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蔣寅
“李杜詩篇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lǐng)風(fēng)騷數(shù)百年?!壁w翼這首論詩絕句,無論你喜不喜歡,都必須承認(rèn)它有一點說得很對,那就是每個時代都有天才。王國維說一代有一代之文學(xué),我們同樣也可以說一代有一代之天才,只不過命運各不相同而已。命運,不只是出處窮通、功名利祿等世俗意義上的成功與否,還包括“文章千古事”,包括天才的文學(xué)創(chuàng)造所享有的價值及人們對它的估量。假設(shè)有兩個才華相等的天才,寫出同樣美妙的詩篇,一個生活在一千年前,一個生活在一千年后,那么后者的作品是絕不可能與前者享有同等價值的。這便是后來者的不幸,天才的命運有時也取決于他生活的年代。
清初詩人孫枝蔚曾說:“夫士風(fēng)騷自命,幸而生于古人之后,亦不幸而生于古人之后也。祖習(xí)諸家,采其所長,如謝靈運之?dāng)M七子、江淹之雜擬,規(guī)矩當(dāng)前,取攜由我,斯可謂之幸矣;然極盛者難為繼,博取者慮不耑,鐘嶸謂源出于某體,遜于某,元稹謂效齊梁則不逮于魏晉,工樂府則力屈于五言,沾溉殘膏,有志羞為,蚍蜉撼樹,復(fù)取譏前輩,幾于無一可焉。斯又可謂之不幸矣?!?《詩志序》)乾隆年間詩人丁珠《遣懷》詩寫道:“我口所欲言,已言古人口。我手所欲書,已書古人手。不生古人前,偏生古人后!”生為后人,這實在是無法擺脫的無奈,以至于后代詩人有“恨不奮身千載上,趁古人未說,吾先說”(管學(xué)洛:《賀新郎》)的牢騷!
在清代詩人中,黃仲則可以說是一個生不逢時的天才。他要不是生活在乾隆年間,而是唐代開元、天寶,或許會和李白一樣出名,和杜甫一樣重要。不幸的是他晚生了一千年,中國古典詩歌已快走到盡頭,在一千年的作品積累面前,他的天才再也閃耀不出眩目的光亮,甚至在當(dāng)時也不如袁枚、趙翼、蔣士銓、翁方綱等人那么著名。他的一生充滿苦難,窮困和疾病的折磨、功名和愛情追求的失敗,在他敏感的心靈中醞釀出深沉的悲哀。他忽而氣勢磅礴忽而纏綿悱惻的詩章,深刻地傳達了一個早慧天才的敏感、失路書生的悲哀,為后人留下封建社會末期一個知識分子命運和心態(tài)的典型范本。
黃景仁(1749—1783)是江蘇武進人,字仲則,一字漢鏞,號鹿菲子。四歲就失去父親,家道衰落,隨祖父生活。七八歲已能寫文章,尤其迷戀詩歌。毛慶善《黃仲則先生年譜》記載:“九歲應(yīng)學(xué)使者試,寓江陰小樓,臨期猶蒙被臥,同試者趣之起,曰:頃得‘江頭一夜雨,樓上五更寒’句,欲足成之,毋相擾也?!庇纱丝梢娝髟姷挠霉?。其后幾年不幸踵至,十二歲祖父下世,翌年祖母亡故,三年后唯一的哥哥又罹病夭折。詩人敏感的心靈過早地承受了憂患的重壓:“人生處天地,纖塵棲弱草。風(fēng)至草動搖,微軀不自保?!边@是他十幾歲時所作《雜詠》中的詩句,一種濃厚的憂郁氣質(zhì)已滲透到他孤傲性格的深處,致使他未來的生活和詩歌,總是憂多于樂,愁過于喜,歡笑總浸含著苦澀,豪邁常伴隨著悲哀。
但幸運的是仲則成長于常州,這是天下矚目的人文薈萃之地。仲則的故里武進,清代曾出過狀元呂宮、趙熊詔、錢維城,先后265 人中進士,位列全國第七。楊文蓀說:“我朝二百年來,東南壇坫,莫盛于毗陵,而尤以乾隆、嘉慶之際為最著?!缎}山房詩》所謂‘常州星象聚文昌,洪顧孫楊各擅場’者,想見名流輩興,動人歆慕?!雹僦賱t成長于這樣一個風(fēng)雅之鄉(xiāng)、書香之里,自幼為風(fēng)氣所熏陶,又受業(yè)于著名學(xué)者和作家邵齊燾,很早就表現(xiàn)出不凡的才華,與洪亮吉、趙懷玉、楊倫、徐書受、孫星衍、呂星垣并稱為“毗陵七子”。
仲則十六歲應(yīng)童子試,在三千人中名列第一,應(yīng)該說是個輝煌的開始。但隨后多次應(yīng)舉失敗,迫使他只能步入游幕之途,先后依附于湖南按察使王太岳、太平知府沈業(yè)富、安徽學(xué)政朱筠。乾隆三十七年(1772)上巳日,朱筠張宴于采石磯太白樓,賦詩者十?dāng)?shù)人,“君年最少,著白袷,立日影中,頃刻數(shù)百言,遍示座客,座客咸輟筆。時八府士子以詞賦就試當(dāng)涂,聞學(xué)使者高會,畢集樓下,至是咸從奚童乞白袷少年詩競寫,一時紙貴焉”(洪亮吉:《黃君行狀》)。這次詩會不僅令仲則才名大著,更激發(fā)了他的豪邁意氣。雖然朱筠等都是風(fēng)雅中人,也衷心賞識仲則的才華,但生性高傲的詩人久寄人籬下,終不免有“長鋏依人游未已,短衣射虎氣難平”(《雜感四首》之二)的慨嘆。
乾隆四十年(1775)冬,二十七歲的詩人來到京師,時正值高宗平定金川,仲則以《平定兩金川大功告成恭紀(jì)謹(jǐn)序》長詩并序應(yīng)高宗東巡召試,蒙擢二等,得充武英殿書簽官,從此名動于公卿間。自翁方綱、紀(jì)曉嵐以下,皆以青眼相加,待為上賓。這是他一生中最快意的一段時光。但好景不長,隨著家眷來京,俸薄口眾,生計遂成問題。乾隆四十六年(1781),陜西巡撫畢沅讀仲則詩,至《都門秋思四首》“全家都在風(fēng)聲里,九月衣裳未剪裁”一聯(lián),為之擊節(jié),以為價值千金,先寄五百,邀詩人西游。仲則獲得這筆資助,捐了個縣丞,在京候補。此后的一年多時間,他“落落寡合,每有虞仲翔青蠅之感,權(quán)貴人莫能招之。日惟從伶人乞食,時或竟于紅氍毹上現(xiàn)種種身說法,粉墨淋漓,登場歌哭,謔浪笑傲,旁若無人……”(《京塵雜錄》)這放浪形骸的生活無疑是他內(nèi)心沉重痛苦的絕望渲泄。不久,他因債主所逼,抱病西行,準(zhǔn)備入陜投靠畢沅,竟不幸病逝于山西解州途中。他的殞落,使乾隆詩壇的星空黯然失色,引發(fā)無數(shù)詩人刻骨銘心的哀悼。
詩人黃仲則短暫的一生,充滿艱辛與苦難?!秲僧?dāng)軒詩集》存詩一千七百多首,絕大部分是描寫個人的愁苦生活。春雨、秋風(fēng)、雁鳴、子規(guī)啼固然引動愁思,就是面對浩蕩長江,他也會覺得“滔滔江水不勝愁”,這濃重的傷感情緒成了他全部作品的基調(diào)。其表達之纏綿之透徹,讓他詩歌的讀者無不切身感受到一個天才的悲哀與絕望。仲則最親密的摯友洪亮吉形容他的詩“如咽露秋蟲,舞風(fēng)病鶴”(《北江詩話》),最能道出他孤傲而高貴的氣質(zhì)、幽抑而凄苦的情調(diào)。仲則在十七歲時就寫下《雜感》一詩:
仙佛茫茫兩未成,只知獨夜不平鳴。
風(fēng)蓬飄盡悲歌氣,泥絮沾來薄倖名。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
莫因詩卷愁成讖,春鳥秋蟲自作聲。
此時他初入名利之場,尚未經(jīng)歷磨難,卻已意識到自己與世俗不可調(diào)和的尖銳對立,更預(yù)感到日后人生旅途的艱辛。詩中對自身與群體命運的終極體認(rèn),在無數(shù)不遇才人心中喚起深深的共鳴,成為他最早為人傳誦的名篇。說起來,懷才不遇雖一直是中國文學(xué)的基本主題,但人們所處的時代不同,感受的強度也不一樣,正所謂“千秋放逐同時命,一樣牢愁有盛衰”(《屈賈祠》)。仲則生活于乾隆盛世,不遇對他來說更顯得格外悲哀,并使得他對生活情境常有異于他人的獨特體驗:
有酒有花翻寂寞,不風(fēng)不雨倍凄涼。
(《重九夜偶成》)
相對無猜惟酒盞,等閑難著是漁蓑。
(《夜坐寫懷》)
不禁多病聰明減,詎慣長閑意氣消。
(《言懷》)
這些詩句,反話也好,翻案文章也好,都會讓讀者在驚異之余深深玩索,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應(yīng)該指出,憂怨和哀傷之情本身并不一定就能動人,仲則的魅力在于深刻入骨地表達了那個時代讀書人心底的孤獨、悲哀和絕望?!鞍贌o一用是書生”是對才華的絕望,“豈宜便絕風(fēng)云路,但悔不為田舍郎”(《移家南旋是日報罷》)是對科舉的絕望,“汝輩何知吾自悔,枉拋心力作詩人”(《癸巳除夕偶成》之二)是對詩人命運的絕望,“結(jié)束鉛華歸少作,屏除絲竹入中年”是對愛情的絕望,“茫茫來日愁如海,寄語羲和快著鞭”(《綺懷》)更是對生命本身的絕望!就像一個預(yù)知失敗結(jié)果的選手,不想再做無謂的掙扎。難怪人們從他的詩中讀出“千古傷心人語”,它們的確道出了一代乃至千百代失意讀書人的心聲!
千家笑語漏遲遲,憂患潛從物外知。
悄立市橋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
(《癸巳除夕偶成》之一)
這首普通的小詩,所以萬口傳誦,感人至深,也就在于它是一篇杜甫《與諸公登慈恩寺塔》式的盛世危言,“萬物有同命,先見為之悲”(《雜詩》),吐露了某種對盛極衰來之危機的天才預(yù)感。那種先知先覺的孤獨,既發(fā)人所未發(fā),又令人感同身受。
在仲則的創(chuàng)作中,七言歌行占有相當(dāng)大的比例。他的許多名篇,如前后《觀潮行》《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樓醉中作歌》《游九華山放歌》《俞忠宣祠》等都是七言歌行。他最傾慕李白,在太白墓前曾高詠“我所師者非公誰”“死當(dāng)埋我茲山麓”(《太白墓》)。李白的歌行對他有很大影響,《二十三夜偕稚存廣心杏莊飲大醉作歌》令人想到李白的《將進酒》《襄陽歌》,《太白墓》則明顯有脫胎于《夢游天姥吟留別》的痕跡。至于化用李白詩意境、沿襲李白詩意象之例,更是舉不勝舉。李白最愛酒,仲則也耽飲,他寫酒的歌行大有李白那天馬行空、獨往獨來的神氣。如《元夜獨登天橋酒樓醉歌》寫道:
天公謂我近日作詩少,滿放今宵月輪好。天公憐我近日飲不狂,為造酒樓官道旁。我時薄疴臥仰屋,忽聞清歌起相逐。心如止水遭微飆,復(fù)似葭灰動寒谷。千門萬戶燈炬然,三條五劇車聲喧。忽看有月在空際,眾人不愛我獨憐?;乇迏s指城南路,一線天街入云去。攬衣擲杖登天橋,酒家一燈紅見招。登樓一顧望,莽莽何迢迢。雙壇郁郁樹如薺,破空三道垂虹腰。長風(fēng)一卷市聲去,更鼓不聞來麗譙。此樓此月此客可一醉,誰共此樂獨與清影相嬉遨?回頭卻望望燈市,十萬金虬半天紫。初疑脫卻大火輪,翻身躍入冰壺里。謫仙騎鯨碧海頭,千余年來無此游。不知當(dāng)年董糟丘,天津橋南之酒樓,亦有風(fēng)景如茲不?古人不可作,知交更零落。少年里門同追歡,拋我今作孤飛鶴。不知此曹今夜何處樂?酒盡悲來氣蕭索。典衣更酌鸕鶿杯,莫遣纖芥填胸懷。天上星辰已堪摘,人間甲子休相催。然藜太乙游傍誰,吃虀宰相何人哉?甕邊可睡亦逕睡,陶家可埋應(yīng)便埋。只愁高處難久立,乘風(fēng)我亦歸去來。明朝市上語奇事,昨夜神仙此游戲。
詩由登樓所見寫到憶舊,最后歸結(jié)于恣肆?xí)邕_之意,通篇意氣橫溢,聲情亢爽,頗有太白歌行的格調(diào),末聯(lián)尤見刻意追踵太白之跡。然而終因身世困頓,少有快意之時,即便是慷慨高歌之際,內(nèi)心的悲愴仍抑制不住地流露出來。于是他的放曠雋逸中總透出一絲蒼涼哀感、一絲悲苦郁抑,難及太白昂首天外的豪邁灑脫境界。入京之后,他出入于文壇名流之邸,與紀(jì)曉嵐、朱筠、翁方綱等交游,賞玩古董,題詠書畫,又不免沾染京師詩壇的學(xué)人詩習(xí)氣,七古中也留下追摹韓愈、黃庭堅的印跡,與早年一意學(xué)太白截然異趣。
七言歌行之外,仲則寫得最多也寫得最好的是七律。在歌行中,他任才使氣,盡情地吐露自己的志向、情懷,淋漓地渲泄自己的悲哀、愁苦。而在七律中,由于體裁的規(guī)定,他的情緒、感觸似乎都經(jīng)過了壓縮,變得較為沉郁,同時也更為細(xì)膩,更為豐富。
靜里風(fēng)懷元度月,愁邊心血子胥潮。
(《言懷》之一)
最怕難醒惟獨醉,生憎易中是輕寒。
(《初春》)
似水才名難療渴,投閑芳序易消魂。
(《夜坐述懷呈思復(fù)》)
這種曲折幽微的情緒與細(xì)膩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在七言歌行中是看不到的。同樣,類似如下詩句的低徊凝重或清逸名雋也只有在七律中才時有展露:
花月即今猶似夢,江山從古不宜秋。
(《金陵雜感》)
偶看芳草思名馬,每見青山想異書。
(《發(fā)蕪湖》)
翁方綱論仲則詩的風(fēng)格曰“沉郁清壯”,這用于歌行未必恰當(dāng),但用來評七律則十分貼切。仲則七律的藝術(shù)淵源不像歌行那么單純,看得出對杜甫、杜牧乃至蘇東坡、黃庭堅、元好問都有取法,但給人印象最深的還是對李商隱的追摹。相似的失意境遇、相似的幕僚經(jīng)歷、相似的孤傲性格,都使仲則對李商隱詩情有獨鐘。當(dāng)他同樣也經(jīng)歷了無望的愛戀,經(jīng)受了長久的情感折磨之后,詩心就不期然地醞釀出李商隱式的纏綿詩句,而這樣的詩句他都是用七律的體裁寫出的:
別后相思空一水,重來回首已三生。
(《感舊》)
心如蓮子常含苦,愁似春蠶未斷絲。
(《秋夕》)
自過百花生日日,一分春是一分愁。
(《十六日》)
不過最容易讓人將他與李商隱聯(lián)系起來的還是《綺懷》十六首。這組詩從內(nèi)容、情境到表現(xiàn)手法都可以看出對李商隱《無題》的模仿。比如第七首:
檢點相思灰一寸,難拋密約錦千重。
何須更說蓬山遠(yuǎn),一角屏山便不逢。
但仲則寫那段刻骨銘心的戀愛,沒有義山《無題》的隱晦和裝飾味道,顯得非常明朗、健康。他回憶當(dāng)時與戀人在一起的情景,是那么的純凈和美麗:
記得酒闌人散后,共搴珠箔數(shù)春星。
(《綺懷》之二)
而寫自己的孤獨,又是如此的幽抑和凄涼:
有情皓月憐孤影,無賴閑花照獨眠。
(《綺懷》之十六)
最膾炙人口的第十五首寫道:
幾回花下坐吹簫,銀漢紅墻入望遙。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fēng)露立中宵?
纏綿思盡抽殘繭,宛轉(zhuǎn)心傷剝后蕉。
三五年時三五月,可憐杯酒不曾消。
首聯(lián)回憶少年癡戀情景,頷聯(lián)翻用李商隱《無題》詩句,刻畫出一個纏綿而執(zhí)著的主人公形象;頸聯(lián)再化用《無題》的意象,通過兩個不尋常的比喻使詩人痛苦的情感經(jīng)歷赫然袒露在讀者面前。末以今昔對照,點明戀情持續(xù)的年月及它帶給自己的深刻創(chuàng)痛。通篇的藝術(shù)表現(xiàn),無論感情之強烈還是體驗之深刻,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使無數(shù)有過類似經(jīng)歷的人感同身受、低回不已。翁方綱說仲則詩“試摘一二語,可通風(fēng)云而泣鬼神”(《悔存詩鈔序》),這樣的詩句大概多在七律中。
仲則五言詩學(xué)漢魏,尚有未融化處,為人傳誦的名篇也少。絕句多信手寫來,不事雕琢。除了上文引用的《癸巳除夕偶成》外,《聞子規(guī)》《冬日過西湖》《醉醒》《別內(nèi)》等也是耐人尋味的佳作。要之,仲則詩純以直抒胸臆為主,較少用比興手法,也較少用典,多以感情深沉、寄意深遠(yuǎn)取勝,語言明快暢達,而又不失工穩(wěn)洗練,極富表現(xiàn)力和感染力。從他留下的幾則詩評看,他對唐宋以降的名家詩集下過很深的功夫。他曾勸洪亮吉“多讀前人詩,于庸庸無奇者思其何以得傳,而吾輩嘔出心血,傳否未必,其故何在?”(《與洪稚存書》)他的詩的確給人博采眾長的感覺,“刻琢沉摯,不以蹈襲剽竊為能”(王昶:《黃仲則墓志銘》),而“詣前人所未造之地”(翁方綱:《悔存詩鈔序》),讀來每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
仲則也能詞,但為詩名所掩。后人收其詞作二百余首,編為《竹眠詞》二卷。其中既有風(fēng)情旖旎之作,也有悲歌慷慨之句,內(nèi)容豐富,風(fēng)格多樣,時人以為“出入辛、柳間,新警略如其詩”(王昶:《黃仲則墓志銘》),近代章衣萍則說仲則詞勝于詩,甚至超過專門名家納蘭性德(《黃仲則評傳》)。這可能有點過甚其辭,但仲則詞的確有著相當(dāng)高的水準(zhǔn)。且看當(dāng)時最為人傳誦的《丑奴兒慢·春日》:
日日登樓,一換一番春色,者似卷如流春日,誰道遲遲?一片野風(fēng)吹草,草背白煙飛。頹墻左側(cè),小桃放了,沒個人知。徘徊花下,分明認(rèn)得,三五年時。是何人、挑將竹淚,黏上空枝。請試低頭,影兒憔悴浸春池。此間深處,是伊歸路,莫學(xué)相思。
詞中將春色易老、春意闌珊的景致落落寫來,作者寂寞失意的心境不言自喻。而《賀新郎·太白墓和稚存韻》則完全是別一付筆墨:
何事催人老?是幾處、殘山剩水,閑憑閑吊。此是青蓮埋骨地,宅近謝家之朓。總一樣、文人宿草。只為先生名在上,問青天、有句何能好?打一幅,思君稿。夢中昨夜逢君笑。把千年、蓬萊清淺,舊游相告。更問后來誰似我,我道才如君少。有亦是、寒郊瘦島。語罷看君長揖去,頓身輕、一葉如飛鳥。殘夢醒,雞鳴了。
通篇立意奇,取境奇,造語也奇,正與其詩的精神相通,別具特色。仲則性格兼有豪邁與纏綿兩重傾向,其詞與詩一樣,也能自如地出入于豪放與婉約兩種風(fēng)格。這在詩也許很平常,但在詞就很引人注目了。
黃仲則的詩歌創(chuàng)作以鮮明的獨創(chuàng)性在清代詩壇占有重要位置。他的才華生前就獲得廣泛的推崇,去世后聲譽愈隆?!扒×觊g,論詩者推為第一?!保ò莱迹骸洱R民四術(shù)》)當(dāng)時吳錫麒就有“傳之千世,斯人不死”(《與劉松嵐書》)的定論,到嘉、道間延君壽《老生常談》則說:“海內(nèi)近人詩,余所及讀者不下百數(shù)十種,袁子才新穎,蔣心余雄健,趙甌北豪放,黃仲則俊逸,當(dāng)以四家為冠。” 張維屏《國朝詩人征略》評價仲則詩,盛推為天才之作:
古今詩人,有為大造清淑靈秀之氣所特鐘,而不可學(xué)而至者,其天才乎!飄飄乎其思也,浩浩乎其氣也,落落乎其襟期也。不必求奇而自奇,故非牛鬼蛇神之奇;未嘗立異而自異,故非佶屈聱牙之異。眾人共有之意,入之此手而獨超;眾人同有之情,出之此筆而獨雋。亦用書卷,而不欲炫博貪多,如賈人之陳貨物;亦學(xué)古人,而不欲字摹句擬,如嬰兒之學(xué)語言。時而金鐘大鏞,時而哀絲豪竹,時而龍吟虎嘯,時而雁唳猿啼。有味外之味,故咀之而不厭也;有音外之音,故聆之而愈長也。如芳蘭獨秀于湘水之上,如飛仙獨立于閬風(fēng)之巔。夫是謂之天才,夫是謂之仙才,自古一代無幾人,近求之百余年以來,其惟黃仲則乎?
近代以降,對仲則詩的評價越來越高,譚獻、文廷式、張恨水、瞿秋白、郁達夫、阿英等著名文學(xué)家都十分欣賞他的才華②。1932 年郁達夫為金天民《黃仲則詩詞》作序,寫下《關(guān)于黃仲則》一文,又以仲則的故事寫成小說《采石磯》,發(fā)表后引起廣泛的共鳴。瞿秋白、阿英、章衣萍、陳毅等紛紛撰文,贊美仲則的天才,形成近代以來第一次研究黃仲則的熱潮。阿英搜集資料準(zhǔn)備寫一部評傳,惜終未成書。但章衣萍、丁蘊琴、伍合三人分別出版了《黃仲則評傳》,以章著最為詳核。1983 年,值詩人逝世二百周年,常州市設(shè)立黃仲則紀(jì)念館,文化界召開紀(jì)念大會,上海古籍出版社推出李國章先生校點的《兩當(dāng)軒集》,在學(xué)界掀起又一波研究熱潮。研究者開始關(guān)注仲則詩歌的現(xiàn)代性,甚至發(fā)現(xiàn)它們與“意象派”的“理智的交融”、意識流文學(xué)的“自由聯(lián)想”間的某種相通③。
然而,盡管仲則稟賦非凡的天才,他也不可能獲得李白那第一流大詩人的地位,因為詩到清代,可供發(fā)揮創(chuàng)造性的地方已實在太少,以致前人每有甫擱筆便覺陳腐滿眼之嘆。同樣是寫歌行,仲則施展才華要比李白難得多。無數(shù)名家在前,他要用更多的力氣才能臻于獨造之境。這正是后生者的不幸。而仲則的不幸還不止于此,他只活了三十五歲,寫詩也不過二十年左右,可以說是未盡其才。三十五六歲似乎是天才的門檻,詩人蘇曼殊、小說家芥川龍之介、作曲家莫扎特都死于三十五歲,詩人拜倫、雪萊、濟慈也死于三十六歲前。以至于近代文人張慧劍說:“天才合當(dāng)于三十六歲便死,過此而留戀遲徊不能死者,皆混蛋也!”(《辰子說林》)我們當(dāng)然不能期望天才到三十六歲便自絕于人世,但縱觀百年來的文壇,天才的確都在英年早逝的名簿中,連海子也是在二十五歲作古,他肯定是今世有數(shù)的天才之一。天才的早慧,讓人在驚訝其異稟的同時,也不免為其未盡之才感到惋惜和遺憾。我年輕時讀仲則詩,深為他的卓犖才華所傾倒。人到中年,閱歷寖多,轉(zhuǎn)覺他的詩作也有一些缺陷。尤其是聲調(diào),時有喑啞不響之處,未臻爐火純青的境地。但這些缺陷絕不足以令他的詩歌減價,相信隨著歲月的推移,人們會愈益認(rèn)識其藝術(shù)魅力及心態(tài)史意義,并認(rèn)可他是李白以后最富有天才的幾位詩人之一。
①楊文蓀:《更生齋詩續(xù)集序》,《洪亮吉集》(第4冊),中華書局2001 年版,第1471 頁。
②葉倬瑋:《抒情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黃仲則詩在民國》,《淡江中文學(xué)報》第29 期(2013 年12 月)。
③熊盛元:《黃仲則詩中的“孤獨感”與新穎的表現(xiàn)手法——對八十年代“黃仲則熱”興起的反思》,《江西教育學(xué)院學(xué)報》1987 年第4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