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種程度上,春節(jié)并不是團(tuán)聚,而是一年又一年的告別。
有很多家庭,基本只有過年,我們才能再見到家里年邁的老人。中國有句俗話叫“年關(guān)難過”——下一年,就不知還能不能再見。就像我。今年春節(jié),我似乎已經(jīng)見過爺爺最后一面了。
一天夜里,爸爸忽然半開口道:“老頭子今年狀態(tài)不太好了,最后想穿回軍裝。軍裝上哪兒弄?”“淘寶上什么都有,你搜過了嗎?”我媽打開手機(jī),搜出一大堆老軍裝。最終買了一套87式的綠色軍裝,一雙不含橡膠的老北京布鞋。這是爺爺?shù)膲垡隆?/p>
得知情況后,我在回北京前趕去探望爺爺。
車上,我們一路保持沉默。所有人都在忌諱“死亡”二字,也是對死亡的逃避。這寂靜的氛圍讓我思緒亂飛:如果發(fā)現(xiàn)爺爺已經(jīng)對“生活”感到空虛或痛苦,我該怎樣面對他呢?抵達(dá)爺爺家后,我聽說了兩件事。
爺爺逐漸失去了時間概念。他經(jīng)常半夜起床,以為已是白天,接著在一個非常規(guī)的時間入睡。他的生物鐘自成一派,自己卻無法察覺。
爺爺快93歲了,眼睛看不清,耳朵還能大體聽見,他能起床走動,甚至能給自己下面條。只是,身體的零件不可抑制地緩慢停滯,于是分不清時間,感受不到饑餓,只是下意識記得:醒來了,就要吃面條。
這讓我想起法國電影《一切順利》中,父親一早醒來忽地起不來床,右半身癱瘓。他被診斷即將迎來無法自理,無法正常生活的未來。于是,他提起氣力對女兒說:“請幫我安樂死?!彪m然病況不同,但爺爺或許已走入了另一種“無法正常生活”的狀態(tài)。
很多時候,老人遠(yuǎn)比我們想象中更加坦然地迎接“死亡”,就像電影里那位主動請求“安樂死”的父親,就像主動向子女要來軍裝做壽衣的我的爺爺。他們早已做好準(zhǔn)備。
而真正讓我意識到“死亡并不只是悲傷的離別”的,是爺爺身上發(fā)生的另一件事。
爺爺說,他現(xiàn)在常看見一座山坡。那是自己的幻想?!安恢滥銈兛吹降氖遣皇沁@樣的,反正我看到的,這里是一座大山坡?!彼麑χ媲暗拇蠹埾渥诱f。“山坡上有時候是空的,有時候小鳥在飛,有時候一些碎石頭轟隆隆地往下滾動。”他指著面前緊靠著米黃色墻角的床角,手劃出一條上上下下的弧線。他卻感覺眼前的不是床,而是山,偶爾還有人跑來跑去,站在對面。
“怪了,只有中間這個山包在動,旁邊的不動。你看,它又在跑了,這是怎么回事呢?我有時想象,會不會你們年輕人也看得到這些東西?”說著說著,他忽然驚訝:“你看,樹長出來了,好幾棵。上面還有條河,一片大水溝子,嘩嘩往下流水?!薄艾F(xiàn)在是大水潭子,一直在變。哎喲!我天……你們看到了嗎?”
聽著這樣的描述,我們忽然感到一種難以形容的松弛。笑著接話:如果我們能活到九十多歲,可能就會看到啦。
原來在生與死的夾縫之間,還會摩擦出這樣一個因殘缺而浪漫化的世界?;蛘哒f——原來面對衰老與死亡,發(fā)生的也并不完全都是可怕的事。爺爺?shù)娜怏w還停留在這里,眼前的半個世界卻仿佛已經(jīng)提前上至天堂,不再在區(qū)區(qū)人間了。
臨走前,心底對于“最后一次告別”的沉重感好像被那片不知模樣的山坡與河流沖散了。我抱了爺爺兩次,像跳舞——緊擁在一起,悠悠蕩蕩很久。
我知道,這可能是最后一次。但有什么關(guān)系呢?
生命是一個圈,注定從生走到死。新生與死亡有著同等的價值。它們跟其他的生命故事一樣,都只是人生花叢里簡簡單單的一朵,山坡溪流間稀松平常的一角。
僅此而已。
(蘇慧美薦自《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