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鵬程
若干年前參加青春詩會,老師們要求每個學員用一句話介紹自己的詩觀。作為一個初學者,我根本沒有什么成熟的詩歌觀念,于是只能簡單回顧了一下自己寫詩的理由權且交差。記得當時寫的一句簡單的話是:詩歌是我審視自己和生活的一種方式。時至今日,對于詩歌,我仍然沒有什么與人殊異的見解,斷斷續(xù)續(xù)寫了這些年,我始終簡單地認為,寫作,無非是借用文字的力量來處理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人與他人以及自身的關系而已。
人到中年,生活逐漸被各種冗長人事拖累,有時候簡直是疲于應付。這時候就需要尋找化解塊壘的途徑和方式。利用有限的時機,把自己從各種應付中暫時解脫出來,置身于人與自然、與萬物生靈的相互凝視和對話中,體驗時間的流逝與永恒,對我來說是一種有效的化解疲倦的方式。所以,這些年,只要一有機會,我總是外出行走。
這些年,在有限但尚且斷續(xù)堅持的行走中,我到過很多地方。體驗過不同地域的山川河流、風土人情之美,感受過南與北、沙與海、干旱與潮濕、粗礪與溫潤的不同方式的照拂。那些熟悉或者陌生的風景里,總有深深觸動我的地方,讓我忍不住拿起筆,記錄下一些簡單的感受。
就這樣,一路堅持下來,居然也有了些許收獲。陸續(xù)出版了幾部相關的詩集。在整理這些詩集時,我發(fā)現(xiàn),我去過并為之寫下最多文字的,并非是一些風景優(yōu)美的名山大川,而是一些有著悠遠或切近的歷史文化遺址或者遺跡的地方。我沒有為山水重新命名的興趣和能力,我所抵達之處,始終是一些隱藏在歷史褶皺中的隱秘角落,不曾為多數(shù)人探究。
我曾多次利用還鄉(xiāng)探親的機會,去尋訪故鄉(xiāng)周邊的,遺落在絲綢之路古道上的一些不為人知的古代關隘、荒城遺址,并為之寫下了一部名叫《蕭關古道:邊地與還鄉(xiāng)》的詩集。我也曾多次行走在我借居的浙東沿海一帶,走遍山陬海隅里許許多多無人居住的荒廢村落,走過“浙東唐詩之路”東支線上眾多遺址,并為之寫下大量的詩文。結集而成的詩集有《江南:時光考古學》《細雨海岸》《海邊書》等等。
漫長的行走和寫作過程中,我也逐漸發(fā)現(xiàn),有一個普通而神秘的詞,始終在左右我行走的方向和寫作的重心。這個詞就是:時間。我之所以無數(shù)次走進很多荒廢的遺址、前人途經(jīng)的遺跡,是因為在那里我看到了時間在不同時段的斑斕面孔以及這些面孔掩藏下的斑駁真相。
我曾以博物館為題寫下過大量的詩歌作品,也以同名的詩歌隨筆表達過我對時間的敬畏。在凝視博物館里那些或古拙或精美的藏品時,我強烈地感受到流逝和永恒帶給我的沖擊,“博物館隱藏在城市邊緣,我們龐大的生活和城市,只占它將來微小的空間”。
我簡單地認為,向著時間的寫作,也許能夠自然地幫助我過濾寫作的無效性,我寫下的簡單的文字,也許能借用時間的力量獲得相對長久的存在。
對于時間的認知,除了這些年自己潛意識里的自覺成分之外,還得益于另外的一些機緣巧合。前些年,我曾有幸進入魯院以及其他幾個高校,獲得一些安靜讀書的機會。在李敬澤、施戰(zhàn)軍、吳國華等眾多老師的課堂上獲益良多。特別是李敬澤老師提到的法國歷史學家布羅代爾的時間三段論,帶給我莫大的啟示。
布羅代爾將歷史時間分為長時段、中時段和短時段,即地理時間、社會時間和個體時間。三種時間及其所對應的歷史事物在歷史進程中發(fā)揮著不同的作用。其中,起長期的決定性的是自然、經(jīng)濟和社會的結構,社會時間對歷史有著直接的作用,但它們是人力無法控制的;而事件只不過是一些浪花或塵埃而已,對歷史進程不起重要作用。
布羅代爾雖然認為短時段的事件對歷史發(fā)展的走向影響甚微,但是也并沒有完全否認它的作用。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是,無論中時段,還是長時段,它們都是由短時段組成的。而短時段里,一些具有隱秘和深遠意味的細節(jié),無疑是其最重要的元素。就像某場戰(zhàn)爭中,有個士兵在黑暗中明滅的煙頭,暴露了目標,導致被狙擊,從而改變了戰(zhàn)爭的走向。它們在一定意義上,也改變了某些事件的發(fā)展走向,進而影響到整個歷史的發(fā)展進程。
毫不諱言,布羅代爾有關時間的三段論,切實影響到了我對詩歌文體的認知和寫作向度。詩歌作為一種文體形式,若論其厚重和篇幅承載尺度,顯然不如其他文體,更無法像長篇小說一樣承載完整的長時段的題材信息量。但它的優(yōu)勢在于能夠直接介入蘊藏在歷史長河和生活現(xiàn)場中的那些富有意味的細節(jié)。詩歌的任務也許就是要尋找這些細節(jié)并且辨別它們相互之間的某些隱秘、必然的關聯(lián)。不斷尋找辨析遺留在歷史空間和生活現(xiàn)場的細節(jié)予以有效呈現(xiàn),繼而確立自己的價值和意義,也許這就是詩歌獨特的魅力所在。
或許會有細心的讀者發(fā)現(xiàn),我在詩歌文本中凝視或者關注過的事物盡管大多置身荒野,但并非純粹的自然環(huán)境,大都是一些遺址或者廢墟,屬于逝去的人事和被遺棄的生活。說到底,在文學作品要處理的四種關系中,人始終是居于中心的,倘使我們生活的星球沒有了人,那它和茫茫宇宙的其他天體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我關注它們,恰恰是因為這些逝去的事物大都屬于過去的時間,因為荒廢而更接近自然,這些被遺棄的生活也因為屬于過去,和當下的生活保持了一定的距離。這就給了我一個足夠客觀的觀測點,一個足夠客觀的參照譜系,去對照、辨別當下的人事、當下的生活。從而去探究我們當下的生活里,哪些是無意義的,哪些具有時間也無法褫奪的價值。
曾經(jīng)居于新疆一個名叫黃沙梁的偏僻村落里的劉亮程,在他的文章中講到一個小笑話,說村子里某人有一次去北京旅游,回到村里后大家問他有什么感受,這人說北京什么都好,就是太偏遠了。這個笑話也曾帶給我啟示,一個人生活在哪里,哪里就是大地的中心。世界,是從他生活的腳下向外延伸的。
對于我們而言,能做到的,就是認真活在當下,過好自己的生活。并且盡可能地通過大量的閱讀和行走,將自己置身于另外的坐標,去打量審視自己的生活。生活在現(xiàn)實維度中,并不影響我們用過去的眼光來審視未來的境遇,也并不影響我們用未來的目光審視當下的自己。
時至今日,我的行走仍在繼續(xù),我的簡單、笨拙的寫作仍在繼續(xù)。將來,如果能有機會從中挑出一些滿意的作品,我想我會將之命名為“大地之心”——盡管我行走的地域,大都是處于偏僻的鄉(xiāng)野角落,遠離人居,遠離城市與喧囂,但只要它是有人曾經(jīng)存在、思考過的地方,那就是生活的中心,那就是大地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