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曹旭

與承學同入王門

我和承學是兩條遠遠的互不認識的光線，在復旦大學王運熙老師門下攻讀文學批評史博士學位的時候，交叉在一起。

在我即將畢業(yè)的時候，承學進來了；在王老師那里，我們重疊了半年，王老師指導我們。承學有一位從西北師大來的趙晶晶同學，考前和我聯(lián)系，問我考題的類型、考試的難度、王老師的要求，等等。那時，我和承學不認識。但聽說王老師招了新生，就像父母又生了弟妹一樣，一位男生，一位女生，我有了做哥哥和師兄的自豪。他們住在松花江路復旦大學博士生校舍，我去看望他們。

那天不巧，承學外出，只見到趙晶晶。趙晶晶向我談了她對吳承學的印象，他的風貌、學習方法和學術(shù)品格，譬如冷靜、睿智、好學、思辨，等等，而這些品質(zhì)和特點，正是我所缺少的。還沒有見面，第一次耳聞，在我的心里，就已經(jīng)建立起對承學的欽佩之情。

認識以后，想象中的激動并沒有發(fā)生，我講什么話，哪怕不當心唐突了他，他永遠只是謙虛地“笑笑”。由此我認定，在一群讀書人里面，承學是最儒雅的一個，他待人、處事、說話特別有分寸，天生低調(diào)。

我們的性格很不一樣，我自控能力差，承學的自控能力強，他能周而復始地做同樣一件事，作息制度很有規(guī)律，看書、寫作都會去圖書館，平時在辦公室，節(jié)日也一樣；不像我，有時隨心所欲，乘興而往，興盡而返，經(jīng)常在校園里一邊走路，一邊唱歌。

承學是一個對自己要求很高、很嚴格的人，在學生面前，不怒自威，學生都很害怕他。同一師門的彭玉平教授，人很幽默，善于言辭，非常有才氣，有時很嚴厲，但學生們說，他們不怕彭老師；他們怕的是，好像從不嚴厲，說話也不高聲的吳老師。

登黃山記

我前面說，承學未進復旦前我們不認識是一個錯誤。

有一張老照片顯示，我和承學已經(jīng)見過面了——那是一張集體合影，我們都在，一九八六年四月，安徽屯溪，全國《文心雕龍》第二次年會。

那次會議，王運熙、徐中玉、王元化、楊明照、周振甫、詹锳、林其錟、祖保泉、梅運生，很多老師都來了，他們都是研究《文心雕龍》的大家、專家、著名的學者；此外，還有很多研究生，如蔣述卓、曹順慶、胡曉明、吳承學、汪涌豪、吳兆路，等等；雖然現(xiàn)在他們都成了各個大學的領(lǐng)軍人物，成了教授、校長、黨委書記、圖書館館長，變得越來越重要，但那個時候，都還是學生。

會議既在黃山腳下的屯溪召開，開完會，主辦方的想法是，組織專家學者，登黃山光明頂望天都峰，或者眺望云海，可以更好地體會劉勰說的天文、地文和人文，讓研究《文心雕龍》得到江山之助。但作為學生，我們當時的任務，卻不是研究《文心雕龍》，而是把老先生們扶上黃山。

攙扶老師們上山的時候，我們沒有分工，但有目的。我和吳兆路是王運熙老師的學生，所以很自然地要跟著王老師；曹順慶始終和我們在一起，因為他以后博士論文答辯，想請王運熙老師當答辯委員會主席，一路走，一路正好向王老師說他的論文；承學因為以后想考王老師的博士生，也要和王老師接觸，有所交流。所以，王老師的手和胳膊有時輪不到我，我就攙扶詹锳先生上黃山。

當時，得知詹锳先生要在上海古籍出版三大冊《文心雕龍義證》的時候，我們走到一處很陡峭的山崖前，便對詹锳先生說：“我們現(xiàn)在把您攙扶上黃山，到時候您的書出版了，要送我們一套的噢?！彼f：“好的。好的?！蔽覀兝^續(xù)往前走。

又走到了一個險要的路口，我們又停下來。他疑惑地想，怎么停下來了？我們說：“前面的路很陡很難走。一套書太少了。我們想要兩套書，您同意不同意？”他想了一想說：“同意。同意?！?/p>

那時還沒有索道，據(jù)說正在造；詹锳先生一定想，今天怎么會遇到一個敲詐勒索的家伙？快到半山寺的時候，會議組織者傳達黃山有關(guān)領(lǐng)導的話說：“六十歲以上的老同志，恐怕吃不消，就不要再往上走了?！?/p>

詹锳先生聽說，立刻決定放棄，不上山頂了。這就意味著，我們剛才簽訂的口頭協(xié)議，不管是一套還是兩套，都自動作廢。

后來書出版了，詹先生還是送了我一套；曹順慶的答辯也心想事成，王老師去了，因為有了事先的預習，答辯很順利；而承學第二年就考取了王老師的博士研究生。這些是我們登黃山的故事。

學術(shù)會議之緣

十幾年過去了，我們又一起參加四川大學慶祝楊明照先生誕辰的學術(shù)會議。會議結(jié)束去了九寨溝，傍晚的時候，幾個朋友傍山而行?；蛟S有高山反應，缺氧，我的表情有點落寞，承學就拿出他的手機，讓我給愛人打一個電話。

他說：“你打，打時間長一點不要緊?！?/p>

我不好意思。那時很多人沒有見過手機，甚至沒有聽說過手機。當時，一股暖流涌上心頭。

我為什么會記住這件事，并且現(xiàn)在要說？因為學生都說，吳老師是很會關(guān)心人的，我體會到了。說承學對自己要求高，低調(diào)，學生怕他，那不是他的全部，真正的承學很入世，并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人。同時，他也溫柔體貼，內(nèi)心很熱，很會幫助別人和照顧別人的情緒，有天真可愛的一面。

又是十多年過去了，我們在廣州中山大學開的中華詩教會上見面，那次會議由張海鷗兄主持，詩人、詩會、詩一樣的激情，凡是被海鷗的手碰過的東西就會自帶流量，閃閃發(fā)光。

那次與承學談得最多的是學術(shù)。

我們兩人一起走的時候，我問他怎么寫論文。他說他寫論文主要學習陳寅恪和王運熙老師的路子，文史結(jié)合。王老師也經(jīng)常對我們說，他繼承的是陳寅恪先生的研究方法，但我一直懷疑這種說法，也懷疑承學的說法。因為在我看來，他們?nèi)叨疾灰粯樱瑹o論是選題、方法還是邏輯過程和結(jié)論都不太一樣。先不談學養(yǎng)、分析方法、歷史學和文學的本位，就望聞問切，陳寅恪的論文，一和他在西方學到的理性判斷有關(guān)；二與他的家族有關(guān)，與他的祖父、父親有關(guān)，他的門第，他的自豪感、使命感和失落感，讓他時常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眼光，雖然敏銳，有時并不講理。

但王老師是極講理的，講究以小見大，平易中見奇崛，用四兩撥千斤；承學從題目開始，就具有新一代學人的眼光，寫作過程與前輩也不一樣，尤其是結(jié)構(gòu)和結(jié)論，更加完整、更加嚴密。

我們互相談到對方的學術(shù)。我很欽佩他在《中國社會科學》《文學評論》和《文學遺產(chǎn)》上發(fā)表了那么多高端的論文；他說他很欽佩我《詩品》系列研究的獨斷之學。

我們都在學術(shù)會議中老了。但三百年以后，假如有人要研究現(xiàn)在的學術(shù)，搜集各種會議指南很重要，哪些人出席了，哪些人沒有來，可以做年譜，也可以考證。

我讓學生抄寫吳承學的論文

承學是寫優(yōu)秀論文的典范之一。我指導研究生，遇到寫不出論文的學生，就拿出承學的論文，再發(fā)500 格稿紙給他們，請他們把承學的論文往500 格稿紙上抄。我一屆一屆的學生，都抄過承學的論文。除了承學的，也抄昌平等學兄的，效果很明顯。開頭怎么寫，當中怎么寫，結(jié)尾怎么寫，各部分怎么關(guān)聯(lián)起來，手熟了，他們都說：“原來論文就是這么寫的。”是的，知道就好；你進步了，我的目的也達到了。

但是，他們抄的許多稿子都交給我，堆在我這里，堆積了很多。

我不要這些稿子，但扔了可惜。因此想到寄給承學看看，就寄了一部分。

我想承學收到稿子，一定很吃驚。他做過《中山大學學報》的主編，也許以為是有人投稿，一看怎么都是他自己的稿子，還寄給他，肯定想不通。

但我為什么要把這些稿子寄給他呢？因為我覺得，這些稿子的厚度、重量、重要性，以及對他學術(shù)的肯定，都遠遠超過了承學曾經(jīng)獲得的任何獎項和紙質(zhì)的榮譽證書。

我比承學癡長九歲

我比承學癡長九歲，假如人生是乘車，癡長九歲，就是耽擱了九趟列車。

對于耽擱九趟列車的后果和嚴重性，我不想多說。我想說的是，我是過了三十周歲才有資格參加高考進入大學，成為1977 級大學生的。錯了一紐扣，就會影響一輩子的紐扣，不過，我認了。

《古詩十九首》里的同學，有人飛黃騰達以后，“不念攜手好，棄我如遺跡”。我們同學里，很少有飛黃騰達的人，我也沒有感受到“棄我如遺跡”的悲哀，但是，承學現(xiàn)在是長江學者，我們隔江相望。雖然我不會像織女那樣惆悵，但對承學的祝福還是油然而生。

作為同學，我們像兩條筆直的軌道，性格特點、做學問的方法，雖然心向往之，但始終不能向?qū)Ψ娇拷?。這使我每次面對承學，都像一個初戀的男生面對一個女生，想說什么，每次都說不清楚。

現(xiàn)在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