默者,放棄了表達自己意愿的機會。應物兄無法選擇自己的職業(yè),無法選擇自己的婚姻,甚至在自己投入全部心力籌建的儒學研究院也沒有任何話語權(quán)。他越來越沉默,最終成為一個徹底沉默的失語者。
這種屈從沉默型的知識分子,乍一看是受到身邊權(quán)力者的脅迫,但并非如此。不管是吳之剛還是應物兄,他們都是為了得到事業(yè)上的助力主動站在了權(quán)力者的一方,為他們發(fā)聲,從而失去了自己的聲音。
(二)言辭泛濫型
李洱在小說中塑造的主動失語型知識分子,除了上文提到的屈從沉默,言辭泛濫也是“失語”的一個重要表現(xiàn)。他們滿腹經(jīng)綸,有強烈的傾訴與分享之欲,卻沒有自己的知識話語,只懂得拾人牙慧,或與人的交流出現(xiàn)障礙,或是只懂得玩無聊的文字游戲。筆者在這里將這類言辭泛濫型知識分子分為不知所云和嘩眾取寵兩種類型。
1.不知所云者
不知所云,意思是不知道在說什么,形容人邏輯混亂,表達不清,語無倫次。不是不愿說,而是說不清楚,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始終處于錯位狀態(tài),處于這種交流狀態(tài)的言說者仍是處于失語狀態(tài)。
李洱小說中有一部分知識分子有強烈的分享欲,渴望與人交流,但說出的話晦澀難懂,無法有效表達自己。小說《饒舌的啞巴》中的主人公費定就是這樣的典型?!梆埳唷敝柑咸喜唤^多嘴多舌、毫無效果的講話,這樣的講話在作者看來就是“啞巴”。費定是大學講師,教授語言學課程,“他要講的內(nèi)容很多,除了講教材上已經(jīng)有的知識,還要講講自己的研究成果”,經(jīng)常引經(jīng)據(jù)典。這樣一個博學之人,對“講臺上站著費定”這句話進行句子成分分析時,“他的話題繞來繞去,到最后,他連他是誰都不知道了”,進入了死胡同。日常生活中也是如此,給妻子寫的信字字斟酌,力求語法的完美,信的內(nèi)容卻是不知所云。和“我”的對話也是繞來繞去,令人費解?!拔摇眴査遣皇谴髮W老師時,他的回答冗長且文不對題,一會說自己是講師,一會又說看到鞋刷就想到黑板擦之類的廢話,“如果我不去阻止他,他還會喋喋不休地說下去”。費定這類知識分子在現(xiàn)實生活中硬搬書本上刻板的知識話語,只注重知識的專業(yè)性,忘記了語言最重要的作用是交流,導致說出的話常常是詞不達意,不知所云。
2.嘩眾取寵者
嘩眾取寵指的是用浮夸的言行迎合眾人,以博取眾人的好感與擁護。這類知識分子雖然學富五車,出口成章,但是他們說的話都是對前人經(jīng)典語錄的照搬,他們提不出新的觀點,說不出新的話語,只能將片段式的話語重新組合,贏得大眾的好感。
中篇小說《午后的詩學》中的主人公費邊是一位“隨口溜出一句話都是詩學”的知識分子。他知識淵博,分析能力極強,“從他嘴里蹦出來的話,往往是對自己日常生活的精妙分析”。在日常生活中,他引用哈韋爾的“陳詞濫調(diào)是這個世界的中心原則”侃侃而談,分析眾人的心理,引用尼采、莎士比亞的經(jīng)典語錄來吵架、攻擊對手,用柏拉圖的“愛情說”分析世俗男女情感,所有日常生活中的平庸之事經(jīng)過他的分析解讀都變得十分有趣。盡管他的語言精彩紛呈,但這些精彩的語言都不是出自他本人之口,而是借用西方名人名言,拾人牙慧。而且,費邊的引經(jīng)據(jù)典也不是用于傳遞知識、啟迪民眾,而是用淵博的知識分析別人,或取得眾人的滿堂彩,或是為了牟取實際利益,經(jīng)典話語在知識分子的日常生活中成為相互取樂、牟利的工具。
《上啊,上啊,上花轎》中的姜世偉也是如此。姜世偉在社聯(lián)工作,中級職稱,每個月的收入只有680元,“靠這點收入,維持家庭的正常開支當然是癡心妄想”。幸好他還有一技之長,那就是舞文弄墨。每天上班的時候就專門閱讀報刊并摘抄其中的文字,到了晚上,“他將悲歡離合的故事改頭換面地重新組裝一番,就形成了一篇文章”。這些文章都是按照編輯和讀者的愛好“組裝”的,因而深受他們的喜愛。李洱在這篇小說中充分展示了現(xiàn)代知識分子對知識話語的輕視,知識話語成為他們獲取經(jīng)濟利益的工具。為此,他們不惜放棄說出自己話語的機會,將片段式的話語重新組合,只為迎合大眾的喜好,獲取實際利益。
二、被動失語者
如果說主動失語型知識分子是李洱小說批判的對象,那么被動失語型知識分子則是李洱塑造的理想型知識分子的代表。他們始終維護知識的崇高性與純潔性,保持自己獨立的姿態(tài)。
李洱的長篇小說《花腔》中,主人公葛任一直是被動失語的狀態(tài)。一方面,小說在講述主人公葛任的一生時并沒有讓主人公站出來為自己發(fā)聲,而是由醫(yī)生白圣韜、人犯趙耀慶和法學家范繼槐三個身份迥異之人回憶葛任的生死經(jīng)歷。在回憶的過程中,作者還穿插了很多副本,這些副本都是與葛任相關的人員講述的。講述者身份地位、所處時代等不同,他們的講述自然會有所出入。三人的發(fā)聲掩蓋了葛任的自我陳述,他在文本之中一直處于被言說的狀態(tài)。另一方面,葛任所處的時代較為特殊,他身處戰(zhàn)爭年代,始終無法真正為自己發(fā)聲。一開始報道中說葛任在二里崗戰(zhàn)役中犧牲,他被追封為“民族英雄”,但事實上他是那場戰(zhàn)役的唯一幸存者。離開二里崗之后,他只身來到白陂鎮(zhèn),希望在剩下的時間里完成自傳《行走的影子》。葛任唯一的要求就是在世上留下自己的文字,找到自我存在的價值和意義。葛任雖然無法自己言說,只能被別人講述且不斷地被拆解,但他一直在不斷地尋找自我,努力想要發(fā)出自己內(nèi)心的真正聲音,這是李洱所推崇的知識分子的典型。
李洱在長篇小說《應物兄》刻畫的老一代知識分子也是被動“失語”。他們將國家與民族的利益看得高于一切,是真正的民族的脊梁。如張子房,他早年是濟州大學的教授,曾翻譯了亞當·斯密的《國富論》,“其譯后記《再論‘看不見的手’》,在八十年代曾經(jīng)風靡經(jīng)濟學界”,但他之后漸漸地淡出學界的視野,“誰也不知道張子房先生在哪”,在人們的口中,不是“瘋了”就是“失蹤了”。從小說中可以得知,張子房并沒有瘋,而是拋棄一切,大隱隱于市。他并沒有放棄自己的知識話語,只是身處浮躁的環(huán)境中卻無力改變,只能獨善其身。張子房這一避世行為,看似是主動選擇,究其根本,卻是現(xiàn)實環(huán)境所迫。張子房是真正做學問、做研究的人,視名利為糞土,他清楚地明白世俗社會對學問的腐蝕。為保持學術(shù)的真正價值,他拋下塵世中的既得利益,告別之前的名利和生活方式,進入了另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他可以繼續(xù)單純地做自己,做自己的學問。正如小說的最后,住在大雜院中的子房先生感嘆道:“只有住在這里,我才能夠?qū)懗鲋袊娴摹秶徽摗贰V挥性谶@里,你才能體會到原汁原味的經(jīng)濟、哲學、政治和社會實踐。只有在這里,你才能夠看見那些‘看不見的手’?!?/p>
三、結(jié)語
李洱在小說中通過對主動失語型知識分子形象的塑造,揭露了當下知識分子的荒誕行徑,展現(xiàn)了當代知識分子精神的虛無。然而李洱的知識分子寫作并不僅僅是為了批判當代知識分子,他在小說中也塑造了一批被動“失語”的知識分子,盡管受到排擠壓迫,他們依舊努力發(fā)出自己的聲音,為在世俗社會沉浮、迷惘的后來者留下了希望的
火種。
(長春理工大學文學院)
作者簡介:亓雪瑩(1973—),女,吉林長春人,副教授,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