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艷麗[河北師范大學大學外語教學部,石家莊 050024]
2010 年,戴安娜·斯旺森在《弗吉尼亞·伍爾夫與自然界》的主題演講中,提出了一個問題:“在應對21世紀生態(tài)危機的時候,伍爾夫能否給我們提供洞察力和有用的方法?”①這或許可以在伍爾夫的短篇小說《在果園里》找到答案?!对诠麍@里》發(fā)表于1923 年,是應T.S.艾略特的約稿。這部短篇小說于同年發(fā)表了兩次:4月,先是在艾略特的《標準》雜志上發(fā)表;9 月,美國達達主義雜志《掃帚》上也予以登載。作品沒有巨麗恢宏、鋪張揚厲之美,而是纖徐婉轉,結構嚴謹,于詩性光彩中顯示了理性光輝。
《在果園里》的創(chuàng)作得益于弗吉尼亞·伍爾夫對羅德梅爾鄉(xiāng)村生活的切身體驗和審美洞察。羅德梅爾的僧侶舍坐落在一個安靜的村莊,位于英國南部丘陵地帶,伍爾夫夫婦在1919 年以800(也有說700)英鎊從拍賣會得來。他們主要是看中了那里幽靜的環(huán)境及果園。屋子并不大,正如其名字一樣,非常簡樸,冬天非常冷。(伍爾夫在日記中曾說冷得拿不住筆。在伍爾夫夫婦去世后,這座房子和花園轉給了蘇塞克斯大學,后者將其租給了訪問學者。其中一位房客是小說家索爾·貝婁,他在冬天來到這里,發(fā)現(xiàn)房子又冷又透風,實在忍受不了,僅僅堅持了一周后就搬走了。)1928 年,伍爾夫夫婦購買了附近的一片土地,將其修整為保齡球草坪,同時擴展了房舍的二樓,最終這里成為有一座斜頂?shù)膬蓪臃可嵋约坝谢▓@、果園和小池塘的鄉(xiāng)間住宅?;▓@和果園的面積加起來有3/4 英畝,這里有成排的果樹、豌豆、洋薊和樹莓。在這里,作家夫婦遠離市廛,遠離倫敦的各種社交活動,靜享無人打擾的鄉(xiāng)村生活。伍爾夫在1919 年的日記中寫道:
在羅德梅爾度過了一個愜意的周末——不用談話應酬,可以心無旁騖地讀書,完全沉浸其中……窗外的山楂樹好似浪花在舞動,還有花園里所有綠色的小徑,綠色的土堆……不用見任何人,沒有任何紛擾:這是我們自己的空間,悠長的時光。②
在這枝繁葉茂的伊甸園里,綠色是主色調(diào),它是大自然的顏色,充滿生機與活力。綠色也是伍爾夫最喜歡的顏色。在以《藍和綠》做標題的短篇小說中,綠色出現(xiàn)了8 次;在另一篇短篇小說《堅實的物體》中,主人公查爾斯癡迷的物體也是綠色的。在僧侶舍屋內(nèi),伍爾夫有一個綠色的小衣櫥,她將客廳的墻壁漆成綠色,甚至想把壁爐也涂上綠色。這些綠色從屋內(nèi)自然延伸到屋外,與外面的果園仿佛連為一個整體。穿過果園,伍爾夫有一間屬于自己的寫作小屋(writing lodge),里面有她用來寫作的桌椅。它由一間工具棚改造而成,也順便用來存放蘋果。小屋靜靜地在果園一隅,距離羅德梅爾教堂咫尺之遙。從果園里可以看到教堂的塔尖,伍爾夫形容為“一個銀色的滅火器從樹木中升起”③。每天早晨,伍爾夫都走過果園來這里開始寫作,從上午十點左右一直寫到中午一點。書桌對面的窗外,草木蔥蘢的田野和綿延起伏的丘陵一望無際,真正是“綠玉窗前好寫書”。伍爾夫深深陶醉于這里的生活:“……與L(指丈夫倫納德)在一起的生活是多么甜蜜,在這里,有規(guī)律和秩序,在花園里,在夜晚的房間,在音樂中,在散步中,在輕松的寫作中?!雹芄麍@里的勞作有效地緩解了伍爾夫因創(chuàng)作所帶來的緊張和壓力,同時又為她提供了新的創(chuàng)作素材。
《在果園里》取自鄉(xiāng)間日常生活中的一景。從小說第一部分中就可以看到,果園作為自然界的代表與村莊所代表的人類社會相對而存在。果園里樹木蔥蘢,詩意盎然,既輕靈又厚重,既讓人沉醉又發(fā)人深省。離它不遠處是人類集聚生活的地方。如果說作家描述果園側重的是色彩、是視覺的話,那么描述象征人類社會的村莊則側重于聽覺,充斥著“刺耳的喧鬧聲”:醉鬼的嘟噥聲、教師的訓斥聲、孩子們的讀書聲、風琴的演奏聲、沉悶的鐘聲等,展現(xiàn)的是鄉(xiāng)間熱鬧的世俗生活。如果說果園是快樂休息之所,村莊則是人們要承擔的義務與責任所在。為了生存,人們不得不在田間辛勤勞動,不得不忍受日常生活的重復與瑣屑。如果說果園里體現(xiàn)的是自由,無論是在精神上還是肉體上(逃學的小男孩把這里當成了避風港),那么村莊則是束縛之地:教堂是社區(qū)的中心,對人進行的是道德和精神上的約束;學校是教育和規(guī)訓孩子們的地方,為他們步入成人社會做準備,不遵守規(guī)矩就要受到懲罰(孩子的手被打出了血)。如果說村莊注重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而果園則囊括更多,體現(xiàn)的是各個物種:人、動物、植物,甚至土地、大氣等之間的關系。
但是果園與村莊之間并非主體與客體、自我與他者的對峙關系。果園所代表的大自然不但為人類提供物質上的保障,而且還是滋養(yǎng)心靈的源泉。果園里樹木繁多,這些樹木除了實用價值和經(jīng)濟價值外,還有精神價值,而后者是作家特別看重的。伍爾夫在《論生病》中說:詩人在大自然中發(fā)現(xiàn)了宗教,人們學習植物的美德,它們的淡泊使人們感到慰藉。⑤保羅·泰勒在《尊重大自然》中指出,所有的生命體,都是“生命的目的中心”,均指向一個目標:實現(xiàn)有機體的生長、發(fā)育、延續(xù)和繁殖。因此,所有生命體都具有內(nèi)在價值,值得尊重。⑥對于作家來說,樹木不是無生命的物體,而是像人一樣,有情感,有性格,有自身的魅力。伍爾夫常用樹來喻指筆下的人物,尤其是保護欲很強、母性十足的女性人物,如《到燈塔去》中的拉姆齊夫人、《達洛維夫人》中在攝政公園陪伴著丈夫的瑞齊亞等。對于作家來說,大自然有靈性,可以與人相通,同時,如果人能感知他物的存在狀態(tài),就會有同情、同理之心,有共情能力,可以跳出以自我為中心的陷阱。
樹下的女孩米蘭達,既是自然人又是社會人,作為一個中介,她溝通了果園所代表的自然和村莊所代表的人類社會兩個空間。小說的三個部分均以一句“米蘭達在果園里睡著了”為每一部分的開端,以“呀,我要趕不上茶點了”結尾,這樣的重復形成首尾重疊銜接的環(huán)形結構,營造出一種回環(huán)往復的韻味,也將讀者帶到不同的意義場域。從以果園為代表的自然,到以茶點為代表的人的文化,這兩個世界就交融在一起,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整體。文本中反復提及米蘭達的紫色裙子——“果園一角,一片藍綠色之間露出一抹紫色?!雹哒f明米蘭達既融于自然又獨立于自然,象征著人與自然的關系;而書掉落在草叢中,也說明書本所代表的文明孕育于自然之中。
然而,人畢竟有其社會屬性。構木為巢,取才成衣,是人類與其他生物的區(qū)別之一,也是人的價值的體現(xiàn)。米蘭達雖然身處果園,但一直心系村莊,所以小說第二部分的敘述悄然轉換,不知不覺間轉入米蘭達的心理,回應村莊里的人或事在她心理的投射。米蘭達腦海中所有的一切都跟聽到的聲音相關,而所有的聲音都來自于村莊:當她飛升大地,想象自己是一片樹葉或女王的時候,聽到了孩子們念乘法表;當她想象自己在懸崖頂上時,聽到老師在訓斥學生們;她生命的狂喜與醉漢的叫喊聲相伴;風琴演奏的《古今贊美詩》讓她想到的是自己將來結婚的場面;而體會到的生命的悸動與村莊里六個女人做的產(chǎn)后感恩禮拜交織……這一切似乎都突出了人的重要性。然而,如果人們過度地張揚人類的主體性,強調(diào)人對自然的主導、支配作用,就會對自然的認識產(chǎn)生錯覺,在錯誤的認知和行動下,必然會產(chǎn)生或者導致惡果。倫納德·伍爾夫在《一路向下》中回憶道:
當時最可怕的事情之一,就是從無線電里聽到希特勒的演講……他突然覺得自己是全能的。1939年夏末……我正在果園里的一棵蘋果樹下種植鳶尾花……突然,我聽到弗吉尼亞從客廳的窗戶那兒叫我:“希特勒正在演說?!蔽掖舐暬卮穑骸拔也蝗ヂ牎N艺诜N鳶尾,這些花即使在他死后也會長久盛開?!比ツ? 月,希特勒在他的地堡自殺21 年后,一些紫色的花兒還在綻放。⑧
自然界獨立于人而存在,甚至在人消亡后,大自然依然存在。這個觀點在伍爾夫的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在《奧蘭多》中,當主人公重返老宅花園時發(fā)現(xiàn),經(jīng)歷時代的變遷,花園里人工的痕跡已逐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大自然的杰作,所有的動物都在按照他們自己的生活方式忙碌著;在《小池塘的魅力》中,小池塘邊上人來人往,它見證了人們的喜怒哀樂,許多年后,當時的人已消失,池塘依舊存在。同樣,《在果園里》的第一部分,米蘭達似乎睡著了,但她周圍的大自然卻在正常運轉,悄然發(fā)生變化。Swanson指出:“從一開始,沒有人類存在的大自然——以大地、天空、水、昆蟲、鳥類和動物的形式——就在伍爾夫的小說中占據(jù)了重要的地位……”⑨
大自然永遠隱匿著無限的未為人知的奧秘,有自己的運行模式與節(jié)奏。冬去春來,花開葉落,循環(huán)往復,是一個生生不息的整體系統(tǒng)。人類的生活也有它自己的模式:春耕秋收,夏耘冬藏。敬重自然,遵循規(guī)律,并不是降低人的存在價值,恰恰相反,正是由于對規(guī)律和其他生物的敬重,才突顯了人的責任和義務,彰顯了人性和人的存在價值。人對自然要有道德關懷,確保生命形式的豐富性和多樣性,有責任和義務保持生態(tài)系統(tǒng)的穩(wěn)定與和諧,保護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完整性。人類與自然之間的辯證統(tǒng)一關系決定了人類的發(fā)展必須與自然共謀和諧,而不是背道而馳。
邦妮·吉米·斯科特認為伍爾夫在其作品中不斷地提到自然之物,包括軟體動物、昆蟲、樹木、花卉、原始沼澤等,認為它們是整體世界的一部分,而人類只是這個龐大網(wǎng)絡的一分子。⑩這一理念并非伍爾夫所獨有,早在19 世紀,英國詩人華茲華斯就認為:宇宙本是一個整體,人和各種生物都是造化之子,可以和睦共居。美國著名生態(tài)學者奧爾多·利奧波德在其著名的《沙鄉(xiāng)年鑒》中提出了“大地共同體”這一具有整體主義思想的生態(tài)概念,把大地共同體的“和諧、穩(wěn)定、美麗”作為人們的最高追求。?利奧波德所說的土地并非單指人們腳下所踩的泥土,而是廣義概念上土地所蘊含的氣候、水、動物、植物等一系列存在物。另一種深層生態(tài)學則認為,大自然就是一個龐大的生態(tài)系統(tǒng),生態(tài)鏈上的每一個物種都不可或缺,它們相關相克,互有關聯(lián)。夏洛特·佐伊·沃克將伍爾夫的短篇小說稱為 “在場及與自然的對話”?,經(jīng)常通過人與動植物的互通與感知,探索各種生命的相互關聯(lián)性。
《在果園里》的第三部分,所有的一切:土地、空氣、果樹、草叢、鮮花、飛鳥等都蔚然一體。地表之上的樹木花草隨波動的氣流起伏,所有的生物在這里都找到了自己的棲息之地,天地各安其位,萬物生生不息。作為自然之子,人類與周圍環(huán)境和諧相生。米蘭達的心跳呼應著鐘聲,呼吸和風速一起韻動,自然的肥沃孕育著精神的豐腴,教堂的風琴在演奏《古今贊美詩》;新生命出生,人們在教區(qū)長的帶領下做感恩禮拜。萬物和同,共生共榮,呈現(xiàn)出阿恩·奈斯在《淺層與深層——長期生態(tài)運動綜述》中所說的人、生物和非生物三者之間的循環(huán)運轉、流動往復的動態(tài)場景,達到了中國《禮記·中庸》中所說的“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的完美狀態(tài)。
米蘭達到底睡著了沒有?無人知曉。也許是在半夢半醒之中,人、景、夢融合在一起,外在客觀世界和內(nèi)在主觀世界之間的壁壘被打破。人與自然的和諧激發(fā)了人的生命活力,米蘭達擺脫了具象世界,生發(fā)出一種廣博的宇宙感,氣象淵靜,奇?zhèn)ズ旮?。超驗的意念在飛升,無拘無束,擺脫一切羈絆,達到逍遙自由的快樂的生命狀態(tài)。它超越了肉體的、具體的、狹小的“小我”狀態(tài),逐漸擴展成為一個精神上的、大寫的“我”的狀態(tài),既在所有存在物中看到了自我,又在自我中看到了所有存在物,從有我之境到無我之境,超越了有限的物象、事件、場景,進入無限的時間與空間,胸羅宇宙,思接千古,最終達到一種“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的理想狀態(tài)。
《在果園里》通過清麗典雅的敘述,探討了人與自然的關系。在人類存在的漫長歷史中,自然既是人類生存的主要物資來源,又是人類心靈棲息的主要場所。在工業(yè)文明出現(xiàn)以前,人依附于自然;隨著工業(yè)化進程的加快,人可以通過各種技術手段以滿足自身欲望,涸澤而漁,從而導致了資源被過度消耗。如果不再有鳥鳴于林,魚躍于溪,人類的消亡也就為時不遠了。在人類社會與自然構建的共同體中,人應遵循宇宙節(jié)律,努力使萬物合和相融,朝著更好的、可持續(xù)性方向發(fā)展。
①Diana L.Swanson.The Real World’: Virginia Woolf and Ecofeminism.Virginia Woolf and the Natural World:Selected Papers from the Twentieth Annual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Virginia Woolf.ed.Kristin Czarnecki and Carrie Rohman.Clemson,SC: Clemson University Digital Press,2011,p24.
②③④ Virginia Woolf.The Diary of Virginia Woolf.5 vols,Anne Oliver Bell and Andrew McNeillie ed.New York and London: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1974—84.Diary 1:p299,Diary 2: p138,Diary 4:p 44.
⑤ 弗吉尼亞·伍爾芙:《伍爾芙隨筆全集II》,王義國、張軍學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608頁。
⑥ 保羅·沃倫·泰勒:《尊重自然:一種環(huán)境倫理學理論》,雷毅、李小重等譯,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48頁。
⑦ VirginiaWoolf.The Complete Shorter Fiction of Virginia Woolf.ed.Susan Dick.London: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Publishers.1985,p143.
⑧ Leonard Woolf.Downhill All the Way: An Autobiography of the Years 1919 to 1939.New York: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1967,p254.
⑨ Diana L.Swanson.Woolf’s Copernican Shift: Nonhuman Nature in Virginia Woolf’s Short Fiction.Woolf Studies Annual.Volume 18,2012,p59.
⑩ Bonnie Scott.Ecofeminism,Holism,and the Search for Natural Order in Woolf. K.Czarnecki and C.Rohman eds.Virginia Woolf and the Natural WorldClemson,SC: Clemson University Digital Press,2011,p1—11.
? 利奧波德:《沙鄉(xiāng)年鑒》,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236頁。
? Charlotte Zo? Walker.Letting in the Sky: An Ecofeminist Reading of Virginia Woolf’s Short Fiction.The Environmental Tradition in English Literature.ed.John Parham.Aldershot: Ashgate.2002,p174.
? 朱熹:《中庸章句集注》,中國書店2001年版,第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