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紅

(上海大學 外國語學院，上海 200444)

《小世界》 是英國當代作家戴維·洛奇的一部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典型作品，對于后現(xiàn)代主義小說的特征，有一些來自于后現(xiàn)代文化理論的概括，比如消解深度、解構中心、取消高雅文化與通俗文化的界限，敘述上的“拼湊”，語言的戲謔化等?！缎∈澜纭纷鳛榈湫偷暮蟋F(xiàn)代主義小說，自然也具有這些特征，但是《小世界》在拼湊的生活現(xiàn)象的跳躍性敘述過程中，卻在平面化的、沒有深度的生活之外，卻有一種有力量、有追求的精神，這種精神在用后現(xiàn)代文化理論解釋這部作品時被忽略了。由此我們試圖分析《小世界》的這種“雙重主題”和精神內涵，并對后現(xiàn)代文化精神做進一步的思考，同時對當代中國的后現(xiàn)代小說寫作提供某些啟示。

一

中國當代學術界和創(chuàng)作界對西方后現(xiàn)代主義文化理論和文學寫作的介紹始于上世紀的八十年代，隨著后現(xiàn)代主義文化理論和文學創(chuàng)作的不斷譯介與引進，日益產生廣泛的影響。1987年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的弗雷德里克·杰姆遜的《后現(xiàn)代主義與文化理論》是一部對中國的后現(xiàn)代主義文化理論產生重要影響的著作。在該書的序言中，樂黛云先生介紹杰姆遜的理論時認為:“在繼‘資本主義上升階段’、‘帝國主義階段’而后的晚期資本主義社會，‘商品化’不僅表現(xiàn)為一切物質產品，而且滲透到各個精神領域，甚至‘理論’本身也成為一種商品，人們生活在無邊無際的由‘商品化’的廣告、電視、錄像、電影所構成的形象的汪洋大海中，生活本身在很大程度上也形成了這些形象的模仿和復制，在這樣的社會，上層建筑起著前所未有的甚至是決定性的重大作用。多民族、無中心、反權威、敘述化、零散化、無深度概念等則是這一時期的主要特征，后現(xiàn)代主義正是對于這些特征的概括”(1)[美]弗雷德里克·杰姆遜：《后現(xiàn)代主義與文化理論》，唐小兵譯，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87 年版，第1-2頁。。這樣的一種后現(xiàn)代主義文化特征，在《小世界》中也充分的體現(xiàn)出來，作品里的人物，“有的人在尋找出版商，有的人在尋求文學獎，也有人在尋歡作樂，還有的人在尋覓更好的職位，包括人人垂涎的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即將設立的文學理論組織的主席席位，總之在以享樂主義為主要精神特征的后現(xiàn)代社會中，文人們已經相當的墮落，世俗的歡愉與名利的追求構成了他們生活的重要內容”(2)申慧輝：《曲高未必和寡》，載戴維·洛奇《小世界》，重慶：重慶出版社，1993年版，第4-5頁。。在這光怪陸離的各色人物的人生追逐中，呈現(xiàn)出如下文化特征：無深度的精神生活，《小世界》中這一批活躍于世界文壇的學者、教授，利用學術研究基金，滿世界飛來飛去，參加各種學術討論會，表面上是為了學術交流，實際上則是觀光旅游，追逐名利，冒險獵艷。他們在各種學術會議上、在語言文字游戲中，享受著所謂發(fā)現(xiàn)問題、討論問題的快樂，依據一些“新奇觀點”引起人們的興趣與愉悅，獲得名利的花環(huán)。對于他們而言，學術只是一種職業(yè)性的游戲，是獲取職位和生活實際利益的敲門磚，學術本身所具有的崇高感和精神深度已變成了廣告式的自我宣傳。在他們的日常生活中，支配他們行為方式的是名利的欲望，他們參加學術會議的目的，是為了享受充滿著各種花香氣的住宿，免費的美酒佳肴，而得到這一切就必須有名，有名才能申請到免費招待、資助、研究基金，這正是學者生活的妙處，為了得到名，必須寫一本非常好的一鳴驚人的書，憑借這本書可以得到一筆津貼，再寫第二本書。這種多產可以使一個人得到穩(wěn)定的職位和進一步的提升，獲得更多的研究基金，擺脫日常教學和行政職務并最終得到終身教授的職位。

這樣的追求可以說是《小世界》中那些學者們的生活目標，在這種追求名利的過程中，他們上演了一幕幕“莊重”而又滑稽的生活劇。除了追逐名利，冒險獵艷也是他們生活的重要一部分，在《小世界》中的那些學者們，不分場合的在酒吧、夜總會、飯店、家庭等各種地方，像發(fā)情的動物搭訕女人?！缎∈澜纭愤@樣描述這些人的生活：他們這些人相遇在異國他鄉(xiāng)，在一兩個星期里，擺脫了家庭生活的束縛，過一段難得的自我放縱的生活，在腦力勞動中過了一段壓抑升華的利比多生活之后，軀體則在飯館和夜總會里得到滿足，在迪斯科夜總會里扭一通宵，在地下啤酒沙龍啞著嗓音唱歌，牙齒叼著花在咖啡店的桌上跳舞，半夜赤身裸體洗澡，這一切通常是以他們一起上床來收場(3)[英]參見戴維·洛奇：《小世界》，羅貽榮譯，重慶：重慶出版社，1996年版，第382-383頁。。這些一方面談著語音學、解構主義、田園詩歌或彈性音韻學的學者們，另一方面又獵艷尋歡，在這燈紅酒綠的地方，讓欲望肆意的沖撞，滑動著肉欲的浪花，把有思想的精神世界變得平面化，把愛情、友誼、親情這些崇高的情感變得世俗化、甚至不堪入目。這種沒有深度的平面化生活，使他們如無頭蒼蠅般滿世界亂飛，錯亂的、零散化的、缺乏精神深度的欲望化人生，消解了權威和崇高，學術這塊遮羞布被揉搓的皺皺巴巴，泛濫著情欲的色彩。問題在于這種后現(xiàn)代主義文化的日常生活是后現(xiàn)代主義文化精神的全部嗎？如果我們仔細閱讀戴維·洛奇的《小世界》，會感受到在這種表面的后現(xiàn)代主義文化生活中的另外一種力量——尋找精神和情感歸宿的不倦追求，也就說這部作品具有“雙重主題”內涵，而這一點可能是過去我們閱讀《小世界》的過程中所忽略的。

二

《小世界》的“雙重主題”在作品中表現(xiàn)為：一方面是要表達世界各地大學的學者們，滿世界旅行中所呈現(xiàn)的追名逐利、調情獵艷的欲望；另一方面還潛在的呈現(xiàn)出了主人公柏斯的“不倦尋找”的精神。作者在談到用一個什么樣的文學結構來表達《小世界》的主題時，他想到了亞瑟王和圓桌騎士的敘事結構，他說：“我從當代文壇各種各樣折磨著作家與批評家的挫折與失敗中，從在研討會上得到的戲劇化表現(xiàn)文人生活中野心與情欲之間的張力中，發(fā)現(xiàn)了那個與傳奇相類似的東西，羅曼司(傳奇)作為一種文學樣式，其范圍遠遠超出了中世紀亞瑟王與他的圓桌騎士的故事，從古希臘的神話羅曼司，到文藝復興時代阿里奧司托和奧賓賽的史詩羅曼司以及莎士比亞的傳奇劇和悲喜劇都是一脈相承的。這種體裁的作品，我研究的越多，思考的越多，便越是相信我已找到了《小世界》的結構原則”(4)[英]戴維·洛奇：《小世界》，第6頁。。這一結構原則帶來了《小世界》如何表達學者們追名逐利欲望的敘事形式——以人物“尋找”的方式，展開《小世界》的敘述過程。亞瑟王和他的圓桌騎士尋找圣杯，當代的這些學者教授們尋找他們想要得到的東西—功名利祿，獵艷尋歡，每一個人尋找的展示，便是各色人物走進生活世界的開始，正是在這一過程中我們體驗到了《小世界》所表現(xiàn)的后現(xiàn)代主義文化精神的另一個內容——尋找精神情感歸宿的嚴肅性追求。

在《小世界》中，對大多數人而言，他們的“尋找”可能是為了滿足欲望，呈現(xiàn)出欲望化、碎片化、無意義的生活形式，但在作品主要人物柏斯的愛情尋找過程中，在戲劇化的戲謔形式中卻能體驗到一種嚴肅的精神追求?！缎∈澜纭穼嶋H上是中世紀傳奇文學的變種，他把亞瑟王與圓桌騎士一類的“神話學尋找”與當代人們的生活尋找聯(lián)系在一起時，從小說的寫作意圖上就有兩種意義：1.把古代騎士的純潔與當代學者教授們欲望化的生活進行了對比，在《小世界》中學者教授們追名逐利、爭風吃醋、一夜風流、背叛愛情、狎妓調情等等行為方式，在古代騎士的純潔情感面前顯得是如此的骯臟齷齪，從而產生了強有力的批判現(xiàn)實的力量。雖然在作品中作者沒有正面展開對亞瑟王與他的圓桌騎士們的敘述，但這種結構原則以及與此密切相關的“尋找”行為卻潛入讀者的閱讀過程中，具有了重要的文學性意義。2.《小世界》的這一結構原則，在作品中另外一個意義，是潛在的把男主角柏斯的愛情追逐類比為尋找圣杯的騎士波斯瓦爾，正是在這里，我們發(fā)現(xiàn)了柏斯與其他人有著不同的精神特質。他雖然身處碎片化、欲望化的后現(xiàn)代主義文化語境中，也與其他人一樣去尋找自己想要得到的某些東西，但是他尋找女人的過程卻是嚴肅的，在世俗化的生活中有著近似于崇高的情感追求。柏斯在某次學術會議上遇到了美貌博學的安吉麗卡，一見鐘情，四處追尋，尋找的過程一波三折，充滿了失望的苦澀、戲劇化的“絕望”，但他卻從未停止尋找的腳步，在碎片化生活的場景中閃現(xiàn)出一抹動人的亮色。當他在尋找安吉麗卡的過程中，把當脫衣舞女的安吉麗卡的妹妹誤認為是安吉麗卡時，他內心是痛苦的和厭惡的，但他并沒有在失落的痛苦中去放縱自己，對妓女的挑逗決絕拒絕。他為了安吉麗卡也為了自己的感情，再一次去尋找，經過多方尋找，當他在美國現(xiàn)代語言協(xié)會舉辦的學術會議上，找到安吉麗卡并激情纏綿之后，卻又發(fā)現(xiàn)他激情相遇的對象是安吉麗卡那個當脫衣舞女的妹妹，并得知真正的安吉麗卡已愛上另外一個人并已訂婚，他的尋找愛情的過程，便以這種戲劇化的陰差陽錯結束了。即使這樣，他并沒有停下再一次“尋找”的進程，他的記憶中又出現(xiàn)另一個女孩的面龐和身影——齊肩的金發(fā)，高抬腿的步子，明亮的、不聚焦的藍眼睛。他不知道在這個狹小的世界上，該從什么地方開始尋找，但他仍然要去尋找。柏斯的這種不倦的尋找意志，是否是后現(xiàn)代文化精神的一個重要內容呢？我們在這個隱喻性的尋找愛情的故事中，是否可以進一步發(fā)現(xiàn)人類一種普遍性的精神追求呢？如果對這些問題的回答是肯定的，就應該在《小世界》嘲諷、戲謔、諷刺的語言修辭中，看到作者對于后現(xiàn)代主義文化的嚴肅思考。更為重要的是應看到在荒蕪、碎片化的后現(xiàn)代主義文化中，人類并沒有放棄“尋找和追求”的步伐。

每一個時代的文學都有區(qū)別于其它時代文學的特征，所謂“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便是這個意思，“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與“現(xiàn)代主義文學”“浪漫主義文學”自然有其“差異化”的鮮明特點，但是在文學或文化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卻有著“變與不變”的規(guī)律，“變”是時代發(fā)展作用的結果，“不變”是文學或文化傳統(tǒng)在新的時代語境中的延續(xù)，《小世界》中呈現(xiàn)出的“精神尋找”的主題實際上聯(lián)系著西方文化的傳統(tǒng)?！缎∈澜纭分羞@“變與不變”的內容理應都是后現(xiàn)代主義文化的內容。

三

通過對《小世界》的如上分析，我們可以說把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僅僅理解為是削平深度、走向平面化、在碎片化的生活中顛覆價值和意義是不夠的，戴維·洛奇一方面看到了后現(xiàn)代主義文化的種種表征以及這種世俗化，欲望化，碎片化的文化現(xiàn)象，另一方面也看到了這種后現(xiàn)代主義文化帶來的精神危機，進而對種種異化的現(xiàn)實和人物進行了辛辣的諷刺和批判，并沒有沉溺于后現(xiàn)代主義文化的語境中隨波逐流，而是發(fā)現(xiàn)了西方傳統(tǒng)文化因素的當代意義，就如作品中的柏斯一樣，始終仰望著心中的安吉麗卡，尋找著世俗生活的那一份愛情。如果從這樣的意義上來理解后現(xiàn)代主義文化，它的內涵是世俗與精神，欲望與理性，解構與重構糾纏在一起的復雜的文化現(xiàn)象。《小世界》中眾多的教授學者，耽于感官享樂不能自拔，而柏斯卻與古代的騎士一樣，義無反顧尋找心中的理想?！缎∈澜纭纷鳛榈湫偷暮蟋F(xiàn)代主義小說卻聯(lián)系著深厚的西方文化傳統(tǒng)。

在西方文學中一直有著“尋找”的主題，所謂“尋找”就是作品中的主人公或主要人物，經過艱難曲折，去尋找神圣的目的或崇高價值，為了這一理想、希望、崇高表現(xiàn)出對現(xiàn)實的境遇征服，古希臘、羅馬時期對個人名義的尋找，從中世紀到19世紀，尋找的則是人生真諦、靈魂的歸宿。特別是19世紀出現(xiàn)的《浮士德》這部偉大的作品，響徹著“尋找和追求”的宏闊聲音，浮士德從書齋中走出來去追求和享樂塵世的愛情，去尋找美的象征的海倫，最后在“填海造陸”的建功立業(yè)過程中找到了人生的真理。在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中，雖然彌漫著悲觀、幻滅的世紀末情緒，但“尋找”的步伐并沒有停止?？ǚ蚩ǔ潜ぶ械腒應聘來當土地管理員，他費盡周折，卻怎么也進不去城堡，找不到進入城堡的路徑，至死也沒有進入城堡。K雖然失敗了，但“尋找的精神”卻閃爍在作品的字里行間。這些以“尋找”為核心內容的小說大多有“復調”式的結構形式，一是以現(xiàn)實生活為敘述對象的表層內容，一是以人生哲理思考和追求為核心的潛在意蘊。對于作品中的主人公或主要人物而言，始終深陷于“現(xiàn)實和個人”的沖突中，身心糾纏苦苦掙扎，在克服或擺脫現(xiàn)實生活的過程中去尋找神圣、理想、崇高的靈魂和人生的目的。當戴維·洛奇在創(chuàng)作《小世界》時，找到了與古代騎士尋找圣杯相類似的結構原則時，他就在后現(xiàn)代主義的文化語境中連接起了西方文學中這一偉大的傳統(tǒng)，從浮士德到《城堡》中的K再到柏斯，他們雖然在不同的歷史文化語境中，面對著不同的精神難題和現(xiàn)實困境，但他們不倦“尋找”的精神氣質是一脈相承的。《小世界》所表現(xiàn)的削平深度、走向平化、顛覆價值、躲避崇高的世俗化、欲望化生活僅僅是現(xiàn)實層面的表層結構展現(xiàn)的內容，對人生真諦，理想，崇高的價值尋找的潛在結構內容也理應看作是《小世界》的重要主題。只有在這樣的意義上，我們才能深刻理解《小世界》的后現(xiàn)代主義文化內涵。

《小世界》中所呈現(xiàn)出的這種后現(xiàn)代主義文化精神，與后現(xiàn)代主義文化理論所描述的“欲望化”的文化現(xiàn)實顯然是有區(qū)別的，這種區(qū)別也恰恰說明了文學的價值和意義。對于文化理論而言，它所重視的是當下生活現(xiàn)實相對于以往的時代所發(fā)生的變化，后現(xiàn)代主義所帶來的“無深度、碎片化、欲望化”生活的確使人的精神世界日益“平面化”，后現(xiàn)代主義文化理論自然就會解釋和說明這種文化現(xiàn)象的成因。但是對于文學而言，除了敘述這種文化現(xiàn)實之外，還要表達“文化現(xiàn)實中的人”是怎樣的，一旦進入“人的靈魂”世界，文化制約中的各色各樣的人就會變得豐富多彩，正如《小世界》中的各色人物大部分都與“文化現(xiàn)實”共存共生，但也有像柏斯這樣試圖掙脫現(xiàn)實的個性化人物。人是文化的動物，不僅受文化的制約，也會創(chuàng)造文化，柏斯身處后現(xiàn)代的文化現(xiàn)實中，他所體現(xiàn)出的文化特質自然也是后現(xiàn)代文化的一部分。由此聯(lián)想到另外一個話題——就是中國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出現(xiàn)的眾多后現(xiàn)代主義小說，許多趨于西方后現(xiàn)代主義小說的中國作家作品，帶著濃郁的世俗化，欲望化意味，表面看非常接近于西方的后現(xiàn)代主義文化，但卻缺乏《小世界》中呈現(xiàn)出的精神力量。出現(xiàn)這種情況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文化傳統(tǒng)、現(xiàn)實語境、個人生命體驗等等都會影響到作家的寫作，但是否對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有種誤讀呢？僅僅從后現(xiàn)代主義文化理論顯然不能全面地理解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精神內涵。這是值得我們思考的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