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體的崛起是所有復雜社會的普遍現(xiàn)象,但在西方達到頂峰。作者轉向中世紀至19世紀晚期的歐洲,向讀者展示個體崛起以及隨之而來的在3個社會文化領域中不斷增加的隱私需求。
房子和家庭空間
在中世紀的歐洲,莊園主的宅邸基本上只是一個大的未隔開的房間或大廳。所有的活動都在這里舉辦,就像所有的活動都發(fā)生在市場上。室內和室外的差別極小。冬天,人們進入室內,只是覺得躲避了風雨,事實上房子是透風的,盡管生著火,也不真的暖和。為此,他們不會脫下披風和帽子;因為屋內沒有凳子可以坐下,他們只好站著。
一些人站著談論商業(yè)和政治,一些人活動腿腳或跳舞,還有一些人吃東西或試圖在某個角落睡覺。音樂家彈奏的樂曲,幾乎沒人留心欣賞,因為孩子們在到處亂跑亂叫,狗也在追逐狂吠。室內和室外一樣緊張忙碌,哪里都沒有隱私,當然人們也不需要隱私。
第一次真正的改變是在大廳兩旁添加了房間。一個最終成了需要回避的地方,即臥室;另一個成了廚房。
久而久之,家庭空間越來越多地被分割,尤其在歐洲的上層家庭,這在維多利亞時期達到了頂峰。
屋內除了臥室和廚房,還有畫室、餐廳、起居室、音樂室、嬰兒室、女士的閨房、吸煙室和先生的書房,以及樓下仆人的住處。當然,以往的大廳,變成了一條狹窄的過道,人們依舊站著,就像中世紀的先輩們一樣,只是現(xiàn)在他們會脫下外套和帽子。
隱私的理想在維多利亞時代的房子里得以最大化地實現(xiàn)。孩子有自己的房間,照顧孩子的保姆也有自己的住處。男女主人通常在各自的房間里睡覺。女人可以在閨房里涂脂抹粉、調整心情,男人可以在書房里抽支雪茄、吐個煙圈。
對隱私的需求帶來了對內心生活的渴望,而較強的自我意識歷經(jīng)約三百年才普及開來。
到16世紀中葉,公共長凳被單人椅所取代,后來又改成坐墊椅。坐墊椅的優(yōu)點是可以讓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悠閑自在。17世紀末之前,壁鏡一直很流行,表明人們喜歡從上到下地審視欣賞自己。到18世紀,圖書館成為上層階級和貴族家庭經(jīng)常光顧的場所。男人可以只身一人去那里放松、學習、反思,進入他人的世界和時代。
書填滿了書架,這些書是否會被認為過于私密而不宜曝露于眾?不論什么原因,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它們被隱藏在玻璃板和幕簾之后。當主人發(fā)現(xiàn)這些書能顯示他的好品味時,便移走了這些遮掩物。因此,對社會贊許的渴望與發(fā)展內在自我的需求產(chǎn)生了矛盾。
飲食和餐桌禮儀
飲食和餐桌禮儀的故事與家庭內部空間及其擺設的故事有共通之處:兩者都取決于分隔(區(qū)隔)和專門化。
在中世紀,數(shù)量比質量更重要。富人吃得多,窮人吃得少:真正的區(qū)別不在于食物是否美味,而取決于數(shù)量的多寡。
富人常吃的兩種食物都不適合現(xiàn)代人的口味。一種是烤什錦,里面有多種非常不新鮮的肉和蔬菜(甚至是花)。另一種就是整只動物——野豬、家豬或鹿。烹飪技術的進步使人們使用更少的食材,更欣賞其獨特的風味,比如將肉類分離,使之一道道上桌而不是混在一起;將蔬菜和肉切開,避免整只動物或一大塊肉出現(xiàn)在餐桌上。
餐桌禮儀的進步被視為自我意識及個人尊嚴感提升的另一標志,這也是一個人遠離動物狀態(tài)的體現(xiàn)。
在中世紀,即使是出身高貴的歐洲人也用手抓東西吃。到了16世紀,優(yōu)雅的用餐者用3根手指來拿取公共盤子里的食物。
意大利最早使用叉子,隨后是德國和英國。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一世在餐桌上為用餐者提供叉子這一新奇的餐具,被批評家視為裝腔作勢。
之后,餐桌器具的數(shù)量持續(xù)增加。1800年之后,一個精心布置的餐桌上會有水果刀、叉子以及魚刀和湯匙,這些餐具表層鍍著銀,因為人們認為直接與鋼鐵接觸會影響食物的味道。
17世紀后期,即使餐桌上供應幾種酒,客人也只能用一個酒杯。到19世紀末,人們用超過6個杯子盛酒,如雪利酒、波爾多葡萄酒、勃艮第葡萄酒、摩澤爾葡萄酒、匈牙利葡萄酒、波爾圖葡萄酒和馬德拉白葡萄酒。
客人進入餐廳時,一列閃閃發(fā)光的水晶和鍍銀餐具便映入眼簾。在第一道菜上桌前,桌上已擺滿代表著高雅文化的器具。
如前所述,中世紀的大廳陳設極少。用餐期間,桌子才會擺好,長凳才被搬進來。長凳是最常見的坐具。人們在吃飯時共用一個凳子,仿佛他們無權要求成為分離的個體。
重要的人才有椅子坐。只有他們是個體——具有權威,“權威”意味著有能力成為發(fā)起人或代理人。
從我的自身經(jīng)歷而言,因為我和我的同學是牛津大學的學生,在大廳吃飯的時候,我們會被指引坐在長凳上,很顯然,我們并未被視為成年人。在貴賓席上,導師坐在椅子上,擁有他們自己的空間,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我夢想著有一天能坐在貴賓席上,甚至成為首席教授,具有發(fā)言的權威。
戲劇世界
英國劇作家、詩人威廉·莎士比亞曾寫道,“世界是一個舞臺”。借此,他想表達這樣一個觀點:這個舞臺代表著世界,它不僅僅是世界的一個模型,更是世界的一面鏡子。
不同于文學或建筑的成就,戲劇從兩個方面——戲劇情節(jié)和劇場布局——反映著世界,兩者相互強化。
簡言之,戲劇的歷史是從宇宙到陸地,從廣場到客廳,從參與到旁觀,從著眼于罪和救贖的公共儀式——經(jīng)由反映社會交往的悲喜劇——到溝通交往的無能、自我孤獨及絕望。
現(xiàn)代戲劇起源于中世紀教堂的宗教儀式。12世紀,向世俗戲劇的重大轉變首次出現(xiàn):把教堂外的儀式轉移到普通的公共空間;在直接反映基督教教義和儀式的戲劇中,更多使用演員參演,而非神職人員;把演員和觀眾分開;如果我們把觀眾看作教堂會眾,那這一行為代表了進步性的分離,即普通人與神職人員分離、日常生活與神圣儀式分離。
1300年到1600年,基督圣體節(jié)戲劇一直很流行,它們展現(xiàn)了某些時空范圍以及那段時期戲劇表演的宗教特色。戲劇在空間上上至天下至地,在時間上也同樣囊括了一切,從人類的墮落直至最后的審判日。
顯然,沒有一個戲劇的舞臺布景能近乎包羅整個時空。但是,有一些單獨的道具,比如諾亞方舟的工作臺,一幅著色的紅海油畫,以及畫有十字的樹樁。演員們用完一個道具,再換另一個。
后來,宗教劇逐漸讓位于倫理劇,盡管倫理劇依舊以《圣經(jīng)》為主題,但包含了世俗元素,以幽默甚至不雅的形式呈現(xiàn)。神職人員不再完全參與其中。演員都是近乎專業(yè)的表演人士。
到伊麗莎白一世時期,戲劇中不再只是寓言里的人物,日常和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也開始出現(xiàn)。倫理劇已成為一種大眾娛樂形式,但其說教意味依舊存留。此外,盡管故事情節(jié)不再從人類墮落貫穿至最后的審判,但仍涵蓋了全球范圍:莎士比亞的露天劇場堪稱環(huán)球劇院(建于1599年),因為他的戲劇里大小人物摻雜,王國與市場共存,園圃與自然同在——這是一個宇宙,是整個世界,而不僅僅是陸地風景,也絕不是個人的家庭空間。
因此,莎士比亞的戲劇只能在近乎空曠的舞臺上表演。這類舞臺布景出現(xiàn)在18世紀,當時,戲劇主題傾向從政治和戰(zhàn)爭轉向個人生活。19世紀下半葉,戲劇中發(fā)生在客廳的家庭矛盾標志著這種傾向達到了頂峰。
戲劇的主題轉向個人生活,劇場空間的格局布置的間隔和界限也愈發(fā)清晰明確。
在倫理劇中,演員和觀眾自由地融合在一起,某種程度上是因為舞臺與觀眾席沒有明確劃分界限。即使有既定的界限,隨著18世紀舞臺臺口的出現(xiàn),有特權的觀眾觀看戲劇時,仍會心安理得地坐在舞臺上或靠近舞臺。
直到19世紀,隨著使用幕布、變暗大廳等措施的相繼實施以及戲劇的私密性不斷增加,觀眾和演員被強制分隔開來。
觀眾自身的舉止表現(xiàn)也更正式了。中世紀,觀眾在劇場里隨意站立,到處亂走,喋喋不休,只是偶爾看一下表演。
莎士比亞時期,觀眾們坐著并不是因為他們對舞臺表演內容多么感興趣,而是因為他們付錢買了座位,不愿花錢的觀眾只得站著觀看表演。坐板凳還是椅子,取決于觀眾的地位。最后,所有觀眾都獲得了尊嚴,可以坐在椅子上,雖然很擁擠,但是觀眾們有了自己的專屬空間。
與此同時,19世紀末期,黑暗的劇場氛圍成為時尚,觀眾可以認為只有自己在觀看演出。觀看什么呢?不是天和地,也不是王國和公國,而是私人住宅和私人生活。在亨利克·易卜生1879年的戲劇《玩偶之家》中,娜拉離開丈夫和孩子去尋找真正的自己。在易卜生1876年的戲劇《培爾·金特》中,培爾被驅使著不論付出多少代價也要找尋自我。旅程即將結束,他在剝洋蔥的時候發(fā)現(xiàn)洋蔥沒有心,非常驚恐——原來自我是沒有核心的。在俄國作家、劇作家安東·契訶夫1896年的戲劇《海鷗》中,特里波列夫悲傷地問:“我是誰?我是誰?”
直到19世紀,西方開始覺得個人主義太過了,以至于人們覺得孤獨和焦慮,所有的物質所得都無法彌補彼此間交往熱情的缺失。如何能使人的生活更有意義?人們在考慮這個問題時,諸如“共同體”“鄰居”這樣的詞受到了社會改革者和規(guī)劃者的青睞,因為這類詞能喚起前現(xiàn)代的歸屬感及合作意識。今天這些詞以及其他溫暖的詞匯與“社會、文明和個人主義”等所有暗示孤獨、冷漠和客觀的詞形成了對比。
空間的再整合是最終答案嗎?規(guī)劃者和建筑師似乎這么認為,因為20世紀后半葉之后的建筑趨勢就是把客廳和餐廳合二為一,并最小限度地將家里的廚房與餐廳區(qū)域分開。
劇院里,撤掉舞臺的臺口和幕布已成為時尚,這使得舞臺前端成為觀眾席,觀眾和演員可以同在一個世界里。社會改革家通過將前現(xiàn)代的共同體浪漫化來滿足他們的懷舊情結。
最后,“個人主義”一詞不再是個人潛能(包括智慧與優(yōu)秀)的體現(xiàn),而是單純的利己主義。數(shù)百年的歷史進程允許人類成為更加真實的自我,但人們將其視為消極的。尤其是現(xiàn)代的國際化都市,通常都被視為自我意識的完全釋放之地,有礙于公共聯(lián)結。
(摘自上海譯文出版社《人文主義地理學:對于意義的個體追尋》)