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病毒導致很多患者嗅覺失靈,這是一個醫(yī)學事實,也是一個有哲學“味道”的事件。
從醫(yī)學角度講,新冠病毒感染鼻腔導致炎癥,進而損害神經細胞??捎糜谙蛐崆虬l(fā)送氣味信號的軸突的數量急劇減少,進而引起患者的嗅覺感知減弱或完全喪失。雖然這個癥狀目前無藥可治,好在大多數患者康復后還能恢復嗅覺。
從哲學角度講,新冠病毒大流行精準打擊了現(xiàn)代社會系統(tǒng)。其顯著特征是“越現(xiàn)代,越脆弱”。根據哲學家趙汀陽的說法,資本主義不斷追求最小成本與最大收益,導致“緩沖余量的匱乏和系統(tǒng)脆弱性的加重”。全球化模式下,新冠病毒“使各地的醫(yī)療系統(tǒng)、社會管理系統(tǒng)、經濟運作和相關物質資源系統(tǒng)猝不及防而陷入困境,使傳染病由單純的疾病問題變成了社會、政治和經濟互相疊加的總體問題”。
不僅如此,嗅覺失靈還標志著現(xiàn)代系統(tǒng)“祛魅”(disenchantment)的再度深化。一切事物只有當它能夠用統(tǒng)一、標準的方式加以衡量計算時,才具有合法性。任何不可還原的神秘要素都不被理智化的世界圖景所接納,感官知覺也不例外。
“眼耳舌鼻身”對應著“視聽味嗅觸”的感知體驗,其中視覺是最重要的,人腦皮層三分之一的面積都和視覺相關。在大衛(wèi)·馬爾(David Marr)奠定了視覺的計算神經科學之后,我們關于“看”的困惑越來越少。視覺和聽覺關聯(lián)著光波和聲波的“形式”,通常也能如實表征環(huán)境中的對象和屬性。相比之下,味道(taste)至今仍是可疑之“魅”:嗅覺、味覺和觸覺三種感知模態(tài)相互作用,環(huán)境中的化學“質料”與主觀的心理預期發(fā)生互動,才讓我們擁有豐富的味道體驗。
味覺是奇特的,因為舌頭能提供的,只有咸、甜、酸、苦、鮮和金屬味。然而我們在品嘗美食時,卻能感知松脆的酥餅、軟糯的玉米和甜膩的蛋糕。舌頭沒有酥餅、玉米或蛋糕的味覺感受器,這些可識別的味道,也不能從基本風味中炮制出來。味覺的感知對象是“風味”(flavours)而非“味道”。豐富的味道,必須借助觸覺和嗅覺(尤其是鼻后嗅覺)。
我們用“松脆”“軟糯”和“甜膩”這類詞描述味道,實際上已經融入了觸覺體驗。另一方面,嗅覺與視聽感知系統(tǒng)不同,嗅覺受體直接接觸環(huán)境,不僅是環(huán)境物質進入到身體的“守門人”,在尋求配偶、躲避危險、調節(jié)情緒和喚醒記憶等方面,嗅覺更是起著關鍵作用。
心理學上有一種“普魯斯特現(xiàn)象”,說的是氣味能夠喚醒久遠的回憶。嗅覺是唯一不經丘腦直接投射到杏仁核的感知系統(tǒng),氣味記憶因而持久不衰,這大概是普魯斯特現(xiàn)象的形成原因。難怪詩人北島會寫道:關于北京,首先讓我想到的是氣味兒,隨季節(jié)變化而變化。就這一點而言,人像狗。要不為什么那些老華僑多年后回國,四顧茫然,張著嘴,東聞聞西嗅嗅,尋找的就是那記憶中的北京味兒。
味道有賴于我們主觀的“心理建設”,然而現(xiàn)代人的生活卻是越來越“沒有味道”。事情就像畢·威爾遜(Bee Wilson)指出的那樣,現(xiàn)代人的飲食往往在一種深度的“感官斷線”狀態(tài)下進行:你用手機下單一頓晚餐,食物藏于包裹內送達,在準備吃下第一口前,你聞不到甚至看不到它們。眼前的食物生于何處,長成哪般,種種信息都已抹去。食之無味的雞胸肉和蛋白粉,已是都市白領的日常標配。味道被“祛除”并“換算”成營養(yǎng)成分數值,如同電腦屏幕上的Excel表那樣冷漠且高效。
諷刺的是,如今新冠病毒直搗人類的嗅覺味覺系統(tǒng),仿佛助力現(xiàn)代社會完成“祛魅”的最后一擊。這也提醒了那些想要熱烈擁抱元宇宙的探險家,光怪陸離的虛擬現(xiàn)實再怎么仿真,那也是一個缺乏“味道”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